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童年时代最喜欢的动物——寒鸦和一种叫作三刺棘鱼的银色小鱼在动物行为学的早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因此这门学科对我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我是在自己还是一个生物专业的学生时了解到动物行为学的。当时我在听一名教授解释棘鱼Z字形的舞蹈。我对此颇感震惊——并非由于这些小鱼的行为,而是惊叹于科学界对这些小鱼做的事情如此郑重以待。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最喜欢做的事情——观察动物的行为——可以是一种职业。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我会把捉到的水生生物放到自家后院的桶和缸里,并花许多时间来观察它们。最令我开心难忘的是繁殖棘鱼的经历,我把繁殖出的幼鱼放生到了它们父母从前生活的水沟里。
动物行为学是关于动物行为的生物学研究,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在欧洲大陆发展开来。当动物行为学的奠基人之一尼科·廷贝亨(Niko Tinbergen)跨越英吉利海峡时,这一学科也随之来到了英语国度。廷贝亨是一名荷兰动物学家,他最初就职于莱顿大学(Leiden University),于1949年接受了牛津大学(Oxford University)的职位。他用大量的细节描述了雄性棘鱼的Z字形舞蹈,解释了雄性棘鱼如何将雌鱼吸引到巢穴中产卵并受精。然后,雄鱼会赶走雌鱼,保护鱼卵,给鱼卵扇风并保证通气,直到孵出小鱼为止。我曾在一个长满鱼类所喜欢的水草的废弃水族箱里目睹了全过程,包括雄鱼令人目眩的变色过程——从银色变为鲜艳而引人注目的红色和蓝色。廷贝亨注意到,每当红色的邮车从他实验室楼下开过时,实验室窗台上鱼缸里的雄鱼便躁动不安。廷贝亨用假鱼来激发雄鱼的求偶和攻击行为,证实了红色信号有着重要的作用。
显然,动物行为学是我想要从事的方向。但在追求这一目标之前,我对与其对立的学科做了一些简单的了解。我曾在一位心理学教授的实验室工作,这位教授接受的是行为学家(behaviorist)的传统教育。在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这种传统都在比较心理学中占据着主导地位。这一学派主要由美国学者组成,不过显然已经扩展到了荷兰,来到了我所在的大学。我依然记得,在这位教授的课上,他嘲笑那些坚信可以了解动物“想要”什么、“喜欢”什么以及“感觉”如何的人们。他小心翼翼地给这些词语加上引号,以去掉它们的感情色彩。假如你的爱犬将一只网球叼到你面前,摇着尾巴望着你,那么你是否会认为它想和你玩?太天真了!谁说狗会有愿望和企图?狗的行为不过是效果律的产物——它肯定从前因这种行为得到过奖赏。狗的头脑里什么也没有,哪怕有,也依然是一个黑匣子。
行为主义之所以称为行为主义,是因为它不关注除行为以外的任何东西。但对于上面那个观点——动物的行为可被分解为在那之前的一系列动机——我颇有疑虑。这一观点将动物视为被动的,但我认为动物会寻找、要求、斗争。的确,它们的行为会根据其结果而改变,但它们一开始的行为并非随机或者偶然的。以前面提到的狗和它的球为例,把球扔给小狗,它会像一个急切的捕食者一样追着球跑。它对于猎物及猎物的逃跑策略学习得越多——或者对于你和你假装扔球的方式学得越多——它就会更为擅长捕猎或捡球。但是,这一切的根源依然是它对于追捕的巨大热情,这种热情使得它穿过灌木丛,蹚进水塘,有时甚至撞上玻璃门。在它发展出任何技巧之前,这种热情便已然展现出来了。
现在,我们来比较一下这种行为和你的宠物兔的行为。无论你对它扔多少球,上述那种对于追球的学习都不会发生。兔子压根没有捕猎的本能,你指望它学会什么呢?哪怕每当你的兔子捡回一只球,你就给它一根多汁的胡萝卜,你也要经过一段冗长而枯燥的训练才能使兔子学会捡球,且这一训练永远不会使兔子产生猫和狗对小型移动物体的那种兴奋感。行为学家完全忽视了这些天然的倾向,忘记了每个物种都会通过它们自己的方式来建立自己的学习机会,比如扑扇翅膀、掘洞、使用棍子、啃噬木头、爬树,等等。许多动物被本能驱动着去学习它们需要知道或去做的事情,比如幼年山羊练习抵头,或者人类幼童不可抑制地试图站立和走路。对于无菌箱里的动物来说同样如此。科学家训练大鼠用爪子按杠杆,训练鸽子用它们的鸟喙来啄钥匙,训练猫在门闩上摩蹭它们的侧面,这些都并非偶然。操作性条件反射倾向于强化已有的行为。它并非万能的行为创造者,而只是它自己谦卑的仆人。
对此,最早的证据之一来自埃丝特·卡伦(Esther Cullen)关于三趾鸥的工作。埃丝特·卡伦是廷贝亨的一名博士后学生。三趾鸥是鸥科的一种海鸟。与其他海鸥不同,为了阻止捕食者,三趾鸥把巢搭在狭窄的峭壁上。这些鸟儿很少发出预警的叫声,也不会积极地守卫巢穴,因为它们并不需要做这些。但最有趣的是,三趾鸥无法识别它们自己的幼鸟。在地面筑巢的鸥类中,幼鸟出壳之后便会在四周走动。因此,这些鸥类会在几天内认出自己的后代,并毫不犹豫地将科学家放在它们鸟巢中的陌生幼鸟踢出去。三趾鸥则不然,无法看出自己的幼鸟与陌生幼鸟之间的差别,会像对待自己的幼鸟一样对待陌生幼鸟。它们也不需要为无法辨认自己的幼鸟而担忧,因为它们的幼鸟通常会老实待在父母的鸟巢里。当然,这正是生物学家们认为三趾鸥缺乏个体辨识能力的原因 。
但对行为学家而言,这些发现完全令人费解。两种相似的鸟类所学到的东西截然不同。这讲不通,因为学习应该是普遍性的。行为主义忽略了生态,且不怎么认同学习是适用于每个生物的特定需求的。行为主义更无法认同的是,在像三趾鸥的例子里,或是在其他生物差异里,比如在不同性别的行为差异中,并不存在学习。例如,在某些物种里,雄性在一大片区域里游荡来寻找配偶,而雌性则待在巢穴周围较小的范围内。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预期雄性拥有出色的空间能力。它们需要记住自己在何时何地撞见过异性。雄性大熊猫在潮湿的竹林里四处行走,每个方向都是同样的绿色。对它们来说,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点是很关键的,因为雌性一年仅排卵一次,受孕期只有几天——也正因为此,动物园很难人工繁育这种美丽的熊类。美国心理学家邦尼·珀杜(Bonnie Perdue)在中国成都的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对大熊猫进行了测试,证实了雄性确实比雌性拥有更好的空间能力。在测试中,珀杜将装有食物的盒子散布在室外的一片地上。对于哪些盒子里最近出现过食物,雄性大熊猫要比雌性记得牢得多。而同属食肉动物中熊超科的亚洲小爪水獭恰好相反。在类似的任务测试中,亚洲小爪水獭的雄性和雌性有着相同的表现。这种水獭是一夫一妻制的,雄性和雌性的领地相同。与以上例子类似,在多夫多妻制的啮齿动物中,雄性比雌性更容易走出迷宫;而在一夫一妻制的啮齿动物中,迷宫测试的结果并无性别差异 。
倘若学习天赋是自然史与交配策略的产物,那么整个“学习具有普遍性”的观念将会分崩离析,我们可以预期在不同动物中看到极大的差异。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先天性学习是特异性的 ,有许多不同的类型:从小鸭子印随它们所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不管这个物体是它们的母亲还是长着络腮胡子的动物学家——到鸟类和鲸鱼学习鸣唱,以及灵长类彼此模仿来学习使用工具。我们发现的变化越多,“所有学习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这一论断就越摇摇欲坠 。
但是,在我还是学生的那些日子里,行为主义还有着绝对的权威,至少在心理学领域里是这样的。幸运的是,那位教授的同事,爱叼着烟斗吸烟的保罗·蒂默曼斯(Paul Timmermans)经常把我带到一边,给我介绍一些和我所接受的教导相关的思想,这正是我极为需要的。我们的研究对象是两只幼年黑猩猩,它们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人类以外的灵长类。我对它们可以说是一见钟情。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动物,它们明显拥有自己的思想。保罗会在缕缕烟气中煞有介事地问:“你真以为黑猩猩没有感情吗?”说这话时,他眼里闪着光。在黑猩猩由于没有得到它们想要的东西而尖叫着大发脾气后,或者在黑猩猩们嬉戏打闹,嘶哑地咯咯大笑后,保罗就会这么说。保罗还会淘气地就其他禁忌话题询问我的意见——当然,他不一定会说那位教授错了。一天晚上,那两只黑猩猩逃了出去。它们穿过了整座楼,最后回到了它们自己的笼子里。然后它们小心地关上笼门,睡觉去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它们蜷缩在它们的稻草窝里。若不是一位秘书在走廊里发现了难闻的粪便,我们压根不会怀疑有任何事情发生过。我很好奇为何黑猩猩把它们自己的笼门关上了。这时保罗问道:“有没有可能黑猩猩会提前考虑以后的事情?”如若不假设黑猩猩具有动机和感情,那么又该如何研究这些狡猾而善变的对象呢?
为了更直观地理解这一点,想象一下,你要像我每天所做的那样,进入一间有着黑猩猩的测试间。我会建议你,与其依赖某些认为行为编码中不存在意向性的理论,不如仔细观察黑猩猩的情绪与感情,像解读人类一样去解读它们。而且,要当心它们恶作剧,否则你可能会落得跟我的一位同学一样的下场。尽管我们建议过这位同学这种场合该穿什么样的服装,但他还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来进行他与黑猩猩的第一次会面。他提到他很擅长和狗相处,确信能搞定黑猩猩这种体形相对不大的动物。当时那两只黑猩猩尚未成年,不过四五岁。但是,当然,它们已经比任何一名成年男性要更为强壮了,而且比狗要狡猾十倍。我依然记得,我那位同学踉跄地走出测试室,两只黑猩猩扒在他的腿上,无法弄走。他的外套被弄得破破烂烂,两只袖子已经被扯了下来。他很走运,这些猿类没发现可以用他的领带勒他的脖子。
我在这个实验室里学到的一件事情就是,高等的智能并不意味着更好的测试成绩。我们让猕猴和黑猩猩完成一项名为“触觉分辨”的简单任务。它们得把爪子伸进一个洞里,感觉两种形状的差别,并拿出正确的那个。我们的目标是每组试验进行几百个这样的试次。但是,尽管这一计划在猴子中进行得很好,但在黑猩猩中却遇到了其他问题。黑猩猩在前几十次试验中表现得挺好,说明它们的分辨能力是没有问题的。但在几十次之后,黑猩猩就开始走神了。它们会把手用力伸得更远,远到能够碰到我。它们会拉我的衣服,朝我露出笑脸,砰砰地撞击我们之间的窗户,并试图拉我一块玩。它们上蹿下跳,甚至对着门比画,好像我不知道怎么到它们那边去一样。有时,我会放弃试验,和它们一起玩耍——当然,这种做法是不专业的。所以不用说,在这个任务中,黑猩猩的表现比猴子要差得多。这并非因为黑猩猩有智能上的缺陷,而是因为它们感到非常无聊。
这不过是因为这个任务需要的智力水平太低了,远不及黑猩猩的智力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