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司七点过后没多久就回家了。他很担心,本打算住下来陪我,但我强行把他支走了。我实在是想一个人静静。
“你明天早晨再来吧。我今晚只想多睡会儿。”我说。
新司直到关上玄关大门的那一刻都在担心着我。
“什么都别担心,好好睡一觉。大哥你有不在场证明,不会有事的。肯定是安全的。”
我道完谢关上门,又回到卧室,躺倒在黑暗中。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家中仅我一人,寂静化作重压,我眼睛一闭上又立即睁开。
尽管明白再多想也是白费功夫,我仍然试图让脑袋转起来。弟弟说得没错,既然新宿那具尸体的指纹与契子的吻合,我就是安全的,我有不在场证明——然而,既然如此,我昨晚在这间卧室中杀死的女人又是谁呢?我痛下杀手的对象也很明确,就是契子。在我行凶之前,契子确实曾在这间卧室给弟弟打过电话。况且,倒在房间中的女人手上还戴着翡翠戒指……
也就是说,在死亡的瞬间,契子变成了两个人。我亲手杀死并埋入土中的契子将在家中断送的生命再度凝结成一道暗影,旋即出现在旅馆的四〇二室中。
昏暗的房间几乎与昨晚别无二致。恐怕时刻也相同。从背后的窗口射入微弱的亮光,眼前仿佛站着一个与昨晚相同的女子的身影。我站起身,靠近浮现在窗边的女子的幻影,摆出要偷袭的姿势。
就没有别的线索了吗?她的气味、身高、发丝的软硬程度、透过和服触到的肌肤触感,什么都回想不起来。当时将绳索缠在她脖子上并用尽全身之力来拉扯的自己,此刻感觉恍若另一个人。我甚至连契子露出了怎样的表情都想不起来。她的发型、她的肌肤也一样,记忆一片模糊——飘浮在黑暗中的就只有肖像画中女子的面孔。她不是契子,而是在黄昏中的那间画廊里,美神向我展现了短短一瞬间的、不存在于人世的一道倩影。
我怎么都想不通,可我仍然无数次扑向黑暗中的幻影。我多想抓住那幻影,把她的脸拉到亮光下照个清楚。
楼下响起了电话铃声。我刚下楼推开客厅的门,铃声就断了。
一走进客厅,视线就不由得被墙上的画所吸引。画中女子的面容今晚看来依旧完美。只有走廊的灯亮着,昏暗让女子的眼神越发空洞,迷离地注视着我。
我是契子——她如此向我诉说。
你杀死的人与在新宿被杀的人都不是契子。只有我才是契子。
她的声音穿透耳膜,在我的大脑中回响。我不由自主地站到沙发上,双手抓住画框用力摇晃,像是要把无端的怒火都倾泻出来……
画框从墙壁上脱落,在空中转了两圈,伴随着巨大的声响摔在地板上。玻璃裂开,裂痕也让女子的脸碎了。二百六十五法郎的盘子——我亲手砸碎了那个盘子,事到如今却后悔了。我拼命捡起粉碎的破片,想让它恢复原样。
我曾经那样厌恶契子的面孔——不是画中女子,此时却多想再次见见真正的契子长着一张怎样的脸。如果能再见一次她的面孔,让我将肖像画剪得粉碎也在所不惜。画中女子对此刻的我来说已毫无意义。她的确拥有完美的线条与色彩,可终究也只是线条与色彩。她既无法拯救现在的我,也无法给予我有关悬案谜团的丝毫线索。倒不如说这幅画才是一切的开端。
我是契子。
即便坠落到地板上,画中女子仍然用傲慢的嗓音呐喊着。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拾起一片玻璃碎片,狠狠地向画上的那张脸刺去,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做。就如同我昨夜朝着黑暗中的女人的脸挥下扳手的瞬间一样,所剩的唯有空虚。
画中女子的面孔被割得粉碎,不一会儿,从切口处还淌出了血液。那当然不是画布在流血,而是从我手上滴落的。意识到这一点后我才将沾满鲜血的玻璃碎片扔开。这一定是契子在对我复仇。因为区区一幅画而被残杀且脸孔被砸烂的契子,为了让我亲手将画割碎,死后将自己的分身送到了那家旅馆的四〇二室。我撕下一片桌布缠在手上。一点都不疼。我已逐渐疯狂。
就在此时,电话又响了。我用左手提起听筒。
“是老师吧……”
电话那边的声音粗哑、低沉又轻微,只能听出是个男声。
“我是昨晚和您在新宿见面的出版社的人。按照您当时所拜托的,今天早晨刑警来的时候我回答说零点往老师您家里打过一通电话。这样说应该没问题吧?”
我沉默不语。
“是老师吧?”
“你是谁?”
“都说了嘛,是昨天晚上八点,和您在新宿见过一面的出版社的人……是老师您拜托我们制造不在场证明,才——”
“你在说什么呢?你当时是真的打来电话了……”
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我放下了电话听筒。
这很有可能是某种陷阱——这样的想法隐约从我的脑海中掠过,可我还是死心地摇摇头。陷阱?有谁会给我下如此荒唐的陷阱?再说了,根本没人能布下如此匪夷所思的陷阱。假如这真是某人布下的陷阱,也必须是对我昨晚的行动知晓得一清二楚,甚至比我还熟知的人。不存在这号人物。
不,确实有这样一个人,对我昨晚的行动无所不知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自己。这是我给自己布下的陷阱。这么一想,一切都能解释清楚了。刚才电话里所说之事是事实。昨晚我根本没有接到出版社的电话,证据就是我想不起是谁打来电话的。零点根本没有电话打来,那不过是我在事后捏造出来的如梦似幻的空想。要问为什么?因为我午夜零点正身处新宿,并杀害了契子……八点时我不在这间屋子里,当然也没在这间屋子里杀过人。那一刻我恐怕身处新宿,在淫靡的红灯区委托刚通过电话的那个人制造不在场证明。接着我就去了那家旅馆。我把帽子压低,领口竖起,还戴上了墨镜……墨镜?
瘫在沙发上的我伸出手捂住嘴,止住了几乎要从喉咙蹦出来的叫喊声。就在我面前的地毯上,破碎的肖像画画框旁边,躺着那副墨镜。
不光有墨镜,还有鸭舌帽、大衣、沾满血的衬衣……我这才明白,那些东西原本都藏在墙上的画框背后。随着画框坠地,它们也跟着掉落在地板上。毫无疑问,我是在新宿杀死了契子,此刻我正沉默地俯视着满地的证据。一股寂寥之感不经意间涌上心头,让我有点想笑。从零点在新宿杀害契子那一刻开始,今天整整一日,我都在现实与空想之间彷徨。
我所经历的最后一段现实,就是凌晨两点警方打来的那通电话。在新宿杀害了契子之后,我回到家中,恐怕是为了清洗手上的血迹而进入了浴室。然后感觉到电话响了。我关上水龙头,让水声静止——接着,我的空想闹剧就开演了。
恐怕是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新宿杀害了契子,还将她的脸砸得稀烂吧。在新宿被杀的人毋庸置疑就是契子,而我恐怕想自我欺骗,想藏起这段记忆。我在脑海中捏造出一个在家中杀死契子的虚构故事,编排出一幕空想的闹剧,并对此深信不疑。我在家中杀死了契子,所以没有在新宿行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将自己的空想打造成了现实中所犯之罪的不在场证明。我在玄关处听到契子打电话的声音——这也不过是今天听弟弟提到之后又追加了一层空想。今天早晨在卧室一角发现的翡翠戒指也一样……
我精疲力竭,心神混乱,真的快疯了。
昨晚我在这间屋子里杀死了一个女人这件事究竟是现实还是空想?确有一条途径可辨明。
尸体。证据就是我一心认为埋在后院的尸体。假如一切真的只是空想,那么后院应该根本没埋尸体。
我像被鬼附身似的穿过走廊,打开后门,来到了后院。
灯光透过浴室的窗户照在那片空地上。也不知是空想抑或现实,总之我还记得是从光照处的右侧开始挖土的。我从车库取来铲子,沿着光与暗的交界处,用力插下一铲。
我从疲劳的身体中挤出最后几分气力,不停地挖,几乎不敢相信那是我体内的力量。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如此投入地挥铲挖掘。
不知过了多久……
坑已经足够深了。我的身体被泥土和黑暗所遮蔽。我抛开铲子,双手在泥土中摸索。没摸到任何东西,泥土空洞地从指间滑落。我已经不觉得惊讶了。
没有尸体 ——这是从开始挖坑时就已预料到的事。
一切都是空想。我没在这间屋子里杀死过任何人,也没将谁的尸体埋在后院的泥土下……
奇怪的是,我反倒松了一口气。从昨晚踏入新宿案发现场第一步起就折磨着我的混乱感一扫而空,我的身体就如同这个坑一样,化作空无一物的黑洞。我感觉到强烈的疲倦,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缓缓接近坑洞,在坑边站定。
有个人影。我从坑底抬头仰视,人影显得格外高大。似乎是个男人。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明白了,我想,这或许也是我空想的产物。
人影的手微微一动,发出了细小的声响。是擦了根火柴,火光只照亮了他的手,那男人看来是想凭借火光确认坑中的人究竟是谁。男人没把火熄灭就将火柴梗丢进了坑里。
他又重复同样的动作好几次,星星点点的火光洒在夜幕下泥土遍身的我身上。
抛出最后一道火光后,男人原地蹲下,冷不防地向我伸出手,像是要将我从坑洞中营救出来。
“大哥……”
熟悉的嗓音在黑暗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