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我们就进入了生物学,研究生物体的科学。在生物学的早期,生物学家限于进行纯粹的描述性工作,找出有哪些生物体,所以他们要做的便是诸如此类的事,像数数跳蚤脚上有多少根毛之类。在以很大的兴趣做完这些事之后,生物学家们进而考虑生物体内部的机制,起初当然是以比较粗略的观点,因为要掌握详情细节是需要经过一番努力的。
物理学和生物学之间早期的关系中曾有过一件有趣的事:生物学帮助物理学发现了能量守恒定律。迈耶(Mayer)在关于生物吸收和放出的热量的问题上首先显示了能量守恒。
只要我们更细致地观察动物的生物学过程,就会看到许多物理现象:血液的循环、心脏的跳动、血压等。还有神经:当我们踩在一块尖石头上,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信息不知用什么方式从脚底传了上来。信息是怎样传递的是很有趣的。生物学家通过对神经的研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神经是纤细的小管子,有非常薄而复杂的管壁;细胞通过这层管壁抽运离子,管外有正离子而管内有负离子,就像个电容器一样。这层薄膜有一个有趣的性质:如果它在某个地方“放电”,即有一些离子通过这个地方,使这里的电压减少,那么这样造成的电效应就会让邻近的离子感觉到,影响邻近地点的薄膜,使它也让离子通过。这又依次影响到越来越远的地方,于是就出现一个波,它是薄膜的“可渗透性”的变化,当神经纤维的末梢由于踩到尖石头而受到“激发”后,它就沿着神经纤维传播。这个波有点像一长列竖立的多米诺骨牌,当末端的一个被推倒,它就将邻近的一个带着推倒,等等。当然,这只能传递一个信息,除非把所有的多米诺骨牌重新扶起来排好;同样,在神经细胞中,也有把离子缓慢地重新排出的过程,使神经为下一个脉冲做好准备。就是这样一个过程让我们知道我们正在做什么(或至少让我们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当然这个与神经脉冲有关的电效应可以用电子仪器检测到,而且,由于有电效应存在,关于电效应的物理学对理解这种现象显然很有帮助。
反过来的效应是从大脑中某处沿着神经送出一个信息。这时在神经末梢发生什么情况呢?神经在这里分成纤细的分支,与肌肉纤维附近的一个叫做终板的结构连接。由于一些现在还不完全理解的原因,当脉冲到达神经末梢时,会射出一小团叫做乙酰胆碱的化学物质(每次5到10个分子),它们影响肌肉纤维,使它收缩——这多么简单!什么使肌肉收缩呢?肌肉是由大量紧挨着的纤维组成的,含有两种不同的物质:肌球蛋白和肌动球蛋白,但是由乙酰胆碱引发的化学反应为什么能够改变分子的大小,其机制现在还不清楚。因此在肌肉中引起机械运动的基本过程现在还不清楚。
生物学的领域是如此广阔,有大量的问题我们根本无法触及,这包括视觉的机制(光在眼睛里干了些什么)、听觉的机制等问题(思维进行的机制将在后面心理学一节中讨论)。可是,从生物学的观点来看,我们刚才讨论的这些关于生物学的事情实际上并不是基础性的,并不是生命的根本,即使我们理解了它们,我们还是不理解生命本身。举个例子:研究神经的人认为他们的工作是很重要的,因为毕竟不论什么动物都有神经。但是没有神经仍然可以有生命。植物既没有神经也没有肌肉,但是它们照样生存着,照样活着。因此对生物学的基本问题,我们必须看得更深刻一些。如果我们这样看,我们就会发现,所有的生物体有许多共同的特征。最普遍的特征是它们都是由细胞组成的,在每个细胞内都有发生化学反应的复杂机制。例如,在植物细胞中有利用光生成淀粉的机制,淀粉在黑暗中又消耗掉以维持植物的生命。当植物被动物吃掉后,淀粉在动物体内产生一系列化学反应,这些化学反应同植物体内的光合作用(及其在黑暗中的反向作用)有很密切的关系。
在生命系统的细胞内,有许多复杂的化学反应,在反应中一种化合物变成另一种化合物,再变成另一种化合物。为了对生物化学研究中做出的巨大努力有一些印象,我们在图3-1中总结了迄今为止所知道的在细胞中发生的化学反应的很小一部分(大约只占细胞中的全部化学反应的1%)。
这里我们看到一系列的分子,它们在由一串不多几步构成的循环中从一种变成另一种。这个循环叫做克雷布斯循环 或呼吸循环。从分子里发生的变化来看,每种化合物和每步反应都不复杂,但是这些反应在实验室里却相对地难以完成——这是生物化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发现。如果我们有一种物质和另一种很相似的物质,前者并不顺当地转变成后者,因为二者之间通常隔着一个能量障碍或“位垒”。考虑这样一个比方:如果我们想要把一个物体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两个地方在同一海拔高度上,但是隔着一座小山。我们可以把它推过山顶,但是就需要若干附加的能量。因此大多数化学反应都不会发生,因为有一种所谓活化能横亘在它们之间。为了在一种化合物中增加一个额外的原子,需要使这个原子和该化合物挨得足够紧,这样才能发生某种重新排列,然后它才会结合到那个化合物上去。但是如果我们不能给它足够的能量使它足够靠近,这个反应就不会完成,原子只会爬上这座“山”的山腰然后又退回来。可是,如果真的能够把分子拿在手中,把它的原子扒拉来扒拉去以使得出现一个缺口,让新原子进来,然后再把缺口很快堵上,那么我们就找到了另一个办法,即绕过小山,这就不需要额外的能量,而反应就容易进行。在细胞里实际存在一种很大的分子,比我们刚刚描述过其变化的分子大得多,这种大分子以某种复杂的方式使较小的分子处于正好的状态,使得反应容易发生。这些大而复杂的分子叫做酶。(它们起初叫做酵素,因为是在糖的发酵过程中发现的,事实上克雷布斯循环最初找到的一些反应都是在发酵中发现的。)有酶存在时反应就会进行。
酶是由另一种叫做蛋白质的物质构成的。酶分子大而复杂,每种酶都不同,用来控制特定的反应。在图3-1中的每个反应上写出了有关的酶的名称。(有时同一种酶可以控制两个反应。)我们强调,酶本身并不直接参与反应。它们并不变化,只是让一个原子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做完以后,它又准备好对下一个分子做同样的事,就和工厂里的机器一样。当然,得要有供应原子的源和处置其他原子的方法。以氢为例:有几种酶,其上具有特殊的单元,能在一切化学反应中运送氢原子。例如,有三四种脱氢酶,在我们整个循环的不同地方要用到。有趣的是,在一个地方释放某些氢原子的机制,将取走这些氢原子并用到别的地方。
图3-1的循环中,最重要的是GDP(二磷酸鸟嘌呤核苷)到GTP(三磷酸鸟嘌呤核苷)的转变,因为它们之中一种物质的能量比另一种物质多得多。正像在某些酶中有一个运送氢原子的“盒子”一样,也有特殊的运送能量的“盒子”,这包括三磷酸基。因此,GTP具有比GDP更多的能量;如果反应朝某个方向进行,我们就制造出具有额外能量的分子,这些分子能够驱动另一种需要能量的反应,比如肌肉的收缩。如果没有GTP,肌肉就不会收缩。我们可以拿一些肌肉纤维放在水里,往水里加GTP,如果存在合适的酶,肌肉纤维就收缩,GTP就变为GDP。因此真实的系统是处于GDP-GTP转变中;在晚上,GTP积存起来,而白天则用掉,使整个循环往另一个方向进行。你看,酶并不在乎反应往哪个方向进行,否则就会违反一条物理学定律。
图3-1 克雷布斯循环
物理学在生物学和其他科学中极其重要,还有另一个原因,这同实验技术有关。事实上,如果没有实验物理学的巨大发展,今天就不可能知道这些生物化学循环图。这是因为,分析这个极为复杂的系统的最有用的工具,就是对反应中用到的原子加标记。于是,如果我们可以把一些上面有“绿色标志”的二氧化碳引入循环中,然后在3秒钟后测量绿色标志在什么地方,然后在10秒钟后再测量绿色标志在什么地方,等等,我们就可以追踪反应的过程。什么是“绿色标志”呢?它们是不同的同位素。我们还记得,原子的化学性质是由电子的数目决定的,而不是由原子核的质量决定的。但是,比方说碳,碳原子核中,和一切碳核都有的6个质子在一起,可以有6个中子或者7个中子。在化学上,两种原子 12 C和 13 C是相同的,但是它们的质量不同,核的性质不同,因此是可以辨别的。利用这些不同质量的同位素,或甚至利用像 14 C这样的放射性同位素(它提供了更灵敏的追踪微量物质的手段),就能够追踪反应的进程。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描述酶和蛋白质。所有的蛋白质并不都是酶,但是所有的酶都是蛋白质。有许多种蛋白质,比如肌肉中的蛋白质,结构蛋白质,它们存在于诸如软骨、头发、皮肤等之中,这些蛋白质本身并不是酶。但是,蛋白质是非常有特征的生命物质:首先,它们组成了所有的酶;其次,它们构成了大部分其余的生命物质。蛋白质具有很有趣而简单的结构。它们是一串不同的氨基酸,或一条氨基酸链。共有20种不同的氨基酸,它们都能互相组合形成链,其中的骨架是CO-NH等。蛋白质不是别的,正是各种不同氨基酸组成的链。每种氨基酸可能是用于不同的具体用途。例如,有些氨基酸在某个地方有一个硫原子;当同一蛋白质分子中有两个硫原子时,它们就形成一个键,也就是说,它们在这两点上把链接起来形成一个环。另一个氨基酸有额外的氧原子,这使它成为酸性物质;还有一种则有碱性特征。它们之中有一些在一旁挂着一个巨大的原子团,从而占据很大的空间。有一种叫做脯氨酸的氨基酸实际上不是氨基酸,而是亚氨基酸。它们有些小区别,结果当链里含有脯氨酸时,链就会有一个扭结。如果我们想要制造某种具体的蛋白质,就应当遵照这些规则:在这里放一个硫钩;再加上某种东西占据空间;然后再添上某种东西使链有一个扭结。这样,我们就将得到一条样子复杂的链,它钩连在一起,具有某种复杂的结构;这大概就是所有各种酶生成的方式。从1960年以来我们获得的一个重大胜利是终于弄清楚了某些蛋白质中原子的精确空间位置,这些蛋白质里排着大约56到60个氨基酸分子。在两种蛋白质的复杂图样中已经定位了1000个以上的原子(如果把氢原子也算进来就接近2000个原子)。第一种是血红蛋白。这个发现的一个不尽如人意之处是,我们并不能从这幅图样中看出任何东西;我们不理解为什么它具有那样的性能。当然,这是有待解决的问题。
另一个问题是,酶怎么知道该成为什么?一只红眼蝇生出一只小红眼蝇,因此产生红色素的全部酶组的信息必定从一代传给下一代。这是由细胞核中一种叫做DNA(去氧核糖核酸的缩写)的物质完成的,它不是蛋白质。这种关键物质由一代细胞传给下一代细胞(例如,精细胞主要由DNA构成),并且携带着如何生成酶的信息。DNA是一张“蓝图”。这张蓝图是什么样子?它怎么工作?首先,这张蓝图必须能够复制它自己。其次,它必须能够给蛋白质下指令。谈到复制,我们也许会以为这个过程像细胞的复制一样。细胞是简单地长大然后分裂成两半。那么,DNA分子也必须这样长大然后分裂成两半吗?每个原子肯定不会长大并分成两半!不,只有通过某种更聪明的方法,才能复制出一个分子来。
对DNA的结构已经研究了很长一段时期了,首先用化学方法求出它的成分,然后用X射线方法求出它的空间图样。结果得到下述重大发现:DNA分子是一条双链,彼此缠绕在一起。这条链与蛋白质链类似,但化学成分完全不同。每条链的骨架是一系列糖和磷酸基,如图3-2所示。于是我们看出这条链怎么能够包含指令了,因为如果我们能够把这条链从中间劈开,我们就会得到一个序列BAADC……而每一种生物可以有一个不同的序列。因此,制造蛋白质的特定指令也许以某种方式包含在DNA的特定序列中。
附在沿着链的每一个糖分子上,并且把两条链连结在一起的,是一些交叉连结对偶。它们并不都属于同一种,我们且管它们叫A, B,C, D。有趣的是,它们两两配对,只有同一对中的两个才能坐在一起,比如A和B是一对,C有四种,分别叫做腺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和鸟嘌呤,但和D是一对。这些对偶这样放置在两条链上,使它们“彼此对合”,具有很强的相互作用能。然而C不会和A相配,B也不会和C相配;它们只会配成对偶,A对B, C对D。于是如果一个是C,另一个就一定是D,如此等等。不论一条链上有些什么字母,在另一条链上同样位置的必定是其对偶字母。
那么复制是怎么回事呢?假定我们把这条双链从中间切开成两条单链。我们怎么能制出和原来完全一样的另一半呢?如果在细胞的物质里有一个制造部门,它产生出磷酸盐、糖和没有连成一条链的A、B、C、D单元,那么将要添加到我们劈裂的单链上的只会是正确的对偶单元,BAADC……的互补的对偶体ABBCD……于是实际过程是这样的:当细胞分裂时,链也从中间分开,一半最终和一个细胞在一起,另一半则跟着另一个细胞;在分离之后,每条单链都生成一条新的互补的另一半。
图3-2 DNA结构示意图
接下来的问题是,精确地说,A、B、C、D的顺序如何决定蛋白质中氨基酸的排列?这是今天生物学中还没有解决的中心问题。不过,已有了一些初步线索或零碎的信息:在细胞中有一些微小粒子,叫做微粒体,现在知道它就是蛋白质生成的地方。但是微粒体不在细胞核内,而DNA及其指令却在细胞核里。这似乎是个麻烦。然而,现在也知道,有小的分子断片从DNA中放出,它没有携带全部信息的巨大DNA分子本身那么长,而像是它的一小段。它叫做RNA,但名字无关紧要。它是DNA的一种拷贝——一份缩微的拷贝。RNA以某种方式携带着生成哪一种蛋白质的信息去到微粒体中,这我们已经知道了。当它到达那里后,微粒体就合成出蛋白质,这我们也知道了。但是,氨基酸是怎样进来以及它们是怎样根据RNA上的密码而排列成某种蛋白质的,其细节我们仍然还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怎样去解读密码。比方说,如果我们知道一段序列ABCCA,我们也无法告诉你要生成的是哪种蛋白质。
在当代,肯定没有哪门学科或者领域,能够像生物学那样,在如此多的前沿上取得如此大的进展。如果我们要提名一个引导我们在理解生命的探索中不断前进的最强有力的假设,那就是万事万物都是由原子构成的,并且生物体的一切行为都可以通过原子的振动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