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提起辨认出自己镜像的能力时，我们通常是在绝对意义上讨论它的，而不是与其他东西相比较的。根据这一领域的先驱盖洛普所说，某一物种要么能通过镜子记号测试，同时拥有自我意识；要么无法通过，并且没有自我意识 。只有极少的几个物种能够通过这一测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通过测试的只有人类和大型猿类，而且还不是所有的大型猿类都能通过测试。大猩猩在这个记号测试中曾经无法及格，这使得人们提出许多理论，试图解释为什么这些可怜的家伙可能在演化过程中丢失了自我意识 。

但是，演化学对这种非黑即白的区分方式感到颇为不适。很难想象，在任何一系列彼此亲缘关系颇为接近的物种中，有些具有自我意识，但其他的——我找不到更好的词了——依旧是无意识的。每个动物都需要将它的身体与周围环境区分开来，并且需要控制感（能觉察到它控制着自己的行为） 。倘若一只在树上高处的猴子想要跳到一根较低的枝条上，但缺乏对自己身体会如何影响这根枝条的觉察，那么其后果不会是让人喜闻乐见的。倘若这只缺乏自我意识的猴子在和它的伙伴玩扭打游戏，它俩的胳膊、腿和尾巴都缠在了一块儿，那么它可能会愚蠢地咬到自己的脚或尾巴！猴子从来不会犯这一错误。在这种缠斗中，它们只会咬到玩伴的脚或尾巴。它们的身体主宰权发育良好，同时还能分辨自我和其他个体。

事实上，关于控制感的实验表明，缺乏镜中自我辨认能力的物种也完全可以区分它们自身和其他个体的行为。当它们在一块电脑屏幕前接受测试时，它们轻而易举地将自己用操纵杆控制的光标和一个自己移动的光标区分开来了 。自我控制感是动物——任何动物——进行的每一个动作的一部分。此外，某些物种可能拥有独特的自我识别能力，譬如，蝙蝠和海豚能够从其他个体发出的声音中找出自己叫声的回声。

认知心理学也并不喜欢绝对差异，但理由和演化学不同。镜子测试的问题在于，它引入了错误的绝对差异。正如前文中所说的，这个领域的主流观点是泾渭分明地将人类与所有其他动物区分开。而盖洛普的镜子测试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略微移动了泾渭之间的分界线，使得更多的物种被分到了人类这边。它将人类和猿类绑在了一块儿，将人科动物整体拔高到了一个新的心智水平，高过动物王国中的其他物种。但这一做法并没起到什么作用。它稀释了人类的特殊地位。直到今天，关于人类以外物种自我意识的论断依然会引起恐慌，关于对镜子反应的争论也变得尖刻了。而且，许多专家认为有必要对他们所研究的动物进行镜子测试，不过结果通常是令人失望的。这些争论使我得出了一个颇为讽刺的结论：那些认为镜中自我识别极为重要的科学家研究的都是那少数几种能通过镜子测试的物种，而所有其他的科学家都对这一现象嗤之以鼻。

由于我研究的动物种类中有的能在镜子里辨认它们自己，有的则不能，且我又对它们全都有着很高的评价，因此，我感到自己分裂了。我的确认为自发的自我识别说明了一些东西。它可能传递了一种强烈的自我认同。这也反映在了观点采择和针对性协助中。这些能力在通过镜子测试的动物以及两岁以上的儿童中表现最为突出。在两岁这个年龄，孩子们无法自制地指向他们自身，比如“妈妈，看我的！”，他们对自我和他人的区分更为明显了，据说这能够帮助他们站在他人的视角看问题 。但我依然不相信其他物种和更小的孩子无法感知到自我。在那些无法将它们的镜像与自己的身体联系起来的动物中，不同动物所能理解的东西明显相去甚远。以小型鸣禽和斗鱼为例，它们向来无法对自己的镜像淡然处之，会不断向其求爱或对其进行攻击。春季是这些动物领土意识最强的时候，山雀和蓝知更鸟会对汽车后视镜作出上述反应，直到汽车开走时才会停止攻击。猴子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许多其他动物也不会这么做。倘若猫和狗对镜子的反应也是这样，那我们就无法在家中使用镜子了。这些动物或许无法识别出它们自己，但也并非完全被镜子迷惑——至少不会很久。它们能学会无视自己的镜像。

在对镜子的基本了解方面，有些物种走得更远。例如，猴子也许无法识别它们自己，但能将镜子作为工具使用。假如你将食物藏在了某个地方，只有用镜子查看某个拐角才能找到，那么猴子可以毫无困难地找到这些食物。许多狗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当你站在它们身后，让它们从镜子里看着你，并举起一块狗饼干时，它们会转过身来。奇怪的是，只有和它们自己身体的联系，即它们自己在镜中的影像，是它们无法理解的。经过训练，猕猴也可以学会识别自己在镜中的影像。这需要添加一种生理知觉。它们需要能让它们同时在镜子里看到又在身体上感觉到的记号，比如能对皮肤产生刺激的激光，或者一个被固定在头上的帽子。和传统的记号测试不同，这更应该称为“感觉记号测试”。只有在这些条件下，猴子才能学会将自己的镜像与自己的身体联系起来 。这显然和猿类仅仅依靠视觉就能自发做出的行为是不一样的，但这确实暗示着猴子和猿类有着某些共同的认知能力。

尽管僧帽猴无法通过视觉记号测试，但我们决定用另一种方法对它们进行测试——我们很惊讶竟然从未有人尝试过这一方法。我们的目标是看看这些猴子是否真的会像人们通常所暗示的那样，将它们的镜像当成一只陌生的猴子。我们让僧帽猴坐在一块有机玻璃面板之前，在那块面板后面，要么是它们自己群体里的一位成员，要么是一只陌生的僧帽猴，再要么是一面镜子。结果很快就见分晓：镜子对它们来说是特殊的。它们对待自己镜像的方式和对待一只真正的猴子的方式非常不同。它们并不需要任何准备时间来确定看到的是什么，几秒钟之内便会作出反应。它们会转过身去背对着陌生的猴子，几乎不看对方；但它们会长时间地看着自己镜像中的眼睛，仿佛因看见了自己而激动不已。倘若它们错将镜像当成了陌生的猴子，那么我们会预期它们对镜像表现出畏缩。但它们完全没有。例如，母猴子会让它们的幼儿在镜子前自由自在地玩耍；但倘若面对的是陌生的猴子，母猴子便会将幼儿护在身边。但猴子也从不会像猿类及大象百事那样在镜子中仔细地审视自己。它们也从不会张开嘴向里窥视。因此，尽管僧帽猴无法识别出自己，但也不会将自己的镜像误认为是其他猴子。

因此，我变成了渐进派 。对镜子的理解有许多不同的阶段，从全然困惑到能完全理解镜中的影像。在人类幼儿中也可以看出这些阶段。就在幼儿发展出通过记号测试的能力之前，他们会对自己的镜像表现出极大的好奇。自我意识的发展就像一个洋葱，在原有的层次上长出新的层次。它不是在一个特定年龄凭空出现的 。因此，我们不应继续将记号测试看作自我意识的指示剂了。记号测试只不过是帮助我们找到有意识的自我的许多方法中的一种。

不过，那少数的几个物种是如何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通过记号测试的呢？这依然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除了人科动物，人们只在大象和海豚中观察到自发的自我识别。黛安娜·赖斯和洛丽·马里诺（Lori Marino）给纽约水族馆（New York Aquarium）的瓶鼻海豚画上了斑点记号。这些海豚会争先恐后地从被做上记号的地点游向远处另一个池塘里的镜子，然后绕着镜子打转，仿佛想好好看看自己。当这些海豚身上有可见的记号时，它们会在镜子前花上更多的时间查看自己的身体 。

鸟类也不可避免地尝试了镜子测试。到目前为止，大多数鸟类物种都没能通过测试，不过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喜鹊。当这个物种来到一个反光的表面前时，它的表现会非常有趣。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学到了永远不要将茶匙之类小而闪亮的东西留在室外不管，因为这些叫声沙哑的鸟儿会偷走一切它们可以叼走的东西。罗西尼歌剧《鹊贼》（La gazza ladra）就是从这个民间传言得到的灵感。如今，这个观点已经被一个更加从生态学角度出发的观点取代了。新的观点将喜鹊描述为凶残的强盗，会抢占无辜鸣禽的鸟巢。无论是在哪种观点中，喜鹊都是披着黑白礼服的恶棍。

但从没有人说过喜鹊愚蠢。喜鹊属于鸦科，这一科动物的认知能力已然开始挑战灵长动物的优越地位了。德国心理学家赫尔穆特·普里奥尔（Helmut Prior）对喜鹊进行了镜子测试。和任何在猿类和儿童中进行的镜子测试相比，这一测试控制的严格程度至少是相当的。研究人员在喜鹊的黑色围脖（喉部的羽毛）上贴了一片小小的黄色贴纸。这片贴纸很引人注目，但喜鹊只有在镜子前才能看得到。在很久以前，受过大量训练的鸽子通过了镜子测试，这使得镜像研究饱受质疑。但这些喜鹊没有接受任何训练，它们和那些鸽子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一点非常关键。当研究人员将喜鹊放到镜子前时，它们不停地用爪子挠自己，直到贴纸掉落为止。如果没有可以让它们看到自己的镜子，它们就完全不会这样剧烈地挠抓。并且，它们不会对“假记号”——一片贴在黑色围脖上的黑色贴纸——作出反应。因此，拥有自我识别能力的精英集团如今有了它第一位长羽毛的成员，今后也许还会有更多 。

下一个前沿方向将会是弄懂动物是否会因在意它们在镜子中的影像而修饰自己，就像我们化妆、护发、戴耳环等行为一样。镜子会激起虚荣心吗？如果人类以外的动物能够自拍，它们会像我们一样喜欢这么做吗？20世纪70年代，在德国奥斯纳布吕克动物园（Osnabrück Zoo）对一名雌性猩猩的观察为这种可能性提供了线索。于尔根·里斯马特（Jürgen Lethmate）和盖尔蒂·迪克（Gerti Dücker）描述了猩猩祖马自我陶醉的方式：

“它搜集了沙拉菜叶和卷心菜叶，将每片叶子都抖了抖，然后摞了起来。最后，它将一片叶子放在自己头上，戴着它径直走向了镜子。它在镜子前直接坐下，在镜子里仔细观察头上戴的东西。它用手把菜叶捋直，又用拳头压一压，然后将菜叶放到自己的额头上，开始上下晃脑袋。过了一会儿，祖马手里握着一片沙拉菜叶来到了吧台前（镜子所在的地方）。当它在镜子中一看到自己，就将手中的菜叶放到了头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