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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任何行动都可能给别人带来不快。

对此我深信不疑。我不过是一个刚经历过高中毕业的大一新生,这是用人生的前十八个年头才想清楚的事情。我的人生信条简单地说,就是不要轻易地过度走进他人的内心,同时尽可能不提出与他人想法相左的意见。我想只要能做到这两点,就可以大大减少因为自己的原因而使他人产生不快的可能性,在此基础上又可以减少因为他人的不快而导致自身受到伤害的可能性。

正因为对自己的信条深信不疑,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秋好寿乃时,我打心底觉得她傻极了。真想不到世上会有如此自信心过剩,还又傻又迟钝的人。

那是我步入大学后第二周的周一。漫长的选课阶段已经基本结束,这周终于可以开始潜心学习了。我怀着这种大学生最应有的想法,独自坐在大教室的角落。入学至今我没有加入大学里的任何社团,甚至也没有去参加欢迎新生入学的迎新会,所以当然不会有人和我结伴一起上课。不过,这也正是我追求的既平静又安稳的大学生活。

记得那堂课是当天下午第一节,讲的是基础课程里的和平构建论。我漫不经心地翻着教科书,等待着上课铃声响起。不一会儿,老师不声不响地走上了讲台,同时,一片紧张的寂静充满了这间全是新生的教室。

然而,刚刚高中毕业的大一新生们从未体验过长达九十分钟的课堂,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将注意力始终集中在课堂上恐怕是天方夜谭。学生们紧绷的心弦,终于还是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松动了,教室四处开始出现交头接耳的声音。老师泰然自若地继续讲着课,并没有特意去维持纪律。想必年年如此,他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也不例外,高中时的我本就无法在课堂上自始至终地集中注意力。沐浴着春日温暖的阳光,长达九十分钟的课堂就像是没有尽头的时光。那时的我绝不会想到,大学四年间的每一堂课都是如此漫长,而这样的时间体验竟要持续四个年头。

很快,坐在窗边的我就开起了小差,开始观察起了外面的世界。在窗外,学生们的欢声笑语与鸟儿的啼叫声全都融化在了春光里。

终究还是敌不过睡魔的诱惑,当我的脑袋正准备摆脱托着腮的手去贴到桌子上时,一个声音突然搅乱了这明媚的春意。

“不好意思老师,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

响亮又愉快的嗓音传到了教室的每个角落。那些仍然坚持听课而没有进入梦乡的学生们面面相觑,寻找起了声音的主人。同样,我也有些在意这是谁,却没有必要去四下寻找,因为那声音就是从我右手边传来的。正在提问的是一个女生,我与她中间只隔了一个人。侧目看去,那个她正朝着天花板伸直了右手,仿佛是在夸示“我即正确”的样子。

没在听课的我还以为老师正在找学生提问呢。那个女生用热切的目光直视老师,可是年迈的老师却一脸无趣地对她说了声“有问题请待会儿再提”,便催促她把手放下。我用余光继续观察着事情的始终,她慢慢地把手收了回去,脸上露出了不甘心。或许讲台上的老师也看懂了她的表情,又补充道:“现在倒也可以提问。”她的表情一瞬间恢复了活力,大声对老师表示了感谢,那声音再次响彻教室。

我想,如果那时她能提出一些让普通学生意想不到的见解,甚至与老师展开激烈的辩论,那么倒会让我觉得大学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也让我对大学生这个群体产生兴趣。但也仅此而已,产生兴趣似乎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可是事实超出了我的预料。

“这世界不需要暴力。”

女生开始了她的提问,却更像是在陈述自己的观点。而那观点,说实话就像是小学生思想品德课上讲的东西。我光是听着,都替她感到难为情。

她讲的内容,最多不过是不考虑现实的空想。老师听完她的话后也毫不隐藏嘲笑之意,评论道:“如果世界上不存在暴力该有多好,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我确实听到教室四处传来了讥讽的声音。“不正常。”“她说什么呢?”“真傻。”

跟老师的对话让她出尽了洋相,于是她便不再作声了。老师继续讲起了课。而课堂内浮现出的氛围,就好像既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又同时在嘲笑着这个教室里的某个人一般。

那之后,我又仔细地看了看她。不是因为我好奇这个打断讲课也要发表自己意见的女生长什么样子,只是我有个坏习惯,总想观察那种人们因说了傻话而遭到否定后生气尴尬的表情。

瞥了一眼她的脸色,虽说确实没有让我失望,但又让我非常意外。因为此时的她正目视前方,露出一副好似很受伤的表情,仿佛经受了巨大的打击。

那些极力想表达自己的人,我以前也见过,还私下里给他们下了定义。我一直认为,他们只不过是一群盲目相信自己,同时又会对身边不理解他们的人表示出不屑的家伙。但是在她的脸上却看不到那些人常见的被否定后的愤懑,这出乎了我的意料。

即便不打算与她有什么交集,她那时的表情却也让我多少产生了一点兴趣。

即便如此,这件事对于我最多就像逛街时耳边传来了奇怪的音乐,这种好奇心是持续不了多久的。在下课铃声响起的瞬间,课上发生的这些便都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填完了反馈课堂感想的小问卷后就离开了教室。因为没有选下午的第二节课,所以现在正好有空,我打算先去食堂补一顿中午饭。

尽管不是用餐的时间,大学的食堂里依然有不少的学生。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这样的氛围,不由得有些紧张。端着刚点来的每日套餐,一个人的我挑了窗边的四人桌坐了下来,合十双手祈福后,刚喝了一口味增汤。

“同学,你是一个人在吃饭吗?”

这样的话语以往就是食堂这个场景中的杂音,与我没有一点关系。心无旁骛地吃着套餐里的炸鱼排的我,完全没有想到这句话竟是对我说的。一口下去,满是酥脆的声音。就在我沉醉于食物的美味时,突然有人戳了一下我的肩膀,吓得我把炸鱼排都掉到了盘子里。

我拿着筷子抬起头,发现眼前这个人更是令人感到意外。竟然是刚才在课上发言的那位“不正常”的女生,她正端着咖喱猪排套餐站在我旁边。无法理解情况的我来回看着她的脸和她端着的咖喱猪排饭。

“同学,你是一个人在吃饭吗?”

她又问了一次。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刚才的那句话原来是对我说的。

“啊,一个人。”

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找我搭话,可是我也没必要说谎,所以点了点头回答了她。见我这样,她的脸上绽开了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红晕的脸颊充满了活力。就这样她自然地坐到了我的对面。

“刚才上课的时候你就坐在我旁边吧?我也是一个人来吃饭,要是方便的话咱们俩就一起吃吧。”

真的假的?鉴于刚才在课堂上她的表现,我想她一定是那种对自己过度自信的人。所以她的这个提议让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但我并没有拒绝她,这也是因为我的人生信条。依照我的信条,不反驳他人的意见比和他人保持距离更重要。所以那天那时,也抱着这种心态的我,无法拒绝她。

“好,好的……您请坐。”

她有可能是学姐,所以我尽可能礼貌地回答了她。我猜测,她之所以能如此自然地跟我搭话,是想到会选刚才那节课的一定都是大一新生,也就是说我比她至少低一年级。另外,我猜想她会突然跟我这个陌生人一起吃饭,肯定不会是因为她没有常识,而是因为她是高年级的学生,已经完全适应了大学生活,所以才会在新生面前表现得如此游刃有余。

“说话不用这么礼貌,你也是大一的吧?”

“我是……”

“难道说您是学长?”

她微微地吐了一下舌头,大大的眼睛里透露出慌张,仿佛是觉得自己把什么搞砸了。看到她这副样子,我在心里已经基本断定她就是没有常识,不如赶紧换个地方继续吃饭。可是我没有必要对她撒谎,于是摇了摇头。

“我也是大一的。”

“啊!太好了!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刚上大学就要出丑了。”

她把手扶在胸口,夸张地深呼了一口气。我却心想,难道刚才课上的那一幕不算是出丑吗?

“不好意思啊,这么突然。我在大学里还没有熟人,说实话挺不安的。来食堂吃饭,正好看见刚才课上坐在旁边的你,就来找你搭话了。真不好意思,没吓到你吧?”

实话说,确实吓到我了。

“没,没关系的。”

“太好了。对了,我叫秋好寿乃。”

她突然开始自我介绍了起来,这让我觉得她肯定是自尊心很强的那种人。

“我是政经学院的,你呢?”

“我是商学院的。”

“是这样。你叫什么?”

“我,我姓田端。”

“Tiánduān同学,不好意思突然找上你,以后还请你多多关照。”

秋好快速地点了一下头,及肩的长发随之摆动起来。我也随着她俯首行了个礼。在这种突发情况下,配合他人的动作大多会有好的结果。

“那Tiánduān同学,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这个……”

我犹豫了一下。她只是问了我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这不能怪她。

就个人而言,我并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它比较特别,不像是该给男生取的。如果我长相英俊一些,倒还可以因为自己有个漂亮的名字而感到高兴。或者说,如果我是一个满身肌肉的不良青年,却有这么一个漂亮的名字,那么反倒能让周围的人因为这个反差而觉得有趣。然而,上述这些都与我相去甚远,所以我不太愿意报上这个与自己不怎么搭的名字。

但是,我也没有无视他人提问的勇气。

“枫……”

当然,自己的这种纠结对于别人来说可能根本就不是问题。

“Tiánduān Fēng。字怎么写呢?”

“是种田的田,两端的端,枫树的枫。”

秋好从她的挎包里掏出了手机,用熟练的动作点了点屏幕,又放回包里。挎包的背带勒进了她的肩头。

“保存好了。”

她又露出牙齿笑了起来,眼睛眯成了两弯新月。然后她拿起了勺子,开始品尝那份让人期待的咖喱猪排。看完她这一连串的动作,我移开了视线,也吃起了自己的炸鱼排。

“我都要饿死了,刚才上课的时候肚子也一直在叫。不会让你听到了吧?”

“没、没听到。”

上课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肚子叫还是不叫。

“那就好。我平时就挺能吃的,要是这次吃得比你还多,真怕会吓到你。”

“这样很健康啊。”

“高中的时候也算是足球队的成员,当时就吃得很多。我现在真的该少吃点了。”

她说“也算是”,可能表明她高中时所在的足球队实力不强,不过分在乎胜负。她说要“少吃点”,也就是说她在大学期间不打算继续踢足球了。我在心里自行得出了以上这些解释。

“田端同学平时会做什么运动吗?抱歉哦,突然这样问。”

看来她也懂得去考虑别人的感受。如果只从她刚才在课堂上的表现来看,我还以为她是那种会随意踏入他人内心的人,看来她至少还懂得进来前要先敲下门。

“没关系的。我高中的时候也没有特别参加什么运动。”

“那是加入了文艺类的社团?”

“不,我是回家社的。”

“那现在有加入哪个大学社团的打算吗?”

“可能有吧,现在还不确定。秋好同学呢?”

“我是打算加入,但是大学里的社团太多了,如果再加上那些非官方的社团,数都数不过来。所以我现在还在犹豫,不过倒是对模拟联合国挺感兴趣的。”

“模拟联合国?”

我重复了一遍秋好的话。看到我的反应,秋好又补充了一句“是啊,可有意思了”,然后专门给我讲解起什么叫模拟联合国。

简单地总结一下秋好的说明,模拟联合国指的大概就是对国际问题感兴趣的同学们各自代表不同的国家坐在一起,像真正的联合国一样去讨论国际问题。原来如此!我感到自己对秋好的印象开始逐渐成形了。

“田端同学觉得这样的社团怎么样?”

“看样子就像是比较复杂的TRPG。”

我对模拟联合国没有什么了解,也没有理由去肯定或者否定它,所以就随意说了一句。于是这次轮到秋好重复我的话了。“TRPG?”鉴于刚才秋好的耐心讲解,我也不得不给她说明,于是我尽可能客观又简要地解释了什么叫TRPG。

“总之,就是一种有各种角色扮演成分的游戏。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吗?你说得还挺有意思的。要是我玩这种游戏,一定要扮演勇者。”

秋好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沾着咖喱的勺子举到眼前,就好像她手中的那把勺子是一把勇者之剑一样。看到我的说明能让她这么开心,我多少感到有些意外。

“模拟联合国就是你说的这种感觉,有兴趣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看?”

“不,还是算了吧。不好意思。”

我不想在参观了社团之后又不加入,不想看到社团里的人被拒绝后的遗憾表情。即便他们不表露在脸上,我也不愿去想象他们内心的遗憾,或者是不管我们加入与否他们都无所谓的态度。

但这样拒绝秋好随口提出的邀请,也已经轻微地违背了我的信条。不过秋好当然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她只是把双手合在胸前,笑着对我说:“没关系,我不该一下子就讲这么多。”看来她也很清楚自己性格里的优点和缺点,这让我对她稍微有了些好感,但也仅仅是一点好感。

“没事,我才应该道歉。我并不是讨厌加入社团。”

“真的吗?那太好了。因为周围的人经常觉得我太没常识了。”

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看到她爽朗的性格,我还以为她不会在乎别人的看法,所以看到她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着实让我有些意外。我猜想,她就是那种只在能够接纳她的人面前才会表现得如此兴高采烈的人。

刚才那句“并不是讨厌加入社团”可能又让她提起了兴致,那之后她又问了我很多问题。我尽可能地回答了她,同时也了解到了一些她的情况。

她是茨城县人,从高中直接升入大学。和许多大学生一样,目前一个人在校外租房生活,正在申请在课外辅导班打工的机会。喜欢看热血漫画,爱吃竹夹鱼罐头。

光看这些信息的话,我会觉得她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但是因为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上课时的那个样子,所以我总是难免会给她加上“没有常识的人”的滤镜。而且我也不觉得有必要去修正这种“不正确”的看法。

“那我先走了,下回再见吧。”

据她说,她下一节课所在的教室离食堂很远,所以要先走一步。看她站起身,我便对她摆了摆手:“那下回见。”话虽如此,我当时的感觉是和她肯定不会再见了。这并非是因为我性格冷酷无情。

秋好这样健谈的人,肯定马上就能找到更好的聊天对象,然后忘记我这个只是用来填补友情空白的人。迄今为止,我已经多次被用来填补空白,被他人当作交到朋友之前的“应急措施”,而且我也理解他们的做法。

所以,那时的我确信不会和秋好有“再见”的机会了,也就更不需要去认真理解她这个人了。

可是……

都不用等到下周的周一,为了去听周五下午的第二节课,我来到了一间可以容纳五十人左右的教室。进去之后我赶忙向最后一排走去,找到一个位置坐下。而同样在教室里的秋好正坐姿端正地等待着上课,看到我从教室前门进来,她急忙朝我挥了挥手,还特意走到最后一排坐到我的旁边。

“田端同学,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你也选了这堂课啊。”

“是啊,我都没注意到又和你选了一样的课。”

我想秋好肯定是和朋友一起来上这堂课的,所以才特意跟她保持了距离,可她竟然坐到我旁边来了。

看来是我考虑得太多了。

当秋好正在向我抒发她被课外辅导班录用的喜悦时,上课铃响了起来。看样子她是一个人来上课的,并没有其他的熟人。

听到上课铃声,秋好立刻停下了闲聊,笔直地坐起来朝前看去。虽然我没有她那样认真,也还是目视前方听起了课。同时,我在脑海中漫不经心地想到,竟然真的和秋好这个人“再见”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真不该去考虑她有没有跟朋友一起来上课的事。因为当课程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她没有朋友的最大原因。

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完全一样,这一次我根本不需要特意去寻找声音的主人。真的还是假的,我在心里想。提问者这次也在我的旁边,而且我也认得这个声音。

我侧过头,看到秋好又笔直地举起了手。

这堂课的老师要比上一回温柔得多。“好啊,学生交了学费就是要参与到课程里来。你有什么问题?”老师允许了秋好的提问。

“谢谢老师。”

对于秋好向老师道谢后打算说什么内容,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一种预感。可当听到她确实说出了那预想中的问题后,我又后悔起来。

说是提问,实际上她不过是再一次道出了她那套主张。她用响彻教室的声音,再一次谈起了她孩子般的空想。

这一次我没有再把她当作傻瓜。她的行动已令我目瞪口呆。因为之前在食堂的对话,让我以为她是个正常人,看来是我误会了。

但看样子,我惊讶得还是太早了。我听到教室的某处传来了一句话,让我不想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都第几次了。”

理解了这句话的瞬间,我慌了起来。

难道是说我身边这个人,每节课上都在讲这套话……?

我想我不得不重新审视秋好这个人了。

她不是没有常识。她是不大正常。

我真不该和她扯上关系的。

那之后我尽可能装作认真听课,极力不去看我旁边这位不大正常的女生。怪不得没人愿意跟她交朋友,怪不得会特意记住我这个人,还过来热情地搭话。简单地说,就是因为对于她,周围的同学们都比我更有戒心。

我怎么犯了这种错误!不知道现在补救还来不来得及。今天的老师和上次课的一样,面对秋好的提问只得苦笑,又不忘添一句嘲讽。看到这些,我开始拼命地考虑如何才能摆脱秋好这个人。

快走!我决定直接逃离。下课铃一响,我赶紧站起身来,把早就写好课堂感想的问卷交上去,就急急忙忙地逃出了教室,丝毫没多看秋好一眼。我想着这下暂时可以放心了吧。等下周一上课的时候,我一定要尽可能晚地走进教室,然后尽可能坐得离秋好远一些。下周五的这堂课也是一样。这样下去的话,秋好肯定就能把我遗忘。毕竟这所大学里的人太多了。

所以,没有必要一定找我当朋友。

然而这个时候,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状况出现了,秋好正追着我跑过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没事,我只是在想些事情。”

不知不觉间,从与秋好相识的那天算起已经过了两个月。又是周一下午第一堂课之后,我与秋好正一起吃着略迟的午餐,这好似已经成为了习惯。

因为一些自身的原因,我仍无法做到拼尽全力与主动接近我的人划清界限。所以,我现在依旧和秋好保持着目前这种关系。

我夹起每次必点的炸鱼排,又把它放回了盘子上。

“我说,你上课的时候能不能别再那么引人注目了?”

“田端同学,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样做不是为了吸引大家的目光。我是想明确地得到正确的答案。”

“结果还不是很抢眼。”

现在的我已经清楚,只是跟她聊天的话并不会带来什么特别的危害。

“而且让讲课的老师正确地意识到,有的学生会持有不同于教科书的想法,这对老师和学生都好啊。刚才上课的时候,我就在想,虽然大家都觉得我说的内容是空想,但这就是人类的理想啊。既然这是理想,我们就应该朝着它努力才是。为什么大家都嘲笑这种想法,说它是空想呢?比起所谓战争背后的和平,肯定还是和平背后的和平要更好。这就是我的看法。”

和她聊天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危害,但如果和她成为朋友的话,肯定少不了麻烦事。

我又一次夹起炸鱼排吃了起来,以此表示我不想发表意见。

如果我不经思考地随意提出什么意见,被秋好捕捉到我的言语中她无法接受的观点,那么她肯定又要不停地争论下去,直到双方意见统一为止了。她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想要说服对方,而是想通过了解他人的不同看法来打磨自己的见解。她这一点真的让人很难接受。也正是她的这种性格,导致周围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当秋好不在场的时候,我已经好几次听到别人说她的坏话。

“理想还是得追求到底啊!”

秋好用那格外明亮的目光看向我,眼睛中满是纯粹与坚定。而我只能像往常一样,用沉默来回应她投来的耿直目光。于是我戳了戳盘子里的沙拉,就像要以此逃避她的视线。

这两个月以来,在这份目光的注视下,我始终没能与她断绝联系。

每周与她的几次见面,让我在不经意间,从她那麻烦的个性中发现了一丝纯真。

“把实现理想作为自己的信念,并为之努力打拼,坚持下去的话,理想最终就会成为现实。”她的这份纯真,实在是青涩又易碎得让人无法直视。觉得她的想法青涩,其实是因为过去的我也曾这样坚信过。而就在这一刻,我发觉了往昔的自己是多么脆弱,也感觉到现在的她是如此的天真。若只是在远处旁观的话,我一定能从容地当她是个傻瓜。但她的纯真却近在咫尺,至少就我个人而言,已经无法对她和她的想法视而不见了。

如果现在提出与秋好一刀两断的话,会让我被秋好讨厌,而这不是我想要的。如果秋好能主动与我断绝联系就好了,我时常这样想。一直以来,正是这样可有可无的相处态度,才让我在与他人交往时有了更多回旋空间。然而,秋好不仅没有主动与我保持距离,甚至还接受了我的“友情”。结果两个月过去了,周围已经开始有人议论起了我。

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大学生活。

“国际关系研究会那边怎么样了?”

“呃,去那边看了一下,但是我与那里的氛围似乎不太搭调。”

虽然秋好是若无其事地笑着对我说的,但我早就体会到了她的心情。

肯定是因为那个社团里已经有人把她拉进了黑名单。秋好多次打断老师的授课,有一次一个高学年的学生甚至直接讽刺了她的这种做法。而她在之前提到的模拟联合国那边似乎也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

“那你还打算再去哪个社团试试吗?”

“嗯……升上三年级之后肯定会有很多研讨会要参加,我现在觉得大学前两年用来好好学习也不错。”

虽然这样说,但秋好的脸上却微微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你若是一定想参加一些活动,那就自己组建个社团不也挺好的吗?”

我半开玩笑地提出了这个建议,希望以此来安慰秋好。刚把汉堡放进嘴里的秋好突然叫了出来。

“哎!”

“……怎么了?”

“是啊,我们可以自己创建啊!”

秋好咽下嘴里的食物,又用那耿直的目光看向了我。瞬间我就明白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对啊,我们能自己创办社团。为什么我没早点想到呢?”

秋好掏出笔记本,飞快地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浪费时间来等别的社团接纳呢?自己创造一个能够身处其中而感到心情愉快的空间不就好了。怎么没早点想到呢?太谢谢你的主意了!”

她说得兴致高昂,脸颊都泛起绯红。

“我只是随口说说的。”

“申请创办社团要多少个人?好像需要五个。我回去再好好查一下。那现在算上咱们两个人,还得再找三个。”

“你的意思,是把我也算上了?”

“这不是你的建议吗?而且我和枫的关系不都这么好了嘛!”

那个时候,秋好已经开始偶尔直呼我枫。她这样叫,要么是有求于我,要么就是觉得强我所难心有愧疚。

为了不过分打击秋好的热情,我做出了配合她的表情,但还是说道:

“这事儿太麻烦了……”

“社团的活动内容咱们就先随心而定,绝不做不喜欢的事。一定要把活动范围定得非常广。—啊,可这样的话不就和那些陈腐的大人们一样了嘛,这可不行,一定要贯彻我们自己的信念。”

秋好脑中的想法正在不停地膨胀。而我就在离她最近的特等席观察着这一切。

“你说的信念,指的是什么?”

“用大学四年的时间成为理想中的自己。”

“啊……”

我心想,这家伙究竟在说什么异想天开的傻话。光是听到这个答案,我都要忍不住难为情地笑出来了,但出于礼貌,还是强忍住了。

如果让她觉得我这个“假扮的友人”已经完全接受了这套缺乏常识的信念,那么她肯定就要强拉我加入这个莫名其妙的社团了。因此,我用不带轻蔑的语气,对她提了个饱含轻蔑的问题。

“从以前我就很好奇,你是怎么能每天都活在这些奇思妙想里的呢?”

其实,我更想对她说的是:我做不到,所以就不参加了。

“这也算不上什么奇思妙想,还只是停留在想象中。但是任谁都会去想象一下理想中的自己吧。”

我不会。我最多也只会想想毕业后找什么工作,绝不会像秋好那样将每一天用在把自己塑造成为理想中的自己上。

“嗯……这种积极向上的东西我平时很少去考虑。”

“这算是积极向上?倒不如说我不喜欢现在的自己,这应该算是消极的吧。我不想成为那种到处看人脸色、八面玲珑又追逐权势的大人。要是让我那样的话,还不如去死呢。”

周围的大人倒都很希望你能成为那种人—这是我这个“假扮的友人”的看法。

“还有就是‘理想中的自己’说的也不是当个伸张正义的英雄之类的。即使目标很小也没关系,比如给自己定个规则。”

“给自己定规则?”

“对,比如绝对不随手乱扔垃圾之类的,这种程度的事情就足够了。你肯定也有这种给自己定的规则吧?”

她又向我投来了那耿直的目光。我正打算说些什么敷衍她,但当视线遇到那目光的一刻,我闭上了嘴,看向别处。

给自己制定的规则。我的确有着自己的人生信条。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

如果她听过之后想与我保持距离,那我的损失也不过是少了些每次上课时被人瞩目的时光。

这样一想,我还是下定决心将我的信条告诉秋好。

“可能跟你说的规则不太一样,但我每天都注意着不过度走近他人,以及不正面否定他人的看法这两件事。因为我觉得只要做到这两点,就能减少让他人生厌的机会,最终也能保护自己。”

听完我简短又无聊的发言后,秋好脸上出现的表情我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她睁大了眼睛,陷入了沉思。本来,秋好为了实现她的理想,就要不断地宣扬自己的主张,这与我的人生信条是互相矛盾的。所以她突然无话可说也是理所当然的。

“……哎,你也太温柔善良了吧!”

然而,秋好睁大眼睛,这样回答了我。

“那也就是说你不想去伤害任何人,对吧?我还是头一次知道你的这个想法,你可太温柔了。”

“这不是什么温柔善良。”

“不,我觉得这就是。哎,能这样可太厉害了。”

秋好一再用力点头。

我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如此肯定。

她又用那种目光看向了我。每次她这样,我都没有办法对她所说的话置之不理。

我在感到羞涩的同时也想到,可能我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温柔存在的。

“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创办社团。”

秋好的视线又升温了几度。

“……可是我不想太引人注目。”

“那我们就秘密地进行活动,找到一个我们都能接受的方式。也可以是一个秘密社团。”

“秘密社团?”

从秋好嘴里说出的这句话过于幼稚,让我差点笑出了声。这回就算是她也觉得有点害羞了,把脑袋扭向一边,双手捂住脸,补充道:“我就是举个例子。”难得看到她慌张的样子,真的让人忍俊不禁。

“那我考虑考虑吧。”

“嗯。”

“那我们这个秘密社团该取个什么名字呢?”

为了戏弄一下秋好,我问出了这个问题。秋好噘起了嘴。“那就取一个代表目的与活动方式都很隐秘的名字。”她指着我身上的T恤说道。

“摩艾。”

在这件我随手买的T恤的胸口位置上,印着用抽象画法画出的一座摩艾石像的侧脸。

这种随意的设计风格,让不喜欢深入接触事物的我感到很舒服。

可能一切的开始就是以这一天为契机的。

从这天起,我和秋好的会面突破了以往的频率,愈加频繁。

有时我会觉得,我和她之间的“友人”关系或许已经可以卸下“假扮的”这个前提了。

这不是我入学当初想要的大学生活,但却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被动的我即使保持沉默,秋好也总会给我的世界带来新的元素。

有时是这样的。

“枫—”

“嗯?”

“来,茄子。”

在大教室上课时,我们一如既往地并排坐在了一起。秋好突然叫着我的名字,把肩膀凑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已经摁下了数码相机的快门,拍了一张合影。

“你在拍什么照片?”

“这是我新买的数码相机,不错吧?待会儿我把照片发给你。”

“这是在拿我试拍吗?”

“没错。我现在就得磨炼摄影技术,以备不时之需。”

语气越来越不客气的秋好在那之后把照片发给了我。照片上清晰地印着吃惊地看向秋好的我,还有满面笑容的她。从此以后,作为摩艾活动的一环,我经常被迫跟着秋好四处拍照,但回想起来,我和她的合影倒只有这一张。

还有的时候是这样的。

“我做了这个!”

“这是什么?”

我收下她手里的东西一看,那是用塑料板做的钥匙链,上面的图案是一座扭曲的摩艾像。

“做得不错吧!戴上这个我们就是同伴了。要不就挂在你的包上吧。”

“呃……我们不是秘密组织吗?怎么能这么显眼。”

“可是,现在还要说这个吗?好吧,我来帮你取下来。枫可真是个谨慎的家伙。”

到了这个时候,秋好已经开始只叫我的名字了。最终我还是把那个钥匙链和钥匙串在了一起。但这事一直没告诉秋好。

有的时候是这样。

有的时候是那样。

还有的时候……

秋好的大学生活有相当一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和我一起进行的各种活动上。有一次我问她:

“你不用去和别的朋友一起玩吗?”

“我更喜欢和男生一块玩。这样既轻松也不用考虑太多。”

我想,也许秋好的身边并没有多少朋友吧。而且像秋好这种性格,的确不适合到女生的圈子里去。

秋好的脸上也不是一直都挂着笑容。她有时会对着新闻皱起眉头,有时会因某人的看法愤愤不平,还有时会因为他人的讥讽而受到伤害。当我意识到这些时,早已把那个最初想尽办法避开秋好的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已经可以认同她、信任她。她对理想和真相的追求,以及她的幼稚与荒唐,这些都是我的性格中所不具有的东西。

“枫,谢谢你能接受我。”

从我们的相遇算起已经过了很久。我记得那天正好是和她去了某个美术馆,在回来的路上她突然这样对我说道。

“你指什么?”

“你之前不是说,为了不伤害别人,你一直都在尽力避免与他人深入接触嘛!真是这样的话,那最开始我跟你搭话的时候,你就该说个慌,然后明确地拒绝我。谢谢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要是没有你在的话,我的大学生活得多寂寞啊。”

当时,我已经不会觉得她说的话令人难为情了。可以把想到的事情都付诸言语,这就是我的朋友,是我认识的秋好。

“你这是怎么啦?突然这么肉麻。”

“你难道不该感动一下吗!?”

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我们曾那样欢笑过。

那时笑靥如花的秋好,如今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早上一睁开眼睛,我很快就想起了这一天内不得不去完成的麻烦事。

无论多么不情愿都要爬出被窝,只是完成这一个动作就好像要用光一整天的力气,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即便如此,还是要认真地换上正装,提起公文包,踏出家门。我走在路上,思考起如今的我究竟在靠什么驱动着自己的身体。恐怕,只是社会性和朦胧的不安。

在赶往车站的途中,我买了块面包匆匆塞进肚子里,然后和出门较晚的上班族们一起挤上了地铁。车厢里这些身着西服的人们,都好像背负着比自己手中的公文包更沉重的东西。

又到了这几个月以来经常下车的地方。每次到了这个位于中央商业区的车站,就不能再放任脸上的肌肉继续松弛下去,得尽可能做出一副“无论身处哪里,也无论是谁怎么看我都无所谓”的轻松,还要把这份轻松努力地写到脸上。

走出车站的闸机,我掏出手机确认了一下今天要去面试的公司的具体位置,并又确认了一遍这些公司的名字和业务类型。因为每一天都要往脑袋里灌进大量这类的信息,这让我有时候甚至会对不上它们各自的名字。尽管我对这些企业的情况知之甚少,但只要在面试时灵活地应对,自己的无知就不会暴露给面试官。即便露出马脚,也还可以通过相应的技巧蒙混过去。

我沿着地图的指示,顺利地提前十分钟到达了公司所在的大楼。在这里工作的人们,每天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进出这栋望不到顶的建筑的呢?我猜想,他们多少也在靠这栋大楼维持着自尊心吧。

我挺直了脊背,嘴角挤出微笑,踏入了这座要塞。穿过两扇自动门,我向着宽阔的电梯间走去,看到有两个人已经站在电梯门口。一边是笑容灿烂的近三十岁男性,另一边是身着正装的女性。我一眼就看出他们分别是招聘官和求职的学生。我对求职的学生整体上没有多少好感,便特意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即便如此,在电梯下来之前我还是不得不在一旁听着他们的对话。令我困惑的是,这个招聘官的态度过于亲昵,而同时这个求职学生的说话方式更是过于谄媚。心里正想着他们莫不是在搞什么潜规则时,电梯门开了,我率先走了进去。

我等在电梯里,本以为他们两个也要搭上来,这时求职的学生突然低下头,道谢的同时他们开始互相告别。结果,只有招聘官朝着我走了过来。看来似乎是有一场面试刚结束。

电梯门就快关上了,但这两个人仍没有结束话别。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摁一次电梯的开门键时,我从招聘官的嘴里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词。

“那我们下次在摩艾的交流会上再见吧。”

瞬间,我明白了他们的关系,这让我感到非常不快。当然,我没有将这种不快表露给擅长捕风捉影的招聘官,毕竟他是社会人士。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个求职的学生也是我们大学的。

社会人士到了三层就走出了电梯,之后一直到我要去的九层为止都再没有人进来。我趁现在赶紧叹了口气,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挺直脊背,换上了该有的表情。

刚迈出九层的电梯门,工作人员就迎了上来。我面带微笑地走近她,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今天到您这里来面试的田端枫。”

这位接待员的演技也绝不输我,满面笑容地把我带到了等候室。

等候室里还有两名学生,他们和我一样绷着脸上的笑容,就好像这表情已经定形而无法复原了一样。

我再一次体会到,正在求职的应届生实在是一个令人厌恶的物种。

* * *

分明没干什么体力劳动,但是回到住处后还是感到疲惫不堪。

今天,我在结束了那家公司的面试后,又去听了一场招聘说明会。

我松了松连日佩戴却仍无法习惯的领带,一走进卧室,也顾不上去在意是否会压皱正装,就倒在了地板上。明明充了三年的电,现在就要用尽了,感觉自己就要被求职活动压垮了。

所以,那个电话来的真是时候。

我坚持等到电话铃响到第三声才接了起来。

“您好,我是○○大学的田端枫。前几天麻烦您了。谢谢。好的、好的。还请您多关照。好的、好的。那我就先挂了。请您多关照,再见。”

放下电话后我才注意到自己在不经意间跪坐了起来,于是就这样顺势放松全身,又躺倒在了地板上。现在已经不需要去在意正装的褶皱了。

这通电话是我前几天面试过的公司打来的,他们对我说,希望我到他们公司就职。

也就是说,我有工作了。

“太棒了……”

我紧盯着矮矮的天花板,嘴里下意识地说出了这句话,但事实上却并没有感到多少喜悦。这不是因为这家公司并非我心仪的归宿。愿意录用我的这家公司规模大、声誉好,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逃离面试的苦海了。但这种安心也仅是一瞬间,马上就要走进社会带给我的不安要强烈得多。只是知道人们在获得offer时都会发出这种高兴的感叹,就也这样说了出来,然而,我却体会不到任何喜悦的心情。

五月的气温已经转暖,或者就这样在地板上睡一觉算了。虽然有这种想法,但我还是站起身来,决定先把该做的事情处理完。换上汗衫,我从隔壁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走向电脑桌,敲起缺了一个Shift键的键盘。打开电子邮箱,我开始给之前面试过的几家公司的人事部门发邮件,当然也包括今天面试的公司,告诉它们我不会再继续参加今后的二次面试了。

我拉开易拉罐的拉环,咽下一口啤酒,尝试着想象那些人事部门的工作人员在收到求职学生发来的这种不再接受二次面试的邮件时会是什么感受。恐怕仅仅是排除法里少了一个选项罢了,这样一想,我又感觉轻松了许多。

罐中的啤酒才喝下一少半,眼前突然开始晕眩。我不讨厌酒精,会头晕只是因为酒量不大,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积攒的疲劳。我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椅背上,再一次看向天花板。

天花板是一片虚无的白色。我曾尝试过一次吸烟,但终归以不喜欢而告终。

我拿起手机给董介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工作。“恭喜啊!”我立即收到了他的回复。在董介的面前,我可以无须伪装地表达自己,这让我感到很放松。

把手机放回桌子上。

脑袋却开始不听指挥地回顾起这段时间的奋斗。

我感到,找工作就像把真实的自己掩藏起来,再操控着一个伪装出来的自己,去一次一次地与同样也伪装着的他人竞争。这样做,疲惫是不可避免的。

不同于只说一次的谎言,这种需要伪装自己的情况只会变本加厉。本以为在打工时已经让自己积累了这方面的经验,如今看来是太过天真了。

如果未来的人生主题是成为一名社会人的话,那么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每个人终究都会变得不属于自己。

因此,董介给我发来“恭喜”二字肯定也是在对我说:干得好!你已经突破了第一关,接下来还有更残酷的试炼在等着你。想到这些,我就不知该如何回复他。

喝完了手里的这罐啤酒,我起身去取第二罐。

厨房到卧室只有几步的距离,我手中握着冰凉的啤酒,身体却失控地晃了起来。踩到散落在地上的废弃简历,身子一下子滑了下去。我赶紧抓住椅背,避免让自己仰面朝天地摔到地上。

拾起地上这些差点把我送进医院的简历,那纸的手感过于光滑。本想着就扔掉算了,但我还是把它们捏在手里,又坐回电脑前。

我看着手中的简历和自己用工整的字迹填写的表格,读起了“自我展示”栏的内容。

生命的价值在于用劳动为他人创造美好。

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沟通产生共识,共识带来喜悦。

我行动、我选择、我成功。

这些话已经被我无数次写到了简历上,在面试时也无数次地挂在了嘴边。

但是这全部,都是谎言,都是谎言,都是谎言!

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

虽然觉得简历上的这些话很愚蠢,但是我并不想否定自己的谎言。正是因为擅长编造这些谎言,这一次我才得到了工作,得到了生存下去的途径。这并没有错。

当然,有的人可以凭借自己拥有的能力、外貌、资源活下去,并始终保持真实的自我。但我绝不属于那类人。

这样就够了。

就算是伪装,坚持下去就好。

没有错。不会错的。

应该不会错。

嗯。

酒精和工作有了着落的轻松混合在一起,让我感到一阵虚脱,内心的防御似乎也迟缓了起来。那些平时完全不会考虑的事情,开始不停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

坚持表演一个伪装出来的自己,如今终于有了回报。

但这并不是真实的我所收获的。

从今以后,我还要以这种伪装走完后面的人生。

真令人窒息,总有一天生活会变得令人无法接受。

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活了二十一年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这三年的大学生涯又有什么意义?

不是这样的 。我想尽力否定这些疑问,但不知为何它们却不停地在我脑海中奔跑。都要怪酒精,也许是我拿到offer后太激动了。

如果我能够不去在意才华、相貌,以及环境这些东西,可以无须揣度和钻营地生活下去的话。

如果敢于谈论理想的话。

莫非我也有想随心所欲地拥有的东西?

我摇了摇头。那种东西是不存在的。

为了不再考虑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我一口气喝下了第二罐啤酒。

然而,酒精只会让混沌的思绪愈演愈烈。我将开始发热的头抵在桌子上。当桌面上摆起第四个空啤酒罐时,我失掉的已不仅是内心的防御能力,就连理智也丧失了。

这时我注意到,它就在那里。

想起来了。我想拥有的东西,一直都在那个角落。

缓慢地抬起沉重而发烫的头,我再次把手放到鼠标上。

移动箭头形的指针,滑到屏幕左下角,将指针放在一个文件夹上。

双击之后,一个图标映入眼帘。

或许是酒精的缘故,我的手指在颤抖。一度认为它已经不再重要,我用力地快速双击了图标。

屏幕上显示的,是那张三年前的照片。

转动发晕的脑袋,定睛看着照片。除了没有抹发蜡外,那时的自己和现在没有任何不同。而照片里的自己正在用受惊的表情注视着那张如今已经不在这里的笑颜。

我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

嘴里发出的声音,比我想象中的高出许多。

“秋好。”

这个名字如浓稠的液体一般从嘴里溢了出来。

“你那时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就算这样问了,也无法得到完整的答案。

即便如此,我还是打心底想知道那时的秋好到底在想些什么。就算我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了,也希望她至少能告诉我。

不,也许她什么都没想。秋好应该只是,只是想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她的理想应该只是这么纯粹。她就是那样的人。

“我被骗了……”

这句话是对两个人说的。对我,还有秋好。

关于大一时我和她的记忆不断浮现。我努力让自己不去回忆,但记忆却如潮水般向我涌来。

最初遇到秋好时,我只当她是个不正常的家伙,但在了解并接受她的为人后,我们成为了朋友。被秋好的那股坚持追逐理想的劲头感染,我也在不知不觉间开始放眼理想。那时的我以为在大学四年里,或许真的可以找到秋好口中那个理想的自己。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时间无法倒流。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

“如果你在这里,这一切会不会是另一番情形?”

这样的呼唤当然不会有回应。已经不能再和她对话了。

我只能疲惫地奔波在求职的路上,什么都顾不了,什么也做不了,然后结束我的大学生活。

无法成为理想中的自我,甚至连当初的自己想要追逐的理想究竟是什么也已经搞不清楚。

秋好口中的理想,在现实中甚至连预兆都还没有显现,而我就已经要过完这四年了。

准确地说,距离毕业还有不到十个月。

“也许明天世界就会改变。”

这是秋好说过的话,如今在我的脑海中强烈地回荡,就像是昨天才刚听她讲过。头昏脑涨的我嘲笑着自己,竟喝醉到这个地步。

“如果现在出现一个能让所有人放下武器的理由,那么明天战争就能结束。”

你还说过这样的话。

荒谬,太荒谬了,那不过都是你的理想论。

“所以,改变永远都不会晚,永远都来得及。”

快别说了。

荒谬荒谬荒谬。

胸口开始隐隐作痛。

“……还来得及,是吗?”

我这三年来过得有什么意义!

还来得及做什么呢?

如果像秋好说的,还来得及。

那么,我想改变些什么呢?于我而言,还有想改变的事情吗?

我不明白什么是理想中的自己。秋好不在我身边时,我从不会去想这些。

无法改变自己不明白的东西。

那我还能改变什么呢?

照片中的秋好在笑着。

她的笑脸,与今天的我和那些求职的学生们做出的表情完全不同。

今天在电梯间里发生的一幕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想起那个大学三年间只习得了如何谄媚的女生的模样。

“你知道吗?那个女生,也是摩艾的成员。”

向画面中的秋好发问,当然得不到答案。她已经消失了。如今我终于深深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如果照片中的秋好能听到我说的话,她一定会非常惊讶吧,也许会失望,甚至愤怒。

但现实就是一切。如果今天的现实可以看作过去行为的结果,那么正是那时的秋好留下来的东西—摩艾,让那个女生变成了如今的模样。所以到头来,秋好的理想不过是谎言。

被秋好的谎言欺骗了。事到如今,我才觉得有些悲伤。

……我想要改变的东西。

“或许,我能将秋好的谎言变成现实?”

只是随口说说。

我转动已经麻木的舌头,将这句话说出了口。明明没有任何目标和方案,但疼痛的胸中却燃起了火焰。不是熊熊烈焰,而是已然静静燃烧了许久的火苗。

到此,我便失去了意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正蜷着身子倚靠在电脑椅旁边。地板上一片狼藉。

起身前,我半撑起自己的身体,渐渐明白了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我意识到自己胸中的火焰仍没有熄灭。

摩艾成立当初,我们以秘密社团活动的名义,到访过各种各样的地方。

具体来说,如参观展示世界各地的新闻摄影展览会,或聆听反对仇恨言论的作家所举办的演讲,等等。

当然,这些事一直都是由秋好来带头。那一天,我们一起去观看了一场关于战争的纪实电影。回来的路上,我们随意走进了一家路边的咖啡馆,大体聊了一下观后感。在准备结束今天的活动各自回家的时候,我突然对秋好提了一个问题。

“今天的电影已经看完。我们今后活动的目标是什么呢?”

因为与自己相关,所以我想知道秋好为摩艾设定的发展目标是什么。

上次去看了摄影展,这次看了电影,如果都是这类活动的话,那参加一下也不会让我觉得为难。但若要去参加什么志愿者活动,我可是打心底里抵触的。

但秋好就是秋好,她完全曲解了我的问题。

“嗯……我希望这世界上的战争可以完全消失,或者就是希望自己活着的时候可以尽可能把世界变得更好。”

“不是……我问的不是你的雄心壮志。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把摩艾发展成什么样子。”

我的更正让秋好有些吃惊。她有些难为情地笑了。

“是这么回事啊。不过,摩艾也是一样。”

“也是一样?消灭所有战争吗?”

我几乎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但秋好却收起了笑容。

“能做到当然最好了。即使做不到,至少也要让不幸的人减少一些。所以,我认为现在去看这些电影和展览,丰富我们的知识是非常重要的。正是因为今天了解了这些,我和枫说不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就能够做到。”

秋好用认真的口吻回答了我。

秋好误解了一些事情,同样的,我也误解了一些事情。

我们都误解了“理想”这个词的含义。秋好心目中的理想,一定是没有界限和限度的。她从不在意我们只是两个学生,从来不会去想界限和限度这样的借口。

那时候,秋好坚信能依靠自己的力量阻止战争。

那时的我无法理解秋好眼前的世界到底有多么宽广。

“好、好吧,总有一天。”

“尽管我也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天。人终有一死,谁都无法预测自己的死期。但至少要留下些想法。”

与我这种人不同,秋好死后一定会留下许多有价值的东西。她在死去时也一定会满足于她富有成就的人生。我想这样的话就够了。

“所以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不测,枫可要继承我和摩艾的意志。”

“别说这种话。”

“这可说不好。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正因为这样,才要拼尽全力度过每一天。”

说这句话时,秋好直视着我的眼睛,我躲开她的视线,没有再说什么。

那时秋好强迫我接受了奇怪的任务,但到了大学四年级的今天,任务仍没有完成。 awCU8u64OtB16tM5fEtjAo0h6jgaPi9wcGLPBE0UAH8JVQc9m422igayepKEv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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