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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香茗用手电筒照着,仔仔细细观察了半天,才伸出手,摸了一下灯泡的表面,捻了捻指尖,然后从那张破凳子上跳了下来。

李志勇站起身,有点儿困惑地望着他:“你在找什么?”

“看一下最近有没有人拧过这个灯泡。”林香茗说,“你那个受害者为什么在受袭之前没有任何警惕的推理,我是赞同的,只是觉得还不够严谨,假如凶手在案发前查到了受害者的所住楼层甚至房间,然后将该楼层的灯泡拧松,躲在暗处,等待受害者夜归后发起突袭,那么受害者也确实会猝不及防。凶手作案完毕后如果再将灯泡拧紧,那么当警方勘查这里时,就会误认为灯光感应一直是有效果的,忽略了凶手可能在楼道的藏身地点留下痕迹或在灯泡上留下指纹——不过,看起来他没有拧过这个灯泡,也就是说,你推理的结论依然有效,那个凶手确实是能让小吴和高小燕完全放松戒备的人。”

参加了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之后,虽然杜建平让专案组的警官们“带带”林香茗,但林香茗却特立独行,悄没声儿地把三起案件的犯罪现场及其周边都仔仔细细勘查了一番,然后彻夜不休地将每一起案件的现场勘查报告、法医尸检报告、证人笔录和相关照片看了又看,接着重新走访了一遍犯罪现场,这一次他遇到了胡子拉碴地呆坐在高小燕家门口的李志勇,却理也不理他,径直从楼道里搬了张破凳子,蹬上去摸灯泡。

听了林香茗的话,李志勇几近麻木的神经突然松弛了一点儿,但是内心的痛楚依然折磨得他浑身无力:“都怪我,那天晚上,我要是能送她回家,她也不至于……”

林香茗本来已经准备下楼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他望着李志勇问:“高小燕是你杀的?”

李志勇蒙了:“不是啊……”

“那就办正事。”林香茗说。

不知怎么,李志勇突然觉得身上有了一点力量,或者说林香茗本身具备的强大磁场,吸引着自己不得不跟着他往楼下走……这个年轻的警校学生俊美而忧郁,周身好像风暴前夜的月亮一般,总是笼罩着一层神秘而朦胧的月晕,李志勇坚信他有着某种超自然的能力:能够在黑暗中看透一切,参悟一切,了解一切被掩盖、被遮蔽或者被埋葬的东西,而且越是黑暗,越是透彻……他也许无力改变它们,却能让一切事后才幡然醒悟的人洞见苦厄的根源。很多人修炼一生都换不来一次对命运的未卜先知,而林香茗则旁无挂碍,与生俱来。

“对了,上次的案情分析会上,你好像对我最后建议的侦查方向不是很赞同?”李志勇故意很大声地问,掩饰着自己的心虚。他相信自己真的错了,只是想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林香茗沉默了片刻才说:“高小燕和你一起调查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前面两位受害者的人际关系网,尤其是有没有交集,假如高小燕和她们有共同的亲友或熟识的对象,以她心直口快的性格,怎么会一个字都不跟你说?”

宛如醍醐灌顶一般,李志勇恍然大悟!

更加令他震惊的,还在后面。

那是在第二天的又一次案情分析会上。会议的主题是根据目前掌握的证据和线索,完成对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画像(犯罪个性剖绘)。按理说,这是林香茗的专业,但杜建平只拿他当成“实习生”,照样让他旁听,另外安排专案组一位名叫柴永进的老刑警做剖绘。

柴永进是个嘴里零碎特别多的人,一边抽着烟一边啪啦啪啦翻着几页写有心理画像内容的纸,说一会儿停一会儿,叨叨了半个多小时才把话说完。他认为,犯罪嫌疑人应该具备如下特征:年龄在二十岁以下,身体健壮魁梧,有严重的暴力倾向,很有可能因为强奸或斗殴接受过劳教,所以有比较强的反侦查能力。柴永进特别得意的一点,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强调:犯罪嫌疑人是没有固定职业的流动人员,长期住在地下室,所以在可疑人群的调查基础上还应该继续扩大范围,“比如对西郊南边的几个城中村加大暗访和监控力度,如果需要,把住在那里的人群都摸排一遍”。

围着会议室的长桌坐了一溜儿的刑警们边点头边记录,等他说完了,杜建平布置了几个任务:一是请少管所、看守所和市监狱等相关兄弟部门配合,提供这两年释放的年轻性暴力罪犯的资料,逐一过筛子;二是派包括李志勇在内的部分警力去西郊南边的城中村展开摸排。都布置完了,他循例问了林香茗一句:“小林你还有啥意见没有?没有的话咱们就——”

“散会”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就听见林香茗问:“柴警官,能否说一下你刚才所做的犯罪画像的依据是什么?”

口吻像以往一样地温和,又跟以往不一样地严肃。

已经合上笔记本的李志勇不禁抬起头来,望着林香茗。

包括杜建平在内,一屋子的刑警都愣住了,仿佛第一次发现这个儒雅的青年还有另一张面孔。

柴永进不由自主地把刚刚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看了看杜建平。杜建平的目光有点躲闪,让他意识到自己必须认真回答林香茗的问题,于是他挺了挺腰说:“那个,是这样,我们用高压静电吸附仪,在受害者的房间和楼道内,提取到了犯罪嫌疑人的足迹。那个,你要知道,只要划定压痕的面积并找出重压点,然后呢,测量前掌球形压痕的纵向长度或后跟压痕的最大纵向直径,将所测长度的厘米数乘以五,就可以得出年龄近似数——”

“这个是可以伪装的,何况现代人的体能年龄和实际年龄差距很大,二十岁的人五十岁的体能和五十岁的人二十岁的体能,都不罕见。”林香茗道,“你认为犯罪嫌疑人不到二十岁,而这个年龄的人,心智发育的成熟度很有限。以往的案例证明,就是再有经验的杀人犯,在不到二十岁时作案都会出现紧张、慌乱等行为特征,但在三个犯罪现场搜集到的种种证据表明,罪犯的手段相当老练,心智十分成熟。特别是在接近受害者时,他的步幅没有出现丝毫变短、变窄等‘犯罪临界特征’,始终保持稳定……所以我不认为把他的年龄限定在二十岁以下是明智的。”

柴永进顿时傻了眼。

林香茗伸出右手,手掌斜着向上,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柴永进明显紧张起来,从兜里掏出包玉溪,把一根烟抽出来又塞回去,机械地反复做这一个动作:“关于他的身材,那个,是这样,他的行凶手段是拿着榔头猛砸人后脑,一般来说,这样的暴力犯罪者总不至于是个瘦子吧……”

“柴警官,行为科学中有一条剖绘连环杀人犯体态特征的重要公式,简称‘AB互证公式’:A.案件猝发时间与罪犯体态成正比;B.在A公式成立的基础上,罪犯体态与受害者体态成正比。也就是说,在实施犯罪的过程中,从罪犯发起攻击到击倒受害者的时间越短,罪犯的体态越瘦小;反之如果存在时间比较长的缠斗,则罪犯的体态比较健壮,在此基础上,受害者的体态越瘦小,罪犯的体态越瘦小,受害者的体态如果比较健壮,那么罪犯的体态一定也更加健壮一些。”

李志勇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忍不住说道:“案件猝发时间短,说明罪犯采取的是偷袭行为,也就证明罪犯对自己的体力和体能估测偏低,怕一下子干不倒受害者,所以必须从背后下手或突然袭击。”

林香茗看了他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跟电影里演的相反,很少有受害者一下子就被野蛮凶暴的罪犯制服的,出于求生的本能,哪怕面对着像泰森那样的强奸犯,女性也会奋起反抗。我们目前要抓捕的凶手无论对付何种身材的女性,都一律采取背后的突袭,力求一击得中,不给对手任何反抗的机会,恰恰说明他并不十分强壮。”

柴永进彻底泄了气,半天说不出话来,杜建平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老柴你继续说,小林这也是帮你完善工作嘛!”

“我吧,也是觉得这个罪犯确实很老练,有一定的反侦查经验,才推想他可能折过,受过劳教。”柴永进嘀咕了几句之后,突然又提高了声音,“不过我敢说,我认为犯罪嫌疑人是个没有固定职业的流动人员,长期住在地下室,那可是板上钉钉的。”

林香茗看着他,不说话。

“刑事鉴识报告,想必林警官已经看过了,在犯罪现场提取到的嫌疑人足迹,证明他穿的是一双非常廉价又破旧的‘扬帆’牌球鞋,在足迹的间隙,多次且多处地检测到了微量的霉菌,这种霉菌主要存在于地下室或半地下室内。”柴永进说,“与此同时,他作案的地点虽然集中在西郊,但比较分散,尤其是第二起凶案发生的那天夜里,联防队曾经撞见过他,在追捕的过程中,他因为不熟悉路况,所以没有选择比较直接的、附近居民都熟悉的逃跑路径,而是绕了个大远,险些被堵在一条死胡同里,这些都说明他并不是本地人,再联系到那些霉菌,我认为他极有可能是没有固定职业的流动人员,就是俗话说的‘盲流’。”

柴永进所说的事情,发生在第二起凶案的那天夜里。一支联防队在巡逻中,在距离小吴家大约五百米的一处街角,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因为光线太暗,加之他把衣领竖得很高,所以看不清他的面貌。叫他停下检查时,他拔腿就跑,联防队员们愣了一下才追,一下子拉开了距离,这个人有些慌不择路,在一个只要直冲过去就可以进入绿植茂密的街心公园从而彻底摆脱追击者的路口,他反而往右转,钻进了一条胡同,七拐八拐跑脱了……事后,刑技人员将其足迹和鞋印中的霉菌进行了同一认定,证明此人正是那个连环杀手。这场追捕的失败令杜建平痛心疾首,没有什么比到手的鸭子又飞了更让人懊恼的了,为此他把春柳街道年近五旬的治安办主任房志峰叫来,劈头盖脸一顿骂。房志峰吊着一张苦瓜脸,说要辞去这个没日没夜没着没落的倒霉差事,杜建平只好又安抚了他一通,才算没让已经泄气的联防队彻底散了黄儿……

听完柴永进的话,再想想追捕连环杀手失败的情景,会议室里的人都觉得他的这一分析无懈可击,于是把目光纷纷投向林香茗,仿佛在说:“这回你总没话说了吧?”不想林香茗站了起来,翻了几页幻灯片,白色投影屏上出现了一大块椭圆形的绿地。

“这里,柴警官你认识吗?”林香茗问。

柴永进只看了一眼就说:“认得啊,这不就是街心公园前面的那块草坪吗?”

李志勇猛地把头一抬!

林香茗望着柴永进,慢慢地说:“柴警官,你亲自到这里查看过吗?”

老柴眨巴了半天眼睛,然后摇了摇头。

“在座的,有谁在第二起凶案发生后,勘查过凶犯从联防队手中逃脱的路径?”

小吴遇害后,专案组围绕着犯罪现场展开过非常详细的勘查工作。对于凶犯甩脱联防队的逃命之路,也沿着走访过一遍,但后来专案组一致认定,凶犯在逃跑时的路径选择是随机的——说白了就是“瞎跑”。缺乏进一步勘查的价值,也就没再耗费人力和精力,至于幻灯片上的那块绿地,警官们多半是走过路过没有看过……

面对着会议室里的一片面面相觑,林香茗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

就在这时,李志勇举起手来。

林香茗笑了:“好吧,那么就请李警官告诉柴警官,这块椭圆形的绿地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草坪。”李志勇说,“那只是一片铺着绿色纱网的椭圆形空地。”

最近,本市正在制作一系列形象宣传片,为此,必须把几年来到处都在破土盖楼、形同一片超级大工地的城市装扮得漂亮起来,至少在航拍中要显得多一些绿意,不能哪哪儿看着都像斑秃似的。但那时无土草坪的培育还没有推广开来,塑料草皮的价格又比较昂贵,于是环卫部门在所有裸露黄土超过一百平米的地方都铺上绿色纱网,航拍时看起来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会议室里骚动起来,刑警们低声议论着,嗡嗡了半天,眉头上的锁却依旧没有打开。杜建平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问林香茗:“小林,我没太听懂,这是不是真草坪,跟咱们的案子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林香茗沉稳地说,“我已经实地考察过了,这种绿色纱网的网眼宽度多在四到六厘米之间,恰好是一双普通球鞋或皮鞋鞋尖的宽度。所以,凶手没有跑进街心公园,绝不是因为不知道那里是良好的隐身之所,而是他不想在横穿那片绿色纱网时,鞋尖被网眼套住而绊倒——他哪里是什么‘不熟悉本地路况’,实在是对本地路况熟悉已极。因此即便在惊慌失措的逃跑过程中也没有做出错误的选择,我甚至可以肯定:他就是生活在成隅里和春柳街道这一片儿的本地人。”

“也许——”柴永进咬着后槽牙说,“也许是当时他看见了地上铺的是绿色纱网而不是草坪呢?”

林香茗转过身,看着投影屏上的那张照片,叹了口气:“这张白天拍摄的照片,你都没分辨出是假的草坪,何况他是在深夜呢……”

案情分析会结束之后,李志勇跟林香茗一起下了楼,站在刑警队简朴的院子里,透过一棵大槐树枝叶凋零、枯瘦嶙峋的树冠,他们看到了深秋那仿佛挂着霜一般萧瑟瑟、灰蒙蒙的夜空。

“你今天是只破不立啊。”李志勇说,“老柴的结论,你都给驳倒了,但是你却没有提出新的结论。”

林香茗沉默了片刻,缓缓地说:“案情过于复杂,矛盾点和疑点都太多,我还无法对犯罪嫌疑人做出精准的剖绘。”

不知是怕冷还是烦躁,李志勇把手揣进裤兜,原地跺了几下脚,干枯的落叶被踩碎,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案子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万一凶手就此收手,跟熊一样冬眠起来,是不是我们就再也逮不到他了……总不能让高小燕白白牺牲了吧。”

“从来没有一个警察会白白牺牲的。”林香茗说,“从来没有。” R0gWWCv/GJ1V7GONwZ8frBemqzcYu/Yc8LAQcZR1dV4mxmTIwEOpCrEf9/WUj8Q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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