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像是两条毫无纠葛的平行线,各自前进,各自精彩,各自孤单。直到那个风雪如晦的夜晚来临,像是那晚夜幕里蓦然绽放的烟火一样,我们之间某颗种子悄悄发了芽,猝不及防间开了花,然后,两个原本毫不相干的平行世界,慢慢有了不可思议的交集。
C城,除夕夜,喧嚣又纷杂的晚宴派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虚假到令人尴尬的笑容。分明身处热闹之中,却越发觉得孤单得可怕。我站在大幅的落地窗前,慢慢就出了神。
窗外是漫天飞舞的雪花,窗内温暖如春,觥筹交错。
这是成功人士的晚宴派对,年长的忙着拓宽人脉,小一辈的忙着认识帅哥美女。
好像每个人都在忙碌,他们三五成群,谈笑风生。这就显得我的存在稍微有些突兀。
说实在的,其实我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这种上流社会的宴会,看上去一片和谐,但私底下暗流涌动,每个人都挂着虚伪的笑容,人与人之间应该有的真诚,在这种场合中,是不存在的。
暧昧的水晶吊灯的光芒将干净的玻璃窗打磨成一面光滑的水镜,盯着映在玻璃窗上的影子看得久了,会让人有些恍惚,分不清哪一方是真实的,哪一方才是幻影。
“是龙曦!”有个女生盯着宴会厅入口处压低声音惊呼了一声。
透过玻璃上的投影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入口处的画面,那里站着一个燕尾服男子。他来得匆忙,衣襟似乎还带着外面的寒风。不少人朝入口处看了过去,他十分淡定地走进来。
“龙曦,你迟到了哦!”他刚从侍者手里接过一只高脚杯,就有几个穿着晚礼服的女生围了上去。
“嗯,路上有点小插曲。”他的声音同他整个人的气质一样,清澈干净,自带一股疏离感,却又不至于拒人千里之外,那是一种克制的矜持。
我将视线移向另一侧,夜空被时不时亮起的烟火点缀,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一些。如果这样连续下一整夜,那么明天就能看到白茫茫一片的积雪了吧。
说起来,C城好久没有下过这样的大雪了,最近的一次,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那场雪从深夜一直不停歇地下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当雪过天晴,瑰丽的晚霞映照在满地清冷的白雪上时,那景致美得叫人难以忘怀。
“哟,这不是慕家大小姐嘛。”
一个略显聒噪的声音传进耳中,不用回头看,我也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会用这种语气这么称呼我的,除了谢安昀,没有别人。
C城的上流社会实在是太小了,小到每次参加这种晚宴,几乎都能遇到同样的人,久而久之,就算再不喜欢这种场合的我,也将晚宴上的人都认清楚了,不过也仅限于知道他们的名字和身份而已,我与他们并没有什么交情。
“大小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哦,我忘了,我们慕大小姐一直都是一个人的。”谢安昀端着一杯鸡尾酒走到我身边。
今天的谢安昀穿了一身白色礼服,看上去英气逼人。平心而论,谢安昀的长相在C城公子哥里,也算是排在前头的。
“谢大少有事吗?”我回头看着谢安昀。我感觉得到谢安昀对我有一股奇怪的敌意,他似乎很喜欢挑衅我、挖苦我,这并不是第一次,但凡在宴会上遇见他,总少不了要被他攻击一番。我实在想不起来到底在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谢大少。
“好歹我们也是一个学校的,一定要有事才能找你说话吗?”他的眼底有一抹嘲讽似的笑意。
“安昀。”龙曦走过来站在了谢安昀的身边,他的视线从我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了谢安昀的身上,“谢伯伯正找你呢。”
谢安昀看了我一眼,然后跟着龙曦走开了。走开之前,龙曦冲我略微点了一下头。
我愣了一下,回以一个微笑。目送龙曦和谢安昀走开,我转过身,继续望着窗外绽放的烟花。
因为刚刚的小插曲,有几道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落在我的身上,大概是因为谢安昀和龙曦的缘故吧。在C城,龙曦和谢安昀算得上是最有名的豪门少爷。和矜持淡漠的龙曦不同,谢安昀性格张扬不羁,C城的名媛们希望和谢安昀做恋人,但她们向往的结婚对象是龙曦。
明明是性格迥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是一对好朋友。这样的组合,倒是让很多人啧啧称奇。
“慕小姐,你和他们很熟吗?”有个女生终是忍不住,她走到我身边倚在玻璃窗上,问得直截了当。
“不熟。”我淡淡地答道。
“哦,这样啊!”她将捏在手里的高脚杯轻轻晃了晃,几滴红酒溅出来,正好滴在了我浅紫色的礼服上。
“哎呀,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我回头赔你一套吧。”她说得并不真诚,眼底甚至还有一丝挑衅。
“不用了,我去处理一下。”我并不打算和她多说什么,她明摆着是来找事的,无论我怎么回答她的问题,她都不会满意。她会来问我,肯定是心里已经对我有了想法。就像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一样,我也无法让她相信,我和谢安昀还有龙曦并不熟。
唉,女人的嫉妒心真可怕。
走出宴会厅,我长呼一口气。走廊里很安静,和宴会厅里面一样,地面也铺着地毯。我走进洗手间,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巾,稍稍将它打湿,然后擦拭被弄脏的礼服裙。
酒渍是最难清理的,我擦了一会儿擦不掉,便放弃了。裙子上湿了一片,看样子是没有办法回宴会厅了。这样一来,我只好走进边上的小休息室,打算在这里打发时间,直到宴会结束,跟爸爸交差。
休息室里的暖气开得比宴会厅里还要足,身上暖暖的,我坐了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随着隔壁宴会厅里的说笑声离我越来越远,我很快就真的睡了过去。等我清醒过来时,外面已经变得非常安静了。
我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很晚了,晚宴早已结束,宴会厅里只剩下酒店的工作人员。
我走到衣帽间,只剩下我的大衣还挂在那里。我取下大衣穿上,一边走一边给爸爸打了个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才被人接起,只是说话的人不是爸爸,而是顾姨。
“你们在哪儿?”我一边问一边进了通向地下停车场的电梯。
“我们正在回去的路上啊。怎么了,云青?”顾姨问。
怎么了,云青?
这一刻我很想问她,我们不是一起来的吗,为什么回去的时候,却独独忘记了我呢?为什么忘记了我,还能这么云淡风轻地问我怎么了?
可是这些话没能说出口。
“没什么,我以为你们还在酒店呢。”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电梯的门在眼前开启,冷风灌了进来,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涌上心头的愤怒和悲凉。
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情绪?
我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了吗?
自从九岁那年妈妈死后,爸爸领着顾姨和五岁大的慕狄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他要和顾姨结婚之后,在慕家,我就是那个多余的人了。
我已经记不起来那一刻我是怎样的心情,是愤怒还是生气,是悲哀还是难过……或许那时候我根本什么都没有想,我唯一知道的是,爸爸早就背叛了妈妈,慕狄的存在就是最大的讽刺,而妈妈一死,他就迫不及待地将那两个人带回了慕家。
这么多年走过来,多亏我这人还有自知之明,自取其辱的问题,我是不会问的。因为问了,难堪的人只有我自己。
我紧了紧大衣的衣领,顺着昏暗的通道往前走。深夜的酒店地下停车场分外安静,这显得我的脚步声格外清脆,每走一步我都能听到回声。
我翻了翻随身小包,里面还有一些现金。既然已经到了停车场,就从D出口出去再打车吧,这么晚,其他出口好像都不太好打车。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该说自己早有准备,还是早就对爸爸失望了呢?大概是因为知道,我这辈子,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已。
又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发现前面不远处昏暗的角落里,依稀有几个人站在那儿,手中有火苗忽明忽暗,像是在玩打火机。
我的神经立刻绷紧,脚步下意识地放慢了一些。
这深更半夜的,那些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直觉告诉我,再往前走,肯定有危险。我还是不要从D出口出去了,直接转身往回走,乘电梯上楼再说。
然而我才转身走出两步,身后就传来了急促且沉重的脚步声。
我没有回头看,而是大步奔跑起来。糟糕的是,为了参加宴会,我特意穿了一双高跟鞋,这时却因为心慌,一时没走稳扭到了脚。
我疼得瞬间就冒出了一身汗,而此时脚步声已近在咫尺。
“我说,这位小姐,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啊?大半夜的打扮得这么漂亮,在这么好的酒店地下停车场闲逛,多无聊啊,不如陪我们哥几个好好聊聊天!”
手臂被人用力地扯住,一个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惊得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刚刚在前面玩打火机的那几个人,已经全都追到我的身边,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他们打量我的眼神仿佛是在打量一沓现金,在昏暗的地下停车场泛着金光。
“你们是谁?想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们,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我强忍着呼救的冲动,故作镇定地大声说道。
我知道这种时候自己先慌了,只会让这些人更加肆无忌惮。
“哥几个最近手头缺钱花,知道今天这家酒店有个上流社会的宴会,所以蹲点到现在寻找机会。看样子,小姐是宴会最后一个走的啊!不知道小姐肯不肯发发善心,借我们点钱用用呢?”拉住我的人这么说着,用眼神示意其他人朝我逼近。
我用力挣扎了一下被拉扯住的手臂,想寻找机会逃跑,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将手包递过去,说:“都给你们。”
可是没有人接我手上的包。
接着,一阵低低的嗤笑声传入我的耳中。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看来,这群人不是那么容易打发的。
我扫视了一圈周围的这些人,尽管是在昏暗的光线中,他们每个人的脸都藏在阴影里,可是,他们那一道道毫不掩饰地打量我的贪婪目光一览无余,让我尽收眼底。
“小姐,你也太天真了吧!你以为我们哥几个在这里蹲守了一整天就为了这么点钱吗?快点,给你家人打电话,让他们送钱来!”拉扯住我的人明显是这些人的头头,他一边说,一边冷冷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是躲在暗处的毒蛇,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别耍什么花样,快点!”那人见我半晌没有动,便冷喝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瑞士军刀,拿在手上异常灵活地把玩着。
到了这种时候,原本只是故作镇定的我,竟然奇迹般地真正冷静下来。
大脑飞速运转着,我一边慢吞吞地打开小包,从里面拿出手机,一边思索着接下来要怎么办。
这些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能够参加上流社会宴会的千金小姐都绝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所以不管他们勒索多少钱,她们的父母都会乖乖照做。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如果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还会有深更半夜单独出现在这里被他们逮个正着的机会吗?
“快点!”那人催促道,眼里已然有了一丝不耐烦。
我将手机拿出来,点开通讯录,手指从那些号码上一个一个滑过去。这种时候,我该打给谁才好呢?我爸爸吗?又该是顾姨接电话吧?
可是,其他号码所维系着的那些人,和我的关系都没有熟到能以身涉险来救我的地步。
“太慢了!”在我犹豫的时候,那些人已经很不耐烦了。
在那个头头的示意下,一个小弟一把将我手上的手机抢了过去。我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抢回来,就在这时,一只手将我伸到半空的手压了下去,几乎是同时,抢走我手机的那只手,被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了。
我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忽然出现在我面前的人,大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这么多人为难一个女孩子,不太好吧?”
一个略显清冷的嗓音响起,是位燕尾服男子,他挡在了我前面。
龙曦?
虽然看不到他的正脸,但是他的身形和声音,以及身上的这件晚礼服,都清晰无比地告诉我,他就是龙曦。
“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被抓住手腕的那个人顿时恼羞成怒,他挣了一下,却没能挣脱。
龙曦一伸手,将我的手机夺了回来。
“我就是个过路的。”龙曦将手机交还给了我,我怔怔地接过来。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通话记录:“五分钟前我已经报警了,我记得有个警察局离这里很近。”
那群打劫的人脸都变了色,他们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人倒是很冷静,吆喝道:“是吗?把这个阔少爷也一起带走!送上门的肥羊,不要白不要!”
我心中一慌,想要说话,龙曦却稍稍侧过头,用眼神制止了我。
“那就看你们要不要得起了。”
他话音刚落,那些人便一拥而上,想要制伏他。
龙曦看似文弱,身手却极为敏捷。我心中很是着急,不知道他说的报警到底是真还是假。如果是真的,那他能不能撑到警察赶过来?如果是假的,那他还能撑多久?
而如果警察真的来了,我又要如何脱身?
作为慕家的大小姐,和龙家大少爷一起坐警车去警察局,并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
就在我忐忑不安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厉喝:“前面的人都给我停手!”
我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不远处走来好几个人,清一色穿着保安制服,手里都拿着电棍。
那些人见状,全都愣住了,三秒过后,他们很有默契地转身就跑,而酒店的保安手持电棍追了上去。
危机解除,我浑身一阵虚软,钻心的疼痛再次涌上来。我站立不住,直接坐在了地上。刚刚太过紧张,以至于我都感觉不到脚上的痛意。
“你没事吧?”龙曦转过身来,蹲在我的面前,一贯淡漠的脸上也稍稍有了一丝关切。
“我没事。龙曦,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宴会厅的,那时候明明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那么在我之前走的龙曦,为什么会恰好出现在这里?
我已经记不起来第一次见龙曦是在什么时候。小时候经常被大人带着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绝大多数时间我都是被遗忘在宴会的某个角落里的。而龙曦和我不一样。就算他克制矜持,有种超脱年龄的老成、理智,也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孩子围在他身边,从来不会被遗忘。
记不清我们一起参加过多少次宴会,但我和龙曦从来都不曾说过话,我们就像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活在各自的时空里,唯一一次视线交会,大概就是在今天的晚宴上,因为谢安昀的缘故,他冲我点了一下头而已。
所以,与我毫无交集的龙曦,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从小到大,我跟着大人们耳濡目染,唯一明白的道理就是,这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帮你。所有靠近我的人,一定都是带着某种目的的。
那……龙曦跑来救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脚很疼吧?”龙曦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的视线落在了我的脚上,右边的那只脚扭伤了脚踝,已经肿起来了。
“我不要紧的。”我从地上站了起来,因为右脚疼得厉害,我尽量将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左边,“刚刚……谢谢了。”
“你需要去医院。”龙曦皱了皱眉,语气仍是淡淡的。
“我自己会去的,时间很晚了,我先走了。”我转身,打算沿着来时的路折回去,因为这比从地下停车场走出去更省时。
我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好不好打车出去再说。
他报警了,我一点都不想和警察局扯上关系。虽然我并不在乎名声之类,但我不在乎,不等于慕家不在乎。我不想爸爸为了这种事教训我,也不想让他因为这种事而注意到我。
龙曦没有阻止我,而是在我转身之后,自行离开了。
脚很痛,我脱掉高跟鞋拎在手上。从这里到电梯口,本来只需要走一两分钟,可是因为右脚脚踝扭伤,这段短短的路途,变得极为漫长。
突然,一道有些刺眼的车灯迎面照来。我偏过头,下意识地躲开,然而那车一下子开到了我身边。
我心生警惕,该不会是刚刚那些绑架勒索的还有同伙吧?
不过我的顾虑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从那车里走下来的,还是龙曦。
他朝我走来,我不得不停下脚步,问:“还有什么事吗?”
“你的脚扭伤了,走路不方便,我送你一程吧。”他静静地看着我,漆黑的眼眸在地下停车场略显幽暗的灯光下,似闪耀的星星一般明亮。
我直截了当地拒绝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能行。”
我往前走了一步,龙曦抬手挡在了我的面前,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慕小姐是要我对倒在我面前的人见死不救吗?”
“第一,我没有倒下;第二,我不觉得我需要你救。”我并不想和他过多纠缠,我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下停车场。
“是吗?可是几分钟之前,我才救过你吧?”他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眸光深邃。
我心里有些烦躁,口是心非地说道:“我刚刚也没有求你救,没有你,我一样可以脱身。”
“那还真是抱歉,是我多管闲事了。”他听我这么说,竟然也不生气,仍然是那副淡然的模样。
“知道就好。”我压下他挡在我身前的手,继续用一只脚跳着往前走。
“我刚刚没有报警。”龙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脚步一停,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为什么会说这句话?难道他看出我急切想离开这里的原因了吗?
可是这怎么可能?我刚刚明明什么也没有说。
“所以,慕小姐,你不需要这么急着离开。”龙曦低笑着说,“现在已经很晚了,加上又是除夕夜,大概是叫不到出租车的。”
“这不关你的事。”虽然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但我仍然不想和龙曦有什么牵扯。
一直以来,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从来都是自己面对。陌生人、家人、亲人、朋友,这些人从不曾朝我伸出过手,哪怕在我最孤单的时候,都是我自己熬过来的。
不过就是扭伤了脚而已,这种小事对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
“那么,我给慕伯伯打个电话,告诉一下他你现在的状况吧。”龙曦却并没有遂了我的愿,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我身后。
我只好再次停下脚步,回头看时,龙曦已经掏出了手机。我从不知道,原来龙曦是这种会多管闲事的人。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需要给我爸爸打电话。”我出声阻止他。
“那么,至少让我送你去医院吧。”他握着手机看着我,眼底有着坚持。
看样子,他是和我耗上了。
我有些生气,有些焦躁,也有些无奈:“这样不会太麻烦你吗?除夕夜是阖家团圆的日子,现在离跨年就剩下不到一个小时,你不需要回去吗?”
“顺路而已。”他微笑着说。
我只好妥协了:“那就麻烦你了。”
我一瘸一拐地上了车,龙曦顺手关上车门,缓缓地将车开出了地下停车场。
街上非常安静。龙曦说得没错,除夕夜,就算是出租车司机也是要回家团聚的,这个时候,在路上根本就拦不到出租车。
龙曦的车内放着一首英文歌。这首歌我也爱听,最近常常拿出来循环播放,是ColbieCaillat(蔻比·凯蕾)的YouGotMe(《一见倾心》),女声清澈干净,节奏明快动听。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我忍不住开口。
龙曦轻轻“嗯”了一声,他并没有看我,专心开着车。
“为什么一定要管我的事?”
如果说从那些不怀好意的绑匪手里救我,那是没办法见死不救,那么坚持要送我去医院,就显得有些多管闲事了吧。
“因为我不能对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视而不见。”他缓缓地说道,“其实,你不必太介意,我没有什么别的企图,只是单纯地觉得,不能把你丢在那里。”
“就这么简单?”我有些意外,没有想到一向矜持冷傲的龙曦也会有这种想法。
他稍稍侧过头看了我一眼,很肯定地说:“就这么简单。”
我没有再说话,将视线投向车窗外。
外面还在下着雪,因为来往车辆少,地面慢慢白了一层,烟火仍在绽放,照亮这个寂寥的除夕之夜。
这个时候,爸爸他们一定早就到家了吧。不用亲眼去看,也能想象出现在家里的情形,那一家人,一定在很快乐地享受这个属于一家人的夜晚。
我看着手里握着的手机,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我是个被遗忘在除夕夜的流浪人,心在流浪,身也在流浪。
“今天,谢谢你了。”我盯着窗外,看着渐行渐远的那些风景,轻声对龙曦说道。
“不用谢。”龙曦拐了个弯,将车开进了医院的停车场。
我打开车门走下去,回过头看向龙曦,说道:“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可以自己进去找医生,马上就要过零点了,你快回去吧。”
“好。”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踮着脚朝医院大门走去,而身后,是车辆发动的声音。
除夕夜的医院里也格外安静,只有值班的护士守着,见我行动不便,她急忙走过来帮我。好在今天留下来值班的医生是骨科医生,他替我将扭错位的脚踝又拧了回去,脚上的疼痛顿时就减轻了,剩下的那股痛意,是肌肉被拉伤的痛,只要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护士带我去了病房,帮我输液,是消炎用的药水,然后吩咐我有事随时叫她,便回了前台。
我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看样子明天一早,这雪就能积厚厚一层了吧。
我看得入了迷,直到一阵敲门声将我游走的思绪拉了回来。
推门进来的,居然又是龙曦。
我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他也并不解释,只是朝我走近,将一个纸袋放在我身边,说道:“路边饭店打包的一点吃的,还有,刚刚忘了说了,新年快乐。”
“砰——”
伴随着他的话音响起的,是一朵硕大的烟花在空中炸裂开来的声音。
天空瞬间被照亮,好一会儿之后才重新归于沉寂。但这朵烟花像是某种信号一样,紧随其后的,是更多的烟花被点亮,鞭炮声不绝于耳。
我知道,就在他对我说“新年快乐”的那一刹那,时钟的指针刚好越过十二点,新的一年就这么来了。
在绽放的烟花里,在响彻天地的爆炸声里,在柳絮般的飞雪里,新的一年,就这么仓促地来了。
“新年快乐。”我对龙曦说。
心中的某个角落,莫名涌上一股暖意。他从绑匪手里救下我,我没有感动;他多管闲事地要送我来医院,我没有感动……可是在这一瞬间,我却因为他的一句“新年快乐”而感动。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陌生人对我伸出温暖的双手,而我,第一次被一个陌生人感动了。
走出酒店,满天的烟火混着雪花,将这个除夕夜渲染得多情又冷清。
龙曦回头看了一眼,然后缓步朝自己的车走去。打开车门,车里还残留着一抹属于她的香气,龙曦慢慢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地呼出去。
慕云青似乎很喜欢这款香水,味道很淡,是非常清新的甜香。在龙曦的印象中,慕云青的身上总是带着这样的香气,这可以追溯到龙曦第一次见到慕云青的时候。
龙曦记得非常清楚,他第一次见到慕云青的时候,慕云青还是个五岁的小女孩,不过那时候他自己也才七岁而已。
无论是哪里,上流社会的人物总是热衷于参加各种高端宴会。宴会上,少不得要攀比一番,从女伴的漂亮程度到子女的优秀程度,无论是什么都能拿出来攀比一番。
龙曦当时站在父亲身边,不经意地抬起头,就看到五岁的慕云青依靠在妈妈怀里,脸上是甜甜的笑容。
是的,那时候慕云青的母亲还在世,她还是个养在蜜罐里的幸福小姑娘。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浅浅的酒窝,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弯成月牙状,那是非常有感染力的笑容,让人看着心情就会明朗起来。
再后来,他习惯了在宴会上寻找慕云青的身影,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游戏,假装不经意地用眼角的余光寻找她。
直到——
直到慕云青九岁那一年,母亲去世,龙曦陪着家人去参加葬礼。去的路上他总在想,那个爱笑的小女孩,现在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会哭吗?想到她会哭,他就有些在意,一路上总是将视线投向车窗外。他想,如果她在哭的话,他就将自己的手帕借给她。
然而慕云青没有哭。龙曦站在人群里,透过一把白色百合花,看着一身黑色纱裙的慕云青。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有种超脱年龄的沉稳冷静,就好像曾经紧跟在母亲身旁的蜜糖少女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龙曦的手里一直握着一方帕子,那帕子他握了一路,被他掌心的汗打湿了。他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然后将手帕放回了自己的口袋里。
很多人在安慰她,但龙曦没有,因为他觉得这种时候,她并不需要这样的安慰。很奇怪,他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甚至每次见她都是在不同的宴会上,都是隔着很远的一段距离,从未有过哪怕一丁点的交集,但他就是知道。
他其实并不是很喜欢去参加这些宴会,但一想到能见到她,无论多忙他也会去。就像今天,父亲的公司出了点事,他一直忙到很晚,但他还是赶过去了。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她知道自己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用这种方式注视着她,会不会觉得厌恶呢?
毕竟她总是独来独往,好像根本不需要朋友。
他也不是没想过和她搭话,但因为错过了最开始认识的时机,再去搭讪就会显得刻意吧!但好在他总算等来了机会,她差点遭人绑架,他顺势救了她,于是他有了和她真正认识的契机。
不再是从人群中不经意地看一眼,而是面对面地交谈。
这感觉真好。龙曦扬起一个笑容,然后发动车子,缓缓地在雪地中驶过。
这个除夕夜,说不定是他的幸运日——不,一定是他的幸运日。
龙曦走后,我靠在病床上,心里始终有什么堵着。我打开他留下的那个纸袋,里面放了一个打包盒,盒子里装着冒着热气的饺子。
是啊,除夕夜,团圆夜,应该一家人在一起吃饺子。
鼻子猛地一酸,眼眶有些发涨,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这股汹涌而来的泪意。
最后一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饺子,是在我八岁那年的除夕夜。那时候妈妈还没有病重,除夕的夜晚,温暖且迷幻,绚丽的烟花不停绽放。那天的烟花就和今天一样绚烂。妈妈端着饺子放在我面前,不知是不是回忆美化了记忆,就连不苟言笑的爸爸都是慈爱的。
然而才过了年没多久,妈妈就病重,不得不住院。
妈妈去世之后,爸爸和顾姨结婚,那之后我就没有在除夕夜吃过一次饺子,因为在我心中,没有妈妈在的除夕夜,不是我想要的团圆夜。
每一年的除夕夜,我都会找理由不参加家宴,今年倒是省事了。
我拿起筷子打算吃饺子的时候,手机响了。我拿起来看了一眼,忽闪忽闪的屏幕上,是慕狄的名字。
我连忙放下筷子接起电话。
慕狄的声音传进了耳中:“姐,你在哪儿呢?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在朋友家,今天暂时不回去了。”我说。
“啊?今天可是除夕夜!”慕狄惊呼一声,“我还给你留了饺子,芹菜馅儿的,你最爱吃的。”
“不用给我留了。”我看着手边放着的饺子,一丝温暖袭上心头,“好了,我有点困,先睡了。”
“嗯,姐,那明天见,另外,新年快乐!”慕狄的声音充满朝气,可以想象得到,他现在一定是一脸灿烂的笑容。
“新年快乐。”我挂掉了电话,将手机放在一旁。
多可笑!在这种时候打电话问我身在何处的,不是爸爸,而是慕狄——慕家唯一一个会关心我死活的人。
想想真是奇怪,我应该讨厌慕狄,就像讨厌顾姨那样讨厌他。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慕狄是整个慕家唯一让我觉得温暖的人。
本来今天的晚宴慕狄也要出席,只是因为忽然发烧,他不得不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今晚的遭遇,所以才对他说了谎。
深吸了一口气,我压下心头涌动的情绪,拿起筷子开始吃饺子。
很巧,这个饺子也是芹菜馅儿的,吃着吃着,眼泪猝不及防地掉落,我抬起手狠狠擦掉。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除夕夜,我因为一个陌生人而变得多情,因为慕狄的一通电话而觉得温暖。
这个夜晚,也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当第一抹晨光破开黑暗从窗户照进来时,我穿上大衣走出了病房。脚踝已经不那么痛了,虽然走路的时候仍然无法用力。
办好了出院手续,交了医疗费用,我走出医院。
雪已经停了,一夜暴雪,整座城市银装素裹,仿佛堆砌在玉盆中的冰雕一般。医院门口的雪已经被清理掉了,只有花坛里留着厚厚的积雪。我招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了。
这时我并没有注意到,一辆黑色的保时捷与我乘坐的出租车擦肩而过,而那辆车正是昨天夜里龙曦开的那一辆。
那车一直开到医院,龙曦拎着一只盒子下了车,他走到慕云青住过的病房,推门进去,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站在原地稍稍有些出神,而他手上的那只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双37码的平底鞋。37码,是慕云青的鞋码。
出租车缓缓停下,我给了钱下了车。到处都是白色,花坛里的花花草草都被雪掩埋了,我踩着满地积雪朝家走。这一片是别墅群,C城一半的有钱人都住在这里。
时间还早,我到家的时候,还没有人起来,保姆放年假回去了。我拿出钥匙开了门,家里安静极了。我在玄关处换了拖鞋,走到客厅的时候,却看到慕狄裹着一张毯子,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是在等我吗?
心中不禁浮上这样一丝想法。
我走过去,拍了拍慕狄的肩膀。他一下子就醒了过来,一双明亮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下一秒他冲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姐,你回来了啊,新年快乐。”他掀开毯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拉着我的手臂将我按坐在沙发上,“姐,你等我一会儿。”
“你要做什么?”我不解地问慕狄,他已经跑进了厨房,五分钟后,他端着一碟饺子朝我走来。
“姐,快吃。”慕狄将筷子塞进我的手里,然后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静静地看着我,“过年,果然还是要一起吃饺子才对。”
我夹起一只饺子放进嘴里。正吃着,爸爸穿着睡袍从楼上下来了,见我穿着昨天的衣服,眉头皱起来,眼神明显带着一丝不悦。
“夜不归宿,慕云青,你还有没有点女孩子的自尊自爱!”爸爸怒斥道。
“姐昨晚去朋友家了。”慕狄连忙帮我解释。
“过年都不回家,去什么朋友家?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你干脆永远别回来好了!”爸爸冷冷地说道。
我原本极好的心情被爸爸的一句话彻底毁掉了。
我想要说点什么,却被慕狄抢了先:“爸,姐昨天是有事情才没回来的。”
“有事?”爸爸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有什么事比一家人在一起过年更重要?”
“爸……”
慕狄还想帮我解释,我抬手拉住了他,因为我知道,慕狄继续说下去,只会引火烧身,我不希望他因为我的缘故被爸爸责备。
“对不起,爸,我下次不会了。”我低下头认了错。我太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从小到大,不管我做了什么,是对还是错,只要他生气了,我说一句“对不起”也就风平浪静了。
“随你。”他丢下两个字,转身走进了盥洗室。
“姐,你为什么不让我说?”慕狄很是愤愤不平,“姐,你昨天真的是去朋友家了吗?”
“是啊,是去朋友家了。”我点了点头,继续吃慕狄给我热的水饺。
“姐,你不需要骗我的。”慕狄低声说,“能在除夕夜收留你的朋友,你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吧?”
心脏轻轻收缩了一下,我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
“你是和爸妈一起去参加晚宴的,爸妈回来了,你却说你去朋友家了。”慕狄抬起头来看着我,眼底有一抹忧悒,“姐,你说谎了吧?”
他知道我在说谎,知道我没有那种亲密的朋友,所以在沙发上等了我一夜吗?
心脏有些发紧,我压下涌上眼底的泪意,不想在慕狄面前露出那种脆弱的表情。这个已然长成大男孩的少年,他同小时候一样,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伪装,看穿了我的虚张声势。
他是我重视的弟弟,不管他是不是爸爸外遇生下的孩子,他都是我很重视的弟弟啊!
“我不小心扭伤了脚。”我解释道,“我去了医院,因为太晚了,所以就住了一夜。”
我不想告诉慕狄,我差点被绑架的事,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件事成为只有我和龙曦知道的秘密。
“脚没事了吧?”慕狄的注意力转到了我的脚上。
我抬起脚给他看了一眼:“已经没事了,还有一点疼,过几天就好了。”
慕狄听我这么说,便松了一口气。他陪我吃完了饺子,这才抱着毯子上楼继续补觉去了,看样子他一夜都没有睡好。
“姐,下次再有什么事,你其实可以和我说的。你不需要骗我,我和爸妈不一样的。在我心里,你是我姐,永远都是。”他走到一半,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慕狄说完就上了楼,我独自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在外人,甚至是慕狄看来,我都没有太过在意这个弟弟,可其实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让别人这么认为罢了。
事实证明,我伪装得很好,连爸爸都相信了。
我回到房间,将衣服换下。礼服裙上的酒渍还在,看样子,只有等到干洗店开门,拿去干洗了。
只是虽然酒渍总有办法清理,但欠下的人情不是那么好还的。
静下来之后,我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
那就是我要怎样感谢龙曦。
雪花纷飞的除夕夜,那个叫龙曦的人,他曾温暖过我的心。他救我于危难间,又在我最孤单的时候,让我觉得这场雪并没有那么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