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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你心里总是有其他女人的影子,我就是因为这个才被你抛弃的。”

两年前,当我突然抛出分居的提议时,契子就像当初邂逅时那样,眼睛略微转向一侧,如此说道。性格刚强的契子会将我说的“想单独工作一阵子”曲解成爱情日趋冷淡,或许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的手颤抖着,将我递出的那沓钞票使劲儿一摔,默不作声地离开了房间。

从新婚时起,契子就怀疑我的心中还住着别的女人。她认为我无止境地追求着并非契子的另一个女子的身影——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倒也是事实。在我心中的确盘踞着另一名女子,因此我无法去爱契子。只不过契子并未意识到,我追求的是她自身的影子。

刚结识时,契子在一家小画廊里当事务员。她那大得有些过分的乌黑眼眸,搭配厚厚的上唇,容貌非常不协调,甚至可以说与美相去甚远。但当我在黯淡的夕阳下走进旧货店似的穷酸画廊,初次见到那张脸时,我发现那暗沉沉的脸庞正是自己长年追求的一种美。以类似透纳《奴隶船》中如熊熊燃烧的红黑火焰般的大海为背景,一个女人的面孔也仿佛被烈焰灼烧——这便是我无意识中不断追寻的心像世界。我感到一阵迷茫,没有任何想法,只觉得这就是所谓的感动。想要把这张脸画下来的冲动化作一种义务感,束缚住我,让我甚至无法发出感动的赞叹声。

简而言之,我并不是和一个女人,而是和绘画素材结了婚。短短一个月后,我就意识到这桩婚姻是个失败。

住在一起后我才发现契子是个与想象中截然不同的女人。作为一个妻子,她其实非常接近理想状态。她有开朗坚韧的一面,料理起家事来也滴水不漏——但是,她并不是我所追求的契子。我所爱的契子,是必须被狂暴的火海所吞噬,是晦暗、神情涣散、只存在于阴影中的女人。

面对着画布,我什么都画不出来。我想画,但那份冲动在现实中的面孔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看惯了现实中的那张面孔,曾经让我产生莫大感动、在一瞬间狠狠击中我心的那张脸庞变得日渐模糊。

假如没有契子的脸总在面前晃悠,记忆中黄昏的画廊里那个女人的阴暗眼神或许就能鲜明地重现。我想与她分开也正是因为如此。更何况,我身为一个画家,对契子容颜的欲火早在最初的一瞬间就已燃烧殆尽。

分居这个决定很明智。与妻子分开半年后,我就完成了她的肖像画。众人纷纷将其评价为我的最高杰作,买家纷至沓来,可我暂无将投入一切创作出的这幅画出手的意思,决定将它先在客厅里挂上一阵子。

刚完成肖像画那阵子,我本打算把契子叫回来。可实际上,完成画作后,我对契子更是没有任何兴趣。画完成之后,素材便毫无意义。

留法时期,我曾在巴黎的旧货市场见到过据称是战前著名画家罗杰·加尔拉斯用作静物画素材的盘子。那个盘子让我感到背脊发凉。加尔拉斯的灵魂仿佛夺走了盘子的存在感,只留下一件龟裂、陈旧、毫无意义的劣质物品。盘子标价高达二百六十五法郎,像是在亵渎加尔拉斯的画,我甚至感到了几分愤怒。契子的存在也如同那个盘子,从肖像画完成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而半年前,我们在喧闹的大街上偶然重逢了。她伫立在人潮中,那一瞬间的冲击令我至今都难以忘怀。让我吃惊的并非预期之外的重逢,而是一年未见的妻子,容貌上有了太多变化。越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我看到了她的脸。正与女伴嬉笑的契子一认出我,惊讶的表情就凝固了,眨眼之前那粗俗的笑容像污渍一样残留在脸上。

分居的一年半里,契子辗转于两三家酒吧,她容貌上的剧变或许是因为全身沾染了夜场的浊色。她打扮入时,身穿和服,化着卖弄风情的妆容,若是他人看来,或许还能感受到不同于往日的华美。然而,我那幅肖像画中的气质已经荡然无存。即便站在闹市之中,契子的脸也让我体会到目睹加尔拉斯的素材盘子时的心寒与愤怒。我能感到自己的画已经吸走了契子脸上的全部生命力,剩下的甚至不配称作脸,只是几根线条的低贱几何图案。

即便如此,我仍旧向丝毫不念旧情的契子提出“重归于好”,纯粹是因为面对一个因画作而成为牺牲品的女人时,我输给了寻常的同情心。那真是大错特错。正如同在新宿被杀的那个女人——极有可能是契子的女人——信中所写的那样,我在人潮之中应该立刻转过脸去的。

重逢一周以后,再度回到我生活中的契子,第一眼看到客厅中的肖像画的瞬间,似乎就想通了一切。我的爱只奉献给了画中的女子,我心目中唯一的契子就是肖像画中的女子。两个月之后,契子会时不时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瘆人地一言不发,只是淡然地注视着画中的女子。明明是我提议复合的,却比过去对她更冷漠,这或许让契子的精神都发生了病变。我也一样,看到契子凝视画作的眼神,就会产生一种病态的恐惧感。她那笔直投向画作的炽烈视线,仿佛在将自己的生命力从画中再吸回来。在我看来,契子正从画上将我的艺术一点一滴地剥夺走。

今晚,在我实施谋杀的同一时刻,契子化作另一个女人,出现在了陌生的凶案现场。然而,其实从很早以前,契子就早已是两个女人了。肖像画中的契子与现实中的契子——我从那时起就将两个女人混淆了起来,契子也开始将画中女子当作现实来看待。她显然对夺走爱情的女子投去了嫉妒的视线。

我与契子,再加上画中的女子,三人的诡异同居生活持续了四个月。表面上风平浪静,脸上各自都保持着若无其事的安然神情。

骤变始于前天。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们俩在客厅拌起嘴来,吵着吵着,契子忽地抓过身旁的水果刀站了起来。我本以为她想要向我挥刀,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可契子死死盯着的是画中的女子。

“你跟我结婚,全都是为了这幅画吧?我只不过是个模特儿而已。我只是你用来完成作品的工具。”

契子挥刀向画而去,我从背后扑向她。

“住手!这画的不就是你吗?”

“不对,这不是我。你爱的是这个女人。我总是被丢在这个女人的阴影里,你甚至连我还活着都忘了。”

契子拼命反抗我的阻挠,奋力挥舞小刀,我能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力道异常之大。我扭过契子的手腕,将刀从她手中打落。契子“哇”地放声大哭,瘫倒在地板上。

昨天下午,我出发前往伊豆,一是因为妻子的亢奋之情已经平息下来,二是因为这是一趟已计划多时的旅程,便照常出行了。可我一离开东京,就为妻子在前夜的行为担忧起来。契子会不会趁我出门将画毁掉呢?不,也许此刻她已经像昨晚一样紧握小刀,正要对画中的女子痛下黑手——想到这里,我就感到如芒刺在背。结果,刚到达伊豆,又立即折返回东京。

到达家中的时间是八点。一进玄关,我就听到契子在二楼卧室中打电话的声音。

“已经彻底完了。还是抓紧时间分手吧。”

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可我没心思去管电话另一边的人是谁。

我把手提包丢在玄关,连鞋子都没全脱就冲向客厅。

画暂且安然无恙。我长吁一口气,坐上沙发。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掉在地板上的小刀。就是契子在前一晚挥舞过的那把刀。契子应该早就把刀收起来放回了厨房,可它再次出现在客厅的地板上。契子在我离开之后,又再度握刀与画中的女子对峙过。刀刃上泛出的锐利光泽让我清晰地感受到契子对一个女人存有杀意,不由得松开了捡起刀的手。我缓步上楼,去往卧室。

那一刻,卧室里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些微光亮勉强勾勒出站在电话机旁的女子的轮廓。电灯开关一周前就坏了,还没修好。是我故意弄坏的,因为在卧室里贴身看着契子的脸让我痛苦欲绝。契子的心情想必也与我相同。我们俩这几天都是在黑暗中背对背睡觉的。

“在给谁打电话呢?”

我提了个无意义的问题。面孔几乎完全藏在黑暗中的女人什么都没回答,恐怕是因为我突然回家让她很惊讶吧。只看得到轮廓、颤动,听得到喘息,我们俩面面相觑了好几秒。我的手漫无目的地在床上摸索了几下,偶然间碰到了一条绳子。这是什么绳子呢?我边想边用力抓起它。突然间,一股莫名的怒火涌上我的心头,我像是被某种力量所推动,扑向黑暗中的女人,浑然忘我地将手握的绳子缠绕在她的脖子上。

整个过程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响彻黑夜的尖叫声并非来自女人,而是从我自己的喉咙中挤出来的,这才松开了双手。女人的身体倒在了夜色深处。

然后我立刻下了楼,从后门前往车库拿到扳手,又再次进入卧室。这段过程的记忆已经十分混乱,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只能说是被一股奇异的力量驱使着展开了行动。好似在梦中,或是在他人的意识中。

高举扳手朝着融化在黑暗中的女人的脸砸去时,我想到的是那个盘子——在巴黎旧货市场偶遇的、加尔拉斯用于作画的龟裂盘子。这一回是真的不得不砸个粉碎了。仅此而已。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握着扳手,瘫倒在女人的身体上。仿佛有一连串粗野的心跳声从本应彻底毙命的女人胸口传来,我没有立即离开她,而是抱紧那身体,久久不愿松手。黑暗之中又传来“嘟——嘟——”的单调声响。在勒住她脖子的时候,不知是她的身体还是我的身体,将电话听筒撞了下来。

我心中只有惊诧。在触摸到床上的那根绳子前,我从未知晓自己是那么强烈地憎恨着契子、憎恨着她那张脸。我承认与契子结婚以来就觉得她的脸很碍眼,但未曾想这四年里,我的身体中潜藏着如此剧烈的怒火、厌恶与杀意,甚至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疯了的或许是我才对。

我划亮一根火柴。小小的火焰在一瞬间照亮她,又消失了。那已经无法称之为脸,就像破碎的陶器一样,在地板上隆起一小堆。就在这个瞬间,我察觉到缠绕在她脖子上的是束带绳。当一切再度被黑暗笼罩之后,那张脸上红与黑微妙混合起来的色彩,仍残留在我的脑海。我暗下决心,有朝一日要将那种颜色画出来。 jNqneVqA5Nf7qhgr9AhpHuKGWJOQssWg5upeUk2uxyTLeld+szf//PipHrxfyE9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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