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柳街道治安办主任房志峰的牺牲,不仅为“西郊连环凶杀案”画上了句号,还让那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狂完全暴露在警方的视线之下。
房志峰今年四十八岁,原系市属水泥公司一名治安保卫干事,因为患肝炎而提前办了病退,恰好春柳街道响应上级号召,实现基层干部的年轻化和专业化,于是原来的治安办老主任主动退休,并推荐房志峰接班。
房志峰患病多年,身体消瘦,脸色总是蜡黄蜡黄的,在上岗治安办主任一职后却尽心尽力,不仅建立了一支训练有素的联防队,根据社区具体情况制定了治安巡逻的路线图与时间表,还请来中国警官大学的老师们为居民开展普法和安全防范教育,极大地改观了社区的治安状况,得到区政府的表扬。如果不是“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第二起发生在了春柳街道,区里本来准备授予他“社区先进工作者”称号的。
这起案件给了他巨大的压力,抛开那次疑凶逃脱了联防队员的追击,结果挨了杜建平一顿臭骂之外,有些居民也话里话外讽刺他为社区治安操心费力做出的一切都是“纸糊工程”,这让他不免心灰意冷,好几次跟街道领导提出辞职:“我这忙前跑后的半年多,费力不讨好,还不如回家给闺女做饭呢!”
房志峰很早就跟老婆离了婚,独自抚养闺女房玫长大。房玫今年十七岁,上高中。也许是小时候被父母的争吵吓到了,这个看上去病恹恹的女孩寡言少语,从头到脚总是蒙着一层灰色,好像生活在阴影里,让房志峰很是忧烦。
经不住他反复申请,街道领导同意等案子一破就放他回家,“这阵子好歹再盯一盯”。房志峰老大不情愿地嘀咕着:“最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家呢……我这治安办主任当的,可别大家没管好,小家也丢了。”
直到案发后,人们才意识到他这句话是何等的不祥。
大约就在李志勇坐在老谷烧烤店的门口呕吐不止的时候,一一〇接到一个老太太慌里慌张的报警电话,说邻居家出了人命,男主人被杀死,他的女儿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怎么叫都不肯开门……鉴于西郊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连环凶杀案,市局专门开通了一条内部专线,任何怀疑与此案有关的突发情况,第一时间通知专案组。专案组一干人等正围坐在区刑警队专门辟出的办公室里,一边吃着丽华快餐,一边分配去当当网和卓越网的总部调查可疑订单的任务,听到一一〇转过来的消息和案发地址,柴永进夹着一块红烧带鱼的筷子停在了半空:“那不是老房家吗?”杜建平还有点儿糊涂:“哪个老房?”老柴回了一句:“还有哪个老房?”
杜建平的脑袋“嗡”的一声,把盒饭往桌子上一扔,跳起来就往楼下跑,几个年轻的刑警跟在后面,差点儿撵不上他。
现场勘查及法医检验结果如下:案发地点位于春柳街道第四社区三号楼四门三〇二房间。死者系户主房志峰,死亡现场位于客厅电视柜前方,尸体头北脚南,呈俯卧状,身上的衣服有几处撕裂,在一枚扯掉的纽扣上提取到清晰的指纹,还在地板上提取到与房志峰的鞋印交错、混杂的球鞋鞋印。客厅的沙发、餐桌和椅子或者被挪动,或者被掀倒,大量的餐具和玻璃器皿被打碎,显示这里曾经发生过激烈的打斗。死者颅骨多处弧形阶梯塌陷骨折和圆形塌陷碎裂,显然是钝器砸击的结果,比对创口之后,与西郊连环凶杀案前面几起案件所用凶器疑似同一把榔头,但在犯罪现场及其附近没有发现凶器。犯罪现场的门锁没有被撬压的痕迹,窗户也都由内侧关闭,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警方赶到时,房志峰的女儿房玫依然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怎么都不肯开门,警方只得破门而入。室内只有房玫一人,她衣衫不整、神情恍惚,满脸泪水地畏缩在墙角,浑身发抖。经过检查,她的左肩被榔头砸伤。警方连续问了她几个问题,她都沉默不语,鉴于有可能是出现创伤后应激反应,警方没有再细问,先用车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据报案的老太太介绍,当晚九点半左右,她正在家里看电视剧《大宅门》,突然听见对门的房间里传出吼叫和撕打的声音,还有家具被踢倒和器皿被打碎的巨响。她感到很纳闷儿,因为多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那屋子里住的是街道治安办主任房志峰和女儿,父女俩一向都不吵不闹的……很快一切都安静下来。老太太打开房门,隔着防盗门看了半天,发现房家的两道门都虚掩着,没有关严,屋里面虽然开着灯,却星点儿声音都没有,她叫了几声“老房”,没人应,又叫了几声“小玫”,也没人应,不禁害怕起来,死活把正在打电脑游戏的儿子从椅子上拽起来,“你给我去对面看看”,这才发现了凶案。
另外两个重要的情况是警方在接下来的调查中很快掌握的。
一个是当晚区里专门召集各个街道的治安办主任召开了紧急会议,提出积极配合警方,从舆论宣传、发动群众、加强联防、入户巡访四个方面入手,加大对“西郊连环杀人犯”的震慑力度,让他“收手逃不掉,伸手必被捉”。散会时间是在九点,而从区政府到春柳街道房志峰家,骑车需要三十分钟。
另外一个,是一位在春柳街道第四社区室外健身场上骑健骑机的老头儿提供的,他说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看到有个年轻人慌慌张张地从三号楼四门里面跑出来,宽脸方下巴,三角眼,很凶的模样,留着一撮毛茸茸的小胡子,“如果再看到他,能够认出来”。
综合上述情况,警方对房志峰遇害案得出的初步结论是,当晚“西郊连环凶杀案”的罪犯闯入房志峰的家中,对独自在家的房玫发起袭击并试图实施性侵时,恰好房志峰下班回家,与罪犯展开了殊死搏斗,不幸遇害。而父亲用生命换取了时间,房玫趁机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反锁房门,罪犯害怕打斗的声音引起群众报警,于是匆匆逃离了犯罪现场。
不过杜建平也觉察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这一次罪犯的犯罪模式与前面几起案件明显不同,他没有在目标人物开门的瞬间从后面“一击致命”,而是登堂入室之后再展开袭击。更加重要的是,防盗门和室内门窗均没有遭到破坏的痕迹,足以说明,这一次是房玫主动“开门揖盗”。
“房玫很可能和罪犯认识。”杜建平得出结论,马上派出柴永进等人赶往医院,“不管房玫身体情况如何,一定要让她立刻说出实情!每拖延一秒都是留给罪犯更多的逃亡时间!”
但是还没等到柴永进动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专案组提前锁定了真凶。
在接到警方的协查通知之后,当当网和卓越网的相关部门积极配合,调出了西郊所有购买过那套日本推理漫画的订单,说来这套漫画也真是小众得可以,整整一年的时间只在西郊售出过三套:一套是区图书馆买的;一套是个蛮知名的国内漫画家买的,这位漫画家是个患有严重自闭症的女孩;还有一套的买家,订单上显示是一个名叫周立平的人,而此人的家庭住址,恰恰位于和春柳街道一街之隔的冬青街道。
专案组与街道派出所联系之后,了解到更加让他们振奋不已的情况:周立平今年十七岁,跟房玫是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他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父母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就离婚了,然后各自组成了家庭,谁也不愿意管他。最后是姨妈收养了他,却又不与姨妈一家人同住,而是住在同一座楼的半地下室里。此人性格孤僻而古怪,曾经因为猥亵女生而遭到学校记过处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街道派出所调出的证件照显示,他的相貌恰恰符合“宽脸方下巴,三角眼,留着一撮毛茸茸的小胡子”的特征!
杜建平带着一队刑警,一脚踢开周立平所住半地下室的房门时,发现屋子里黑黢黢、静悄悄的,一瞬间他们以为周立平已经畏罪潜逃了,也正是因此,当手电筒的黄色光斑照到那张破旧的单人床上时,所有刑警都不禁毛骨悚然,周立平像僵尸一样盖着被子直挺挺地睡在床上,纹丝不动——从警几十年,杜建平还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可怕的角色,就是一般的小老百姓被人大半夜的砸门也会胆战心惊,而此人犯下累累罪行之后,竟能高枕安眠,视警察的抓捕如无物!
所以,当柴永进等人奋勇地扑将上去,又吼又骂、连撕带扯地把周立平拽下床,上了背铐的时候,杜建平的内心突然闪过一种很滑稽的感觉。
周立平没有任何反抗,甚至连胳膊被反拧时的疼痛也一声不吭,只是皱了皱眉头而已。
杜建平找到门边墙上的电灯开关,“咔嗒”一声摁开,头顶上的白炽灯嗡嗡了两声之后,“砰”的一下照亮了这间屋子。屋子很小,十一二平米的样子,哪儿哪儿都脏兮兮的:单人床下面扔着大拇趾处破了个洞的袜子,绿色米字格简易衣柜拉链大开,里面的衣服堆得像满到溢出的垃圾筐,一台灰色电脑桌上摆着一台老式的联想五八六电脑,键盘和鼠标的边边缝缝都是灰泥,各种光盘交叉着摞在旁边,除了《三国群英传》和《文明Ⅱ》就是各种日本AV女星的爱情动作片……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青春期男孩特有的呛人臭气,而暖气片周围那大片被熏黑的墙壁,仿佛是把这股臭气具象化一般令人作呕。在北墙的墙头开着一排玻璃窗,透过污秽不堪的玻璃可以看到像监狱铁栏一样的排水箅子,窗台上摆了一排鞋子,鞋底的霉菌厚到几乎将鞋子和窗台黏连成墨绿色的一坨……
“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儿吗?凶器藏在哪儿了?还有没有同伙?”面对警方这一连串暴风骤雨似的讯问,周立平缄口不言,穿着背心裤头坐在地上,一副任人摆弄的模样,布满痤疮的宽脸上神情漠然,冰冷的目光仿佛要将每一个问题速冻并永不解冻。
对周立平房间的搜索,既有遗憾,也有收获。遗憾的是没有找到那把要了四条人命的榔头这一关键证物;收获的是在床底下找到一双球鞋,用肉眼就可以看出,鞋底的花纹和磨损情况与罪犯在房志峰家地板上留下的鞋印完全一致,甚至还嵌着几颗玻璃碴儿!更加重要的是,鉴定人员抓住周立平的手摁下的指纹被马上送到分局刑事技术鉴定中心,电脑比对后得出结论:与房志峰衣服上那枚扯掉的纽扣上提取到的指纹系同一人所留!
当柴永进赶到医院,把这些情况讲给房玫,并鼓励她“不要害怕报复,说实话”的时候,房玫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捂住脸哭了很久很久,泪水从指缝里汩汩地流出,然后才承认,周立平跟自己是同班同学,平时喜欢交换看一些漫画。案发当晚,周立平来家里要回他借给她的一套日本推理漫画时,突然用榔头砸向她的后脑,被她闪开了,砸中了她的肩膀,疼得她差点昏死过去。周立平穷凶极恶地扑上来要强奸她,正好父亲从外面回来,一边跟周立平打斗,一边叫她回里屋锁上门。她冲进里屋反锁房门之后,吓得不敢动弹,直到客厅里没有声音了,她还是缩成一团,屏住呼吸,宛如一个蜷在难产而死的母亲子宫里的活胎。
案子破了!
为了“西郊连环凶杀案”夜以继日奋战了近两个月的刑警们激动得抱在一起,有的人甚至喜极而泣。李志勇酒醒后得知消息,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他没有像其他警察那样欢呼雀跃,也没有因为未能亲手捉到周立平而沮丧难过,只是站在刑警队办公楼的走廊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傍晚的时候,有个去食堂打菜回来的同事看到走廊上空荡荡的,不见了他的身影,地上有一堆用脚撮成坟茔状的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