奥古斯特·圣克莱尔在所谓的上流社会中很不招人待见;其主要原因在于,他只求取悦于那些让他自己愉悦的人。对一些人,他会百般巴结,而对另一些人,他又避之唯恐不及。此外,他生性懒惰,遇事总是漫不经心。一天晚上,当他走出意大利剧院 时,A侯爵夫人问他宋塔格小姐 唱得如何。“是的,夫人,”圣克莱尔一边答道,一边露出舒心的微笑,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别的什么。你不能把这奇怪的回答归咎于他的腼腆;因为,他跟一位达官贵人说话时,甚至跟一个时髦女人说话时,都会跟平辈同道说话一样的沉着冷静。侯爵夫人由此认定,圣克莱尔是一个傲慢无礼、自以为是的奇人。
一个星期一,B夫人请他吃晚餐。席间,她跟他频频交谈;从她家出来后,他宣称,他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可爱的女人了。原来,B夫人用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拾人牙慧,结果在自己家里一个晚上就倾倒了个干干净净。圣克莱尔在同一个星期的星期四又见到她。这一回,他稍稍感觉有些厌烦。而另一次拜访的结果,使他决定再也不在她家的客厅中露面了。B夫人则公然宣布,圣克莱尔实在是一个举止不雅、言谈粗鲁的年轻人。
其实,他生来有一颗温柔仁爱的心;但是,在那样一种年纪上,人们实在很容易把某些印象保留整整一生,而他过分外露的敏感使他在同伴们中招来嘲笑。他高傲自大,野心勃勃;他很在意众人的看法,就像孩子在意大人怎么说他。
从此,他便细细地研究了一番,把他认为有损于自己名誉的种种外表差错全都深藏不露。他达到了目的;但他的胜利也付出了很大代价。他会向他人掩饰他那过于温柔心灵中的种种激情;但是,在把它们深藏于内心的同时,他也使它们变得百倍残忍。在上流社会中,他获得了麻木不仁和没心没肺的糟糕名声,而在孤独中,他焦虑的想象力为他创造出特别可怕的烦恼,而且,他越是不敢把这些秘密告诉任何人,内心受到的折磨也就越厉害。
知音实在难觅,这话不假!
“真是难觅!这个世界上,难道还存在着两个彼此无话不说的人吗?这可能吗?”圣克莱尔不太相信友谊,这一点,众人都看得出来。人们发现,他对社交界的年轻人冷冰冰的,十分拘谨。他从来就不打听他们的秘密;而对他们来说,他的所有想法,还有大部分行为,也都是奥秘。不过呢,法国人总喜欢谈论自己;因此,圣克莱尔不经意中倒也听到了不少人的心里话。
他的朋友们——朋友这个词,指的是我们每个星期要见上两次面的人——总是抱怨他对他们心存疑虑;确实,用不着询问便会告诉我们其秘密的人,通常也想知道我们的秘密,而得知不到便会生气恼火。可以想象,内心的倾诉也应该是互相的。
“他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有一天,骑兵队长美男子阿尔丰斯·德·泰米纳说,“我从来就没能从这见鬼的圣克莱尔那里得到丝毫的信任。”
“我认为他有一点像是个耶稣会修士,”儒勒·朗贝尔接过他的话头说,“有人对我发誓说,他有两次亲眼看到这家伙从圣叙尔比斯教堂 中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说到我嘛,跟他在一起,我永远都不会舒服的。”
他们彼此分了手。阿尔丰斯在意大利人林荫大道 上遇见了圣克莱尔,只见他低着脑袋走路,谁也不看。阿尔丰斯叫住了他,拉住了他的胳膊,还没等他们走到和平街的时候,他就已经把自己跟某夫人偷情的故事全部告诉了对方,还说到那个王八丈夫嫉妒成性,脾气暴躁。
同一天晚上,儒勒·朗贝尔玩纸牌时输了钱,他就去跳舞了。跳舞时,他的胳膊碰了一下一个男人,很不巧,此人也把钱输了个精光,气正不打一处来呢。两个人就吵吵起来,吵到后来,最终约好了日期要决斗。儒勒求圣克莱尔充当他决斗时的助手,趁机还向他借钱,但此人总是只有借没有还的。
不管怎么说,圣克莱尔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他的缺陷只对他自己一个人有害。他很乐于助人,常常还可爱可亲,很少会让人厌烦。他游历很广,博览群书,但只是在别人再三恳求的情况下,才肯说一说他旅途中的见闻和他阅读过的书籍。此外,他还长得魁梧健壮;他的相貌看起来又高贵又聪明,几乎总是过于严肃;但他的微笑充满了优雅。
我还忘了说很重要的一点。圣克莱尔对所有的女人都很殷勤,跟她们谈话比跟男士的谈话要多。他是不是爱上了什么人?
这一点就很难说了。只不过,假如这个如此冷淡的人心中真的有爱,那人们会说,漂亮的伯爵夫人玛蒂尔德·德·库尔西应该就是他追求的对象。那是一个年轻的寡妇,人们发现他频繁出入这寡妇家的门。要得出他们关系亲密的结论,人们的依据如下:首先,是圣克莱尔对伯爵夫人几近于毕恭毕敬的礼貌,反之亦然;其次,是他的装模作样,从来不在人前提她的姓名,或者假如不得不谈到她时,也从来不给予丝毫的赞美;再次的一点,在认识她之前,圣克莱尔由衷地喜爱音乐,而伯爵夫人则酷爱绘画,自他们相识后,他们的趣味就改变了;最后一点,伯爵夫人去年去了温泉疗养,而圣克莱尔在六天之后也动身走人了。
…………
我的历史学家责任迫使我做出声明,7月的一个深夜,临近太阳升起的时刻,一栋乡村别墅的花园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男子,其小心翼翼的模样,恰似一个生怕被人撞见的小偷。这栋乡村别墅属于德·库尔西夫人,而这个男子就是圣克莱尔。
一个女子,身上裹着长大衣,送他一直到门口,又伸出脑袋朝外一直望着他好一段时间,此时他已经走远,走下了沿公园围墙而铺的小径。圣克莱尔停了一下,小心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回头挥了挥手,让女人回去。明亮的夏日之夜让他清清楚楚地分辨出那张苍白的脸,始终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转身折回,来到她跟前,把她温柔地搂在怀中。他想让她回去;但他还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说。他们的交谈已经持续有10分钟了,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个农民的嗓音,他已经早早起来准备下地干活去了。于是两个人匆匆吻别,门关上了,圣克莱尔大步一跃,跳入了小径尽头。
他走上了一条似乎很熟悉的路。一会儿,他欢快地跳跃起来,一边跑,一边用手杖击打路边的灌木;一会儿,他又停下来,或走得很慢,眺望着东方染得鲜红鲜红的天际。简言之,看他这个样子,人们简直会说那是一个砸碎了樊笼而兴奋异常的疯子。走了半个钟头后,他来到了一栋孤零零的房屋的门前,那是他租来度夏用的。他有一把钥匙:他走了进去,然后,一屁股坐到一把长沙发上,眼神定定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若有所思,像是在做白日梦。此时此刻,他的想象力为他呈现的只是一些幸福的想法。“我是多么幸福啊!”他时时都在这样想,“我终于遇识了这颗懂得我心的心灵!……”
“是的,我找到的正是我的理想……我有了一个朋友,她同时又是我的情人……多美好的性格!……多炽烈的心灵!……不,她在爱上我之前,心里从来没有过别人……”很快地,由于虚荣心总是会钻入世人心中作祟,他又情不自禁地想道:“……这是整个巴黎最美的女人……”他的想象力重又为他描绘了一遍她所有的魅力。
“……她在所有人中选择了我。而仰慕她的人又多为社会的精英。有那个轻骑兵上校,那么英俊,那么勇敢,而且不算太自命不凡;有那个年轻作家,他能画那么美的水彩画,能演那么精彩的格言剧;有那个去过巴尔干半岛,又为迪埃彼奇 效过力的俄罗斯的拉夫勒斯 ,尤其是那位卡米叶·T,他既有精明的头脑,又有潇洒的风度,额头上还有一道军刀留下的伤痕……她把他们全都回绝了。而我!……”
于是,他又吟诵起了他的叠句:“我多么幸福啊!我多么幸福啊!……”
他站了起来,打开了窗户,因为他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然后他来回踱了一会儿步,再后来,他就躺倒在了长沙发上。
一个幸福的情郎几乎就跟一个不幸的情郎同样令人厌倦。我有一个朋友,他就常常处于或是情场得意或者情场失意的情景中,他想让别人来倾听他,只找到一个办法,那就是请我吃上一顿美食,吃饭期间,他得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谈论他的爱情;而一喝完咖啡,那绝对就得改变话题了。
由于我不可能请我的所有读者都来吃饭,所有,他们也就不必非得听我来讲圣克莱尔对爱情的那些想法。此外,人们也不能总是想入非非,云里雾里的。圣克莱尔累了,他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看到天色已经大亮;终于应该考虑睡个觉了。等他醒转过来时,他看到自己的表上时间已经晚了,他差点儿就要来不及了,他得赶紧穿衣服,直奔巴黎而去,因为他被邀请,要去跟几个认识的年轻人一起吃饭,而且要一直吃到晚上为止。……
人们刚刚又打开了一瓶香槟酒;我就让读者诸君来猜猜他们到底已经喝到了第几瓶。诸位只消知道,饭局已经进行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反正在年轻男子的午餐会中这会来得相当快,这一刻,所有人全都争先恐后地想同时说话,这一刻,头脑清醒的人开始为那些头脑糊涂的人感到担忧了。
“我希望,”阿尔丰斯·德·泰米纳说,他向来都会不失时机地谈论英国,“我希望,在巴黎也能像在伦敦一样,每个人为情妇干杯能成为一种时尚。这样的话,我们就会知道,我们的朋友圣克莱尔到底是在为谁而长吁短叹。”说到这里,他又为自己,同时也为邻座斟满了酒。
圣克莱尔稍稍有些尴尬,正准备起来回答,却不料朗贝尔抢先了一步说:
“我十分赞同这样的做法,”他说,“我就这样做了。”接着,他举起酒杯,说:“为巴黎所有的时髦女人干杯!当然,我要把年过三十的娘们,还有独眼龙和瘸腿婆等等排除在外。”
“乌拉!乌拉!”年轻的英国迷们叫喊道。
圣克莱尔站了起来,手中举着酒杯:
“各位先生,”他说,“我根本就不像我们的朋友儒勒那样有一个宽大的心,不过,我的心倒是更为专一。然而,我的忠贞不渝倒是很值得推崇,尤其是因为我跟我朝思暮想的女人分开已经很长很长时间了。但是我敢肯定,你们一定会赞同我的选择,只要你们不是已经成了我的情敌。先生们,让我们举杯,为了朱迪特·帕斯塔 干杯!但愿我们能很快再见到整个欧洲的第一号悲剧女演员!”
泰米纳想批评这一干杯;但一阵喝彩声打断了他。圣克莱尔心里想,挡过了这一击,整个白天就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话题先是转到了戏剧。从戏剧检查制度又过渡到了政治。接着,从惠灵顿勋爵 ,人们又转到了英国马,然后,又从英国马,通过一种很容易把握的思维连接,转到了女人,因为对一些年轻人来说,他们最渴望得到的两件东西,首先是一匹漂亮的骏马,然后就是一个美丽的情妇了。
于是,人们就谈论起了如何获得这些宝贝的办法。骏马是可以买到的,人们同样也可以买女人;但是买女人这样的事,是万万不能说的。圣克莱尔先是很谦虚地说,自己在这一微妙话题上实在没什么经验,然后得出结论如下,要讨得女人的欢心,第一要务就是显得特殊、与众不同。但是,是不是有一种显出特殊的普遍模式呢?他却不认为。
“如此,照您看来,”儒勒说,“一个瘸腿或一个驼背倒要比一个身材挺拔的正常人更能取悦于人了?”
“您把事情也扯得太远了,”圣克莱尔答道,“但是,如有必要的话,我也会接受我的建议的一切后果。比如说,假如我是个驼背,我就不会开枪自杀,而是会想着去征服女人。首先,我只会去跟两种女人打交道,一种女人具有真正的敏感心,情感丰富,另一种女人数量更多,她们自以为有一种独特的性格,也就是被英国人称为古怪乖僻的那类女人。对第一种,我会描述我自身处境的艰难,大自然对我的残忍。我试图激起她们对我命运的怜悯,我会善于让她们去猜想,我能够赢得一种强烈的爱情。我会决斗杀死我的一个情敌,然后,我会服下少量的鸦片酊自杀。这样,几个月后,她们的眼里就再也见不到我的驼背,于是,我就只等着窥伺她们第一次感情冲动的机会好了。至于对那些自认为性格独特的女人,征服起来就很容易了。只要去说服她们相信,一个驼背是决然不会有什么好运的,这是一条铁定的规律;她们马上就会做出反应,来否定这条普遍规律。”
“好一个唐·璜 !”儒勒叫将起来。
“先生们,让我们都来砸断自己的腿吧,”波若上校说,“既然我们都不幸生而不为驼背。”
“我完全同意圣克莱尔的意见,”爱克托·罗冈丹说——他的身高还不到三尺半,“我们每天都会看到,那些最漂亮最时尚的女人投入到了你们这些美男子永远不会提防的人的怀抱中……”
“爱克托,我请您站起来,摁一下铃,让他们上酒……”泰米纳神情再泰然自若不过地说。
侏儒站了起来,于是,每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微笑着想起了那个被割了尾巴的狐狸的寓言
“依我看来,”泰米纳继续刚才的谈话说,“我越是活着,就越是看得明白,一个说得过去的脸蛋,”说到这里,他朝正对面的镜子瞥去踌躇满志的一眼,“一个说得过去的脸蛋,以及穿着方面有所品位,那就是最大的独特性,足以诱惑最残忍的女人们了。”说着,他手指头一弹,就把沾在上衣翻领上的一小粒面包屑弹掉了。
“得了吧!”侏儒嚷嚷起来,“有一张漂亮的脸,有一件斯托普 做的衣服,当然可以赢得女人,但只能留住她们一个礼拜,等到第二次约会时,她们就会让你们厌烦。必须有别的东西,才可能得到女人的爱,而所谓的爱……就必须……”
“好了,好了,”泰米纳打断了他,“您想要一个结论性的例子吗?你们全部认识马西尼吧,你们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举止活像一个英国马夫,他的谈吐就跟马儿一般……但是他美得如同阿多尼斯 ,系领带系得如同布鲁梅尔 。总的来说,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让人讨厌的一个。”
“他当初差一点儿就把我给厌烦死了,”波若上校说,“你们倒是想想,我曾不得不跟他一起走上200法里的路程。”
“你们知不知道,”圣克莱尔问道,“就是他引起了你们都认识的那个可怜的理查德·桑顿的死亡?”
“可是,”儒勒回答道,“您难道不知道他是在丰迪 附近被强盗杀死的吗?”
“没错。但是你们会看到,马西尼至少是这一罪行的同谋。很多旅游者,其中就包括桑顿,都曾想到那不勒斯去,由于害怕碰到强盗,他们就决定结伴而行。马西尼打算就此加入到旅队中。桑顿一得知此事,就抢先一步,我想他是出于害怕,怕会跟他一起待上好几天。于是,他便独自一人上了路,至于接下来的事情,您都已经知道了。”
“桑顿那样做很有道理,”泰米纳说,“在两种死法中,他选择了比较好受的一种。处在他的位子上,恐怕每个人都会那样做的。”
停顿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
“这么说来,你们都会同意我的说法,说马西尼就是世界上最让人讨厌的人啰?”
“同意!”大伙儿齐声高喊道。
“不要让任何一个人灰溜溜地绝望,”儒勒说,“我们就让某某做个例外吧,尤其是当他阐释他的政治计划时。”
“现在,你们就该都同意我的说法了,”泰米纳继续道,“德·库尔西夫人是一个很有头脑的女子。”
饭桌上顿时鸦雀无声了。圣克莱尔低下了脑袋,想象着所有人的眼睛全都齐齐地瞄准了他。
“谁能怀疑这一点呢?”他终于说,始终低着头,像是在十分好奇地细细端详陶瓷餐具上描的花纹图案。
“我认为,”儒勒说着,提高了嗓门,“我认为,她是全巴黎最可爱的三个女人之一。”
“我认识她的丈夫,”上校说,“他常常给我看他妻子的迷人书简。”
“奥古斯特,”爱克托·罗冈丹打断了他,“请您把我介绍给伯爵夫人吧。人们都说,您在她的家中可是一言九鼎,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的。”
“到秋末再说吧……”圣克莱尔喃喃道,“当她返回巴黎时……我……我想,她是不会在乡下接待客人的。”
“你们能不能听我说几句?”泰米纳嚷嚷道。
众人顿时又安静下来。圣克莱尔在椅子上躁动不安,像是一个出庭受审的被告。
“三年前您还没有见到伯爵夫人,您那时还在德国,圣克莱尔,”阿尔丰斯·德·泰米纳接着说,冷静的语调令人几近绝望,“您根本无法想象她那时候是怎样一个人:美丽俊俏,新鲜得如同一朵玫瑰花,尤其是活泼动人,开心得如同一只蝴蝶。但是,您可知道,在众多的追求者中,哪一个有幸获得她的青睐吗?告诉您吧,是马西尼!这个最愚蠢的男人,最笨的家伙,居然把一个最聪明有才的女人弄得晕头转向。您认为一个驼背能做到这样吗?得了吧,还是相信我的话为好,长一张漂亮的脸,穿一身裁剪得当的衣服,然后,勇敢地向前闯去吧。”
圣克莱尔落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处境中。他正要给讲这番话的人来一个正式的辟谣;但生怕那样一来又会牵连伯爵夫人,于是只得作罢。他很想能为她说上一两句辩护的话;但他的舌头已经被冻住了。他的嘴唇因愤怒而颤抖不已,他绞尽脑汁想寻找一个借口,挑起一场争吵,却又什么招都没想出来。
“什么!”儒勒叫嚷起来,语调中充满了惊讶,“德·库尔西夫人曾经委身于马西尼!弱者啊,你的名字是女人! ”
“一个女人的名誉,那实在也太无足轻重了!”圣克莱尔说,口气中透着冷冷的轻蔑,“为了一点点小聪明,人们完全可以把它碎成齑粉,更何况……”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猛然回想起一只伊特鲁里亚花瓶,那是他在巴黎的伯爵夫人家壁炉台上看到过一百次的东西,想到此,他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厌恶。他知道,那是马西尼从意大利回来后送给她的一件礼物;而且,还有叫人更受不了的地方:这个花瓶从巴黎被带到了乡下,每天晚上,玛蒂尔德从他手中拿过花束后,都会把花插在这个伊特鲁里亚花瓶中。
他的话语灭绝在了他的嘴唇上;他的眼中现在只看得见一样东西,他的脑子也只想得着一样东西:伊特鲁里亚花瓶!
好漂亮的证据!一个批评者会这样说:居然为了这么一点点小事,就来怀疑自己的情妇!
批评家先生,请问您恋爱过吗?
泰米纳当时的情绪也实在是太好了,根本就没在意圣克莱尔对他说话时采用的那种口吻。他以一种轻松自若的老脾气回答说:
“我只不过是在重复社交界中人们所说的话而已。当您在德国时,事情确确实实是这样发生了。此外,我对德·库尔西夫人也并不太认识;我已经有一年半时间没去她家里了。很有可能是人们搞错了,而马西尼只是给我讲了个故事而已。还是回到我们刚才所说的问题上来吧,即便我刚才举的例子有误,我所说的话本身也并无大错。你们大家全都知道,全法国最聪明的女人 ,其著作……”
正说到这里,房门开了,泰奥多尔·内维尔走了进来。他刚从埃及回来。
“泰奥多尔!这么早就回来了!”众人纷纷向他提问。
“你带回一套地道的土耳其服装来了吗?”泰米纳问道,“你是不是有了一匹阿拉伯马、一个埃及马夫了?”
“帕夏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儒勒说,“他什么时候宣布独立呢?你有没有亲眼见过一刀下去就干净利落地砍掉了一个人头?”
“你爱上了什么舞女 没有?”罗冈丹说,“开罗的女人漂不漂亮啊?”
“您见到L将军了吗?”波若上校问道,“他是如何组织帕夏的军队的 ?C上校把要送我的军刀给您了吗?”
“还有金字塔呢?还有尼罗河的大瀑布呢?还有门农 的雕像呢?还有易卜拉欣帕夏 呢?”等等,等等。
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地同时说话;圣克莱尔却只想着伊特鲁里亚花瓶。
泰奥多尔叉着腿坐在那里,因为他在埃及已经养成了这一习惯,回到法国之后也没能改掉,他等到提问者们变得厌烦起来,才从容不迫地开始说,而且说得相当快,不让人轻易打断。
“金字塔!我敢发誓说,那是个实实在在的骗子 。远不如人们以为的那么高。斯特拉斯堡的芒斯特 只比它矮四米。那些古老玩意儿看得我都有些腻了。你们就别跟我谈论它们了。只要看到一个象形文字,我就会昏倒。可以竟然还有那么多旅行者对此类玩意儿感兴趣!而我,我的目标是研究拥挤在亚历山大港和开罗城大街小巷中的整个这一奇特的民众的面貌和风俗,那些土耳其人、贝都因人 、科普特人 、费拉和人 、摩格拉宾人 。我在检疫站期间,匆匆地撰写了一些笔记。那该死的检疫站,简直不是人能待的地方!我希望你们别以为我患了什么传染病,拜托你们了,诸位!我,我在三百来个鼠疫患者中平静地抽着我的烟斗。啊,上校,您在那里可以看到一支漂亮的骑兵部队,威武雄壮。我会给你们展示我带回来的一些珍贵武器。我有一柄曾经属于赫赫有名的穆拉德贝伊 的杰里德长矛,上校,我有一把叫亚塔甘的土耳其弯刀要给您,还有一把叫堪佳尔的短刀要给奥古斯特。我还要给你们看我的美其拉风衣,我的布尔努斗篷,我的哈依克头巾 你们可知道,只要我愿意的话,我完全就可以带几个女人回来。易卜拉欣帕夏从希腊运了那么多女人过来,使得她们都大大地掉价了……但是,由于我母亲的关系……我跟帕夏聊了很多很多。他是一个很有头脑的人,而且没有偏见。你们恐怕不会相信的,他对我们的事务了如指掌。我敢发誓,他连我们内阁的最细微秘密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从他的谈话中汲取了关于法国各政党状况的种种极为珍贵的信息。眼下,他十分关心统计学。他订阅了我们所有的报纸。你们可知道,他还是一个狂热的波拿巴分子呢!他张口闭口就是拿破仑。‘啊!布拿巴多 ;多么伟大的人!’他这样对我说。布拿巴多,他们就是这样称呼波拿巴 的。”
“约尔迪纳,就是茹尔丹 ”泰米纳低声喃喃道。
“一开始,”泰奥多尔继续说,“穆罕默德·阿里对我颇有戒心。你们知道,所有的土耳其人都是生性多疑的。他把我当作一个间谍,真是见鬼了!或者,当作一个耶稣会教士。他简直讨厌透了耶稣会教士。但是,经过几次拜访后,他终于承认,我是一个没有任何偏见的旅行者,只是有一种好奇心,想了解东方人的风俗习惯以及政治生活。于是,他便敞开心扉,对我倾吐肺腑之言。在他最后一次,也即第三次召见我时,我斗胆这样对他说:
“‘我实在有些想不通,陛下为何不宣布独立,脱离奥斯曼帝国政府。’——‘我的老天!’他对我说,‘我倒是很愿意呢,但我很害怕自由派的报纸,它们在你的国家中统治了一切,我担心,一旦我宣布埃及独立,它们就不会支持我了。’这是一个很漂亮的老人,一把漂亮的白胡子,从来不露笑容。他给了我一些非常好吃的蜜饯,但在我给他的所有东西中,最让他喜欢的,还是夏尔莱 所收集的皇家禁卫军的军装。”
“那帕夏是个浪漫派吗?”泰米纳问道。
“他不怎么关心文学;但你们不会不知道,阿拉伯文学是非常浪漫的。他们有一位叫美莱克·阿亚塔奈福-伊本-艾斯拉夫的诗人,他最近出版了一本《沉思集》,相比之下,拉马丁 的那本《沉思集》就显得是古典主义的散文了。我来到开罗之后,请了一位阿拉伯老师,教我开始读《古兰经》。尽管我只学了不多的几课,我已经看得很明白,这位先知 的文风优美至极,而我们所有的译文又是多么糟糕。好吧,你们愿不愿意看一眼阿拉伯语的文字?这个用金色字母写的词就是‘安拉’,也就是上帝。”
说到这里,他从他香喷喷的丝绸钱包中拿出来一封模样十分肮脏的信来。
“你在埃及待了多长时间来的?”泰米纳问道。
“六个星期。”
接着,这位旅行者继续为众人描绘一切,事无巨细,从高大的雪松,一直到细小的牛膝草 圣克莱尔几乎是在他一来到之后马上就离开,返回到自己的乡下别墅。他的马儿跑得飞快,让他很难集中起自己的思路来。但是,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幸福已经永远地被毁了,而这一切,都只怪一个死人,还有一只伊特鲁里亚花瓶。
回到家里后,他一屁股倒在沙发上,而昨天,就在这条长沙发上,他还那么长时间地、那么津津有味地展望他的幸福生活呢。最让他销魂的想法就是,他的情妇不是一个平凡寻常的女人,除了他,她从来就没有爱过谁,也不会再爱别的人。而现在,这一美梦如烟似云一般,消散在了忧伤而又残忍的现实中。
“我拥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仅此而已。她很有头脑:而这也使她更加有罪,她竟然会爱上马西尼!没错,他现在爱着我……全心全意地爱着……尽她所能地爱着。我被她爱着,就如当年马西尼被她爱着那样!她屈从于我的关爱体贴,我的温柔爱抚,甚至还有我的死缠烂打。但是我错了。在我们两颗心之间,并没有真情实意。无论是马西尼还是我,这个男人都是整体的。他很漂亮,她因为他漂亮而爱他。而我,有时候,我也讨夫人喜欢。‘好吧,就让我们来爱圣克莱尔吧,’她心里想,‘既然另一个已经死了!而假如圣克莱尔要死去或者让人厌烦的话,那我们就走着瞧好了。’”
我坚信,当一个不幸的人如此折磨自己时,魔鬼一定就在旁边瞧瞧地偷听。这场景对人类的敌人是很有趣的;而,当牺牲者感到自己的伤口正在愈合时,魔鬼就会来到他身边,把创口再度捅开。圣克莱尔相信自己听到了一个嗓音在他的耳边喃喃道:
如此有幸成为
他的继任者……
他顿时站立起来,怒目圆睁,环顾了一番四周。要是能在房间里找到一个人就好了!毫无疑问,他会扑上去,把他给活活地撕裂,碎尸万段。
挂钟敲响了八点。八点半时,伯爵夫人会等着他。他若是不去赴约呢!“说实在的,为什么要再去见马西尼的情妇呢?”于是,他又在长沙发上重新躺下,闭上了眼睛。
“我要睡觉了。”他说。他一动不动地待了半分钟,然后,猛地跳将起来,跑到了挂钟跟前,想看看时间到底过了多少。“我真希望现在已经八点半了!”他想道,“这样的话,即便我再上路,那也已经晚了。”然而他心中却没有勇气留在自己家里;他想找一个借口。他真想自己还不如病了呢。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又坐下,拿起一本书,却连一句都读不下去。他坐到了钢琴前,却没有勇气打开琴盖。他吹了吹口哨,瞧了瞧天上的白云,想起来要数一数窗前的柳树。最后,又回去看挂钟,发现时间连三分钟都没有过。“我无法阻止自己去爱她,”他嚷嚷道,又是咬牙,又是顿足,“她统治了我,我成了她的奴隶,就像之前的马西尼那样!那么,可怜虫,服从吧,既然你没有足够的勇气来砸碎你所憎恨的锁链!”他拿起帽子,匆匆走了出去。
当我们为一种激情所俘获驱使时,如果能从自傲自豪的高度看待自身的弱点,我们就会感到自尊心的一丝慰藉,“没错,我很弱,”他自忖,“但是,只要我愿意!”
他慢悠悠地走上了通向公园门的小径,远远地,他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树林那黑乎乎的深颜色中凸现出来。她手中挥舞一块手帕,好像是在跟他打招呼。
他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他的膝盖在颤抖打软;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变得那么腼腆,他都害怕伯爵夫人会从他脸上看出来他糟糕的心绪。
他握住她伸过来的手,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因为她已经扑到了他的怀中,他跟在她后面,一直走进她的套间,一言不发,使劲地憋住那似乎就要让他胸膛爆炸的喘气。
只有一支蜡烛照亮着伯爵夫人的小客厅。
两个人都坐了下来。圣克莱尔注意到了他女友的发饰;她的头发上只插了一朵玫瑰花。头一天,他给她带去了一幅很漂亮的英国版画,是莱斯里 所画的波特兰公爵夫人玫瑰 (她现在的发饰就是那个样子),当时,圣克莱尔对此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我更喜欢这朵简简单单的玫瑰花,而不是您复杂的头饰。”
他不喜欢珠宝首饰,他想的就跟那位爵爷一样,此爵爷曾出言不逊地说:“女人打扮之后就像马儿披上了盔甲,连魔鬼也难以辨认。”前一夜,他曾经一边把玩着伯爵夫人的一根珍珠项链(因为他说话的时候,手中总要拿上一些什么东西),一边这样说:
“珠宝首饰只能用来掩饰种种缺陷。玛蒂尔德,您已经很漂亮了,根本就无须戴它们。”
而今天晚上,对他随口说出的话也都一直牢记着的伯爵夫人已然摘去了戒指、项链、耳环以及手镯。
在一个女人的打扮方面,他首先注意的是她的鞋,跟许多其他人一样,他在这方面有着自己的癖好。太阳下山之前曾下过一场倾盆大雨。青草还是湿漉漉的;然而,伯爵夫人就穿着丝袜子和黑色的缎子鞋,从一片水湿的草坪上走过……她会不会因此而得病呢?
“她爱着我。”圣克莱尔心里想。于是,他为他自己,为他的疯狂而叹息,他瞧着玛蒂尔德,情不自禁地微笑了,在为自己而懊恼的同时,也感到高兴,因为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在一些小事情上尽力地讨好他,毕竟,这对情人们来说可是千金难买的啊。
而伯爵夫人,她则是一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样子,这表情混杂了爱意和调皮,让她显得越发可爱。她从一个日本漆盒中拿出一件东西来,悄悄地捏到手心中不让他看到,然后,伸出捏得紧紧的拳头来,说:
“那天晚上,”她说,“我碰碎了您的表。它现在修好了。”
她把表还给他,带着一种既温柔又调皮的神态瞧着他,咬着下嘴唇,像是要憋住笑。上帝永在!她的牙齿是多么地漂亮!在玫瑰红的嘴唇之上,映照出皓齿的那般白亮!(当一个人冷冰冰地接受一个漂亮女子的刻意戏谑时,他的样子会有多么呆傻。)
圣克莱尔谢过了她,接过怀表,把它放进衣兜里。
“好好地瞧一瞧啊,”她继续道,“打开它,看一看它修得好不好。您这样一个有学问的人,您上过综合工科学校,您一定看得出来的。”
“哦!我可不怎么内行的。”圣克莱尔说着,以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态打开了表盖。
他是多么的惊讶!德·库尔西夫人的小小肖像就画在表盒的底上。还有什么办法再赌气吗?他额头上的皱纹舒展了开来;他不再去想马西尼;他仅仅只想起,自己就在一个魅力无穷的女人身边,而且这个女人很疼爱他……
云雀这个黎明的信使开始鸣唱起来,长条长条的浅白色光带犁开了东方天边的云彩。这正是罗密欧对朱丽叶道别的时刻 ;也是所有的情人应该分别的经典时刻。
圣克莱尔站在壁炉前,手里拿着花园门的钥匙,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们已经说到过的那个伊特鲁里亚花瓶。在心灵深处,他对这个花瓶依然耿耿于怀。然而,他的心绪已然顺畅多了,一个简单的想法开始出现在了头脑中:泰米纳可能撒了谎。
伯爵夫人想送他到花园门那里,便用一条披巾裹住脑袋,这时候,他用手中的钥匙轻轻敲打着那个讨厌的花瓶,并渐渐地增大敲击的力度,越来越强,使人不由得以为,他很快就会把花瓶敲得粉碎。
“啊!上帝!请您小心点!”玛蒂尔德嚷嚷起来,“您会把我这漂亮的伊特鲁里亚花瓶给敲碎的。”
说着,她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钥匙。
圣克莱尔很是不满,但他还是屈从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壁炉,以免受到诱惑继续敲打下去,接着,他打开了怀表,开始细细地端详起他刚刚接受的那幅肖像。
“是谁画的呢?”他问道。
“是R先生……喔,对了,是马西尼介绍我认识的他(马西尼从罗马旅行回来后,就发现自己对美术有一种精美的趣味,于是就让自己成为所有年轻艺术家的梅赛纳 )。说实在的,我发现这幅肖像跟我很像,尽管稍稍有点太夸张了。”
圣克莱尔真想把怀表狠狠摔到墙上,把它摔得粉碎,难以再修复。但他还是强忍住了,把它放回到衣兜中;然后,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他就走出了屋子,请求玛蒂尔德不要再送他,自己一个人大步穿越了花园,不一会儿,他就独自来到了乡间。
“马西尼!马西尼!”他怒火冲天地叫嚷道,“这么说来,我得永远都碰上你啦!”
无疑,画这幅肖像的画家也一定画了另一幅给马西尼!“我是多么傻啊!一时间里,我竟然会相信,我那么爱着她,她也同样爱着我……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她的头发上插了这么一朵玫瑰花,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佩戴首饰!……她写字台的抽屉中满是各种各样的首饰……而马西尼,他的眼中只有女人们的打扮,他喜爱的只是女人们的珠宝!……是的,她有一个很好的性格,这一点必须承认。她很善于迎合情人们的趣味。真是活见鬼!我倒一百倍地希望她是一个交际花,她是为了金钱而出卖自己的。那样的话,我至少还能相信,她是爱我的,既然她是我的情妇,而且她还没问我要钱。”
很快地,另一个更令人痛心的想法来到了他的脑子里。再过几星期,伯爵夫人的服丧期就将满了。而一旦她为亡夫守寡的一年期限结束,圣克莱尔就该娶她了。这是他曾经答应过的。答应过吗?不。他从来就没有谈过此事。但是,他确实有过这样的打算,而伯爵夫人对此也心知肚明。对于他,这无异于一种山盟海誓。前一天,他还宁愿舍弃一个王位,而更愿意让他能公开承认自己爱情的那一刻尽早来到;而现在,一想到要把自己的命运跟马西尼前情妇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他可就不寒而栗了。
“然而,我必须如此!”他心里想,“而且,也非如此不可。这个可怜的女人,她一定认为,我已经知道了她那段蹊跷的往昔故事。他们都说,那件事众所周知。而且,此外,她并不了解我……她不会理解我的。她会想,我爱她只不过就像马西尼爱过她那样。”
想到此,他又不无骄傲地对自己说:“三个月里,她让我成为了男人中最幸福的人。这种幸福值得我牺牲掉自己的整个生命。”
他并没有去躺下睡觉,而是骑马在树林中溜达了整整一个上午。在维利埃森林 的一条小径中,他看到一个男子骑在一匹漂亮的英格兰骏马上,老远老远地就在高喊他的名字,并一路飞奔过来,来到他的身旁。原来是阿尔丰斯·德·泰米纳。以圣克莱尔当时的精神状态,孤独本来是特别合适的:因此,与泰米纳的相遇就让他糟糕的心境变成了一种难以压抑的愤怒。泰米纳并没有发觉这一点,或者说,此人是故意想耍一个恶作剧,来惹一下对方。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嘻嘻哈哈地笑着,他还接二连三地开着玩笑,却没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搭腔。圣克莱尔看到了一条狭窄的小道,连忙策马钻了进去,希望那讨厌鬼再也不要跟上来;却不料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一个讨厌鬼是不会那么容易就舍弃快到嘴边的猎物的。泰米纳把缰绳一拉,掉转马头,飞奔着追将上来,很快就跟圣克莱尔并驾齐驱了,更为方便地继续着对话。
我刚才说过,小径很狭窄。两匹马齐头并进已经非常困难了;因此,尽管泰米纳骑术精湛,不过骑行在圣克莱尔旁边时,不免还是碰擦到了对方的脚,这本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而圣克莱尔,心中的怒火已经燃烧到了极点,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从马镫子上挺起身来,抡起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打了一下泰米纳胯下坐骑的鼻子。
“奥古斯特,您是见了鬼还是怎么的?”泰米纳高声叫嚷起来,“您为什么要打我的马啊?”
“您为什么老是跟着我呢?”圣克莱尔厉声反问道。
“您难道糊涂了吗,圣克莱尔?您忘了吗,是您要跟我说话的呀?”
“我很清楚我是在跟一个自命不凡的人说话呢。”
“圣克莱尔!……您莫不是疯了吧,我想……请听我说:明天,您必须向我道歉,不然的话,您就得跟我说清楚您为何这般无理 。”
“那好,我们就明天见吧,先生。”
泰米纳勒住了坐骑;圣克莱尔给了马儿一鞭子;很快地,他就消失在了树林中。
这时,他的心情平静了一点。他生来有一个弱点,就是很相信预感。他想到,他明天说不定会被打死,那样的话,对他的处境倒也是某种解脱。还有一天时间要过呢;明天,就不再有什么焦虑不安了,不再有什么内心折磨了。他回到了自己家,派他的仆人送一张字条给波若上校,又写了几封信,然后,胃口大开地吃了晚餐,准时在八点半的时候来到了花园的小门前。
…………
“您今天是怎么啦,奥古斯特?”伯爵夫人问道,“您本来快活得出奇,而今天,您却无法拿您的那些笑话来让我开心地笑一笑。昨天,您多少有些不高兴,而我,我却是那么开心!今天,我们交换了角色。我,我头疼得要命。”
“美人儿啊,我承认,是的,我昨天确实是有点厌烦。但是,今天,我已经散了步,我做了操练;我的感觉简直好极了。”
“我吧,我起得很晚,我今天早上睡得很足,我做了一些很累人的梦。”
“啊!做了梦吗?您相信梦吗?”
“这也太疯狂了吧!”
“我,我可是很信梦的;我敢打赌,您一定是做了一个预示了某种悲剧成分的梦。”
“我的老天啊,我从来都是记不清楚我的梦的。然而,这一次,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在我梦里,我见到了马西尼;因此,您应该能看出来,根本就不是什么好玩儿的事。”
“马西尼?正好相反呢,我还以为您会很高兴再见到他呢?”
“可怜的马西尼!”
“可怜的马西尼?”
“奥古斯特,求求您了,请您告诉我,今天晚上您是怎么啦。在您的笑容中有某种魔鬼般的东西。您的神情像是嘲讽您自己。”
“啊!您对待我太不好了,就像那些寡妇老太太对我的态度那样,您的那些老朋友。”
“是的,奥古斯特,您今天拉长了一张脸,就仿佛您是在跟您很不喜欢的人打交道一般。”
“坏家伙!来吧,把您的手给我吧。”
他带着一种不无嘲讽意味的风流殷勤,亲吻了她的手,彼此对视了整整一分钟。圣克莱尔最先低下了眼睛,大声嚷嚷道:
“活在这个世界上而又不被看成坏家伙,那可真的太难了!那就得永远不谈别的,而只谈天气或狩猎,或者,就跟您的那些老夫人们讨论她们慈善委员会的预算好了。”
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张纸,说:
“看吧,这里是为您洗贵重衣服的女人开的清单。我的天使,就让我们谈谈这些吧:这样一来,您就不会说我是个坏家伙了。”
“实际上,奥古斯特,您很让我吃惊……”
“这样的拼写让我想起来我今天早上发现的一封信。我必须对您说,我收拾了一番我的书信文件,因为我时不时地想要整理一下。然而,我发现了一封情书,那是一个女裁缝写给我的,我十六岁的时候曾经爱上了她。她写每个字的时候都有她自己的方式,而且总是用最复杂的方式。她的文笔也跟她的拼写很相配。说起来也怪,那时候我多少有些自命不凡,我觉得,一个写信写得不像塞维涅夫人 那样好的情妇,压根儿就配不上我。于是,我就断然决然地离开了她。今天,当我重读这封信的时候,我承认,这个女裁缝当时对我应该是一片真情。”
“好啊!那是一个靠您供养的女人吗?”
“简直是太精彩了:每个月50法郎。但我的监护人给我的费用却不太多,因为他说,一个年轻男子有了钱就会葬送自己,还会葬送别人。”
“而那个女人,她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哪里知道啊?……兴许她已经死在济贫院里了。”
“奥古斯特……假如这是真的话,您就不会有这种无忧无虑的神态了。”
“假如要说真话,那么,她后来是嫁给了一个正人君子;当我得到了解放,摆脱了监护人后,我给了她一份小小的嫁妆。”
“您的心也太好了!……但您为什么要显出很坏的样子?”
“哦!我是很好心……我越是想,就越是觉得这个女人是真心爱我的……不过当时,我可不会分辨处在一个可笑外形下的一种真实情感。”
“您本来应该把这封信拿来给我看。我是不会嫉妒的……我们做女人的,我们比你们有着更敏锐的分寸感,我们能从一封信的风格中立即看出,写信人是不是真心实意,他是不是在假装一种他根本就没有体验到的激情。”
“然而,有多少次,你们糊里糊涂地被一些傻瓜蛋或者自命不凡的男人俘获!”
说着,他瞧了瞧那只伊特鲁里亚花瓶,而在他的目光中,在他的嗓音中,有着一丝悲哀,但玛蒂尔德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得了吧!你们这些男人,你们全都想被人看成是一个唐·璜。你们总是想象,别人如何如何上了你们的当,而实际上,你们遇到的常常只会是唐娜、璜娜,远比你们要更为老谋深算。”
“我明白,夫人们,以你们高人一筹的聪明才智,你们完全能够在一法里之外就闻出一个傻瓜来。因此,我不怀疑,您的朋友马西尼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傻瓜,到死为止都是个童男子和殉道者……”
“马西尼吗?但是他并不太傻啊,而且,有些女人也是很傻的。看来,我得跟您讲一个关于马西尼的故事……不过,我忘了我是不是已经跟您讲过了,您记得吗?”
“没讲过。”圣克莱尔回答道,嗓音有些颤抖。
“马西尼从意大利回来后就爱上了我。我丈夫很熟悉他;他为我介绍说,这是一个有头脑有趣味的人。他们惺惺相惜。马西尼一开始很勤勉;他给了我一些从施洛特 那里买的水彩画,说那是他自己的画,他跟我谈音乐,谈绘画,用的是一种高高在上却又寓教于乐的口气。有一天,他给我来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在信中,他跟我说到,我是全巴黎最正直的女子;正因如此,他想成为我的情人。我把这封信给我的表妹朱丽看了。那时候,我们正是一对女疯子,我们决定跟他开一个玩笑。一天晚上,我们接待几位宾客,其中就有马西尼。我的表妹对我说:‘我要为您读一读我今天早上刚收到的一份爱情表白。’她就拿出那封信,读了起来,结果引来众人的哄堂大笑……可怜的马西尼啊。”
听到这里,圣克莱尔欢快地大叫一声,顿时跪倒在地。他一把拉住伯爵夫人的手,用亲吻和泪水盖满了它。玛蒂尔德大惊失色,一开始还以为他病了呢。圣克莱尔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道:“请原谅我!请原谅我!”最后,他站了起来,容光焕发。
这一刻,他比听到玛蒂尔德第一次对他说“我爱您”的那一天还更幸福。
“我是男人中最狂的狂人和最有罪的罪人,”他嚷嚷道,“两天来,我一直在猜疑你……我又没有寻找一种解释来对你说明……”
“你猜疑我!……为什么?”
“哦!我是一个可怜虫!……有人对我说你曾经爱上了马西尼,而且……”
“马西尼!”她哈哈大笑了一通;然后,立即恢复了严肃的神态,说:“奥古斯特,您竟然会有这般疑心,看来还真的是疯狂,而且,还虚伪到要对我隐瞒!”说着,一滴眼泪已经在眼眶中滚动。
“我请求你原谅。”
“我又怎能不原谅你呢,亲爱的朋友?但是,首先让我向你起誓……”
“哦!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什么都别说了。”
“可是,看在老天的分上,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你猜疑一件如此不可能的事呢?”
“什么都没有,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有我的糊涂……还有……你瞧,这个伊特鲁里亚花瓶,我知道那是马西尼送给你的……”
伯爵夫人双手合十,神情十分惊讶;然后,她高声叫嚷起来,爆发出一串哈哈大笑:
“我的伊特鲁里亚花瓶!我的伊特鲁里亚花瓶!”
圣克莱尔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同时,大颗的眼泪从脸颊上流下。他把玛蒂尔德拥在怀中,对她说:
“你不原谅我,我就不松开你。”
“好了,我原谅你了,你这个疯子!”她说着,温柔地亲吻了他,“你今天让我感到十分幸福;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流泪,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哭呢。”
说着,她挣开了他的怀抱,抓住那个伊特鲁里亚花瓶,往地板上一扔,摔了它一个稀里哗啦。(这是一件人所未知的稀世之宝。上面用三种颜色套画出一个拉皮泰人 跟一个马人 之间的搏斗。)
几个钟头里,圣克莱尔从最羞愧难当的人,变成了最幸福的人。
…………
“这么说,”晚上,在托尔托尼咖啡馆 ,罗冈丹遇见波若上校的时候说,“那个消息是真的啦?”
“再真实不过啦,我亲爱的。”上校不无忧伤地回答道。
“那就请您把故事的经过讲给我听听。”
“哦!很好,圣克莱尔一开始对我说,是他不对,但他想先挨泰米纳一枪,然后再向他道歉。我也只能同意他。泰米纳想由抽签来决定谁来开第一枪。圣克莱尔一再坚持让泰米纳先开枪 。泰米纳开了枪:我看到圣克莱尔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就倒地死去了。我注意到,有很多士兵在中了枪弹后,身体会先奇怪地转上一圈,然后倒下死去。”
“这也太异乎寻常了,”罗冈丹说,“那泰米纳呢,他做了什么呢?”
“哦!他做了在这一情况下应该做的事。他带着一丝遗憾,把手枪往地下猛地一扔。他扔得是那么地狠,把扳机上的小狗头都摔断了。这是一把曼顿 造的英国手枪;我不知道在巴黎是不是能找到一个制枪匠,能够为他照原样再造一把。”
…………
伯爵夫人整整三年里不见任何客人;无论冬夏或春秋,她都留在自己的乡间别墅中,几乎很少走出闺门,有一个混血女仆服伺她,这女仆知道她与圣克莱尔的恋情,但即便是跟她,夫人一天也没有两句话可说。
三年之后,她的表妹朱丽长途旅行归来,前来看她;她敲开了门,发现可怜的玛蒂尔德瘦骨嶙峋,苍白如纸,她还以为见到的是一具尸体,而以往,这女人曾是那般美丽动人,那般生气勃勃。她好不容易才把表姐从隐居中拉出来,把她带到伊埃尔城 。伯爵夫人郁郁寡欢地在那里又熬过了三四个月,然后死于一种胸部的疾病,据为她治疗的M大夫说,此病本是由家事的忧烦所引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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