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着意染樱堤,
黄绿点皴次第迷。
可有殷勤旧时燕,
为衔春色过山西。
我一直很喜欢素有“鬼才”之誉的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国内翻译本也不计重复地买到了许多,还包括那套并不全的全集,所以初到日本,我最大的希望便是买一套岩波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
最初的时候,我四处寻找书店,却遗憾地发现,日本不仅已不是杨守敬看到的日本,甚至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日本了。这里几乎所有的书店,九成以上的书是文库本,这九成中又有八成是各种休闲娱乐性的读物,那种带有文化积累意义的出版物很难看到了。最让人感慨的是,我本以为到处都会有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或许外国人到中国前也以为每家书店必然摆满了鲁迅的作品吧),但转了很多家书店都没有看到,只是偶尔会发现一两本已经变成文库本的小册子,这才吃惊地发现,原来年轻人不读书不只是一国的特色,或许早已世界化了。有一天,终于在京都最大的新书店ジュンク堂看到了岩波书店新版的《芥川龙之介全集》(这是芥川龙之介最权威的全集了吧),但数月逛书店的经验已使我对日本的书价有了抵抗力,不会再像第一次在朋友书店看到八百页厚的《隋书经籍志考证》定价两万多日元(当时大致相当于一千五百元人民币)那样大惊小怪了,所以我控制着自己兴奋与激动的火苗,然后让它被近十万日元的书价扑灭。看来,还是淘旧书更可行一些。
不过,那种类似于新书店一样的旧书店中(如日本最大的连锁书店Book-off),只不过是文库本与漫画书的天下,是不会进这类书的。所以,我又开始四处搜寻真正的旧书店。有一次,在网上看到寺町通有一家名叫尚学堂的旧书店。寺町通是江户、明治时期书坊林立之地,现在也仍是旧书店最集中的地方(当然,也可以算是京都最繁华的地方)。我已经去过很多次,却没看到这个尚学堂。
然而,真应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话。2012年5月12日,去寺町通逛了多家书店后准备回家,没想到突然在路边碰到了,很古朴低调的一个小门面,以前其实也多次从这里走过,却一直没有看到——后来我每次再访这家书店,还是要留心寻找,不然也很容易走过,日本的古书店大都如此。
那天时间已很晚了,加上当时一心想要买芥川龙之介的全集,我一进门便四处找当代出版物,没想到运气如此之好,一下子就发现了一套20世纪70年代岩波书店十二卷本的《芥川龙之介全集》,这书是超大三十二开本,比新版二十四卷本的小三十二开本更让我高兴。我喜出望外,立刻向老板询价,其书定价虽然与新版不相上下,但却有实惠的折扣,于是立刻成交。在抱了十数公斤的书激动地出来时,看到门口有个小木架子,上面堆满了线装书,随手翻了一下,都是各种常见和刻本的零本,便挑了一本作聊备一格的纪念。
回来一段时间后,忽然想到当时还买了一小本线装书,拿来翻看,这才蓦然勾起了我访求古籍的旧梦,并突然想到,唐本的搜求已成迷梦,但和刻本却颇值得研究与收藏。于是又隐约记起,这家书店有一面墙似乎全是线装的和刻本。
再找时间去拜访,发现果然没有记错——看来人们很容易在“心想事成”的喜悦中错过许多东西。我心情激动地把那面“墙”全部翻检了一遍,书架最高处实在拿不到,便向店主借了梯子,将最上面那些积满灰尘的“书们”也“请”了下来。由于书价并不便宜,便进行了数次筛选,最后选定了一些,虽然与杨、董等前贤相比还不能称为收获,但就现在而言也算有些价值;最重要的是这次邂逅让我发现,在这个年代,想搜寻珍稀汉籍,机会仍然是有的,只要你努力去找。
下面就说说我第一次的收获。
首次搜求和刻本,便买到了一套国内久佚的珍稀汉籍《唐宋千家联珠诗格》,实在是机缘凑巧。此书为于济初编,《诗林广记》的编者蔡正孙增修,选唐宋诗人的七言绝句一千多首,分为三百余格。然其成书后,在国内却久已失传,以至于国人几不知天壤间曾有此书。晚清时此书始从日本回传中国,然而一直没有引起重视。前数年,凤凰出版社出版了南京大学卞东波先生的《唐宋千家联珠诗格校证》,此书才算广为人知,据卞先生统计,此书保存了约四百首《全宋诗》未收的佚诗;另外,注中也保存了许多资料——可见其重要的文献价值了。
此书国内虽已无存,但在朝、日却版本众多:朝鲜于成化二十一年(1485)出现了徐居正的增注本;而在日本则翻刻更多,据日人长泽规矩也《和刻本汉籍分类目录》所载,和刻本自宽永年间(1624—1644)便有覆刊朝鲜古活字本,其本此后多次重印,而文化元年(1804)、文化七年(1810)、天保二年(1831)、天保四年(1833)、弘化二年(1845)、安政三年(1856)、明治十二年(1879)、明治十五年(1882)分别出现了不同的刊本,其中安政三年和明治十二年还出现了不止一种的新刊本,在此期间,甚至还出现了日本人所作的续编(我后来曾买到其中一种),可见此书在日本的流行程度。而这种流行其实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谢琰兄《〈联珠诗格〉的东传与日本五山七绝——兼论中国文学经典海外传播的路径与原则》一文便指出此书对日本汉诗创作的巨大影响。
在日本流传的如此众多的版本中,最有价值的是天保二年刊本,因为此本完整地保存了徐居正的增注,徐氏增注本在韩国现在似乎也并无全帙,仅存残本。所以,虽然日本尚存有更早的五山版,又有早于天保本且刊刻精审的文化本(长泽规矩也编《和刻本汉诗集成》便选择了此本),但卞东波先生《唐宋千家联珠诗格校证》仍以天保本为底本,而仅以韩国中央图书馆藏朝鲜甲寅字残卷(存第十八、十九卷)及文化本为参校本,可见此本的重要与珍贵。
我买到的正是天保二年刊本,文化本的主持者是当时著名诗人大窪行,天保本则为日本著名汉学家、幕末三笔之一的须静主人贯名苞(海屋)校正,全书共二十卷,分十册,开本阔大,刊刻精细,很是赏心悦目。
天保二年须静堂刊《唐宋千家联珠诗格》
说到贯名苞,真是无巧不成书,我同时还买到《左绣》一书的零本四册,恰为贯名苞所刊刻,即嘉永甲寅(1854)须静堂刻本。须静堂是贯名苞所立私塾,而《左绣》一书在日本亦仅此一刻。原本三十卷十六册,我买到了其中的四册。其书刊刻甚为精美,字体方正、行款疏朗,若非文中若隐若现的日文训读符号,几疑为清代刊本了。此外,贯名苞这次翻刻也在上栏增加了不少自己的意见,亦可参考。
除上所述之外,还有数种,然均为普通本,不再赘述。收获如此,并不算多,但我却十分欣喜,因为那个几乎已经放弃的梦,目前看来竟有实现的可能,于是我又开始将访书作为日本之行的重点,并陆续有了下面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