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历险”都可说是有惊无险,也没给我留下所谓“心理阴影”,事实上真正有几分“险”,或者准确点说是“艰难”的,应该是路上骑行之时,而“千里走单骑”,“在路上”怎么着也是一大关目。
我没想到最初行路之难与路无关,却是关乎太阳。七月里江南,毒日头可以晒得路面的柏油熔化,温度高到一动不动亦汗出如浆,里里外外的热,恨不能一丝不挂。毫无经验,我是一身短打上的路,甚至遮阳帽也不戴。见路上有农民赤了上身登车,还起过效法的念头,终是格于“文明人”的身份,未曾当真实施。一日下来,身上暴露在外的部分晒得通红,睡觉时只觉浑身滚烫,好似毒辣的阳光贮在皮肤里了,尤在发挥余热。第二天晚上到了杭州,烫的感觉变成了疼,洗澡搓垢时尤甚,就觉总也搓不净,越是搓它越是疼,但搓不干净不舒服啊,到最后才知道,已然不是污垢,是曝晒之后蜕的皮。从澡堂的一面镜前过,见自己已很有几分“面目全非”的意思:烈日的洗礼留下劣迹斑斑,身上无遮处固然色分深浅,脸上也是如同患了白癜风一般。有此教训,再上路时再不敢图凉快,一定捂得严严实实。
我的业余,也见于行程的毫无计划,行程多少,路况如何,一概不知。好在江浙一带村镇密布,稠人广众,到哪里食宿总能解决。由温州往福建去,路上已是山区,人烟稀少,骑得百十公里,固然必能到达某一县城,路途之上,却少见人家,没有干粮在身,就要忍受饥饿之苦。有一日便是如此:早上八点上路,到傍晚也没吃上一口。其实未到中午,饥饿的感觉已是阵阵袭来。——有机会的,因骑行中曾不止一次见到远处有炊烟,甚至清楚看到山上的房子,只是想着赶路,仍巴望遇上路边的小店,再则将自行车抛在路边沿小路攀过去,来回有一段路,深恐被偷,也就作罢。我的另一个机会倒是就在路上——一只被汽车轧死的鸡,开膛破肚,内脏在外,血已是干了,暗红的血迹。压扁了的鸡僵硬地躺着,烈日灼灼地晒着,虽在公路上,也是一种蛮荒的感觉,有几分恐怖。但是饿狠了,我决定弄了来吃。起初甚至有点兴奋,因这是从未有过的经验。计划是先捡些柴草生火用饭盒煮开水,褪了鸡毛,而后就放火上烤。问题是首先就找不到枯枝败叶,盛夏里,到处欣欣向荣,即使好不容易寻了竹枝之类点起火来,又不懂如何褪毛,跟那只死鸡搏斗了足有半个钟头,终于放弃。
饿,只有挨着,渴的问题,倒是不难解决。水壶里的水早喝完了,沿路却有取之不尽的山水:公路傍山的那一面,隔一段路就见有竹管引了水下来,也不知是山泉,是雨水。起初担心不卫生,只尝试性地接了一点儿,嗓子冒烟,含着漱漱口也是好的。不想到了嘴里很是甘甜,也就不管不顾大喝一气。饥与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后来骑一段就狂喝水是否有借水来镇压饿的意思,只知道越发地饿了,不住地喝,腹胀如鼓也腹响如鼓,分不清是饥肠辘辘地响还是满肚子的水在咣里咣当。直到将近晚上八点,终于在路边发现了一个小饭铺,主人说,没菜了,饭之外只有一点儿水煮的黄豆芽。这已经让人喜出望外了,我吃了两大碗饭,那清汤寡水的豆芽则不啻天下美味。
挨饿的那天开始,算是进入了最难行的路程。从南京到杭州,属丘陵地带,地势虽有起伏,也不过是翻些大坡,杭州到绍兴再到宁波,更是一马平川,从温州往福建,则进入到地道的山地。头一回领教了什么叫作盘山公路,往往骑行一阵就得下来推行,眼前的路陡陡地高上去、高上去,一眼望不到头,汽车也“吭哧吭哧”行得吃力起来,与之相比,原先爬过的高坡简直就是坦途。挨饿的那一天骑下来,累得不行,难得地向人打听前面的路,回说是更难走,自行车没法骑。这真叫人绝望。没想到第二天心生一计,令后面的路忽地变得轻松起来。
——我想到了彼时乡下路上并不鲜见的搭车场面。此处所说搭车不是通常搭便车之意,或许应该叫作扒车,只是并非铁道游击队式的真正扒到车里,是骑自行车的人尾随机动车之后,一手扶龙头,一手攀住前面车上可抓握处,省了骑行的力气让汽车、拖拉机带着走。乡下车少,无人过问,驾驶员发现了大加呵斥,扒车的也不以为意。我见过的多半是少年人弄险,很容易出事,然盘山路那样的高坡,车行很慢,慢过平地上骑自行车,且又没变速、急刹车之类,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有此一念,遇大坡我便停下不再往前走,找块树阴凉快着,好整以暇等着路过的卡车。那时的卡车、拖拉机后面的拖斗是同样的形制,为装卸方便,三面的挡板都可放下,竖起时扳起把手来卡住。这把手便成为我的牵引,骑在车上一手抓住了,高下正合适。有个司机从后视镜里见了,停下车来阻止,待我上前一陪话,也便允了。其他遇见的司机,也都通情达理,有时恰遇他们在坡底停下,我会主动去说明,而听说我是骑车出游的大学生,有一位开着空车的甚至帮我将自行车抬起扔进车斗,干脆捎了我一程。如此这般,盘山路居然变成了最省力的路程:上坡借助汽车,那样的大坡,下去时整个不用己力,把稳了龙头就行。
司机们都叮嘱,到了坡顶一定得撒手。这告诫有点多余:飞流直下地下大坡,还须再借汽车之力么?当然从另一角度说,下大坡又是最紧张的时刻。盘山路坡陡弯急,一面傍着山,另一面就是山谷,隔好远才竖有一根路桩,根本起不到防护的作用,且又是碎石子的路面,自行车高速地从上面过,常碾得小石子飞迸出去,窄窄的轮胎常有打滑之虞。所以一面是好像在体验御风而行的轻逸,一面不免又提着心吊着胆,捏着刹把一刻不敢放松。有回稍稍走神一下,忽地就有一急弯扑到跟前,猛刹车,轮胎打偏倒下来,还好只是胳膊膝盖蹭破点皮,往外看时,却惊出一身冷汗,再往外出去一两米,就摔出公路,并非悬崖绝壁,死或不至,伤总难免吧?
饶是如此,下大坡还是有一种兴奋——那速度,那气势,如同胯下千里马、足下风火轮,呼啸生风。那感觉,怎一个“爽”字了得?印象最深的是有次攀住卡车爬大坡,转了无数的弯仍在往上爬,仿佛这坡是没有尽头一般,待总算到顶谢过司机,便歇口气啃点干粮,一面也看看下山的路。居高临下,就见公路绕着山扭来扭去,一会儿隐没在山后,一会儿又复出现,很远有一处地方房舍众多,想来就是打算过夜的那个县城了。便即飞身上车——哪里是骑车,整个策马下山的感觉,只觉满耳的风声,转过一个弯,仍是下坡,再转一弯,路又忽现,还是下坡,风掣电闪,兔起鹘落,七盘八绕的,仿佛就没蹬过一脚,看着老远老远的,却似倏忽之间,已然冲入城中。回南京后向人描述那感觉,极尽渲染之能事,这一遍说是好似“飞流直下三千尺”,那一遍又说就像章回小说里写的,一路掩杀过去。也不知哪里挨得着一个“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