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仔裤

在我为数不多的具有“先锋”色彩的行为中，穿牛仔裤要算一项。近日翻旧物，翻出八一年暑假骑车出游时的照片，穿的就是牛仔裤。牛仔裤其时很是时髦，但就穿衣而言，人可分两种，一种可将寻常衣服穿得很拉风，一种相反，能把时髦货色穿得无声无息如同锦衣夜行。我属后者，一旦上身，绝无招摇过市之虞。买上一条，也不是冲着“潮”去的，我中意的是它的经穿、耐脏，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一屁股坐下去，骑车远游，正相宜。

话虽如此，牛仔裤的先锋性却不因我的先锋意识淡漠而稍有减弱，在报纸、广播中，它有时是被归入“资产阶级奇装异服”的。好多年后我才从张北海先生的文章中知道，这种蓝色粗棉布打有铜钉的紧身裤，早在国人头上还留着大清辫子的年代（一八五〇年）就在美国发明出来了，只是此后差不多有一百年，都只有伐木工人、铁道工人、牛仔、矿工这些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才穿——哪来的“资产阶级”？分明是无产阶级的行头嘛。我们应该似曾相识的，因为当时大一点儿的工厂里都发工作服，也是厚厚的粗棉布，蓝色，称为“劳动布”，虽然色调有异，样式更大相径庭，却不乏同一性。

当然，它的阶级出身不能说明一切，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嬉皮一代的美国年轻人开始将其据为己有，已然模糊乃至泯灭了牛仔裤的阶级特征，欧美人着装上的一套差序格局也就此被打破了。既然过去将西方传过来的一切都和“资产阶级”挂钩，牛仔裤与喇叭裤、蛤蟆镜、邓丽君、接吻等拢在一处贴标签，也属顺理成章。

“阶级”是意识形态才会抓住不放的概念，对普通人来说，不管是欣羡其“潮”，还是疾视其颓废，都还是源于“奇”与“异”。至少在我看来，这方面牛仔裤远不能和喇叭裤相比。

我这辈人的时装概念，很大程度上是在裤脚管上建立起来的：尺寸超于常规，或大或小，不仅是入时，而且超前。男性的小脚裤曾经风靡过一阵，但远不及喇叭裤的富于视觉冲击力。喇叭裤之名是象形而来，膝盖以下，裤管渐趋肥大，呈喇叭状。喇叭可大可小，要者在有喇叭的形状。招摇的时髦青年都是往大里去，夸张者，裤脚两尺有余，走起路来，分花拂柳，像柔软化的扫帚。以形而论，彼时的牛仔裤也可以称作喇叭裤，也是因裤脚处最大，做喇叭状，只是不像喇叭裤那么招摇，不能说喇叭裤一概是大喇叭，然牛仔裤大体上都是小喇叭，却可断言。

都是紧身裤，紧在膝盖以上，大腿、臀部皆紧紧包住，喇叭裤通常所用布料薄而软，随物赋形，于臀部的勾勒更见分明。有种说法，谓服装也是一种语言，穿衣上自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一派，落实到喇叭裤上，裤脚的超大之外，就是锐意强化上面的紧，紧到外人要担心会不会随时爆裂，到这程度，内裤的形状也“力透纸背”彰显出来，难怪我在路上不止一次听到看在眼中的中老年妇女啧啧有声发议论：“屁股沟都要露出来了，什么样子？！”

相比起来，牛仔裤因牛仔布的厚与硬，自有其型，就含蓄不少，同时看着就结实，颇能给人安全感。我对喇叭裤不感冒，也没有敢为人先的勇气，故从未问津，牛仔裤倒是深获我心，虽然初穿时觉得双腿如遭捆绑，但那是过去裤子都是宽松一路的缘故，穿一阵就自如，且它仿佛泥里去得水里去得，又有无需虑及什么裤线、皱褶之类的优越性，足以抵消初期小小的不适。

它的低腰适应起来也不算回事——此前我们的裤子，不分年龄，裤腰都在肚脐以上，留下的后遗症是，尽管牛仔裤紧绷绷不系皮带也绝无掉下之虑，不少人还是会下意识地不时提提裤子。倒是认定其结实无敌的那份安全感，要打点折扣。其时街上的牛仔裤大都连杂牌都说不上，地道的三无产品，印象中正经商店里见不到，都是地摊货，我的第一条牛仔裤就是在城南一处地摊上买的。

“奇装异服”在国营店里名不正，言不顺，练摊的则正是仗着“奇”与“异”别开生面。货大都是从广东、福建那边来的，有个叫石狮的小地方暴得大名，似乎成为走私的代名词。地摊一条街也可称“走私一条街”，至少摊主会信誓旦旦地向你担保，他这儿都是走私货。你若显得犹疑，有些能说会道的摊主会神秘兮兮地说他有什么海外亲戚的渠道，听起来像黑社会，总之，路子野着哩。

“走私”仿佛是时髦的同义语，但从来不是质量的保证。买主找到地摊上来论理的时有所见，牛仔裤绽线了、拉链拉不上了之类，要换，要退货，争吵不断，比正经商店里热闹多了。饶是如此，地摊上还是人头攒动，生意极好——廉价、花样多之外，还有挡不住的赶时髦的热情。

当然，这里的服装还是有不少人嫌贵。须知“文革”时期为了省钱不买成衣，扯了布自己做是相当普遍的，八十年代初这上面的自力更生虽然不那么主流了，也还是余音袅袅。有个熟人，他弟弟在上中学，看别人穿牛仔裤眼热，跟大人要，大人嫌贵，又被缠不过，遂照葫芦画瓢给他做了一条。他妈妈真是手巧，做得几乎可以乱真，牛仔裤原是大批量生产，极工业化的，这里阴错阳差倒变成了“量身定制”。小孩开始一听说要自己做，坚决不干，后来大约是见到做出来像模像样，也便穿了。他并未忽略一处细节：其时男裤并未普遍使用拉链，牛仔裤则都是拉链封门，他妈居然用了纽扣，这让他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但力争未果，只好将就。不幸在学校集体如厕时被同学发现，大起其哄，遂在学校传为笑柄。一出“更衣记”虽出在男孩身上，也自刻骨铭心。

我想这应该是牛仔裤已成大潮之后的事了，再早些，有些中学是禁穿牛仔裤的。社会上，则如临大敌有似五十年代的台湾地区。张北海说，那时穿条牛仔裤，父母训你关你，老师记你大过，报纸骂你，警察抓你，还有看不服你穿而揍你的。我没听说过大学有禁穿的事，不过在老派的人眼中，穿牛仔裤多少还是有点不正经。有个朋友八三年考上了研究生，去见导师，导师先就给予做人方面指导：“穿牛仔裤、滑雪衫，哪像个研究生？！”滑雪衫是棉袄的替代新品，多以尼龙丝为面料，色彩鲜艳，也属新鲜出炉。滑雪衫尚不容，况牛仔裤乎？

没想到几年过后，牛仔裤已是一裤风行，我想不出任何一种服装有它这样的覆盖率。覆盖那么大的人群，不仅年轻人穿，中老年人也穿。初时年纪大些的人穿，还显得有那么几分与众不同，到后来谁都视若寻常了。六十岁以下的人，衣柜里没一条牛仔裤的，想来是少数。

当然牛仔裤也是渐趋多样化，不再定于“小喇叭”一尊的缘故。但另一方面，牛仔裤的时尚一面并未消失，普及之余，也在不断翻出新花样来，似乎是在内部分层了，有大众款，有新潮款。有一阵，时兴石磨蓝，也是一种做旧吧，磨得臀部、膝盖等处泛出白来。及至石磨蓝烂大街了，又有弄破了洞的，类似剪了边的兴起。好像也唯有牛仔服，会往“破”里找灵感，从“破”里制造出时尚气息。破洞是“磨”道的升级版，干脆将裤管某处磨穿，有的还故意磨到剩几缕线在洞口处晃。我那辈人小时衣裤常穿到破旧，袖口处丝丝缕缕——没准儿灵感就从那儿来的也未可知。又有一种是裤脚处不加缝制，任其毛边，有似随意将裤管剪下一截。

就像当初牛仔裤从新潮变为常规的服饰，牛仔裤的新款也在渐渐变得普及。破洞的牛仔裤，过去只有艺术家派头的人，或是不惧招摇的人才穿的，如今凡不愿太显落伍的年轻人都愿有一条了，我在校园里，就时能见到一些文静的女生也这么穿着。

我怀疑有意无意间，这也是甩掉中老年人的一个选择。时尚是属于年轻人的，一旦有中老年加入，即趋于保守，不复有青春的气息。在牛仔裤上，中老年似乎倒是很乐于跟进的，石磨蓝初起时，穿者都是年轻人，现在中老年穿着也很普通了。再如何证明牛仔裤之应为年轻人量身定制的属性，往破里穿就是很厉害的一招，足以把尾随其后的中老年人甩出几条街去。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中老年人有这样的尝试。 lcTGEd6aag7gHo6MKitvtw1TuOdROqeaLJbZ+CW+qfqDoWIiv26lfJqKZlo8ush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