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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小时后——

隆冬的黎明,我驾车疾驰在冻出一层白霜的高速公路上。我正从新宿的案发现场赶往另一个现场,也就是位于国立市的家中。晨光渐渐给周遭的景物描上一层轮廓,脑海中的混乱思绪反而愈加纠缠,成了一团暗影。

或许是同名同姓,又或许是持有妻子要寄给我的那封信的女人偶然被杀了——四小时前,我怀着这种乐观的心态从家里出发。

到达新宿时已经过了凌晨三点。红色的霓虹灯管组成了英文店名“帕德”,那过分鲜亮的色彩反倒让旅馆整体显得昏暗。这也是门口唯一的色彩,一眼就明白是那种旅馆。

一旁停着警车,大门口被媒体记者挤得水泄不通。被誉为给战后绘画史涂上一抹独特色彩的知名画家之妻,在这种偏僻又淫靡的地方被杀,的确称得上是大丑闻。闪光灯朝着我连连闪烁,麦克风蜂拥而至。

似乎是打来电话的那名刑警将我从旋涡中救出,领我去了现场。

现场位于旅馆四楼的四〇二室。

从踏入那房间的第一步起,我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混乱。房间的整体印象与我自家的卧室——也就是我真正杀死妻子的现场堪称酷似。尽管没有壁橱,但从床的位置、房间面积、窗户大小,到窗帘与地毯的颜色,全都一样。就算细节处有所差异,但当它映入我的眼帘时,真就仿佛是把我杀妻的卧室直接搬到了新宿后巷的旅馆中。

产生这种错觉可能是因为看到横陈在床上的雪白裸体的女子尸骸。她的脖子上缠绕着束带绳 ,床脚边丢着一把沾有新鲜血迹的扳手。刑警解释说,凶手是用束带绳勒死女子之后,再用那把扳手将其面部砸烂了。

当白布从尸体脸上掀开时,我不禁想吐,用手捂住了嘴巴。并非是形如碎土的那张脸令人作呕,而是异乎寻常的相似感让我感到晕眩。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我在当晚的所作所为。我在一小时前才刚刚用后院的泥土隐藏起来的罪行,居然在眼前得以重现。我也是用束带绳勒死契子后,用扳手砸烂了她的脸。

“脸已经成了这样子……请问,能通过其他部分来判断吗?”

我只能回答她是我妻子。身体的整体印象与头发的长度都与契子一致,脱在床脚边的和服与漆面手提包我也确实记得。

“这枚戒指是?”

尸体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底座是少见的十字形状,吸引了刑警的目光。

“是四年前结婚时我买给她的。是我亲自设计,特地请人定做的。”

刑警想把它摘下来,可戒指牢牢嵌在肉里,只是稍稍移动了一点。指根处留下了鲜明的痕迹,说明死去的女子戴这枚戒指已经有些年头了。

于是乎,这个女人毋庸置疑就是契子。

完全搞不明白。我走出家门,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驱车疾驰,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自己作案的犯罪现场。几小时前那场令脑海中充斥着腥臭味的犯罪,像是被一面不可思议的镜子映照,我又站在了另一边的杀人现场。

“您看看这封信。”

刑警用戴着白手套的手递来一个信封。正面写有国立市的住址和我的名字,而背面只写了“契子”两个字。透过笔迹也仿佛能看到契子的面容。

——我越来越不懂你这个人了。假如真的不爱我了,为什么半年前在新宿偶然重逢时,你却没有视而不见呢?是因为同情吗?恐怕我们再也没机会见面了。两年前当你把“分居”这个词说出口时,就全结束了。我本该早点认命的。我会在两三天里给你寄离婚申请书。

信封上还贴着邮票。看来她把信装在手提包中,是打算寄出去。

“从字面上来看,太太好像是打算和您分手吧……”刑警问道。

于是我把和契子之间的夫妻关系简单地说了一遍。

我和契子是在四年前结婚的。契子比我小六岁,当时二十七岁。本是经历过一场热烈的恋爱后促成的婚姻,却在第二年产生了第一道裂痕,结果是分居两地。我只是想留一段冷却时间,并不打算离婚。一年半后,我们偶然在新宿的闹市区重逢,聊了和解的事。表面上看,我们俩似乎都在这段空白期中找回了对彼此的信赖,可再度开始同居后,相处得并不融洽。一个月前,我们俩的嘴中都开始抛出“离婚”这个字眼。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却互相不理不睬。

昨天也一样,我白天出发去伊豆旅行,刚到伊豆的旅馆就发现忘记了重要的东西,又回了趟家。

“到家时已经晚上八点了,当时我妻子不在家。”

我撒了个谎。其实妻子晚上八点还在家,接着我杀了她。亲手杀了她——

“关于太太与异性的关系,您是否知道些什么?”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跟我分居一年半的时候,契子在酒吧工作,也许结交了别的男性吧……说不定我弟弟新司会知道。”

“您弟弟?”

“他在证券公司上班,性格挺不错的,有时候比起我来,契子更信任弟弟,和我闹了别扭也经常找他谈心。”

刑警问了我弟弟的住址,记了下来。

据说嫌犯男子来到这家旅馆时刚巧是午夜零点。他用鸭舌帽遮住眉眼,戴着墨镜,下巴藏在大衣领子里,让人看不清相貌。他说“女人之后会来,先让我进去”,接着进了四〇二室,可半小时左右又单独出来了。“女人不会来了,先走了。”他留下这句话,付了房费便离开了。

觉得可疑的前台员工爬上四楼,进房间一看,就发现了女子的尸体。

女子没有经过前台。四楼的走廊尽头有一条紧急通道,警方推测女子是从逃生梯进入房间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半小时。男子一定是在女子进入房间并脱下衣物的同时,实施了他的犯罪行为。

“住宿登记卡上的地址和姓名都是编造的。保险起见,我还要多问一句,零点左右时真木老师您在哪里呢?”

“在家里睡觉。八点回到家里之后,我想着再折返去伊豆太折腾了,决定第二天早晨重新出发——我也算嫌疑人之一吗?”

“不,只是例行公事而已。要是您有在家的证据就更好了。”

“出版社给我来了个电话。那家出版社主办的个展原定下周开幕,可因为一些差错有可能要换个会场,所以来电通知我。刚巧就在零点前后。找出版社的人确认一下就行。”

出版社的职员还说“这么晚来电实在抱歉”,所以电话打来的时刻我记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在新宿这桩杀妻案中,我有着明确的不在场证明。

从得出结论的瞬间起,我就决定将这具女尸认作契子了。这场犯罪或许可以掩盖我真正所犯之罪——更何况,假如否定说这具尸骸不是我妻子,警察大概会去追查妻子的行踪。这么一来,我埋在后院泥土下的真正的妻子尸体恐怕会被发现。

“我想再确认一下,这位女性确实是您太太,没错吧?”

“确实是我妻子。虽然脸已经成了这样子,但是……毕竟是夫妻,凭身体就能感觉出来。”我回答道。

其实,半年前 复合后 ,我一次都没碰过妻子的身体。最后一次跟契子发生关系已经是两年前。经过了两年的时间,我对契子身体的记忆早已淡薄。

仅仅承认她是契子应该算不上做伪证。这个女人的确是契子。戒指、和服、书信上的笔迹,甚至连体态给人的大致印象都一样……可是契子只可能埋在家中的后院啊。面部跟她一样被砸烂了,但尸骸理应被我埋入了土中。

“话说回来,凶手为什么要做出把脸砸烂这么残忍的事呢?”刑警自言自语似的嘟囔了一句。

他的话刺进我的胸膛,仿佛我自己在被质问。

现在什么都别想,回家再慢慢思考吧,否则一定会闹出愚蠢的误解——我如此想着,一摆脱刑警就赶忙逃离诡异的凶案现场,猛踩油门,在黎明的高速公路上飞驰,赶回了家中。

打开客厅大门的瞬间,我就被壁炉台上那幅契子的肖像画吸引了。我伫立着,视线久久无法从画中的面孔上移开。

“契子……”我面对画作呼唤道。

只有这幅画才是契子。火焰的光照不到她,鲜红的夕阳为她染上了色彩。她的脸微微转向一侧,躲避我的视线。只有这个女人才是唯一确凿的、真正的契子。现实中和我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契子并不是真正的契子——所以我杀了她。

我瘫倒在沙发上。想喝口威士忌,往杯中倒酒时手却滑了一下,浑浊的液体从坠落地板的酒瓶中淌出。出门前向画扔去的花瓶碎片,在朝阳的照射下泛着细微的光泽。茶褐色的液体像要把这些光泽都吞噬掉一样,漫延开去。

就在此时,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在新宿陌生旅馆被杀害的女人会那么像契子,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那个女人就是契子。在廉价旅馆的房间里为一个男人宽衣解带,赤身裸体、沾满鲜血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就是契子。这么一想,尸体的特征与契子别无二致也解释得通了。

可是——可是这样的话,我究竟杀了谁呢? Z+cXeBPvqdmHsFl/Z/DWFaLgX8k2OElB8J7W5g/ddaSyXvwGZnLitv8QSK+bth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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