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吹嘘的远不止此。
最惬意之事,莫过于进入福建境内的骗吃骗喝。其时尚无“公款消费”一说,但有十来天,我的吃喝住宿,的确是公款,只是尚不足以言“消费”——“揩油”的性质吧。公款消费,得是有身份的人,穷学生而能吃住不要钱,大约也只有“文革”初红卫兵的大串联。我之能够在承平之世享受此项待遇,还要感激骑车旅行这一“新生事物”——前面说了,报纸上、广播里都在正面报道哩。那时不叫媒体,叫宣传战线,报道若是正面的,就有提倡的意思,上面提倡,下面当然要支持,支持的具体表现,便是好多地方对骑车旅行的人热情接待,食宿全包。
起初并不知道有这样的好事,直到在舟山群岛体委招待所里遇到一拨郑州大学的大学生。他们是从河南骑过来的。有一日下大雨,都耗在房间里,就瞎聊,听他们说一路的见闻,令他们兴奋的是他们在某地遇到过农民旅行家王大康。好家伙,整个恨不得把家都背上,大口袋米,好几副备用胎,汽筒,甚至还带着做饭用的煤油炉。
到吃饭时间,听说我要去买饭票,郑州大学生一脸的诧异:没给你免食宿?这下轮到我诧异了,一问,原来他们一路行来,凡县以上有体委的地方便径奔那里,吃和住,就没花过自己的银子。事先联系好的吗?说没有。但你们是集体行动,我是散兵游勇,谁知道我是谁?他们说一样的,他们就遇见过单独行动的。他们当中显然是领袖的那个大个子反问道:你是谁?你是大学生!有学生证,还有自行车,自我介绍一下不就结了?!
高考恢复没几年,大学生那时确乎是天之骄子,社会上固然是另眼相看,大学生似也对周围“世界是你们的”期许和羡慕据之不疑。他们都佩戴着校徽,大个子把自己的取下给我,很轩昂地道:跟我们一起去,算我们一伙的,食堂的人都认识我了,没事!于是我第一次蹭了公家的饭。
人是不能有诱惑的,有此一遭,以后便有了非分之想。我说“非分之想”,实因势孤力单,真要去与“单位”接洽,还是不免忐忑。他们那阵势确是足以“先声夺人”的,首先是人多势众,再者还看到过他们的一面红旗,上书“振兴中华,壮游神州”,另有“郑州大学自行车旅行团”的字样,甚至他们较我远为沉重的行李、装备,包括铺盖卷、帐篷——不仅师出有名,也让我觉得“正式”。但吃饭不要钱的前景太诱人了,由不得你不冒险一试。
事实证明他们说得并不夸张。进入福建后的第一站,福鼎,我的公款消费计划正式启动。试探性找到了县体委,出示了学生证,不劳费辞,工作人员就给安排地方住下了。不记得在哪儿吃的饭,反正没花一分钱。我清楚记得的是在连江,也是奔体委,体委在县委院子里,赶上星期天,没人办公。看门老头告诉我体委主任就住在附近,我便找上门去。他家在一条巷子里,简陋的平房。是个结实粗壮的中年人,黧黑的面孔,像我在电影里看到的渔民,正赤了膊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喝锅边糊。听我报了身份来历,一迭连声地“欢迎!欢迎!”着放下碗筷,不待我说明来意,便进屋套了汗衫背心,趿着拖鞋就领我去住宿。
“你们大学生好啊,有寒暑假,又有前途。”他一边走一边对我说,不知道是怎么把假期和“前途”嫁接到一块儿的。我说我一穷学生,你是主任哩,他道:“什么主任?光杆司令,光杆司令!”边说边把我的自行车、背包都抢过去,争也没用,我感觉简直是牵马坠镫的架势。安排的住处在一小楼上,县里的华侨招待所,从服务员那儿领了钥匙,进一间单人房,里面窗明几净,木地板,还有一对木头沙发。体委主任说,小地方,条件不好。再寒暄几句,告辞了。关上门便在床上翻了个跟头——哇噻,这是什么待遇!须知那几年逢暑假便出去旅游,大通铺,澡堂子,什么地方都睡过,何曾有过单间?!
第二天早上体委主任和另一人早早过来领我去吃早饭,过后上路,两人站在路边挥手作别,我飞身上车之际,颇有几分再上征程的意思。
有此一番际遇,再往后便将公款旅游视为当然,到一地便堂而皇之去“依靠组织”。原本好日子应该很快就到头的:因骑车旅游之风愈演愈烈,并且大学生尝到了甜头,都指着依靠组织,组织上有些吃不消了,国家体委为此专门发文,报上也登了,称骑车旅行是好事,应鼓励,但属个人行为,各单位不可再以公费接待。
在较小的规模上,这也像是一次大串联的叫停。我是在福建省体委听到这“噩耗”的,其时已在福州玩了两天,住在福建省体委招待所里。这次到办公室来接洽,指望弄到一张省体委给下属单位的介绍信,如此则日后越发理直气壮,接待升级也未可知。办公室主任是个老者,一听来意便道:来得正好,上面发文,没有特别的理由,自己找上门来的,不许再接待。照说招待所今天就不能让你住了。
参以我正打着的小算盘,这不啻兜头一盆冷水。既然原来并没想着天上掉馅饼,白捡了一些日子的便宜,再往下回到原先的行走方式,应该没什么的。但好比将吃到嘴里的肉再吐出来,自是百般不愿。白吃白住了几天,脸皮也厚了,就缠着那人说,出门在通知下发以前,突如其来地变卦,困难呀!孤身一人,添的麻烦也不大,考虑我的具体情况吧。没想到居然就开恩,不仅让继续住下去,而且介绍信也开了。只是言明,管不管用他不知道,还要看下面他们自己。介绍信含混地写着“酌情予以帮助”的字样。
但是怎么会不管用呢?既然是来自上级单位。在闽南骑行,莆田、泉州、厦门、漳州一路过去,一次次将这尚方宝剑祭出来,若体委的人提起上面叫停的通知,或是面有难色,我便请他们注意介绍信上的日期:那是在通知下达以后呀。如此这般,白吃白住得以继续下去。只是像连江那样的待遇再没享受过,有时还明显地见出“组织”上态度的勉强。有的地方管住,吃就须自理了。大点的地方好办,像在厦门,体委招待所里正住着一拨集训的运动员,到点了就伙在他们堆里吃运动员伙食。
后来从招待所服务员嘴里知道,就是没上面的通知,他们对“壮游祖国大好河山”的人也已经烦了。他们这里就来过好几拨,都是大学生。其一是吵,骑一天的车也不嫌累,深更半夜不睡觉,弹吉他唱歌,还有亮着嗓门朗诵诗的。其二是脏乱,总是把房间弄得一塌糊涂,前些时候来的是哪个艺术学院的,大胡子、长头发的,更不像话,这里上厕所要从楼上跑到楼下院里的公厕,夜里懒得动了,就蹲在窗台上撅着屁股朝外拉屎,结果没蹲稳,摔下去了。“还大学生哩!”服务员一边说一边笑。
她说的两点我都可以证明,或者想象。我和郑州大学的学生住在舟山体委招待所时就是那样,其他的热闹之外,他们还为后面的行程大起争执,吵得天翻地覆。此外也不过两天工夫,就能把住处弄得跟男生宿似的,而且进去就一股臭脚丫子味儿。夏天,不像现在好些年轻人习惯穿旅游鞋,大都是穿凉鞋的,门窗又时常敞着,也不知怎么就能立竿见影聚集起浓得化不开的味道。只能解释成年轻人的火气大。
甚至不择地拉屎那样的劣迹我也能想象。想想每届学生毕业时近乎最后疯狂式的发泄,想想看世界杯时放纵的大呼小叫,在校园里从楼上往下扔热水瓶,点着了扫帚当火把的狂欢,就可推想服务员所说绝非诬陷。我从一些小说上也读到过外国大学生的胡闹。而无论中外,大学生在荒唐无赖的行动上似乎都是享有豁免权的,在大学生自己,固然有一种青春做伴的肆无忌惮,社会上也很肯包涵。八十年代就更是如此,人们心目中的大学生的形象总是那么阳光,前途无量。那服务员与我说起来,语气里也是不经意地于鄙夷中流露出羡慕,大学生在她那里显然被看作高于自己的一个特殊人群。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的好日子至此真的要到头了:按照预定的线路,再往前就该进入广东的地界,祭出福建的介绍信怕是不灵了,而且据我与前相比在“组织上”受到的冷遇,叫停通知的精神似乎已然深入人心。但我原本还想着一路再去磨蹭,反正也不觉被拒丢人。实在不行,再做回花自家银子的苦行僧。不想此时忽然生起病来,腹泻继之以高烧,几番点滴,壮志消磨,居然“不如归”的念头就冒了出来,此念一旦生成便愈演愈烈,想家,竟有几分浓愁如酒的意思。
这时我住在漳州体校大院里,体委工作人员应付着给找得一空房间,平日大约是体校学员的宿舍,三张空空如也的上下铺。放假,人都走空了,楼里只看门老头和一住家户。晚上从医院挂了水回来,身软如绵,万念俱灰。敞开的走廊上住家户那男的坐在房门口,就着昏黄的灯光兀自百无聊赖地玩扑克牌,通关。我在另一头伏在栏杆上,看着下面黑洞洞、空荡荡的运动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原本不吸烟,香烟原是听过来者建议,供一路上与人套近乎的“不时之需”的,殊不知不会抽烟的人请人抽烟极笨拙,往往一边与人交涉,一边手在口袋里捏着烟,不知何时“出手”,总觉不自然,到事情已了,那手还在将掏出而未掏出之际。行路辛苦,而且孤身一人,有些时候亦有无聊之感——或者体面点说,叫寂寞——不知怎么自己就抽上了。病中抽烟,其实难受,但还是刹不住地抽,抽到第N支,忽然有一了断:回去,有什么归不得?!——这样的自问自答说明关于是完成此行计划,不到广州非好汉,还是就此打道回府,曾有一番“内心挣扎”:按计行事,挺进广东,便是纵横四省,更有“壮游”意味,而且高烧已退,再歇两天,总可恢复;问题是人到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意兴阑珊了。帮我做决断的人来头也大,是苏东坡。《记游松风亭》说他欲登松风亭,半道上即感乏力,对登临心生畏意,忽想到“此间有何歇不得处?”,于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他歇得,我半途而废,有何不可?
第二天便买了火车票,托运了自行车,“踏上归程”了。找苏东坡撑腰,这也不是第一次,后来琢磨,两军阵前“不妨熟歇”的洒脱,与所谓“时代精神”颇有违碍的,只说“务虚”的活动吧,若以大张旗鼓宣传的长江漂流探险为判,则“时代精神”应该是“不到长城非好汉”。在电视上看到那种“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画面,很受感染的:真有一种取义成仁的悲壮。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一切都可以被升华。可惜我半途而废,不过完成一次少年狂的行动,但多少也说得上“时风所染”了。说到底还是年轻,而八十年代原本就像是一个国家的青春期啊。
此次远行的一个结果,是学校的黑板报上第一次出现了我的名字。有个同班同学写了篇报道,题为“单骑闯华南”。偶从黑板报前过,发现驻足观看的人大都在看别的内容,似乎只有我,将那番“壮举”从头到尾欣赏了一遍。也许是报道中有“发扬……精神”“振兴中华”一类的字样,以至后来回想,总不经意地就会联带到在舟山群岛遇到的那拨大学生,包括他们那面大旗。不知道完成预定计划没有,好像他们也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至于我,此行影响深远,及于今日的,只有一条,即在路上学会了抽烟,其后愈演愈烈,到现在也没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