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先对动物的观点采择作出错误的结论呢?而又为什么在这之前和之后,这种事情发生过那么多次呢?关于某种能力不存在的论断覆盖广泛,从灵长动物不关心其他同伴的福祉,到它们不会模仿,或者甚至无法理解重力。想想看,不会飞行的生物怎么可能有在离地面很高的地方行进的体验!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曾面对过对“灵长动物在打架后会重归于好”或“灵长动物会安慰悲痛的同伴”这些观点的抵触。我还至少听说过与此相反的论断,即灵长动物并不会真的这么做。这就和“灵长动物不会‘真的模仿’”或“灵长动物不会‘真的安慰同伴’”这些论断一样,让人立刻将争辩转向了如何区分看上去像在安慰或模仿的行为和真正的安慰或模仿行为。这数量庞大的消极态度有时会让我丧气,因为有一类科学文献在迅速增多,它们对其他物种实际做到的事情并不那么感兴趣,反而对其认知上的缺陷更为兴致勃勃 。这就好像你有一个职业发展顾问,他不断地告诉你你太笨了没法做这个,太笨了也没法做那个。这种态度多么令人沮丧呀!
所有这些否定的根本问题在于,要证明一个否定的论断是不可能的。这并非一个小问题。当任何人宣称某种能力在其他物种中不存在,并猜测该能力一定直到最近才在我们人类中出现时,我们不必检查数据就能看出这种论断不堪一击。无论何时,我们能够比较确定的结论只有一个:我们尚未在研究过的物种中找到某个特定技能。我们不能作出更进一步的结论了,我们当然也不能将这一结论说成是对该技能不存在的肯定。但是,每当人类与动物的对比遭遇危机,无法证明人类更为优越时,科学家们就总是会做这些不该做的事情。对于找出让我们与众不同的性状的渴望压倒了一切理性的审慎。
即便说起尼斯湖水怪或喜马拉雅山雪人,你也从不会听说任何人宣称其证明了这些怪物不存在——尽管这种论断符合我们中大多数人的期待。同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外星文明的存在,为什么政府依然要花数十亿美元来寻觅外星文明呢?难道如今不应该一劳永逸地得出结论说那些外星文明就是不存在的吗?但我们从未得出过这一结论。因此,最令人困惑的是,对不存在的证据本该小心对待,但德高望重的心理学家们却忽略了这一点。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他们用同样的方式对猿类和儿童进行了测试——至少他们是这么认为的——但却得出了相反的结果。他们让猿类和儿童完成一系列认知任务,然后发现没有任何有利于猿类的结果。于是他们便将二者结果的不同作为人类独特性的证据四处兜售。不然,为什么猿类表现没那么好呢?要想理解这一逻辑中的谬误,我们需要回顾聪明的汉斯,就是那匹会数数的马。但这次,我们不会用汉斯来阐明为何动物的能力有时会遭到夸大,而是用它来探讨人类能力所享有的不公平的优待。
这些猿类与儿童对比的结果本身便暗含了问题的答案。当猿类参与自己动手的任务,如记忆、推理和工具使用时,它们的表现与两岁半的儿童水平相当。但当任务涉及社交技能时,如理解他人或听从他人的信号,猿类便远远落在了后头 。但是,解决社交问题需要和一位实验人员互动,自己动手的任务则不需要。这表明,和受试者互动的人类很可能是关键所在。这些实验的典型形式是让猿类与一名它们不怎么熟悉的穿着白大褂的人类互动。由于实验人员需要保持平和中立,因此他们不能进行闲谈、爱抚或其他细微的行为。这使得猿类很难放松下来和实验人员打成一片。但儿童在这方面得到的却是鼓励。而且,猿类不是在和自己物种的成员互动,儿童却是。这又为儿童提供了额外的优势。但是,对猿类和儿童进行对比的实验人员却坚称他们对所有的受试者都一视同仁。不过,这种安排之中固有的偏见越来越难以忽视了。如今我们对于猿类的态度有了更多了解——在最近的一项视线跟踪研究(该研究对受试者看向哪里进行了精确的测量)中得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结论,即猿类对它们自己物种的成员是不同的。它们会更为紧密地追随另一只猿的视线,而不是人类的视线 。这也许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它足以解释为何猿类在由我们人类提出的任务中表现不佳。
只有十来个研究所在进行猿类认知方面的测试,而我参观过它们中的大多数。我注意到,在有些测试中人类几乎不与受试者互动,而在另一些测试中,人类和受试的猿类有密切的身体接触。出于安全问题,进行后一种测试的人只能是饲养猿类长大的人或者是某个猿类从小就认识的人。由于猿类比我们强壮得多,而且能够杀死人类,因此这种亲密而个性化的研究方法并不适合所有人。另一个极端则源自心理学实验室中的传统方法——将一只大鼠或鸽子带到测试间里,尽量避免与其接触。这里最理想的情况是有一个不存在的实验人员,即不存在任何个人关系。在某些实验室中,实验人员将猿类叫进房间,只给它们几分钟来表现,然后便将它们送出房间。其间没有任何嬉戏或友好的接触,简直像一次军事训练。想象一下,假如儿童在这种环境下接受测试,那么他们的表现会如何呢?
在我们位于亚特兰大的中心里,我们所有的猿类都是由猿类抚养长大的。因此它们对猿类更感兴趣,对人类则没有那么多兴趣。就像我们说的,和没有这么多社交经历的猿类或是由人类抚养长大的猿类相比,它们更“像黑猩猩”。我们从不和它们一起生活,但我们会隔着栏杆和它们互动,而且在测试之前我们总会和它们玩耍或给它们梳毛。我们和它们交谈来让其放松,给它们糖果,并且通常会创造一个轻松的氛围。我们希望它们将我们的任务看作游戏而非工作。当然我们也从不给其压力。如果黑猩猩群体里发生了某些事情,或者另一只黑猩猩在外面敲打着门或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叫,以至于受试的黑猩猩很紧张,那么我们会一直等到每个个体都平静下来为止,或者我们会重新安排测试时间。对没有准备好的猿类进行测试是毫无意义的。如果我们不按照这种程序来,那么猿类也许会表现得好像它们无法理解手头的问题一样,但高度的焦虑和分心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这也许可以解释科学文献中大部分的负面结果。
科研论文中的方法部分很少能让读者对“准备间”一窥究竟,但我认为这是至关重要的。我自己的方式总是尽量坚定而友好。坚定是指我们态度要始终如一,不会提反复无常的要求。但是当动物不好好配合时,比如当它们只想玩耍并拿到免费糖果时,我们也不会让其为所欲为。但同时我们还是友好的,不会惩罚它们,也不会发火或试图控制它们。最后一项在研究者中依然太常见了。而对这类任性的动物来说,这样只会适得其反。如果猿类将一名人类研究人员视为敌人,那么它为什么要听从这位研究人员的指点和提示呢?这是负面结果的另一个潜在来源。
我自己的团队通常会对他们的灵长动物搭档进行劝诱、贿赂,或用甜言蜜语哄劝。有时我觉得自己像一名励志演说家。例如,我们的黑猩猩中最年长的雌性皮欧妮对我们为它准备的任务视而不见。20分钟过去了,它一直躺在角落里。我在它身旁坐下,用平静的声音告诉它我没法把一整天都花在这上面,如果它能开始做任务的话就好了。它慢慢起身,瞥了我一眼,溜达到了旁边的房间,坐下开始进行任务。当然,正如我们在前一章里提到罗伯特·耶基斯时说到的,皮欧妮很有可能并没听懂我话里的细节。它只是对我的语调很敏感,一开始就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但是,无论我们和猿类的关系多好,我们能用完全一样的方式对猿类与儿童进行测试这一观点都是极大的错觉。这就好像把鱼和猫都扔进游泳池里,还自认为是在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它们。在这里,儿童就相当于鱼。当心理学家对儿童进行测试时,他们会一直微笑着交谈,指示儿童该往哪儿看或该做什么。“看看这只小青蛙!”这样,心理学家告诉了儿童很多信息,而一只猿对你手里这团绿色塑料物品却没有同样程度的了解。而且,儿童接受测试的时候,他们的父亲或母亲通常也在房间里,孩子就坐在他们腿上。儿童可以在屋里跑来跑去,并且面对的研究人员和他们自己是同一物种。因此,和猿类相比,他们得到了巨大的帮助。而猿类则只能坐在栏杆后,没有语言提示,也没有来自父母的支持。
发育心理学家们确实在试图降低父母的影响。他们告诉家长不要说话或指点,也许还给家长戴上墨镜或棒球帽来挡住他们的眼睛。可是,这些举措反映出的是他们极大地低估了父母对于看到自己孩子成功的渴望。当涉及自己视若珍宝的孩子时,很少有人会关心客观的真相。值得高兴的是,奥斯卡·冯格斯特在研究聪明的汉斯时设计出了更为严格的控制方法。事实上,冯格斯特发现,那位带着宽檐帽的马主人给了汉斯很大的帮助,因为帽子会放大头部的动作。即使是在冯格斯特证明了主人对于汉斯的作用后,汉斯的主人依然大声否认了这一点。同样,受试儿童的父母否认自己给孩子提供了线索时,他们的回答也可能完全是诚实的。但是对成年人来说,要无意识地引导他们膝上孩子的选择,方法实在太多了:轻微的身体移动、屏住呼吸、叹气、抱紧孩子、敲击,以及说些鼓励孩子的悄悄话。让父母出席孩子的测试是在自找麻烦,而且找的正是我们在测试动物时极力避免的那种麻烦。
图5-3 从表面上看,实验人员测试儿童和猿类认知时用的是相似的方法。但是,实验人员没有把儿童关在阻隔物后面,而且他们会对儿童说话。同时,儿童通常坐在自己父母腿上。这些都会帮助儿童与实验人员建立联系并获取无意识的提示。但是,最大的区别在于,儿童面对的是自己物种的成员,而猿类面对的是另一个物种。由于这些对比将其中一类受试者放在了极为不利的位置上,因此我们无法就这些对比得出结论
美国灵长动物学家艾伦·加德纳(Allan Gardner)是第一个教会猿类美国手语的人。他以“皮格马利翁式引导”为题,探讨了人类的偏见。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是古代神话中的一位塞浦路斯雕塑家。他爱上了自己雕刻出的一尊女性雕像。人们用这个故事作为隐喻,来指代老师如何通过对特定儿童寄予很高的期望来提升这些儿童的表现。这些老师爱上了他们自己的预期,而这种预期则成了一个自我应验的预言。还记得吗,查尔斯·门泽尔认为只有对猿类高度尊重的人才能很好地了解猿类想要交流的内容。他的研究呼吁人们对猿类提高期待,但不幸的是,这并非猿类通常的处境。儿童则相反,他们得到了精心的呵护,这种方式使他们自然而然地确信自己确实像人们认为的那样在心智上更胜一筹 。实验人员从一开始便会赞美并激励儿童,使他们如鱼得水。但在对待猿类时,实验人员的态度就像对待大白鼠一样——他们和猿类保持距离,将猿类关在黑漆漆的地方,同时不像对儿童那样给猿类任何言语上的鼓励。
不用说,我认为大多数猿类与儿童的对比都有着致命的缺陷 。
图5-4 一只西部丛林松鸦将一条黄粉虫藏了起来,另一只松鸦在玻璃窗后面看着它。等另一只松鸦一离开,藏食物的松鸦就迅速重新藏起了它的宝藏。它仿佛意识到另一只松鸦知道得太多了
想想人们是怎么测试猿类的心智理论的吧。他们让猿类猜测人类是否知道某个信息。这里的问题在于,人工饲养的猿类完全有理由认为我们是无所不知的!假设我的助手给我打电话,告诉我那只名叫沙科的雄性首领黑猩猩在打架时受伤了。我赶到野外科研站,走向沙科,让它转过身去。它这么做了——它还是个小宝宝的时候就认识我了——给我看它背上的伤口。现在,我们来从沙科的角度看看这件事情。黑猩猩是很聪明的动物,它们总是试图厘清发生了些什么。沙科当然会好奇我是如何知道它受伤的——我一定是一位无所不知的神。照这么看来,若想弄清楚猿类是否理解看到与知道之间的关联,那么人类研究员大约是最不合适的测试搭档。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测试猿类所怀有的关于人类心智的理论。直到我们在类似于找彩蛋的场景中让猿类与猿类对上后,我们才取得了很大的进展。这并非巧合。
认知研究中有一个逃过了物种隔阂的幸运领域,那便是在与人类非常不同的动物中进行的心智理论的研究。由于这些动物与人类相差甚远,因此所有人都能理解人类不适合作为这些动物的测试搭档。鸦科动物就是这种情况。一名真正的动物观察者从不休息。英国动物行为学家尼基·克莱顿(Nicky Clayton)便是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at Davis)吃午餐时作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她当时坐在户外的阳台上,看见西部丛林松鸦偷偷从饭桌上叼了食物碎屑飞走了。这些松鸦不仅将食物藏了起来,还保护着食物以防被偷走。如果有另一只鸟看见了它们在藏匿食物,那么这些食物肯定会被偷走。克莱顿注意到,当这些松鸦的对手离开之后,许多松鸦回到了藏食物的地点,重新埋藏了它们的宝藏。克莱顿位于剑桥大学的实验室进行了后续研究。克莱顿和她实验室的内森·埃默里(Nathan Emery)让松鸦将黄粉虫要么偷偷藏起来,要么当着另一只松鸦的面藏起来。只要一有机会,藏食物的松鸦就会将它们的虫子重新藏到新的地点——但只有当第一次藏虫子时有其他松鸦看着,它们才会这么做。它们似乎懂得,如果没有其他鸟儿知道食物在哪儿,那么食物就是安全的。而且,只有自己偷过其他鸟儿食物的松鸦才会重新藏匿自己的食物。俗话说,“以毒攻毒,以贼捕贼”,这些松鸦似乎能从它们自己的犯罪行为中推断出其他松鸦的这种行为 。
在这个实验中,我们能再一次看出与门泽尔类似的设计。在一个关于渡鸦观点采择的研究中,这种设计更为明显。奥地利动物学家托马斯·布格尼亚尔(Thomas Bugnyar)有一只在鸦群中地位较低的雄性渡鸦,它是开糖果容器的专家。但是鸦群里有一只居于统治地位的雄性,跋扈且喜欢不劳而获,常常抢走那只渡鸦的糖果。不过,那只地位低的渡鸦学会了分散竞争对手的注意力。它会充满干劲地打开空的糖罐,装作在从糖罐里吃糖。当那只优势雄性发现这一切时,“它十分恼怒,开始将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布格尼亚尔还发现,当渡鸦接近藏食物的地点时,它们会考虑到其他渡鸦都知道些什么。当它们的竞争对手也知道食物藏在哪儿时,它们就会匆忙赶往那里,争取第一个到达。但如果其他渡鸦并不知情,它们便会优哉游哉地过去 。
总而言之,动物会进行许多观点采择,从知道其他个体想要什么到知道其他个体知道什么。当然,在这方面依然有些前沿领域尚无定论,例如它们是否能分辨出其他个体拥有错误的知识。在人类中,研究人员通过所谓的“错误信念任务”对此做了测试。但是,因为这些细微之处很难在没有语言的情况下进行评估,所以来自动物的数据极为稀缺。即使人类与其他物种间目前所认为的差别能一直成立,我们也依然应该将“心智理论是人类独有的”这一空泛的论断降为更细致入微的渐进论观点,这是毋庸置疑的 。也许人类对彼此的理解更为充分,但与其他动物的对比并没有那么明显——还没明显到会让外星人自动用心智理论作为将我们物种与其他物种区分开的主要标志。
这一结论是建立在来自重复试验的可靠数据之上的。不过,让我再添上一则趣闻。这则趣闻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捕捉到了这一现象。在耶基斯野外研究站(Yerkes Field Stations),猿类都生活在佐治亚温暖天气下的露天院子里。那里有只叫作洛利塔的雌性黑猩猩格外聪明,我和它发展出了一种特殊的友谊。一天,洛利塔生了一只黑猩猩宝宝,我想好好看看。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猿类新生儿实际上不过是一个黑乎乎的小球,贴在其母亲黑色的肚子上。洛利塔正在攀爬架的高处,与一小群黑猩猩一起相互梳理毛发。我将它叫了下来。它一在我面前坐下,我就指了指它的肚皮。它看了看我,用右手握住小宝宝的右手,左手握住小宝宝的左手。这听起来很简单,但由于小宝宝紧贴在它身上,它得先交叉双臂才能做到这些。这个举动很像人类脱T恤时将双臂交叉抓住T恤下摆的动作。然后,洛利塔慢慢地将小宝宝举到空中,将其转了个面,放在了我面前。小宝宝现在被他母亲的双手举着悬在空中,面对着我而不是其母亲。小宝宝露出了难受的表情,啜泣了几声——黑猩猩婴儿不喜欢离开温暖的腹部,然后洛利塔迅速地将其放回了自己怀里。
在这一优雅的行动中,洛利塔证明了它意识到我对新生儿的正面比背面更感兴趣。采择其他人的观点这一行为代表了社会演化中一个巨大的飞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