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参观世界上最冷的野生灵长类栖居地——日本的地狱谷野猿公园(Jigokudani Monkey Park)时第一次见到那个管子任务的。导游用这一任务作为猴子智力的证明。河边的喂食点吸引着周围山林中的雪猴。那里有根水平放置的透明管子,里面有一块作为诱饵的红薯。一只雌性雪猴没有像僧帽猴那样用棍子去推,而是将它的小婴儿推进了管子里,并紧紧抓住孩子的尾巴。小宝宝爬向食物并将它抓到了手里,然后它亲爱的妈妈快速将其拖出了管子,并强行抢走了宝宝手里紧紧抓着的食物。另一只雌性收集了石头从一端扔进管子,于是食物便从另一端出来了。
这些猴子是猕猴,它们和我们的亲缘关系比僧帽猴更近。关于猕猴对工具的使用,其中最漂亮的证据来自美国灵长动物学家迈克尔·冈梅特(Michael Gumert)。在距泰国海岸不远的瑶亚岛上,冈梅特发现了一个使用工具的长尾猕猴种群。我对这一物种非常熟悉,它们是我博士毕业论文的研究对象。长尾猕猴又叫食蟹猕猴。传说这些聪明的猴子会将它们长长的尾巴放在水中,来把螃蟹拉上来。我见过它们用尾巴取食差不多像用棍子一样。长尾猕猴没法像南美僧帽猴那样控制自己的尾巴,因为猕猴的尾巴是不适于用来卷住东西的。长尾猕猴用一只手抓住自己的尾巴,然后用尾巴将食物从外面拨到它们的笼子里面。
对自己身体附肢的操纵又是一例对工具使用定义的扩展,但毫无疑问,冈梅特所发现的是一种成熟的技术。他的猴子们每天都在海岸上收集石头,其目的有两个:大点的石头用来当作榔头,用蛮力来砸牡蛎,直到牡蛎被砸开,露出里面丰美的贝肉;小点的石头用处和斧头类似,可以精准地握住并更加快速地移动,用来将贝类从石头上剥下来。在退潮的几小时内,食物和工具都非常充足,为这种“海产品加工技术”的发明提供了理想的环境。这是灵长动物普遍具备智能的证明,因为它们很明显是在树上演化的,以水果和树叶为食,但在这里它们却能在海滩上生存。在人类、黑猩猩和僧帽猴之后,第四种灵长动物进入了石器时代 。
不过,除灵长动物之外,还有不少哺乳动物和鸟类也会使用工具。毛茸茸的海獭颇受人喜爱,加利福尼亚海边的居民每天都可以观赏它们在褐藻中的漂浮技术。它们会仰天游泳,将一块砧形的石头放在自己胸前,用两只前爪拿石头把贝壳砸开。它们还会用大石头砸向附在岩石上的鲍鱼来把它们从岩石上弄下来,并且会潜水多次来完成这一水下任务。海獭的一位近亲也许拥有更为了不起的天赋——蜜獾是一个广为传播的YouTube视频中的明星。这个视频里满是咒骂,骂的是蜜獾这个动物王国的查克·诺里斯(Chuck Norris)有多“混蛋” 。甚至有款T恤以这个物种为特色主题,上面印着“蜜獾才不在乎”。这种所谓的獾是种小型食肉动物,其实和海獭同属鼬科。
尽管我没听说过有任何关于它们技能的正式报告,但最近美国PBS电视台播出了一部纪录片,其主题是关于一只被人救助的蜜獾的,它名叫斯托费尔。它发明了许多种方法以便从其所在的那个南非康复中心逃脱 。假设我们所看到的并非人工训练出来的把戏,那么就意味着斯托费尔与人类饲养员斗智斗勇时每次都能取胜,同时斯托费尔还对自己的“霍迪尼逃生表演 ”表现出了某种洞察力。我们可能会预期在猿类身上发现这种洞察力,但没想到过会在一只蜜獾身上见到。在这部纪录片里,斯托费尔将一个耙子靠墙放着。纪录片宣称斯托费尔有一次将许多大石头靠着耙子垒起来以图逃脱。当工作人员挪走了斯托费尔住所里的所有石头后,斯托费尔又公然垒起了一堆泥巴球来达到同样的目的。
尽管这一切都令人难忘,并且亟须更多的研究,但对灵长动物所拥有的超然地位的挑战已然来到——并非来自其他哺乳动物,而是来自一群发出刺耳尖叫的鸟类。这些鸟儿正处于关于工具的争论正中心,引起了极大的骚动——就像它们在希区柯克(Hitchcock)的电影里一样。
我的祖父开了一家宠物店。在没有什么客人的时候,他便耐心地训练金翅雀拉一根绳子。这种雀类在荷兰语里叫作“puttertje”,意思是从井里提水。如果一只雄性金翅雀既会唱歌又会提水,那么就能卖个好价钱。几个世纪以来,人们将这种色彩斑斓的小鸟养在家中,在它们的腿上拴一根链子,连着玻璃杯里的一根套管。金翅雀拉动链子,就能取到它们自己的饮用水。唐娜·塔特(Donna Tartt)的小说《金翅雀》(The Goldfinch)中的一样重要道具是17世纪荷兰的一幅名画,那幅画的主题便是这样一只金翅雀。当然,我们现在不再饲养这种鸟儿了,至少不再按照这种残忍的传统方法饲养。不过,金翅雀这种传统把戏倒和2002年乌鸦贝蒂的所作所为非常相似。
在牛津大学(Oxford University)的鸟舍中,贝蒂正试着从一根垂直放置的透明管子里将一个小桶拉出来,桶里有一小块肉。而在管子旁边有两样可供选择的工具:一样是一根直直的电线,另一样则是根带有弯钩的电线。只有后者才能让贝蒂钩住小桶的把手。但是,当贝蒂的同伴偷走了带弯钩的电线后,贝蒂就只能用不合适的工具来完成这个任务了。贝蒂没有被吓住,它用喙将直电线弯成了钩状,这样就能把小桶从管子里拉上来了。可人们不过将这非凡的技艺当作趣闻,直到敏锐的科学家用新的工具对此进行了系统的研究。在后续试验里,科学家只给了贝蒂直电线,于是贝蒂用其非凡的“弯电线”本领将它们一一弄弯 。贝蒂的行为反驳了“鸟儿没头脑”这种强加于鸟类的不公平观念。同时,贝蒂立即广为人知,因为它为我们提供了首例灵长目以外的物种制造工具的实验室证据。我加上了“实验室”三个字,是因为贝蒂所属的物种在野外生活在太平洋西南部,已经因为会制造工具而为人所知。新喀里多尼亚乌鸦会主动修饰树枝,直到在树枝上弄出一个小小的木质弯钩,用来从石头缝里钓取甲虫的幼虫 。
图3-6 科学家从一则伊索寓言中获得灵感,对乌鸦进行了测试,看它们是否会将石头投入装着水的管子里,以便拿到浮在水面上的奖赏——它们确实这么做了
古希腊诗人伊索(Aesop)或许曾对乌鸦的这种才能有所察觉。伊索寓言中有一篇便是《口渴的乌鸦》(The Crow and the Pitcher)。“乌鸦口渴得要命,”寓言里这么写道,“飞到一只大水罐旁。”水罐里的水不是特别多,乌鸦没法喝到。乌鸦试图用喙取水,但水位太低了。“这时,乌鸦想起了曾经使用的办法,”伊索写道,“用嘴叼着石子投到水罐里。”乌鸦投进了许许多多颗石子,直到水位上升能喝到水了为止。这种行为看起来不大可能发生,但如今它在实验室中得到了重复。第一个重复是在秃鼻乌鸦中做的实验。这种鸦科动物在野外从不使用任何工具。实验人员给了秃鼻乌鸦一根竖直放置的装着水的管子,水面上浮着一只黄粉虫,但秃鼻乌鸦刚好够不着。若是秃鼻乌鸦想要享用佳肴,就必须让水位升高。同样的实验也在被称为“真正的工具专家”的新喀里多尼亚乌鸦身上进行过。正如格言所说,需求乃发明之母,伊索的故事在几千年后得到了确证。这两个乌鸦物种都成功地解决了“水面浮虫”的问题,用石子填高了管子里的水位 。
不过,让我们对此更谨慎一点,因为乌鸦的这种解决办法的背后有多少洞察力尚未可知。首先,所有受试的鸟儿在实验前都接受过一个和实验内容略有不同的任务训练。如果它们将石头投进管子,就会得到大量的奖赏。其次,当它们面对有黄粉虫的管子时,石头就放在管子旁边,非常便于拿到。因此,这种实验设置为解决办法提供了强烈的暗示。想象一下,倘若克勒当时教他的黑猩猩将盒子摞起来会是什么情形吧!那样会削弱一切关于洞察力的论断,我们也就永远不会听说克勒。在试验进程中,乌鸦确实懂得了大石头比小石头更好用,而且将石头投入装着木屑的管子是没有用的。但是,这也许只是一种快速学习,而不是在运用头脑想出答案。也许,乌鸦注意到将石头加进水中会让黄粉虫离自己更近,因此它们才坚持一直往管子里投石头 。
最近,我们让黑猩猩参与了一个“漂浮花生”任务。一名叫莉莎的雌性立即解决了任务中的问题,往塑料管里加了水。起初莉莎对管子进行了猛烈的踢打和摇晃,但却是徒劳。之后,它突然转身,跑到饮水器前灌了一满嘴水,然后回来将水加进了管子里。它又这么往饮水器那儿跑了好几趟,最后使花生升到了合适的高度,可以用手指拿出来了。其他黑猩猩则没有这么成功,不过有只母猩猩试图往管子里撒尿!它设想的方向是对的,但执行方法却不大对。我对莉莎的生平非常了解,很确定它从未遇见过这类问题。
我们这一实验的灵感来自一个由许多猩猩和黑猩猩参与的漂浮花生任务。这些猩猩和黑猩猩中有一部分在看到任务的第一眼时便想出了办法 。这尤为与众不同,因为和乌鸦不同,这些猿类在参与任务前没有受过任何训练,它们附近也没有任何工具。在它们去接水之前,它们就必须在头脑中突然想到水会管用——水看上去可并不像是工具。当人们在儿童身上进行这一测试时,这个任务的难度就很明显了——许多儿童没能找出办法完成任务。在八岁的孩子中,只有58%想出了办法;在四岁孩子里这个比例只有8%。大多数孩子急切地试图用手指拿到奖励,然后便放弃了 。
这些研究在灵长动物沙文主义者和鸦科动物发烧友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友好的对立关系。我有时会开玩笑说后者是“猿类妒忌者”,因为他们发表的每一篇论文里都会拿灵长动物作对比,声称鸦科动物做得比灵长动物更好,或者至少一样好。他们称他们的鸟儿为“披着羽毛的猿类”,并作出大胆的论断,譬如“关于非人类动物的技术演化,迄今为止唯一可信的证据便来自新喀里多尼亚乌鸦 ”。而灵长动物学家则很好奇鸦科动物中的工具使用技能有多么普遍,并且对这些鸟儿来说,“披着羽毛的猴子”这一绰号是否更合适一些。莫非乌鸦就像砸蚌壳的海獭或者将石头扔向鸵鸟蛋的埃及秃鹫一样,只会一招?或者,它们是否具有解决一系列广泛的问题的智能呢 ?这些问题远远还没有解决,因为尽管人们已经对猿类的智能进行了一个多世纪的研究,但对鸦科动物工具使用的研究直到21世纪初才开始。
一个有趣的新课题是新喀里多尼亚乌鸦对多种工具的组合使用。人们给乌鸦一片肉,但它只有用长棍才能拿到这片肉。可是长棍在栏杆后面,乌鸦的喙可以伸过栏杆,脑袋却过不去,因此乌鸦无法拿到长棍。但是,在附近的一个盒子里有一根短棍,可以用来拿到长棍。要解决这个问题,正确的顺序是拿起短棍,用它拿到长棍,然后再用长棍去拿肉。乌鸦需要理解,工具可以用在非食物的对象上,而且需要按照正确的顺序一步步去做。亚历克斯·泰勒(Alex Taylor)及其同事将马雷岛上的野生新喀里多尼亚乌鸦暂时关在了一间鸟舍里进行这项实验。他们测试了七只乌鸦,全都能够组合使用多种工具。其中三只在第一次尝试的时候便找到了正确的顺序 。目前,泰勒正在尝试使用有更多步骤的任务,而乌鸦总能战胜挑战——这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而且多步骤任务对于猴子来说很难完成。在这一点上这些乌鸦比猴子要强得多。
灵长动物和鸦科动物之间仿佛进行着一场“演化高尔夫球”,而许多在演化地位上位于二者之间的古老的哺乳动物和鸟类祖先物种都并不会使用工具。因此,我们面对的是一例典型的趋同演化。灵长目和鸦科肯定在各自的环境中分别面临过对于物品进行复杂操作的需要,或者面临过其他刺激脑部生长的挑战。这些需要或挑战使得它们演化出了极为相似的认知技能 。鸦科动物的登场阐明了对精神生活的发现是如何形成涟漪扩散到动物王国中的。对于这一过程最好的总结便是我自创的认知涟漪规则:我们所发现的每种认知能力都会比我们最初所认为的要更为久远,存在范围也更加广泛。这很快就成了演化认知领域拥有最多证据支持的信条之一。
有个很好的例子便是我们如今已经有了哺乳动物和鸟类之外的其他动物使用工具的证据。灵长动物和鸦科动物或许很好地展示了这种技能最为复杂的使用方式,但我们又该如何看待鳄鱼与短吻鳄半没在水中,用吻部平衡其上的大型树枝这一行为呢?在鹭和其他涉禽的繁殖季节——也正是它们迫切需要各种树枝的时候,鳄鱼尤其喜欢在鸟类聚居地附近的池塘和沼泽里这么做。你可以想象一下这个场景:一只鹭降落在了水中的一根浮木上,想拣起旁边一根颇为吸引它的树枝。但突然,这根浮木活动了,咬住了这只鹭。或许鳄鱼最初学到的是,当有树枝漂浮在附近时,鸟类会降落在它们身上。然后,在鹭的繁殖期间,鳄鱼通过保证自己待在水中树枝的附近而拓展了这种关联。在这之后,将它自己用某种物体盖起来以吸引鸟儿或许只是一小步。但这个主意的问题在于,周围自由漂浮在水上的各种树枝其实非常少,而鳄鱼的需求却很大。有可能,鳄鱼——这种被科学家在历史上悲叹为“无精打采、愚蠢而无趣”的动物——从远处找来了作为诱饵的树枝。这会是另一圈美妙的认知涟漪,这圈涟漪会将蓄意的工具使用扩散到爬行动物中 。
最后一个例子是关于印度尼西亚附近海域中的椰子章鱼的。这个例子可能会对工具的定义再次进行扩展。我们这次所谈论的是一种非脊椎动物——一种软体动物!人们见过椰子章鱼收集椰子壳。由于章鱼是众多捕食者喜爱的食物,因此它们生命中的主要目标之一就是进行伪装。但在一开始,得到椰子壳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椰子章鱼需要移动椰子壳,而这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力。椰子章鱼会伸展触手使触手变硬,然后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在海底行走,同时用触手捧住椰子壳。这样笨拙地走到一个安全的洞穴后,它就可以躲在椰子壳下边了 。一只软体动物为了未来的安全而收集工具,这无论多么简单,都体现出了一点:从人们认为技术是人类定义性特征的时代算起,我们已经走了多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