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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案发的那个星期四,我刚巧不当班。睡到晌午,我走出宿舍吃午餐,顺便去看场电影。电影很无聊,放映到一半我就离场了,在车站前给阿岩你家打了个电话。因为突然想起你在前一晚说“真一发烧将近四十度,正卧床养病”,便想去府上探望一下真一。

是太太接起了电话。

“十分钟左右前署里来电话,我家那位又赶过去了。听说出了绑架案……应该也给村川先生你宿舍打过电话了。”

我大吃一惊,想着赶快把电话挂了,没想到就在此时——

“真一的体温又升上去了。村川先生,求你了,让岩本至少打个电话回家吧……别人家的孩子命贵我也知道,可真一也在生死线上徘徊啊。”

听太太的语气,悲伤之中更藏着几分怨恨。

挂断电话后我并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打了辆出租车赶到警署,立即加入特别搜查本部,与阿岩你共同展开搜查行动。在山藤家附近一带讯问时,我忽然想起太太说的话,转述给你听。

“不会有事的,万一情况不好,把医生叫到家里来就行。”

你的回答听上去很无情,可到底还是担忧地打了个电话回家。

“医生好像已经来了,说到晚上热度就能退下去一点……”

你总算放下了心口的一块大石,又像在掩饰什么似的,转过脸去不看我。大概是无意间在我面前流露出父亲的一面,有些难为情吧。

“为什么要这样呢?”

“在说什么呢?”

“刑警也是人啊。阿岩,在你是个刑警之前,首先是真一的父亲,不对吗?没必要在我面前假装正经嘛,谁都不会责怪你的。”

“不,这是我自己家的问题……真一的状况可不是犯罪案件啊……”

你嘀咕完这句话,抛下呆站在原地的我,一个人朝警署走去。小巷里酒馆的霓虹灯招牌照亮了你那比平日更无力的双肩,看着你义无反顾向探案迈进的身影,我不由得想,你只是嘴上不服软,其实比谁都更担心着真一。

“孩子的性命应该始终放在最优先。”

课长提出强硬策略的时候,阿岩你难得地表达了强烈的反对意见。我想,身为一介刑警,你是想通过保护好山藤一彦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来对发着高烧自己却无法陪伴身旁的真一表达深深的歉意。

真一是个智力发育迟缓的孩子,到五岁时都不懂“父亲”的意思,会管特殊保育园的老师叫“妈妈”,还把时常上门拜访的我叫作“爸爸”。甚至发音都不太标准,会错叫成“趴趴”。太太说,尽管孩子是这个样子,但只要别人稍有怠慢,你就会大发牢骚。我很明白,就算嘴上不明说,阿岩你心中还是默默坚持着,要给这个不算普通的孩子倾注普通父母无法理解的爱意。

而在那桩案子里,却有为人父母者与阿岩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就是山藤夫妇,一彦的双亲。

星期四晚上,我初次进入山藤家的会客室时,映入眼帘的是水晶吊灯、波斯地毯和真皮沙发,极尽奢侈的房间却令人觉得冰冷彻骨。山藤家里的空气都仿佛被金钱所填满,容不得一点缝隙给人间烟火气。

父亲武彦反复控诉“攸关孩子性命,不想让警方介入”,母亲桂子则双眼含泪。然而我怎么都不觉得他们俩是真心担心孩子的安危。被牵扯进这样的案子里,该怎样顾全体面呢?万一登上报纸,引发轩然大波,社会上会怎样评判呢?在我看来,他们在乎的只是有钱人独有的虚荣心,装出一副拼命担心孩子性命的样子,仿佛警方在罔顾他们的心意。

“父母的心情,没当过父母的人是不会懂的。”当我表达自己的想法时,阿岩你这样回答我。

然而,就像没当过父亲的我无法理解你的心情那样,你应该也无法理解我当时的心情。

山藤家那堆满了豪华家具摆设的房间,与我从小长大的老家房间如出一辙。家中有的是钱,却没了人情味——父母看待孩子的目光也是钻进钱眼里的。

“像你这样的有钱人家小少爷,为什么要来当什么刑警?”

阿岩你经常问我这个吧?我每次都随口胡诌几句来蒙混过去,可这一次,我要把从未告知他人的原因写在这里。

其实,阿岩……

二十年前,五岁时, 我——我自己也曾经历过绑架

很久以前发生在九州佐贺的一起小小绑架案,阿岩你就算听说过,恐怕也早就忘了。毕竟我当初才五岁,就连我自己都只记得一些片段,如同一张张晦暗、模糊的照片底片。之后,父母亲友都像串通好了一样,对这个案子通通缄口不言。我也没特意找过当时的报刊,所以对绑匪姓名、如何被绑架、被绑走的确切天数,全都一无所知。大概是某个为钱所困的劳工,看我穿得像有钱人家的孩子,就临时起意把我骗走了吧。

我跟那个男人一起在黑屋子里待了好几天,也不知那是个临时棚屋,还是某种仓库——

我只记得那个绑匪凡事都对我很体贴。到最后,也许是钱快花光了,他给我吃的净是味同嚼蜡的面包,但看我立刻吃完,他就会把自己还没吃的那份给我。晚上我怕黑,他还会双臂环抱着我睡觉。我至今都记得很清楚,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大人的体温,是有血有肉的温柔,是人的温柔。

还有绑匪在最后留给我的眼神。

警察们一冲进屋子,绑匪就立刻从窗户跳出去,往一个小坡上跑。

“快逃啊,叔叔,快逃!”也不知我有没有发出声音来,只记得叫喊声在我体内激起旋涡,令我难以呼吸。也许是因为没吃饱饭,脚步踉跄的叔叔转眼就被刑警逮住,铐上了手铐。在被押上警车前,他回头盯着我看了两三秒。

时至今日,就算已经过去二十年,我却依旧无法忘记他的眼神。

那并不是一个罪犯的眼神,而是人的眼神。莫说是恶人,简直是否定一切罪恶的眼神。那是我在二十年里遇到过的最具人性的眼神。

我十八岁离家,决心成为一名刑警,就是想从罪犯们的眼睛中再次找到那个绑匪的眼神。

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因为幼年被卷入不寻常的案件,令我的思维方式都扭曲了呢?可是,哪怕是扭曲的,在我活过的这二十年里,若说有什么是真实的,也只有那个绑匪的眼神了。

“怎么没精打采的?”搜查刚开始没多久,你注意到我脸色阴沉,如此问道。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一听到是绑架案,晦暗的亲身经历便又重重地压在我胸口。二十年前的案件仿佛在我眼前重现。缺少人情味的家庭、父母那含着泪却在暗中冷静估算孩子的性命值几张钞票的双眼、被几文钱所困就涉险犯罪的男人——这个尚未逮捕的绑匪,让我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二十年前那个绑匪的面容来。记忆中的案件与眼前正在进行的案件相互纠缠、重叠、交错,折磨着我。

我不知多少次想将这一切都倾诉给你听。

那是星期六的晚上。

由于到次日中午十二点交赎金为止,应该都不会有新的动静,阿岩你就回家稍微睡了会儿。我挺担心真一的,便也去你家露了个脸,其实当时是想将所有事都讲给你听的。因为经历过二十年前的绑架案,因此我只能从扭曲的视角来审视这次的案件——我这样的男人,是没资格参与搜查的。

可是,当我看到阿岩你打心底里担心真一病情的样子时,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三小时前吃过药之后就没再动过,一直睡得很沉。医生说如果明天早晨热度下去就没事了。”太太轻轻推开移门说。

幽暗的房间里,真一的小脸从被窝里露出一半,沉眠着。

“三小时一直是这样子吗……”由于太过安静,看上去像死了似的,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啊……”

“呼吸还正常吧?”

阿岩你大概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赶忙冲上前,蹲到真一身旁去查看他的呼吸。就在那一刻,我的胸口就像冷不防被针扎了一样隐隐刺痛。蹲在孩子身旁的你,与二十年前的绑匪叔叔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当时我正吊在叔叔的手臂上玩耍,可没有抓紧他黝黑的臂膀,摔到了地上。“小鬼,你没事吧?”叔叔大吃一惊,像阿岩你那样冲到幼小的我身旁。那时我打算吓吓他,便憋气装死,叔叔拼了命地将耳朵凑近我的嘴唇和心脏聆听,当时那只耳朵的鲜活触感在我心中复苏了。

二十年后,那个绑匪的耳朵似乎依然紧贴着我的心脏。

温柔的人的耳朵……

“他要是醒着,不知该有多高兴呢。他一天到晚,直到睡觉前都寸步不离这只球,还‘趴趴’‘趴趴’地喊呢。比起亲爸爸来,真一跟村川先生你更亲呢。”太太拾起枕头旁的足球说道。

那是我送给真一的生日礼物。

正如太太所说,真一的确跟我更热络,我也很疼他。他经常来我的宿舍玩,太太来接他回家时都抓着我不肯放手,有好几晚还住在我的宿舍里过夜。

“村川先生真是太宠他了。”太太经常这么说。

但我牺牲休息时间陪真一玩耍又照顾他,并不仅仅因为他十分可爱。是因为真一用他小小的手掌触遍了我的全身,紧抓着我直到沉沉睡去都不肯松开。他就像一只尚未睁开眼睛的初生小动物,凭着本能寻求父母的身体,依偎上去……

真一的那双手,就是二十年前的我的那双手。是我那双触遍了绑匪身体,并不愿松开的手。是渴求着人类鲜活的血肉,凭着本能在比自己更大的身体上探寻鲜血的手。

“你怎么了?”

看到我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天气不热却满手是汗,阿岩你担心地问道。我随口编了个理由,逃也似的离开了你家。可我回到警署之后仍旧无法入眠。刚想睡,绑匪最后的眼神就浮现在脑海中,像一把锋利的刀扎进我的意识。我躺在床上注视着水泥天花板,直到天亮。

“说真的,你好像不太对劲啊。”

第二天早晨,我刚坐进被安排在距离A街道T字路口两公里处转角的车里时,阿岩你果然就问了一句。为了不被你察觉心思,我拼命装出快活的样子,可当时我的心弦已经无可挽回地紧绷到了极限。

中午十二点零九分,无线对讲机中发来了嫌犯现身的消息。二十分钟后,驾驶席上的我和副驾上的阿岩你同时看到了一路北上的嫌犯车辆。

“就那辆。”

伴随着你的低语,我踩下油门,而就在这时,我拼命压抑的情绪一瞬间炸开了。那个绑匪的手、面包的滋味、最后一刻注视我的眼神——那些万万不可再想起、被我封存在记忆深处的一幕幕,眨眼间充斥全身,让我所驾驶的汽车突然向二十年前的案子疾驰而去。

在春日的和煦阳光下,绑匪的白色捷特车却萦绕着阴暗的犯罪气息,不疾不徐地行驶着。我抓紧方向盘,抑制住双手的颤抖。这一刻,我想起了“良机”这个词语。

此刻便是良机。前方很快要经过一个三岔路口,向左转或向右转,我的一声联络就能改变之后的追踪行动……

当年那绑匪的耳朵,像要剜开我的胸膛似的紧贴着我不放。我想起山藤家的豪华地毯、大吊灯和冰冷的空气。二十年前,母亲从刑警手中将我瘦小的躯体一把夺入怀中时,那一瞬间,她冰冷的眼神仿佛是在注视着别人家的孩子。我又想起阿岩你蹲下来心焦地看着孩子睡脸时的背影,想起真一触摸我身体的小手,以及那个绑匪在警车前的最后一次回眸。

“快逃啊,叔叔,快逃!”

我内心爆发出一句呐喊。接下来的瞬间,还没等意志发号施令,我的手已猛地向右打方向盘。

“快逃,快逃啊!”

阿岩你下车确认迎面撞上的车辆是否平安后飞快地回到了车里,问道:“往哪边转弯的?”

“右边。”

我斩钉截铁地如此回答时,你伸向无线对讲机的手顿了一下,又回头讶异地看看我的脸。一时间你向我投来怜悯般的神情,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对着对讲机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地告知全队。

为什么?

阿岩你一定很想问这句话吧?为什么我在那一刻要故意向右打方向盘,引发与对面车辆的冲撞事故呢?为什么我要说谎,声称捷特车向右转弯了呢?简而言之,我为什么要故意放跑嫌犯呢?

阿岩,恐怕你亲眼看到嫌犯向左转了吧?你一定意识到我是故意谎称右转,想要放跑捷特车里的嫌犯。

然而你终究还是什么都没问。

因为没必要问了。

你已经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一切。

因为我已经注意到了背后的一切,知晓了那桩案子的真相—— 那桩案子还有另一个罪犯

没错,阿岩……

案发之后没多久,我就意识到那起绑架案背后潜藏着惊天的秘密。

冈田启介的确是绑匪。但冈田并非绑架山藤一彦的罪犯。 绑架了一彦的并不是冈田,而是另一个人

阿岩,在那一瞬间,你应该从我的眼神中读懂了一切。

你明白我已察觉还有另一个罪犯存在,你也明白我编造谎言想放跑的并非捷特车上的冈田,而是另一名绑匪。

阿岩……

而那另一名绑匪—— 真正绑架了一彦的罪犯,当然就是你了 kE2id8i4VgNvmum+uHezuJFHrUBJP4Tu2rlsCAnnas8hap3r91wF4ItEAYFtR8k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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