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巾小赋

我在小书《优雅》中写过一篇《丝巾小赋》，那时我三十岁出头，女孩的青涩气还在，总觉得颈上要有一条丝巾才有女人味，那种自在、文静又飘逸的熟女气质，专属于丝巾。

我在那篇文章里写到橘色丝巾，那是我曾经很多年里挚爱的颜色。橘色丝巾会提亮我的肤色，又容易搭配。众多橘色丝巾中的翘楚是爱马仕。

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巴黎福宝街爱马仕总店的样子。

那条不宽的街叫Faubourg St-Honore，两边林立着名牌店铺，大大小小，每一家的橱窗都是好风景。去巴黎出差时，我通常会住在离那条街不远的酒店，头两天有时差，早上四点一定醒。赖一会儿床，刷刷手机，等到六点左右天蒙蒙亮，穿上运动服和球鞋，一路小跑到这条街。小街没有白天那么熙熙攘攘，安静得让我觉得自己是这条街的主人。除了晨雾，偶尔会遇到给超市上货的大叔和小货车。

每一个橱窗都还没醒来，橱窗里最新款的衣服、包包和鞋子都懒洋洋地竖在那里，好像都在跟我招手说：早早早。

我像一个痴迷美衣、美包的小女孩，看看衣服，再看看下面那个小到要眯起眼睛才认得清的价签，看到贵的啧啧叹口气；看到价格适宜的，盘算这一趟要不要拿下；看到喜欢又刚好打折的，欢欣鼓舞，原地转圈……

我常常选择爱马仕店作为那一路其中一个方向的终点。爱马仕店的橱窗有学问、有设计、有故事，虽然买不起橱窗里所有的物品，但每次看着，就觉得是一堂小小的美学课，不枉自己站在那里几分钟。

记忆里，有很多个这样的清晨，一个人疯疯癫癫地在St-Honore小街上跑上两个来回，把所有橱窗细细看遍，才心满意足地哼着歌往回走。

晨雾散去，街角的咖啡店开门，买个新出炉的牛角包，有时是一根长长的法棍，一路啃着、想着，新的一天，美美的，要开始了。

第一次进到福宝街爱马仕旗舰店，来到店内的丝巾柜台时，我就像一个喜欢积木的小女娃掉进了积木柜，喜欢汽车的小男孩进了赛车库，像刘姥姥东张西望地终于进了大观园。

那一满柜子的丝巾哟，层层叠叠，一条压着一条。有真丝的，有羊绒的，有绒加丝的，也有棉加丝的，有长的，有方的，甚至还有三角形的。丝巾上的图案，用尽美好词汇仍觉不能尽兴形容——有日月天地，有花繁柳密，有莺飞燕舞，有雪后寻梅，有霜前访菊，有雨际护兰，有风外听竹，有骏马飞奔山间笑，有丁香空结雨中愁。我只能佯装镇定，其实心里欢喜得要窒息。摸摸自己的小钱包，想到只能买一条，又泛出小小的慌张，不知道到底应捧哪一条回家。

店里有个中国店员，后来我知道她叫“敏”。敏大概司空见惯我这种第一次进店又惊又喜没了主张的客人，她看了看我，体贴地说：“你长得白净，orange橘色吧，衬你的肤色，也是爱马仕的经典颜色。”

敏从丝巾柜里取出至少十条橘色丝巾，我小心翼翼地试了又试，非常艰难地选了一条。每一条都好好看，被敏的小手随意一抖，铺开就是一个童话。

丝巾柜上有一本小小的册子，示意如何系丝巾。看一次，学一次，忘一次；下一次再看，再学……其乐无穷。

2018年我去悉尼出差，在市中心一幢老建筑QVB二楼和朋友喝茶，邻座是一位八十岁左右的女士，我被她迷住了。

老人穿着一套灰粉色套装，戴着一顶浅棕色草帽，围着一条樱花粉丝巾。一杯咖啡，一本书，一副花镜。那个画面，我至今都清清楚楚地记得。

我当时正要气喘吁吁地和朋友抱怨“一个月飞了三个国家六个城市，觉得好累，简直做不到从容……”朋友先张口：“我们老了，要做这样的老太太；我们还年轻，不就应该好好拼吗？就为了有一天可以这么优雅地坐在这里。”那些已经冲到嗓子边的抱怨忽然就咽了下去，换成问朋友：“你戴过粉色的丝巾吗？”

喝好茶，定定神，冲到楼下的商场，找到一家本地小店，给自己买了一条细长的粉色印花丝巾。揉了几揉，绑在颈间，系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好像生活给了我一颗定心丸。

这几年，我迷上了男式围巾。

羊绒品牌1436出品的羊绒围巾，不仅羊绒材质货真价实，又轻又暖，还总有一些异想天开的配色，让人拍案叫绝，一见钟情。

有一次，我在北京SKP柜台选中一条天蓝色和明灰色相间的羊绒围巾，柜台小姐好心提醒说：“这是男款呢，姐姐。”

姐姐为什么不可以戴男款呢？蓝灰相配，阴柔相通，女人不是有一种气质，叫“花木兰”吗？

这条男式围巾陪伴了我整个冬天，很素很暖，几乎可以搭配所有大衣。朋友见了夸“有一种低调的质感，还有一种飒爽的英气”。

自己心里欢喜，就做一枚有担当、有勇气的女汉子吧。我心里其实住着一个男孩。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能配得上朱熹这句《春日》的换季配饰，简直只有丝巾。

衣柜里再怎样断舍离，都舍不得放弃任何一条丝巾。每一条，都是自己青春的一页。橘色有橘色的亮眼，粉色有粉色的柔情，蓝灰有蓝灰的英朗。

后来我和敏成了好朋友，每次去巴黎，就算没什么买东西的计划，也会带着一本杂志去店里看看她，也总是会和敏约在一进门左手方向的丝巾柜台。敏常常很忙，我要在丝巾柜台等她。遇到像我当年一样买丝巾看花了眼的年轻女孩，我都忍不住指手画脚地帮姑娘们拿个主意，哪个颜色最合她的肤色，哪条丝巾是今年年题，哪一种搭配最时髦……

敏看到我嘻嘻笑着道：“看你一套一套的，主编来客串店员吧。”

店里的围巾依然会让我流连忘返，系颈上的，披肩上的，捆包上的，围腰间的……敏很少再帮我选颜色，她说：“你现在是那种一进门就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客人。”

一个女人的丝巾之路，姹紫嫣红、千回百转，就像一场日久天长的爱情，终有一天，她会懂得哪款颜色属于自己，春寒春暖总相宜。 M2e21zfBjLrdYC3pAMJXMHoNGu6LMWO4tAu4faNdivPpg0vp0ff5GyKsGV+aRcK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