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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舞场

新文化运动以后,“新”作为一种价值就确立起来了,相对于“旧”,“新”总是代表着积极向上,代表着先进,故支持“新生事物”,仿佛是一种“政治正确”,新中国成立后就更是如此。问题是“新”与“旧”的标准因时而变,贴哪个标签关乎政治需要,往往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此时被目为“新”者,彼时又被目为“旧”。比如交谊舞,四十年代由史沫特莱带到延安时,绝对“新生事物”,是被认为有益身心健康且有反封建意义的。

五六十年代党和国家领导人都还在跳,五十年代初学苏联老大哥,更是动员党员干部要带头学着跳的,不仅要扫除文盲,也要扫除舞盲,“向困难进军”,学跳舞也可以成为其中的一项。“文革”后我在电影里看到那时候电影上的画面,女的穿布拉吉,大辫子上缀以蝴蝶结,男的白衬衫带背带的工装裤,或是苏式的军服,相拥起舞,脸上一概是透明的笑,装点出一种明朗而富于朝气的气氛。

予生也晚,未能躬逢其盛。那时我家在一部队大院里,到周末院里一楼的食堂就辟为舞场,据母亲说,我父亲也时常去跳,还颇为热衷,我觉得难以想象。更难以想象她说那时的邻居谁谁谁,也都去跳过,印象里这几位有笨手笨脚的,有缩头缩脑的,怎么下得了场?但是“响应党的号召”,有困难也就说不得了。不想“文革”一来,就变成地道的“旧”了,因源于西方,就往“资本主义”那边“旧”,有了“资产阶级”的属性。我那辈人小时候只会跳“忠”字舞什么的,再不知有交谊舞一说。

谁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上大学那段时间,交谊舞居然重新获得了合法性,而且显然又被目为“新生事物”了。“新生事物”往往是要“倡导”的,倡导经常采取的是层层发动、全民动员的方式。我不是学生干部,不够资格去听老校长的动员,不晓如何阐发交谊舞的意义的,不过也能心知其意,因报纸上已经在宣传了,总之,“开放”就是“新”,交谊舞无疑是“开放”之举。

学生干部接到的指令很明确,要发动同学跳起来,党员干部嘛,自然要身先士卒,都得跳,不会就学。我们班长是个较老派的人,对交谊舞之类肯定没什么兴趣,却也不反对,只是——“不能搞强迫命令嘛”。他好像不是止于腹诽,正经向组织反映过的。也没得到什么下文。但因班长的消极态度,跳舞令在我们班显然未得到大张旗鼓地贯彻。固然是组织、动员不力,没有真正“发动群众”,另一方面,我们班的“群众”也委实落伍了点:大多来自苏北农村,男女几无接触,连文体活动也几乎没有,这样的“交谊”,正眼看也要拿出勇气的,显然已大大出于承受力之外了。此外五十多人的班级,女生止得六七个,更难形成交谊舞的氛围。

我们的兄弟班级则是另一番气象。那一年中文系招了一个大专班,基本上都是南京人,女生又多,比我们班活跃多了,跳舞令下达未久,早已舞得风生水起。大概是想拉兄弟一把吧,那班上的干部就提出给我们启蒙。盛情难却,却之不恭,班长若是推诿,就太说不过去了,于是说定某日联系好场地,教舞。

在我们班按兵不动的这段时间,交谊舞会已在校园里遍地开花。每到周末,食堂、体育馆这些地方早早就被排满,届时彩灯闪烁,一片“嘭擦擦”之声。下了好大决心决定组织学跳舞的人发现根本找不到地方。最后因陋就简,找到了物理楼上的一片露台。那日下午,一拨人到了那里,大专班派来一拨女生,已在等候。这场合就更分明地见出“群众”的难以发动了:事实上不少人也是被逼来的,或者说,连哄带骗。虽然反对以组织名义强制参加,班长还是劝党员干部都去,就是不学,看看也行。这会儿一帮人杵在露台上,一个个都是不自在的模样,或者自顾自说话,好像没有跳舞这回事,班长等人空自吁请着:“跳嘛,跳嘛。”即至大专班女生上前邀请,好几个都推脱、退缩,说是先看看。我在一边暗笑:倒像是抓壮丁。

未料很快“抓”到了我的头上。也许因为我是南京人,想来会大方些,才找到我。那女生与我未怎么说过话,却是面熟,算是认识吧。我也没推,跟着到了场上。只是那样的氛围,总不免有几分尴尬。坏事就坏在肢体接触上。我是地道舞盲,得从ABC教起,第一步,便要我搂着她的腰。此事大难——天地良心,此前我与异性的肌肤之亲,限于中学某次学农时过一水沟拉了两个女生一把,手的碰触而已。大专班女生倒大方,见我不知如何下手,就把我一只手拿过去放在她腰际。从手到腰,这一步迈得忒大了,让人不自在。故对后面教舞步有点心不在焉,手的接触仅维持在若即若离的状态。那女生不悦道:“搂紧点嘛,男的是要带着女的跳的,你这样怎么带?”这显然只会叫人更紧张。我果然手紧了点,只是越发乱了方寸,步子不知如何走,只觉手心出汗,那动作不是搂,不是扶,是紧攥住人家衣服,像抓救命稻草。如此这般,过一阵儿那女生就停下来道:“也用不着那么紧嘛。”此语一出,我距崩溃也就不远了。

此后不知班上是否还组织过类似活动,即使有,即使来动员,我也不会去,自觉平生未尝受此大辱——实在是“伤不起”了。

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全民皆舞,肯定是夸大其词,然而跳舞之风的确是盛。上面有号召,下面很起劲,焉得不盛?我们班跳舞不成气候,显然无碍大局。

起先都是单位组织,也就在单位食堂、会议室之类的地方跳跳。学校、机关,凡大些的单位,周末原本早早沉寂的食堂一下子热闹起来,充作舞场,大有歌舞到天明之势。没人做过统计,想来同一时间举办的舞会的场次,空前绝后。这种舞会属内部性质,参加者大体上都是本单位的人。倒也不是凡外人就拒之门外,只是限于同学同事的亲友熟人,“社会上的人”则是要警惕的——这是没有单位的待业青年的别称,直到八十年代末,在人们的心目中,这仍是一个“不三不四”的可疑人群。有许多关于他们在舞场、冰场滋事生乱的传言。

倘单位里某人带进了可疑的人来,事后必有人好言相劝。此所以虽然总有人在托关系带着进入单位的舞场,通常情况却是不得其门而入。

但是时势推移,很快就在单位之外有了别的去处。我是说,营业性的舞场开始出现了。在南京,名声较响的有两处,一是北极会堂,一是五台山,都是原先的人防工事改造而成。两处都是偌大场地,能容好几百人共舞。我与这种地方应是绝缘的(南京刚出现旱冰场时,我“先锋”过一阵,跳舞这种很“潮”的事我则因那次学跳时遭受重大心理挫折,从此敬而远之),不知怎么居然也去过一两次。好像是十元钱一场票吧?

但我所谓“全民皆舞”,光靠这些场子担不起,题目中说的“遍地舞场”,单位的、公共的之外,还得把家庭舞会算上——当其时也,家庭舞会真是遍地开花。家庭舞会,建国前不用说,建国后直到“文革”前,也还有的。多半是富有而洋派的人家,发帖子邀了人来舞,很绅士,很正式。这样的舞会,八十年代也有的吧?主人多为高干子弟,也唯高干才有那么大的房子。是不是够绅士就难说了,因时不时听说舞会成了流氓场所,警察得了消息去拿人,跟端黑窝似的。我说的家庭舞会并非此类,能不能算舞会都很难说,因往往不是说好了有备而来,所谓场地嘛也是逮着谁家是谁家,绝对的因陋就简,随意得很。过去朋友聚会,不外喝酒聊天而已,再不就是偶或弄到什么片子,集体观摩。也是时风所染吧,那阵子若是有男有女、人数稍多的聚会,经常好好的就跳起舞来。往往是聊了一阵,忽然有人提议:“我们来跳舞吧。”于是就搬桌搬椅腾地方,放上磁带就跳将起来。有次是在一对画家夫妇家里,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客厅,还放着沙发电视柜之类,六七个人在房间中央方寸之地,你说怎么跳?也就是和着节拍挪挪步子吧。

不仅家里,宿舍也可成为舞场的。我印象很深的一次,便是在宿舍里大跳迪斯科。虽然上面号召跳舞,迪斯科却显然不在其列。交谊舞被定性为“健康”的,迪斯科则似乎有“颓废”的嫌疑。然而还是很快在年轻人中风靡一时——这个,当另说。 /VdPIYwqjugZpkmL/foPj6tjhNyfYRS5InIFE8Pib/XFbd6XrbxkJosDsSSXWu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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