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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林香茗的话简直就像一个神奇的预言,谁也没想到,恰恰是高小燕的牺牲,为整个案件打开了重大的突破口。

中国警官大学每年都会派遣一些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到各个派出所、分局、刑警队“协助工作”。与实习不一样的是,这种“协助工作”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师傅带徒弟,而是一种平等的互补。工作多年的警察把宝贵的实战经验传授给初出茅庐、意气风发的警校生,而警校生则凭借对世界先进刑侦技术的了解和掌握,帮助奋战在一线的公安人员实现警务工作的“专业化、精细化、数据化和信息化”。

其中有个女生,是林香茗同校不同系的同学,她听说林香茗在忙“西郊连环凶杀案”,便主动提出到区分局的刑事技术处协助工作,得到了校方的批准。因为这姑娘实在是太漂亮了,所以初到分局的第一天便引起轰动,结婚没结婚的小伙子都装成无意间从刑事技术处门口经过,只为了看她一眼,但这也使得大家产生了一个误会,那就是这个名叫刘思缈的女孩,很有可能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结果证明他们大错特错。

多年以后成为中国刑事鉴识科学学术带头人的刘思缈,从大学时代起就表现出在专业领域的一丝不苟和卓尔不群,而她对“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介入,很快就被证明是射向铁一样黑幕的第一束光。

罪犯实施犯罪的整个过程,不是单一的、静态的、固化的行为,而是复杂的、动态的、不稳定的一个链条状体系。以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为例,必然存在着破门而入、与受害者搏斗并杀害之、搜寻财物、破坏可能暴露个人信息的物证后离开等一系列行为。在这个过程中,最有价值的物证,大多是受害者与罪犯在搏斗时留下的,尤其是那些有经验的罪犯,他们在实施犯罪前早已经戴上了手套,踹开门的那一脚只会留下鞋印,翻箱倒柜中不会留下指纹,所以,唯有在受害者的手指缝和指甲缝里,才有可能找到罪犯的头发、血液等DNA信息。

很可惜,“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三个受害者几乎都是被凶手从背后一榔头撂倒,失去反抗能力,被奸污和杀害的,只有高小燕曾经有极其短暂的清醒,在与凶手的搏斗中打碎过一个鱼缸,因此在大部分刑侦和刑技人员看来,在这个案件中,受害者与罪犯的“互动”同样为零。

刘思缈却不这么认为。

刑事鉴识工作跟世上千千万万工作一样,也是“细节决定成败”,刑技人员对某个不起眼的证据的忽视,很可能导致罪犯逍遥法外,所以刘思缈对犯罪现场勘查和物证的鉴识,细致到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地步。比如在介入“西郊连环凶杀案”的侦破工作之后,她就坚决要求把那个打得粉碎的玻璃鱼缸复原,“因为这是受害者与凶手存在互动的唯一物证”。

玻璃碎片同纤维物质一样,是犯罪现场中最常见的微量证据之一。由于玻璃碎片上很可能附有手印、血迹、纤维等痕迹或物质,所以提取时要分外小心,不能像很多国产剧演的那样,拿笤帚往簸箕里一撮“带回实验室”,那是胡闹。对大块玻璃碎片应当戴上医用橡胶手套后以接触玻璃断裂面的方式直接拿取,而对像打碎的鱼缸这种体积较小的玻璃碎片或碎渣,则应当使用非金属镊子直接夹取。负责勘查高小燕遇害现场的刑技人员确实严格履行了上述证物提取原则,并且在其后的检验中,没有从玻璃碎片上提取到犯罪嫌疑人的指纹或血迹。这时刘思缈突然提出要还原鱼缸,让大家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有人甚至当着她的面讽刺道:“一张没有字的碎纸,难道拼起来还能有字不成?”刘思缈权当没听见,在实验室里熬了一天一夜,出来时捧着个用透明胶条纵横交错粘贴的、基本复原的长方形玻璃鱼缸。

“你还真给复原了?”分局一位老刑技有些惊奇,“怎么样,发现这鱼缸上有什么新的证据了吗?”

刘思缈摇了摇头。

老刑技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是白耽误工夫。”

“那倒也未必。”刘思缈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个红色塑料托盘。

老刑技走过去,弯下腰一看,里面有两枚非常小的玻璃,无色透明,跟鱼缸的碎玻璃的唯一区别是——有轻微到不仔细看就根本无法察觉的弧度。

“这是……”老刑技直起腰,一脸困惑地望着刘思缈。

刘思缈冷冷地说:“这两块玻璃虽然掺杂在那一地被打碎的玻璃里,但它们并不属于那个鱼缸。”

刘思缈的发现,让专案组既兴奋又困惑。兴奋的是经过进一步的鉴定,那两块存在弧度的玻璃应该是眼镜的碎片,而高小燕不戴眼镜,独居的她,家中也没有任何眼镜,也就是说这两枚碎片是凶手在搏斗中被打落眼镜造成的;困惑的是认定了这一点又能怎么样,除了在凶手的特征中加上“近视”二字,还有什么其他对破案有所裨益的吗?

就在这个时候,对案件的侦破取得决定性作用的又一个人物出现了。

得知刘思缈在复原的玻璃鱼缸之外发现了两片眼镜的碎片之后,最激动的要属李志勇了,可是跟其他刑警一样,兴奋劲儿一过,他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一发现对破案到底有啥用。他去问林香茗,林香茗思忖片刻说:“我也还没想清楚……”正在这时,衣袋里响起一阵悦耳的音乐声,林香茗掏出黑色摩托罗拉V3手机,只看了一眼显示屏上的来电人名字,嘴角就绽开了微笑,接听之后说了几个“好的”,然后对李志勇说:“走吧,跟我去见一位朋友,也许他能给我们一些提示。”

已是傍晚,华灯初上。他俩骑着自行车一直往西,布满落叶的道路上散发着奇怪的松木香气。过了西萃路口的过街天桥,他们推车进了一条南北向的小街,小街的左边是市医科大学国际学院,进进出出的多是南亚国家的面孔,右边则是一排由味多美、音像店、池记串吧和老谷烧烤串联起来的店面,其间还点缀着几家卖野菜包子、麻辣烫和驴肉火烧的小馆,一律飘着腾云驾雾似的热气,将小街上的路灯灯光蒸得仿佛在融化。音像店门口的大功率音箱放着迈克尔·杰克逊的摇滚,但烧烤店的鼎沸声则把摇滚乐声都盖住了。北边顶头是一所小学,几个刚刚上完补习班的小学生正三五成群地往外走着,守候在校门外面卖糖葫芦和文具的小贩看见了,赶紧吆喝了几声,声音被寒冷的天气冻得硬邦邦的。

林香茗和李志勇把自行车停在老谷烧烤店的门口,穿着黑色镶黄边工作服的伙计忙着推开门,往里面招呼他们。他们走进去,笑声、吵嚷声、酒杯碰撞声、此起彼伏招呼服务员的喊声,搅在一起好像开了锅的粥。服务员在黄色的木头桌椅间穿梭着,把装在铁盘子里的各色烤串儿端给食客,店里面烟雾弥漫、混混沌沌的,每个人的面孔都带着重影。林香茗径直往前走,在一处已经坐着一个人的位置上落了座,招呼李志勇在自己对面坐下,然后给他介绍占座的那个长着娃娃脸的小伙子:“这位是呼延云,我的好朋友。”

时年二十岁的呼延云,虽然跟林香茗同龄,但看上去远远没有林香茗的沉稳与成熟,嘴角和眼角都微微上翘,更像个目空一切、稚气未脱的菜孩子,只是一双不大的眼睛精光四射,能洞穿每一个人的五脏六腑似的。

李志勇被他盯了一眼,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向他抱拳拱了两拱。

林香茗又介绍了一下李志勇,呼延云向他点了点头,然后给林香茗倒了一杯热水,塞在他手里说:“天冷,你先喝点热水。”接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五六十页的印刷品,有《三联生活周刊》那么大,开始巴拉巴拉地介绍自己在大学里跟几个同学办的杂志,“这是样刊,新鲜出炉,先拿来给你看!”他高兴地对林香茗说,然后一面哗啦哗啦地翻篇,一面从发刊词、编辑方针、征稿启事到栏目设置,逐一给林香茗仔细介绍,虽然一脑袋的头发乱得像刚刚睡醒似的,满嘴却都是宏伟蓝图,说得眉飞色舞……呼延云给李志勇的第一印象糟糕透顶:傲慢、狂妄、不切实际,以至于十年之后两个人再次见面时,李志勇的脑海里浮现出的依然是他中二的模样,但是此时此刻,李志勇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林香茗的朋友,总不能当面给予难堪,只能暗暗冷笑,心里埋怨林香茗为什么给自己介绍这么一个家伙,也不知道他能“提示”什么。

林香茗倒是气定神闲,一边笑着给李志勇倒了杯水,一边把酒菜点了,一边听着呼延云唾沫星子横飞,什么都没耽误。直到呼延云说完了,林香茗才轻轻地叮嘱了几句:“一开始别铺得太大、冲得太猛、想得太简单。”呼延云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啤酒,咕噜咕噜咽下肚子说:“你放心,我并不想给谁灌什么大道理,我只是看不惯他们那副犬儒主义的德行。”林香茗点了点头:“有人狂欢,有人守夜,各司其职就好。”

在李志勇看来,这俩人各说各的,压根儿就没合辙,但居然并未因话不投机而各生烦厌,也是一奇。不知怎么的,话题突然就转到“西郊连环凶杀案”上,林香茗把刘思缈发现眼镜碎片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虽然店里面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但林香茗并未提高声音,呼延云也没有为噪声皱眉,听得很认真。李志勇只当他跟所有大学生一样喜欢听刑侦故事,听到林香茗讲起一些警方内部掌握的机密时,还想拦一拦,又忍住了,低着头一边吃毛豆一边喝啤酒。

林香茗讲完了,正好烤串儿和炒菜都端了上来,呼延云抓起一串烤小黄鱼就开始啃,林香茗盛了三碗蛋炒饭,在他俩面前各放了一碗,然后自己端了一碗,用白瓷勺子舀着慢慢地吃。

面对面坐着,但李志勇看得出,呼延云的嘴巴虽然嚼个不停,目光却很沉静,好像坐在和式茶室内与人对弈的围棋手,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只是手指捻动的不是黑白子而是竹签子。在接连吃了两串烤小黄鱼之后,他从桌上的塑料纸巾包里抽出两张擦了擦嘴,对林香茗说:“这个凶手应该是一位推理小说爱好者。”

李志勇吃了一惊,还没等林香茗说话,已经叫出声来:“啊?你怎么知道的?”

呼延云没理他,继续对林香茗说:“假设打碎鱼缸和眼镜,都是高小燕和凶手搏斗造成的,那么刘思缈从那一地碎玻璃片中复原的应该就不只是一个鱼缸,还应该有至少一片完整的眼镜片,但是没有,这说明什么?”

“说明凶手在清理现场时,曾经非常认真地寻找和捡起打碎的眼镜片。”林香茗说。

“对!所以我更倾向于:凶手的眼镜确实是被高小燕在搏斗中打掉的,而鱼缸则是凶手后来故意打碎的。”呼延云说,“凶手本来想把地上所有眼镜碎片都捡起并带走,但是由于眼镜坏了,他看不清地面,不确定自己能找齐并拾走所有的碎片,为了掩饰一棵树木,他只好种下一片森林,于是才打碎了那个鱼缸,让残存的眼镜碎片混在鱼缸的玻璃碎片里,这样警方就会忽视眼镜碎片的存在。”

李志勇不禁一拍桌子:“对!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林香茗也点了点头:“那么,凶手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眼镜碎片很可能会暴露他的个人信息吧?”李志勇忍不住插了一句。

呼延云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我马上让刘思缈把那两块眼镜碎片再仔细测量和检查。”林香茗刚刚拿出手机,呼延云拦住了他:“香茗,不用,有更容易找到凶手的方法。我不是说了么,他是一位推理小说爱好者。”

“对啊,你还没解释怎么得出这个结论来的呢。”李志勇说。

呼延云道:“凶手采取的这个掩饰物证的方法,出自日本一部著名的推理漫画,但在国内相对小众,所以你们警方肯定很少有人知道。既然他能模仿小众漫画的做法,那么说他是推理迷甚至推理小说爱好者,也不算是什么荒诞不经的猜测吧。”

“这样啊!”李志勇恍然大悟,“可是你说,有更容易找到他的方法……”

呼延云露出“我都说这么明白了你怎么还不懂”的神情,拿起一串烤小黄鱼说:“从凶手的穿着和生活大环境看,他的家境并不富裕,所以不会网购台版漫画,西郊又极少实体书店……让当当网和卓越网协助警方调查,看看有多少住在西郊的人网购过那套漫画,然后一一排查……” 34hYUZhvJcCAAvoo45wge+rvCeXW8eaSxhb9BthuuijzbAv1Ziy/XpmQoa5LKX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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