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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建平跳下警车的时候,所有警员的脸上都浮现出惊讶的表情,并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市公安局局长许瑞龙是一个责任心极强且深谋远虑的人物。在警界摸爬滚打了一辈子,他很早就意识到随着时代的剧变,刑侦工作必须与时俱进。除了引入先进的警用设备、改革烦冗的警务制度之外,还必须以“勇敢忠诚、吃苦耐劳”为基础,提拔那些更具有科学头脑和现代化思维的年轻警员。经过多年的精挑细选,他给这座城市未来数十年的安全储备了三位优秀的青年才俊:负责刑侦的林香茗、负责刑技的刘思缈和负责法医的蕾蓉。他们都毕业于中国警官大学,都有多年的海外深造经历,都是各自领域内的顶级人才。刑侦、刑技和法医是刑事侦缉工作的三大核心主体部门,人称“三法司”,有这三位精英坐镇,许瑞龙不仅能睡个踏实觉,梦里还能笑出声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林香茗半截儿出了事,导致刑侦这一块儿豁了个大口子,一时间根本找不到可以匹敌的人才,没办法,只好让刘思缈兼起来,结果一年下来,把刘思缈累得大病一场,连部里领导都打电话给许瑞龙说:“思缈要是你亲闺女,你舍得让她这么玩儿命?”万般无奈之下,许瑞龙把已经由于个人原因停职在家的前刑侦处长杜建平请回来,主抓刑侦工作,而刘思缈继续负责她的刑事技术处。

所以,市局在得知扫鼠岭发生了案件,而且受害者中可能有儿童时,毫不犹豫地派出了“三法司”的领头人到达犯罪现场,并明令由杜建平主持刑侦工作。基层警员们消息没那么灵通,以为今天“主事儿”的还是一贯冷面如霜的刘思缈,未免战战兢兢,是以第一眼看见杜建平,都欣喜不已,虽说“杜老板”在工作时也是个火暴脾气,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是常事儿,但私下里却拿每个警员都当兄弟,破了案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不像刘思缈,只有公事,绝无私交,自己工作上拼命,对下属要求也十分严格,针尖儿大的纰漏都不许出,不然有你受的。这一年多来,刑警们忙得水不喝、鞋不脱、脸不洗,睡觉都恨不得睁着一只眼,虽然确保了本市治安形势一片大好,可也都苦坏、累坏了,看到杜建平回来,每个人都如蒙大赦。

杜建平笑着上前跟老部下们打着招呼,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警员们也纷纷涌上前来跟他握手,投向他的每一道目光都充满了亲热和尊敬,但这些目光里也闪烁过一丝惊疑:两年不见,杜建平老得厉害,过去那个虎背熊腰、铁塔一样身材的“杜老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腰身僵硬且有点儿佝偻、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想到他今年才刚刚四十九岁,想到导致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原因,很多人鼻子发酸。唯一让大家欣慰的是,在刚刚架设好的几盏明晃晃的卤素灯照射下,他那双能把石头攥出水的大手还是那么粗糙红润,握起来温暖而有力。

已经提前到达的刑侦处副处长林凤冲简要地和杜建平介绍了一下自己带来的队伍:由大案要案科抽调出的二十位精明强干的刑警,又把内警戒线和外隔离线的区域连说带比画地讲了一下。看着这个身穿黑色皮夹克、留着一撮小胡子的老部下不自觉地用后脚跟在地面上跺着,杜建平知道他的烟瘾犯了,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他:“提提神儿,接下来估计要熬整夜,你这老跳踢踏舞可不行。”

“这可不敢。”林凤冲说,“刘处定的规矩,怕污染证据。”

“又没进现场,怕什么。”杜建平笑着说。

“外围也不行。”林凤冲苦笑道。

杜建平把烟塞回兜里,跟林凤冲一起来到铁栅栏门口,一边穿鞋套,一边向扫鼠岭派出所所长、分局负责刑侦工作的副局长以及消防支队支队长了解情况,然后拔腿就要往里走,突然又停住了:“等一等。”

等什么,他却没有说。

搞得一班下属一头雾水。

一分钟不到,一辆黑色凯美瑞开了过来,车子靠边停稳后,从车上走下一个非常美丽的姑娘,一身黑色休闲毛呢外套既显得精干,又掩饰不住姣好的身材,里面米色针织衫的高领将一张雪白的瓜子脸衬托得格外高贵,微微昂起的下巴显得孤傲,一双柳叶眼里散发出冰冷的光芒,以至于所有的男警员见到她都神情紧张,又忍不住偷偷看她两眼。

“思缈!”杜建平一面打着招呼,一面走上前去。

刘思缈跟他握了一下手,叫了一声“杜处”,手心冰凉。

望着面庞有些瘦削的刘思缈,杜建平心情复杂。这姑娘刚刚留学回国那会儿,因为过于高傲,遭人排挤,被下放到新闻处做宣传干事,直到本市发生了“连环割乳杀人案”,杜建平才想方设法将她拉进专案组,让她一展才能,也算扶着她走上晋升之路的第一层台阶,但刘思缈丝毫没有感恩戴德之意,对他始终保持着一个下属对上级应有的礼貌和分寸。这之后她立功不断,官职也火箭式上升,尤其在杜建平停职之后,她更是平步青云,没用多久便成为本市警察史上权力最大的处级干部,执掌“三法司”中的两个。此次在很大程度上恰恰是上级心疼她太累,才把自己调回来补缺,可想而知杜建平的心情。此外,有一点是他隐隐作痛又不愿为外人道的,那就是当他家里出事后,包括蕾蓉在内的许多老部下都来嘘寒问暖、尽最大的能力帮他抚平内心的怆痛,只有刘思缈像闻所未闻一样远远避开,这让一向性情粗放的他对人情冷暖有了前所未有的认识。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刘思缈眼下是市里和部里的领导都非常器重的人才,上级的命令是让自己主持扫鼠岭案件的刑侦工作,但既然派了她来,凡事最好还是和她商量着来,这也正是他执意要“等一等”的原因。

这时,从巷子口开进一辆由救护车改装的法医临检车——焚烧和爆炸现场的尸体毁坏往往非常严重,而挪动和运送尸体到尸检室的过程中,很有可能遗落或丢失有价值的尸体证据,所以初步尸检大多就在法医临检车上完成。刘思缈和杜建平以为是蕾蓉来了,谁知车子停下后,从副驾上蹦下来的是一个留着马尾辫的女孩,圆脸蛋上有着像安吉拉猫一样可爱的眉目,她扑上来一把抱住刘思缈,笑嘻嘻地说:“思缈姐,没想到是我吧?”

“小唐?”刘思缈也吃了一惊,“你怎么来了?”

唐小糖曾经是蕾蓉的学生,毕业后就到蕾蓉法医研究中心工作,中间有一段时间出于某些缘故离职半年多,去年年底才回来。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这个过去又娇气又霸蛮的官二代小姐成熟了许多,工作上特别勤奋努力,成为蕾蓉须臾不可离开的好助手,只是考虑到她毕竟是个女孩,所以出现场这种事儿,蕾蓉大多还是安排男同事做,今天把她派过来,却是一桩新鲜事。

“市局组织学习什么文件,不放蕾蓉姐,其他几个人也都有任务,我这才把活儿讨过来。”唐小糖说。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刘思缈看不起唐小糖,唐小糖也有点儿怕她,俩人见面顶多点点头。但去年某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刘思缈拼尽全力把唐小糖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之后,唐小糖成为她骂不走打不跑的“死忠粉”,搞得刘思缈哭笑不得,慢慢地竟也有了视她如小妹妹般的情愫,当下叮嘱道:“小唐,这起案件可能要检验好几具在井下遭到过焚烧的尸体,你要有心理准备。”

“放心,别的没有,就是胆子练出来了!”唐小糖说。

“杜处,刘处!”又一辆警车开进了小巷,下来的是不久前任市局刑技处犯罪现场勘查科科长的楚天瑛。他本是邻省刑侦处处长,在警界以年轻和卓越的办案能力而闻名,被许瑞龙调到市局任要职,后来出于不知名的缘故被一免到底,在望月园派出所当民警,照样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作为他在中国警官大学进修时的老师,刘思缈当然不能眼巴巴看着这么一个人才屈居基层,于是想方设法将他调进刑技处,主抓大案要案中的犯罪现场勘查工作。

站在巷子里的所有警员都明白:这一下,市局刑侦口的精锐力量,除了蕾蓉,可以说是到齐了,就等着杜建平发号施令了。

谁知杜建平下达的第一个命令竟是:“思缈,你来分配任务吧!”

听到这句话,很多人都吃了一惊,但刘思缈只看了杜建平一眼,就点了点头。她首先了解了一下从案发到现在的基本情况,然后穿上白色的一次性防护外套,戴上鞋套,走进栅栏门里,沿着围墙的内侧巡视了一圈,发现整道围墙把扫鼠岭地铁站完全包围在一个矩形里,围墙的顶端都嵌了玻璃碴儿,根本无法翻越。地铁站共有三座地面出入口,每个出入口的造型都相同:卧倒的长方形,顶端有一个突出边沿的盖子,好像滑盖棺材一样,只是扫鼠岭地铁站缺乏保养,建成后连漆都没重新刷过,所以还是洋灰的原始颜色。其中A口,也就是唯一没有用水泥板封死、预留了一面钢板防盗门的那个口——位于苗圃的东南角,防盗门露在围墙的外面,正对着小巷;B口在苗圃的东北角;C口相距AB两个口很远,位于苗圃的西南角;着火的那个隧道风亭,位于C口往北走的一个土窝窝里。苗圃里除了架着支撑架的松树和枯萎的月季,就是几十棵年头很长的槐树,掉光了树叶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曳,妖冶得好像一大群半老徐娘在翩翩起舞,C口附近的一棵槐树枝上缠了个破旧的风车,伴奏一样咔嗒咔嗒响。一条用于灌溉的水渠贯穿苗圃的东西,里面没有水,塞满了蜷缩的枯叶。

出了苗圃,刘思缈把几个头头脑脑叫在一起,开始布置工作。

“我暂时将勘查范围划定在这个苗圃里面,中心区域是那个隧道风亭。”刘思缈把一张洁白而宽大的绘图纸铺在汽车前盖上,为了防止被肆虐的夜风吹卷了边,特地用两个警用吸顶灯压住两头,她一边用碳素笔在上面勾勒着现场草图,一边用警用图例标示重点,“摄像组尽快从不同的角度进行全景式照相固定,其中现场方位照相、现场概貌照相和中心现场照相都要做好……可惜隧道风亭下面有消防员下去过,没有及时拍照,希望他的工作没有掩盖或破坏原始痕迹。”

“刘处您别担心,那个消防员发现有死人后,不但没有对竖井下面做任何挪动,而且还拍了几张照片,已经发到我手机上了,我现在就发给您。”区分局主管刑侦工作的那位副局长一边说,一边用微信把照片转发给刘思缈。

刘思缈很是惊讶,把收到的照片一一打开看了,立刻说:“那位消防员在哪里?马上把他找来!”

陈国良被几个刑警请了过来,身上的消防服还没有脱。刘思缈盯了他一眼:“以前做过刑警?”

陈国良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警察,而且居然还是个官儿,怔了一下,点了点头,承认自己原来在某省做过刑警。

“我说呢,照片拍得很有章法,就冲没有用手机闪光灯而用头盔灯补光这一点,就值得嘉奖。”刘思缈说,“其他现场保护措施你做了没有?”

陈国良把自己上来时没有碰到井壁,为了防止消防靴底沾到什么证据,上来后把靴子倒扣着放在灭火毡上等等都说了一遍,刘思缈听完后点点头:“非常好,非常好!”然后让他去休息了。

“这么多年了,都没听到刘处表扬过我们一句。”林凤冲笑着说。

刘思缈瞪了他一眼,对区分局主管刑侦工作的那位副局长说:“你挑几个得力的部下,对方圆一公里以内的所有住户,逐门逐户地走访,了解案发前后有没有看到或听到什么特殊情况,现在这深更半夜的,群众可能都睡下了,被叫起来,态度不会很好,但也要抓紧走访,一个都不许少。”

副局长领命之后,她又对林凤冲说:“你火速与市交管局和市网安办(网络安全办公室)取得联系,把接到报案前后两小时内,扫鼠岭地铁站附近所有街道、单位的监控视频都调出来,你亲自带员查看,对可疑图像、视频做剪辑处理,随时供我们调阅,要用最短的时间搞清犯罪嫌疑人运尸和逃跑用的交通工具是什么,由此查清他往来的具体路线,需要天眼系统配合的话直接跟局里要求‘开路’(提供高清数据处理或人脸识别等全技术支持),不用打申请报告!”

接下来是犯罪现场勘查,这是刑侦工作的核心。也许是预感到案情特别重大,刘思缈不禁转头望了一眼已经拉上黄白相间的警戒线的苗圃大门:此时此刻,高高架起的六盏两千瓦警用卤素灯将苗圃里面照得恍如白昼,无论地面、树木、沟渠还是正在用白色粉笔勾画进出现场通道的警员,都像失血过多一样惨白。而那三个本来藏在密林深处,现在却被暴尸灯下的地铁出入口,看起来都穷凶极恶、蠢蠢欲动,仿佛随时会张开大嘴,把扰了它们好梦的生灵统统吞下肚子。

“天瑛,你把凤冲带来的刑警分成两队,让A队沿着北墙往南,B队沿着东墙往西,分别呈一字排开,以一臂的距离做单向推进,搜索证据——注意绕开隧道风亭周围十平方米的中心区域。AB两组搜索完毕后,交换进行二次搜索,A队沿西墙往东,B队沿南墙往北。”说到这里,她突然加重了口吻,“我把丑话说在前头,A队发现了B队遗漏的证据,我处分B队;B队发现了A队遗漏的证据,我处分A队!”

“这——”楚天瑛觉得有点儿不近人情。

“这是命令,执行!”刘思缈不容分说,“至于你自己,两件事,一是分离和提取进入过这座苗圃的可疑车辆的轮胎痕迹;二是围绕隧道风亭的中心区域走格子,做现场勘查。我和唐小糖进入竖井里面,做勘查和验尸工作。”说完她抬起头来问,“大家都听明白了吗?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林凤冲轻轻咳嗽了两声。

刘思缈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站直了身子,问身边的杜建平:“杜处,您看我这样安排可以吗?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看挺好。”杜建平一笑,“就是这地上的勘查有人做,地下的勘查咋没人做?”

林凤冲和楚天瑛面面相觑,不明白什么意思,刘思缈却恍然大悟,正要说话,杜建平伸手朝她摆了两摆:“得啦得啦,你们都有的忙,这事儿就交给我这个大闲人吧。”说完兀自朝着地铁站A口露在围墙外面的钢板防盗门走去。 M37lXdTRWjm42A4qF545mx3NmgUzG2M24U+eSwdkYTlq/N40v7G2pkt9Rs9974z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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