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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度假记

细心的行家在鉴定版画的时候,必先飞快地扫一眼(那眼神在似看似不看之间)画角上的“刻工之名”,才断言这是维瓦列斯 或伍莱特 的一件珍贵作品;同样,看官,你在阅读本篇之前,肯定也要看一下文末的署名,而且,我似乎还听见你大声问道:“这个伊利亚到底是何许人也?”

为了使你醒倦破闷,我在上一篇文章 里曾经提到一所早就破败不堪的商行里某些故世的老职员的差不多被人遗忘的幽默轶闻。这么一来,在你心目中肯定也就把我当成了这个公司里的一员——一个为办公桌而献身的人——一个头发剪得短短、过着刻板生活的书记员——他靠着一管鹅毛笔来维持生计,正像有些病人据说要靠一根鹅毛管来吸取营养一样。

对啦,差不多就是这样。我承认:这是我的雅兴,我的爱好,每天的前一段,当你们文人学士需要让脑筋松弛一下的时候——(其实,休息之道莫妙于做做那些乍看起来与你们喜爱的学业毫不相干的事情)——我偏偏要费心思去考虑那些蓝靛、棉纱、生丝、印花或者不印花的布匹,借以消磨掉好几个钟头的时间。因为,首先……其次,当你下班回家,对于读书就产生了一种更加强烈的欲望……且不说在办公时间内你还可以往那些多余的表格、无用的大张包装纸上写下你那些十四行、讽刺小诗、 小品文 的构思——这么一来,账房里的边角下料便在某种意义上成了培养作家的有益材料。我这支鹅毛笔整个上午陷在数字、号码堆里,像马儿在杂沓密集的车马群中艰难前进,一旦得到解放,在午夜挥笔成文,犹如马儿脱缰,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奔腾、撒欢儿——这支笔感觉到自己正渐入佳境……因此,你瞧,屈居下僚对于伊利亚这高尚的文学事业要说有什么影响,也妨碍不大。

我这么急急地详细列举出这许多商品的名目,并不想表明我对于公事房生活的缺点闭眼不看,因为一个眼尖的人从约瑟的袍子 上也能找出毛病来。所以,我要在这里恳求得到许可,对于在一年四季当中能稍稍给人安慰的间隙,那些点点滴滴的自由时间统统都被废除、取消,——日历上那些用红字印出的喜庆节日,如今实际上都变成了徒具空文的倒霉日子 ,不能不从心灵深处表示遗憾。保罗,司提反,巴拿巴,还有——

古时大名鼎鼎的人物安德鲁和约翰

——早当我在慈幼上学的时候就纪念着他们的圣名日。就连那时候用的巴斯基特 版的《祈祷书》里他们的画像,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彼得 以一种很不舒服的姿势给吊起来——圣巴托列米 正遭受着痛苦的剥皮之刑,跟斯巴诺来蒂画的马尔夏士 一样——他们,我全都崇敬,甚至为了伊斯加略 盗用公款我几乎流下眼泪——因为我们希望多来几个圣名纪念日;——所以,对于好人犹大和西蒙 两个人合在一起才凑成一个寒伧的节日,我有点儿不大乐意——这样省事恐怕于教规不合。

这些本来是上天赐给学生和职员的好日子——它们“在远处闪着光,冉冉而来。” 我对它们了如指掌,像一本历书一样可靠。那时候,我说得出哪个圣徒节是在下一周或下下周的哪一天。由于周期性的差错,主显节 可能每隔六年跟一个安息日合并。现在呢,我可就比一个不信教的人也好不了多少。我不想叫人说我指责上司缺乏英明,他们认为继续遵守这些神圣节日乃是旧教的陈规陋习。但是,对于这种由来已久的风俗习惯,为了礼貌起见,似乎不妨首先问一问那些主教大人——不,我说走了嘴。我怎有资格决定政权和教权的范围?——我只是小人物伊利亚——既不是塞尔顿,也不是大主教乌舍尔 ——虽然,我此刻正在学府的中心,在庞大的波德莱图书馆 的庇荫之下,埋头攻读他们的大著。

在校园里,我可以充一充上流人,当一当大学生 。对于像我这样一个早年被剥夺掉在高等学府里娱情怡性的精神养料的人,能在这一所或那一所大学 里消磨一两周闲暇的时光,是再愉快不过的事情。况且,这两所大学的假期在今年又恰巧和我们公司的假期一致。在这里,我可以不受干扰地散步,随心所欲地想象自己得到了什么样的学位、什么样的身份。我仿佛已经获准取得“该项学历”。过去失去的机会得到了补偿。小教堂的钟声一响,我就起身,幻想这钟声正是为我而鸣。我心情谦卑之时,想象自己是一名减费生,校役生。骨子里的傲气一抬头,我又大摇大摆走路,以自费上学的贵族子弟自居。我一本正经地给自己授予了硕士学位。说实在话,跟那种体面人物相比,我也差不多可以乱真。我在校园里走路,有些眼神不好的校工向我点头致意,有些戴眼镜的管宿舍女仆向我行弯膝礼,他们挺聪明地把我错当成有学位的人。我身穿黑衣服走来走去,这也助长了他们这种看法。但是,进入了基督教会学院 那充满虔诚气氛的四方院子,我一定得摆出“神学大老”的派头,这才心满意足。

在这些时候,大学里的散步场所——基督学院里高高的树木,玛格大仑 学院里的小树丛,简直就归我一人所有了!那些冷冷清清的大厅,门扉敞开着,招引人悄悄溜进去拜望某位学院创建人或者出自名门或皇家的女恩主(那也应该算是咱们大家的恩人)——他们的画像仿佛向着我这个过去为他们所忽略的受惠者 微笑,表示现在可以接纳我。然后,我再顺便去看一看食品小卖部和碗碟贮藏室,包括极大的地窖厨房,以及从那地穴深处发出诱人红光的炉火——这些地方使人想起往昔的伙食盛况:那些炉灶在四百年前就烘烤出第一批馅饼,那些铁叉曾经为乔叟 烤过肉吃!经他那灵心妙手点染,那些端菜送饭的最卑贱的仆役在我眼里也变得神圣了,我甚至看见了他写过的那位厨师走在伙食经理 的前边。

古昔,你那神奇的魔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本是一种幻影,却又无所不在!当你存在于世上的时候,你并不是什么古昔——那时你无足轻重,以盲目崇拜的心情回顾一个更为遥远的所谓“古昔”——在你眼睛里,你自己不过是平淡无奇、枯燥乏味的“现今”!那么,在这怀古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奥秘?我们在展望未来的时候总不能像回顾过去时那样带着盲目崇拜的心情,我们岂不就是只生着半张脸的雅努斯神 嘛!那包容一切的未来,为什么仿佛一无所有?而那早已化为泡影的过去,看起来倒像是万物皆备!

你那“黑暗时代” 又是怎么回事?那时候,太阳肯定也像现在这样光辉灿烂地升起,人也一清早就去干活。然而,一听人提起那个时代,为什么我们就产生一种感觉,仿佛黑夜立即笼罩一切,而我们的祖先也只好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徘徊!

古老的牛津,在你那一切稀世珍宝之中,最最使我倾心、最能给我以慰藉者,莫过于你那些贮存古籍的宝库,你那些藏书架——

极大的地窖厨房

钻在古老的书库里,真是得其所哉!那些往昔的作家把自己的劳动成果传给了波德莱图书馆的这些职员,他们的精魂也就在这里安息,仿佛躺在什么寝室里,一排排,整整齐齐。我不去摸弄那些朽坏的书页,那是他们的尸衣,我不愿亵渎他们。我怕一摸,就有一个幽灵从书里走出来。我在这书林之中漫步,呼吸着学术的空气;那些带着虫蛀霉味的古书封套,散发出在无忧无虑的学艺园地里那些知识之果鲜花初放时的阵阵幽香。

对于那些古老的抄本,我更不敢妄动好奇之念,打扰它们的安息。那些不同本子里的“异文”,对于博雅君子具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只能使我眼花缭乱、三心二意。我不想在故纸堆里刨来刨去。看书,我也无需三论六证方才相信。钩奇索隐,那是波尔森 或乔·代· 的事——后边这一位,顺便说说,我刚才还见他在奥略尔学院 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像一个书虫似地,正忙着钻研不知从哪个无人过问的书橱里搜检出来的一份儿断烂案卷。由于长年埋头于书堆之中,他自己也几乎变成一本书。他站在那些古老的书架之间,一动不动,跟一本书差不多。我真想把他塞进一个俄罗斯皮 的封套,放到书架上去。他肚子里的学问,也足够编成一大部希腊文词典。

老代不断到这两所学府去作客。他那不太富裕的财产,怕有相当大一部分都花费在从克利福旅馆 到这两所大学去的路上了。他糊里糊涂地住进这家旅馆,像一只鸽子进入蛇窟,与那些和他格格不入的律师、律师的办事员、法庭传令使、起诉人等等司法界的害人虫为邻,而且长期定居下来,“过着恬静、无罪的和平日子” 。法律的毒牙居然于他无伤——打官司的风风雨雨仅仅从他那寒斋门外轻轻飘过——当他走过时,那面目严酷的司法小吏还要向他脱帽致意——无论合法的或者不合法的无礼行为都不曾触及到他身上——也没有人会想到用暴力来伤害他、欺负他——这是因为打他,还不如“打一个抽象概念”

老代告诉我:多年以来,他对于跟两所大学有关的一切奇闻轶事,一直辛辛苦苦进行着调查研究;最近,他偶然弄到一部有关剑桥的成立特许状手抄本,希望靠着这个来澄清一些争议问题——特别是两所大学之间关于创建先后问题的争论 。可是,我担心,他这种高尚的研究热情,无论在牛津、在剑桥,都没有受到应得的鼓励。那些学院的首脑、院长们,对于这些问题比别人更不关心——他们只是心安理得地吮吸母校那源源不断的乳汁,并不想查问一下自己古老的母校高龄几何——相反,他们认为这些奇闻轶事是无补实际、无关紧要的。既然有良田在手,他们自然就不会为搜寻地契而伤脑筋了。这些情况,我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因为老代不是爱埋三怨四的人。

我打断了老代用功,他像一头未经驯养的小母牛似地惊跳起来。因为,“先验地”说来,我们两个人本来是不可能在奥略尔学院见面的。不过,即如我在克利福旅馆,或在伦敦法学院的散步道上碰见他,突然跟他打招呼,他也同样会吓一跳。因为,除了他那叫人恼火的近视(这是晚上看书、点灯熬到深更半夜所造成的结果),老代还是个大迷糊人。一天早晨,他到贝德福广场我们朋友老孟 家去串门;佣人领他进入大厅,主人不在,他就要了笔和墨水,把他的名字和来访目的都仔仔细细写在本子上——在这些地方通常都要放着这么一个本子,以备那些来的时候不巧、访人不遇的客人登记之用的——,然后,他客客气气告辞,再三表示遗憾之至。两三个钟头之后,他蹓跶着、蹓跶着,又拐回到这一带,老孟那一家子在炉边安静团聚的画面——孟太太像家庭女神似地执掌大权,他们漂亮的女儿陪伴在她的身边——又吸引住他的想象,使他无法抗拒,于是他再次往访(忘记了“下周这一天以前,他们绝不会从乡下回来”这句话),又一次尝到了闭门羹;他又像上次那样要来纸笔;留言簿拿来了,他正要用印刷体工工整整写下他的尊姓大名(他的“第二次手迹”),却见前一行里他上回写下的名字(墨水尚未干透)瞪着眼看他,像是出了两个索细亚 ,又仿佛人突然碰上另外一个自己!——结果如何,可想而知。老代多次下决心不再出这种差错。不过,我希望他这种决心也不必下得那么死。

对于乔·代·来说,有时神不守舍,倒是他与主同在的神圣时刻(这么说,不算亵渎神灵)。有时候,和你对面相遇,他也会视若无睹地走过去——你要是拦住他,他就像动物受惊似地吓一跳——这是因为,看官,在那个时刻,他不是正在他泊山,就是在帕纳萨斯山 ,神游——再不然,正同柏拉图或者哈灵顿 在一起,“设计着不朽的共和国”,为你的国家或种族设想什么改良计划——也说不定正在沉思着如何对阁下本人采取某种友好行动或准备盛情招待;然而,倘若你走过去,突然使他意识到你就在他眼前,他会吓一大跳,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老代不管到哪里都是可爱的人,但只有在这些地方才最能显出他的特长。他对于巴斯 并不怎么看重。在布克斯顿、在斯卡博罗或者哈罗盖特 ,他也觉得没有意思。对他来说,剑河和埃息斯河 “比大马色的一切水都更好” 。在缪斯女神的仙山上,他是幸福而美好,好像欢乐山 上的一位牧羊人;而当他领你参观这所大学里的各个厅堂和学院时,你更会感到你好像在游美丽宫 时遇上了一位好讲解员。 bZAXFiuYbvdL/f/oonCWlz+Vitb0jU6f/dnDqVTujd3gWcgZki/LCQ7qNuPn7kR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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