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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鲱鱼

有时,亚历克斯的话会创造出绝妙的语言场景。例如,有一次,艾琳因为她系里的一个会议而气得七窍生烟,气冲冲地朝实验室走去。亚历克斯对她说:“冷静点!”毫无疑问,亚历克斯自己过于兴奋的时候曾经成为过这个表达方式的对象。还有些其他著名的例子,包括一只会使用符号语言,名叫科科的大猩猩。它见到斑马后,自发地将“白色”和“老虎”两个符号组合在了一起。还有瓦苏,它是整个领域内的黑猩猩先驱,将“水”和“鸟”放在一起标注了天鹅。

我认为这一切可能暗示着某些更为深入的知识,但我需要获得更多的证据才能确认这点。我们应该记住,这些动物每天会发出几百个信号,而且人们已经对它们研究了几十年。我们需要对上千盘语言表达的录像带中正确次数和错误次数的比率有更好的了解。这些偶然的组合与另一些情况——比如因对2010年世界杯作出一连串正确预测而著名的章鱼保罗[昵称普尔波·保罗(Pulpo Paul)]——之间有着怎样的区别呢?保罗不过是一只幸运的软体动物。就像没有人会假设保罗懂得足球一样,我们也应该怀着同样的态度,检验动物的惊人之语是否是由随机性造成的。倘若我们不去看原始数据,比如未经编辑的录像带,而只听充满爱心的动物看护者讲述他们带有偏见的理解,那么就会很难对动物的语言技能作出评估。当猿类给出错误答案时,对它们行为进行解读的人们总是假设猿类具有幽默感,因此叫道:“噢,别老是开玩笑了!”或者“你这只大猩猩真逗!”,但这些做法对评估猿类的语言能力毫无帮助

2014年,罗宾·威廉斯(Robin Williams)去世了。当时整个美国都因这位世界上最幽默的人的离世而陷入了悲伤,据说大猩猩科科也很哀痛。这听上去合情合理,更何况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的大猩猩基金会称威廉斯为他们“最亲密的朋友”之一。问题是威廉斯和科科只见过一面,还是在13年前。而且科科“忧伤”反应的唯一证据是一幅照片。照片里,科科坐着,头低垂着,闭着眼睛,看上去和打盹没多大差别。我认为这种“悲伤”论断是种过度延伸,这并不是因为我怀疑猿类是否有感情或者是否能够悲伤,而是因为对于一件动物没有亲眼见到的事情,要测量它们对此的反应是近乎不可能的。科科的情绪是完全有可能受到其周围人的影响的,但这并不等于其理解了发生在一位几乎不认识的人类成员身上的事情。

到目前为止,所有在猿类中观察到的对死亡和失去的反应都是和某位确实极为亲近的个体相关的(比如母亲和孩子,或者终生的朋友),而且猿类能够见到并触摸到逝者的尸体。仅仅因为提及某人的逝世而引起的悲伤需要一定水平的想象力以及对死亡的理解,而我们中大多数人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恰恰是由于这种夸大的论断,整个猿类语言领域的研究多年以来都声名狼藉。这也是再没有这一类的新项目开始的原因。目前还在进行的项目则通常通过令人感觉良好的故事和宣传噱头来筹集资金。这种事情发生得太多,而实打实的科学则太少。

我通常不会这么说,但我认为我们人类是唯一有语言能力的物种。事实上,没有证据表明,在人类以外的物种身上存在着和我们一样丰富而多功能的符号式交流。这似乎是我们自己的魔法水井,是我们格外擅长的东西。其他物种完全能够交流内心活动,比如感情和动机,或者通过非语言的信号进行协作活动及进行计划。但是它们的交流既没有使用象征符号,也不像语言那样极度灵活。最重要的是,其他物种的交流内容几乎完全局限于当时和当地。黑猩猩也许能觉察到其他个体对于当时某个情境的情绪,但对于并非发生在当时当地的事件,它们连最简单的信息都无法交流。假如我顶着一只乌青的眼睛,那么我会向你解释我昨天是如何走进了一家有着醉鬼的酒吧,等等。黑猩猩却无法事后解释它是怎么受伤的。当攻击它的黑猩猩从旁边走过时,它有可能会对着攻击者尖叫,于是其他黑猩猩就能够推断出它的行为和伤口之间的联系——猿类很聪明,可以将原因和结果联系起来——但这只有当攻击者和受伤者都在场时才会奏效。如果攻击者没有从旁边走过,那么这种信息传递就不会发生。

有无数的理论试图找出语言带给我们人类的优势,并解释语言为何会出现。事实上,有一个国际会议专门探讨这一主题。与会的发言人提出的猜测及推断的演化过程要超乎你的想象 。我自己则采纳了一种较为简单的观点:语言最为重要的优点是使信息传递不限于此刻此地。能够就不在眼前的事物及过去或未来发生的事件进行交流,这对生存来说极为有用。你可以让其他人知道山上有只狮子,或者你的邻居拿起了武器。不过,这只是许多观点中的一个。并且,现代语言对于这种有限的目的来说确实过于复杂精巧了。我们可以用现代语言来表达想法和感受、传授知识、发展哲学观念、写作诗歌和小说。这种能力是多么丰富,多么不可思议啊!它似乎完全是我们人类所独有的。

但是,正如人类中许多更为宏大的现象一样,一旦我们将现代语言分解成更小的部分,我们就会发现,其中一些部分也出现在了其他地方。我之前的一些畅销书中就用到了这一方法,这些书中讨论了灵长动物的政治、文化,甚至道德 。这些方面的关键部分,比如权力结盟(政治)、习惯传播(文化),以及公平性(道德),在我们人类以外的物种中也可以找到。潜藏在语言之下的种种能力也是如此。例如,蜜蜂可以传递信号,精确地交流蜂巢远处花蜜的位置;猴子可以发出有规律的一连串叫声,类似于语句的雏形。在这些语言的类似物中,最有趣的大概要数指示信号(referential signaling)了。肯尼亚平原上的青腹绿猴对猎豹、老鹰和蛇有不同的预警叫声。由于对不同的危险需要有不同的应对方法,因此这些根据天敌种类而变换的叫声构成了一个救生交流系统。例如,如果预警叫声表示有蛇,那么正确的反应是在高高的草丛里站直并四处环视。但如果有猎豹潜伏在草丛中,那么这种行为无异于自杀 。有些其他种类的猴子没有针对每种天敌的特定叫声。它们会将同样的叫声用不同方式组合起来,用于不同的场合

在对灵长动物研究之后,认知的涟漪如往常一样泛开,将鸟类也囊括进了指示信号使用者的行列。以大山雀为例,它们会用一种独特的叫声来警告有蛇——蛇会游走到鸟巢中吞食幼鸟,对大山雀是一大威胁 。但是,尽管这类研究有助于提高动物交流的地位,但也引起了一些严肃的怀疑。动物中类似于语言的交流方式被称为“红鲱鱼” 。动物叫声的含义并不一定和我们所认为的一样——这些叫声功能的一大关键在于听众如何理解叫声 。此外,我们需要记住,大多数动物并不会像人类学习单词那样学习自己的叫声,它们生来就会。无论动物天然的交流有多么复杂,它都缺乏人类语言那样的象征符号质量和开放式的句法。正是这些特点赋予了人类语言无限的用途。

或许,手势语与语言更为类似——猿类会自发控制手势语的使用,并且它们的手势语通常是习得的。在交流过程中,猿类会不断移动和挥舞双手。而且,猿类有着大量的特定手势,比如伸出一只张开的手来讨要东西,或者在另一只猿头上挥动自己的整个手臂,以表明自己的优势地位 。这些特定手势令人印象深刻。我们和猿类——也只和猿类——共有这种行为。猴子实际上是没有这种手势的 。猿类的手部信号极为灵活多变,通过有意地使用以使交流中的信息更为完备。当黑猩猩向一位正在进食的朋友伸出手时,是在请求朋友分享食物;但当这只黑猩猩受到攻击并向旁观者伸出手时,是在寻求保护。它甚至可能会朝敌人的方向愤怒地拍打来指明敌人。不过,尽管手势比其他信号更加依赖于具体的情境,并且大大丰富了交流,但依然无法与人类的语言相提并论。

这是否意味着一切试图在动物交流中寻找类似于语言的能力的努力——比如那些在亚历克斯、科科、瓦苏、坎兹身上进行的研究——都是在浪费时间呢?在特勒斯的论文发表后,语言学家们急于将浑身长毛或羽毛的“入侵者”从自己的领土上赶走。他们将动物研究的一无所获看作他们自己的颂歌。他们对动物研究极为鄙视。在1980年一个标题中含有“聪明的汉斯”这几个字的会议上,语言学家们要求正式禁止一切教动物学习语言的尝试 。该行动没有成功,但它使人想起19世纪达尔文的反对者们——对这些人来说,语言是野兽与人类间的一大壁垒。巴黎语言学会(Linguistic Society of Paris)也是其中一员。1866年,巴黎语言学会禁止了对语言起源的研究 。这种措施所反映出的并非好奇心,而是智力上的恐惧。这些语言学家在怕什么呢?他们最好把头从沙子里拔出来,因为没有任何性状——包括我们自己深以为豪的语言能力——是凭空出现的。没有任何东西是突然间演化出来,之前没有任何雏形的。每个新性状都是在已经存在的结构和生理过程的基础上产生的。因此,我们可以在大型猿类的大脑中辨认出韦尼克区,这部分脑区对人类说话的能力至关重要。大型猿类的韦尼克区和我们的一样,都是大脑左半球上一片增大的区域 。显然,这提出了一个问题:在我们的祖先中,当这个特别的脑区还没有参与语言功能时,它的作用是什么呢?语言功能与其他功能之间的联系有很多,包括叉头框P2基因(FoxP2 gene),它既影响人类的语言发音,又影响鸟类鸣唱时精密的运动控制 。由于鸣禽和人类有着至少50个与鸣唱学习特定相关的共同基因,因此科学界逐渐将人类的语言和鸟类的鸣唱视为趋同演化的产物 。人类与动物的比较是所有认真对待语言演化的人无法绕开的主题。

与此同时,为了解语言而进行的研究破除了“动物的天然交流完全是情绪化的”这一观念。如今,我们对很多方面的理解都已远胜从前,比如交流是如何传达给听众或观众的,是如何提供关于环境的信息的,又有多么依赖于信号接收者对于信号的理解。尽管动物交流与人类语言之间的联系依然颇具争议,但我们从这番研究中所获良多,可以更好地评价动物间的交流。事实证明,那些接受过语言训练的动物为我们提供了无价的信息,揭示了动物头脑中所拥有的能力。由于研究中的动物回应要求和提示的方式很容易理解,因此,这些研究的结果调动了人类的想象力,对于动物认知这一领域的开拓极为重要。当亚历克斯听到一个关于托盘里物品的问题时,它会仔细检查这些物品,然后根据被问到的那个作出回答。由于我们既能理解那个问题,也能理解亚历克斯的回答,因此对我们而言,要设身处地地理解亚历克斯是很容易的。

休·萨维奇-朗姆博夫(Sue Savage-Rumbaugh)是倭黑猩猩坎兹的研究者。坎兹能通过按一个键盘上的符号来进行交流。我曾问过朗姆博夫:“你认为你是在研究语言呢还是智能呢?这两者之间有区别吗?”她回答道:

“有区别。因为我们的猿类中有的没有任何类似于人类语言的能力,但它们在迷宫难题之类的认知任务中表现很好。不过,语言技能可以帮助认知技能变得更加复杂而完善,因为你可以告诉接受过语言训练的猿类一些它不知道的东西,而这可以将认知任务提升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水平。例如,我们有一个电脑游戏,猿类可以在游戏中将三片拼图拼在一起组成不同的画像。当它们学会之后,屏幕上就会显示四片拼图,其中第四片来自一幅其他的画像。当我们第一次让坎兹完成这个任务时,它会拿起一片兔子面孔的拼图,将它和一片我面孔的拼图放在一起。但是当然,这两片是拼不到一起的。由于坎兹能极好地理解我们说的话,因此我会对它说:‘坎兹,我们不是在拼兔子脸。把休的脸拼出来吧。’它听到这里,就不再拼兔子的面孔了,而是执着于我面孔的拼图——我的指导立刻起效了。

由于坎兹在亚特兰大生活了多年,因此我见过它很多次,并一直对它理解英语口语的能力印象深刻。令我困惑的并非它自创的表达方式——它的表达方式相当基础,绝对不如三岁孩童——而是它对周围人们的反应。在一段关于物品交换的录像中,休让坎兹“把钥匙放进冰箱里”。当时,休戴着一个焊接时用的面罩,以防止“聪明汉斯”效应。坎兹拿起了一串钥匙,打开冰箱,将钥匙放了进去。当休让坎兹给它的小狗打一针时,坎兹拿起了一个塑料注射器,给它的毛绒玩具狗打针。坎兹熟知大量物品和单词,这种熟悉对它的被动理解能力帮助很大。休对这一点也进行了测试,和坎兹玩了说单词的游戏。坎兹坐在桌边,从许多照片里选出它从耳机里听到的东西。尽管坎兹辨认单词的能力极为出色,但这依然无法解释为何它似乎能够理解整个句子。

尽管我自己的猿类都没有接受过语言训练,但我在它们之中也发现了这种对整句的理解能力。乔治娅是一只调皮的黑猩猩,它喜欢偷偷摸摸地从水龙头接水,然后喷到游客身上,给他们一个“惊喜”。有一次,我用一根手指指着它,用荷兰语告诉它,我看到它这么做了。它立刻把水从嘴里吐出来了,显然意识到试图给我们“惊喜”没多大意思了。但它是怎么明白我在说什么的呢?我怀疑很多猿类都听得懂一些关键词,而且它们对我们的语调、眼神和手势等情境信息极为敏感。毕竟,乔治娅只不过接了一满嘴水,而我则提供了一系列线索,比如用手指指着它并叫着它的名字。乔治娅不必听懂每个具体的单词。它的认知天赋使它能够将这些线索拼凑到一起,明白我大概是什么意思。

当猿类猜对了的时候,我们会对此有清楚的印象,认为它们肯定能理解我们所说的一切。但有可能,它们只理解了其中一些片段。当罗伯特·耶基斯与一只名叫奇姆皮塔的年轻雄性黑猩猩互动之后,他写下了这样一段惊人的描述:

“有一天,我在给奇姆皮塔喂葡萄,它把葡萄籽吞下去了。我担心葡萄籽会引起阑尾炎,因此我告诉它必须把葡萄籽给我。于是,它将嘴里所有的葡萄籽都给了我,然后还用它的嘴唇和双手从地上捡起了一些葡萄籽。最后,笼子壁上和水泥地板上还有两粒葡萄籽,奇姆皮塔无论是用嘴唇还是手指都够不着。我对它说:‘奇姆皮塔,等我走了之后,你肯定会把那些葡萄籽吃掉的。’他看了看我,仿佛在问我为什么要给它添这么些麻烦。然后它走到相邻的笼子里,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弄到了一根小棍子,将葡萄籽从墙缝和地板缝中顶了出来,交给了我。

我们很容易认为奇姆皮塔一定理解了整个句子。也正因为此,讶异不已的耶基斯补充道:“我们需要对这种行为进行仔细的科学分析。”但更有可能是,猿类会关注科学家的身体语言,这种关注比我们所习惯的要密切得多。我常会有种怪异的感觉,觉得猿类将我看穿了。这也许是因为它们不会因语言而分散注意力。我们将注意力集中在其他人讲的话上,于是忽略了身体语言。而动物则不会忽略身体语言——这是它们能够获得信息的唯一方式。这是它们每天都要使用的一项技能,这一技能不断完善,以至于它们可以像读书一样读懂我们。这让我想起了奥利弗·萨克斯(Oliver Sacks)写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失语症病房里的一群病人的,当他们收看罗纳德·里根总统(President Ronald Reagan)的电视讲话时,笑得直发抖 。尽管失语症患者无法理解讲话中的单词,但他们能通过面部表情和身体语言理解总统说了什么。由于他们对非语言线索极为关注,因此要对他们撒谎是不可能的。萨克斯总结说,总统的讲话对周围的其他人来说听上去完全是正常的,只有这些脑部受损的人才能看穿他是如何将欺骗性的词语巧妙地和语调结合在一起的。

讽刺的是,那些为寻找其他物种中语言能力而付出的努力使我们更清楚地意识到了语言是种多么特别的能力。它所依赖的特殊学习机制使得即便蹒跚学步的幼童也能在语言能力上胜过任何经受训练的动物。事实上,这是一个绝佳示例,体现了我们人类中生理上有准备的学习行为。不过,意识到这一点并不意味着我们在动物语言研究中揭示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不能将精华连着糟粕一起抛弃。从那些研究中,我们发现了亚历克斯、瓦苏、坎兹和其他动物奇才。在它们的帮助下,动物认知领域声名远扬。这些动物使怀疑论者以及怀有类似怀疑的大众相信,它们的行为绝不仅仅是死记硬背的学习。当你看着一只鹦鹉在自己头脑里成功地对物品进行计数时,你不可能依然认为这些鸟儿只不过善于学舌而已。 nLU6Pa/JrzMg0OT6um0Fbyil6l7lNV9siMPib0lmhRISr+v7hu1uJvL+E7HIr9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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