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脱的原因,有自然因素,也有人爲因素。在人爲因素中,有無意而脱,也有有意而删。今分别舉例如下:
書面材料因爲火燒、水浸、蟲蛀、霉爛,或在流傳過程中散佚、磨損等原因都會出現缺脱現象。
唐弢説過:“建國初期,我在華東文化部文物處工作,由於廢紙破書集中城市,曾經發動書商,從堆棧裏檢出不少珍貴古籍和革命文獻。今存北京圖書館的三十卷本五臣注《文選》殘本,就是當時收獲之一。這部書最後印有一行牌記:‘杭州猫兒橋河東岸開箋紙馬鋪鍾家印行。’” 蕭新祺進一步介紹了這部書的情況:“一九六四年春,中國書店專家服務部從安定門内國子監孔廟遷到琉璃廠海王村營業。開業前,將歷年收進的宋元明諸善本,已售於各圖書館及學術單位的佳本古籍,借了回來,舉辦善本書展,内有宋刻本《文選五臣注》,南宋初年杭州猫兒橋開箋紙馬鋪鍾家刊本,清王懿榮題簽,季振宜舊藏。原書三十卷,惜僅存二十九、三十兩卷。每半頁十二行,行十九字,注文雙行,行二十七字,左右雙欄,白口,單魚尾,字歐體。第二十九卷售予北京大學圖書館,第三十卷售予北京圖書館。” 顯然,這部宋刻五臣注《文選》所缺二十八卷是在流傳過程中亡佚的。另外,歷史上大量出土的簡書、帛書、紙書,由於斷裂、腐爛,不少已變得殘缺不全,也極爲可惜。
脱文一般用墨釘或空圍來表示。例如一九七三年十二月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老子》甲、乙本皆有闕文。經整理後,其中有一段甲本作:“天下有道,□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僭於欲得,□□□□□,恒足矣。”
脱文較多可約計脱文字數,空出一定的行格。如顧廣圻於元刊本《詩外傳》十卷跋云:“此綬階袁君三硯齋書也……其標目分條以至佚字脱句,皆未失古意,足正後來不能闕疑之非。即宋本之善,應不過是也。内失葉二十餘翻,他本無足中補寫者,予謂宜但作烏絲闌虚以待焉,想袁君亦必以爲當也。”
校勘家對脱文常以“闕”、“下闕”、“疑闕”、“以下脱若干字”等字樣表示。如《晏子春秋》内篇《諫下》云:“梁邱據死。景公召晏子而告之曰:‘據忠且愛我,我欲豐厚其葬,高大其壟。’晏子曰:‘敢問據之忠與愛於君者,可得聞乎?’公曰:‘吾有喜於玩好,有司未能我共也,則據以其所有共我,是以知其忠也。每有風雨,暮夜求必存,吾是以知其愛也。’晏子曰:‘嬰對則爲罪,不對則無以事君,敢不對乎?嬰聞之,臣專其君,謂之不忠;子專其父,謂之不孝;妻專其夫,謂之嫉。事君之道,導親於父兄,有禮於群臣,有惠於百姓,有信於諸侯,謂之忠。爲子之道,以鍾愛其兄弟,施行於諸父,慈惠於衆子,誠信於朋友,謂之孝。爲妻之道,使其衆妾皆得歡忻於其夫,謂之不嫉。今四封之民,皆君之臣也。而維據盡力以愛君。’”盧文弨注云:“疑闕。” 王念孫注云:“此下各本脱去九十九字。” 據《群書治要》,此九十九字爲:“何愛者之少邪?四封之貨,皆君之有也,而維據也以其私財忠於君,何忠者之寡邪?據之防塞群臣,壅蔽君,無乃甚乎!公曰:‘善哉!微子,寡人不知據之至於是也。’遂罷爲壟之役,廢厚葬之令,令有司據法而責,群臣陳過而諫,故官無廢法,臣無隱忠,而百姓大説。”再如屈萬里指出:“《魏書·廣平王懷傳》‘廣平王懷’下,宋本就注了一個‘闕’字,可見在宋時已有殘闕,但究竟闕了多少字,現已無法知道。”
有些書面材料的脱文没有標明,少數人甚至還設法泯滅脱文的痕迹。如王重民在談到明嘉靖間刻本《臨川王先生荆公文集》一百卷時説:“及持嘉靖間翻臨川本相較,脱詩每均在一整葉上,而此本既不標明脱葉,反將脱葉抹煞,連接其葉數,以泯其真蹟。葉相接矣,而詩不相接,爲此本舊主所發覺,因用嘉靖本校補之。安正堂刻書頗多,於是集乃竟草率若是,此坊本所以不見重於學人也。” 再如張元濟在校勘《宋史》時指出:“傳第一百八十八《張栻傳》,元本末葉爲第二十五葉,前葉末句爲‘卒年四十有’。成化本行款已改,然於‘有’字下猶留墨板,爲待訪補刻之地。至北監本,則於‘有’字下增八字,足成語氣,以掩其不全之迹。”
需要注意的是,書面材料中對脱文的標注可能有錯誤。詳見本章第三節《致衍的原因》十六《本無闕文而誤加空圍》。
《列子·仲尼》篇云:“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俞樾指出:“此本作‘孤犢未嘗有母,有母非孤犢也。’《莊子·天下》篇釋文引李云:‘言孤則無母,孤稱立則母名去’,是其義也。因兩‘有母’字相連,誤脱其一。”
《吕氏春秋·審爲》篇云:“不能自勝則縱之,神無惡乎!”畢沅校曰:“‘縱之’下當再疊‘縱之’二字,《文子·下德》篇、《淮南子·道應》篇俱疊作‘從之,從之’。”王叔岷補證云:“畢氏謂‘縱之’二字當疊,是也。《注》:‘言人不能自勝其情欲則放之,放之,神無所憎惡。’以‘放’詁‘縱’,而疊‘放之’二字,則正文本疊‘縱之’二字明矣。”
又,《春秋繁露·身之養重於義》篇云:“今握棗與錯金以示嬰兒,必取棗而不取金也。握一斤金與千萬之珠以示野人,野人必取金而不取珠也。”孫詒讓指出:“《日鈔》引,疊‘嬰兒’二字是也,當據校補。下文亦疊‘野人’二字,文例正同。”
古書中的重文符號在傳鈔轉刻的過程中,可能被寫錯了,也可能被寫脱了。如《漢書·霍光傳》云:“先是,後元年,侍中僕射莽何羅與弟重合侯通謀爲逆,時光與金日磾、上官桀等共誅之,功未録。”管吉指出:
“後元年”句有脱漏。“後元”乃漢武帝年號,共二年。此指何年?甚不明確。今查同書《武帝紀》,當爲後元元年。該年六月條記載:“侍中僕射莽何羅與弟重合侯通謀反,侍中駙馬金日磾、奉車都尉霍光、騎都尉上官桀討之。”古人書寫重字,但於字下作小“ 二 ”,疑本條“後元元年”即如此,流布過程中,重字符號被傳抄者脱去。現當據《武帝紀》補上。
有的重文符號還表示句子的重複,稍有疏忽就會造成句子或字詞的脱漏。如《説苑·反質》篇云:“故上不禁技巧,則國貧民侈,國貧窮者爲奸邪,而富貴者爲淫佚,則驅民而爲邪也。”王利器云:
這段文章,義不相屬,敦煌本作“故上不禁技巧則國 二 貧 二 民 二 侈 二 則貧窮者爲奸耶,而富足者爲淫泆,則驅民爲耶也”。《群書治要》作“故上不禁技巧,則國貧民侈;國貧民侈,則貧窮者爲奸邪,而富足者爲淫泆,則驅民而爲邪也”,正和敦煌本同。因爲今本都脱小“ 二 ”,於是就搞不通了。
又,《論衡·語增》篇云:“凡天下之事,不可增損。考察前後,效驗自列。自列,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裘錫圭校曰:
此文本當作“考察前後,效驗自列。效驗自列,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古人於重複之字句皆用重文符號表示。如此文,於漢時必書作“考察前後,效 二 驗 二 自 二 列 二 ,則是非之實有所定矣”。蓋“效驗”二字後之重文符號因傳寫脱落,遂成今本之文。《論衡》中脱落重文之例頗爲常見,《校釋》《集解》皆曾屢加舉正,可參閲。
如前所述,重文符號是多種多樣的,其他形式的重文符號,稍不留心也會造成脱文。潘重規曾舉一例:
倫敦藏斯坦因五五四〇號敦煌卷子鈔寫了《山花子》四行。王重民《敦煌曲子詞集》、任二北《敦煌曲校録》、饒宗頤《敦煌曲》都收録了這一首絶妙好詞,但都顯示出殘缺不全的面貌。現在先將他們記録的詞句寫下:
去年春日長相對,今年春日千山外。落花流水東西路,離期會。 西江水竭南山碎,憶得終日心無退。當時只合同携手,悔□□。
任二北《校録》云:“‘悔’字下,王《集》注‘下缺’,乃缺二字,待補。‘悔’亦可能爲韻,則所缺二字在‘悔’字之上。”饒著《敦煌曲》“悔”字下同樣作缺字符號。(據黄建基先生見告,一九七四年九月一日香港中文大學《新亞學報》第十一卷上册,饒宗頤先生《〈長安詞〉〈山花子〉及其他》已將缺文補出。)王重民、饒宗頤兩先生久居歐陸,親見原卷,任二北教授或許只看見照片。三人都出同樣的紀録,使得一首美妙無比的名作,到最後戛然打斷,令人心頭綁上一個死結,非常的不舒服。今年雙十國慶,我在倫敦圖書館,把原卷借出,原來是一本蝴蝶裝册子,共三葉,每半葉八行,鈔寫了《百行章》《燕子賦》等。第三葉就是這首《山花子》詞。由於歲隔千年,紙墨顔色非常黯淡。仔細辨認,“悔”字下正中有分開相當距離的兩點,作“悔、、”。……寫本使用標點符號的慣例,不但兩點“、、”表示重文,有時一點也表示重文。所以這兩個單點即是兩個重文。而且這首詞抄寫的人增加句號,每一斷句處都有一圓點“·”,“悔、、”的最後一點的旁側,也加了一個斷句的圓點“·”,可見這一句是“悔悔悔”三個字。既不是“悔”字下缺兩個字,也不是“悔”字上缺兩個字。……這首詞情思的婉轉,設想的恢奇,開闢了後代詞家新境界。南宋朱淑真有名的《生查子》詞,以“去年元日”、“今年元日”兩兩對比,正是此詞“去年春日”、“今年春日”的翻版。陸放翁有名的《釵頭鳳》,在“一懷愁緒,幾年離索”,無可奈何之餘,不禁吐出了“錯!錯!錯!”的哀音,文情體態,不正是《山花子》“悔!悔!悔!”的同調嗎?失去了這個精彩的結尾,玉缺便不成其爲完璧了!
這種現象是由傳鈔者的錯覺造成的。脱文的末一字或末數字往往與上下文的末一字或末數字相同。陳垣曾論之云:
鈔書脱漏,事所恒有,惟脱漏至數字或數十字者,其所脱之末一二字多與上文同,在沈刻《元典章》中此爲通例,因鈔書之人,目營手運,未必顧及上下文理,一時錯覺,即易將本行或次行同樣之字句誤認爲已經鈔過,接續前鈔,遂至脱漏數字數行而不知。此等弊端,尤以用行款不同之鈔格者爲易犯。
其脱漏三數字者,其末字多與上文同:
吏二 十五 “立嫡長子”下 脱“若嫡長子”四字。
兵一 三七 “大小軍官”下 脱“首領官”三字。
兵一 五三 “萬户千户”下 脱“百户”二字。
其脱漏數十字以上者,其末一二字亦多與上文同:
吏六 六五 一行“吏目”下 脱五十四字。末二字亦爲“吏目”。
刑十九 四十 十行“的人”下 脱七十八字。末二字亦爲“的人”。
又,《論衡·卜筮》篇云:“又試使人駡天而卜,敺(毆)地而筮,無道至甚,亦得兆數。苟謂兆數天地之神,何不滅其火,灼其手,振其指,而亂其數,使之身體疾痛,血氣湊踊?”裘錫圭指出:
“兆數”不得謂爲“天地之神”。下文有“兆數非天地之報”語,此文“苟謂兆數天地之神,何不滅其火……”,本當作“苟謂兆數天地之報,天地之神何不滅其火……”。蓋鈔書者誤將“之報”前之“天地”,與“之神”前之“天地”混而爲一,遂致脱去“之報天地”四字。
前人早已注意到古書中正文注文互相闌入這種現象。唐人郭京著有《周易舉正》,自序云:“得王輔嗣、韓康伯手寫真本,比校今所習者,或將經入注,用注作經。”正文誤入注文,對正文來説是脱,對注文來説則是衍,我們在這兒僅從正文的角度來談這個問題。如《淮南子·説林》篇云:“栗得水濕而熱,甑得火而液。水中有火,火中有水。疾雷破石,陰陽相薄。”注曰:“自然之勢。”王念孫指出:“‘自然之勢’四字,乃是正文,非注文,言疾雷破石,此陰陽相薄,自然之勢也。《太平御覽·火部》二引此,四字在正文内,是其證。” 又同篇有云:“行者思於道,而居者夢於床。慈母吟於巷,適子懷於荆。”注曰:“精相往來也。”王念孫云:
“巷”當爲“燕”,字之誤也。“道”與“床”相對,“燕”與“荆”相對,今本“燕”作“巷”,則非其指矣。“精相往來也”五字,乃是正文,非注文。《吕氏春秋·精通》篇:“身在乎秦,所親愛在於齊,死而志氣不安,精或往來也。”高彼《注》曰:“《淮南》記曰:‘慈母在於燕,適子念於荆,言精相往來也。’”《太平御覽·人事部》十九:“《淮南子》曰:‘適子懷於燕、慈母吟於荆,情相往來也。’”詞雖小異,而字皆作“燕”,且精相往來句,皆與上二句連引。
陳垣《校勘學釋例》卷一第七《字體殘闕逕行删去例》對這個問題作過分析,今節録如下:
鈔刻書籍,遇有殘闕字體,應爲保留,以待考補,不得將殘闕字句逕行抹去。今沈刻《元典章》目録禮部門内,殘闕多條,尚留空位待補,是也。然亦有將殘闕字句逕行删去,不留空位者:
目録 三六 望講經史 應作“朔望講經史例”。
(中略四條)
舉程式條目 應作“科舉程式條目”。
……
右六條,每條之上,皆殘闕一字,緣吴氏繡谷亭本(即涵芬樓藏本)此數葉紙有殘闕也。由此可知沈刻此卷實由繡谷亭本出,特未知是直接是間接耳。然所闕者目録,本可用本書校補,即未及校補,亦應預留空位,今乃逕行删去,疏忽之誚,似不能辭。又書中標目,亦有似此殘闕逕行抹去者。
兵三 五十 馳驛 “馳”上應有“枉道”二字。
刑七 十四 犯姦出舍 “犯”上應有“舍居女”三字。
右目二條,因元刻上有殘闕,本可據卷首目録校補,即未及校補,亦應預留空位,不應逕行抹去,致令人疑爲無闕也。
又,户八六三“提調官歸縣達魯花赤”,“‘歸’上元有一字殘闕,據汲古閣藏本尚殘留‘禾’字,當是秭歸。”户八八一“大字直書鹽不得犯界”,“‘鹽’上元有一字殘闕,據汲古閣藏本尚殘留‘厶’字,當是私鹽。”
《戰國策·齊》云:“衛鞅謀於秦王曰:夫魏氏,其功大而令行於天下,有十二諸侯而朝天子,其與必衆。”王念孫曰:“‘有十二諸侯’,有下當有從字,有讀爲又。(《戰國策》通以有爲又,《史記》《漢書》及諸子並同)上文云‘又從十二諸侯朝天子’是也。下文亦云‘今大王之所從十二諸侯’。今本無從字者,後人誤讀有爲有無之有,則與從字義不相屬,因删去從字耳。”
《淮南子·人間》篇:“此何遽不爲福乎?”王念孫校云:“‘何遽不爲福’本作‘何遽不能爲福’,能與乃同。(‘乃’、‘能’古字通,説見《漢書·谷永傳》‘能或滅’之下)言何遽不能爲福也。下文曰:‘此何遽不能爲禍乎?’即其證。此及下文兩‘何遽不爲福’,《藝文類聚·禮部》《太平御覽·禮儀部》,並引作‘何遽不乃爲福’。又‘何遽不能爲禍’,亦引作‘何遽不乃爲禍’。” 王氏還進一步指出,這是“有不識假借之字而妄删者。《人間》篇:‘此何遽不能爲福乎?’能,讀曰乃。言何遽不乃爲福也。後人不知能與乃同,遂删去能字矣”。
《淮南子·道應》篇:“敖幼而好游,至長不渝。”王念孫曰:“此本作‘至長不渝解’,今本無解字者,後人不曉渝解二字之義而削之也。不知渝與解同義。《太元·格次三》:‘裳格鞶鉤渝。’范望曰:‘渝,解也。’字亦作愉。《吕氏春秋·勿躬》篇:‘百官慎職而莫敢愉綎’,高注曰:‘愉,解也;綎,緩也。’又《方言》:‘揄, ,脱也;解,輸,脱也。’郭璞曰:‘捝,猶脱耳。’《文選·七發》:‘揄棄恬怠,輸寫淟濁。’李善注引《方言》:‘揄,脱也。’脱亦解也。渝、愉、揄、輸,並聲近而義同。《太平御覽》引作‘至長不渝解’,《蜀志》注引作‘長不喻解’,《論衡》作‘至長不偷解’,字雖不同,而皆有‘解’字。”
《淮南子·道應》篇復云:“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内而忘其外。”王念孫指出:“‘在’下本有‘其’字,後人以意删之也。《爾雅》曰:‘在,察也。’察其内即得其精也,忘其外即忘其粗也。後人不知在之訓爲察,故删去‘其’字耳,《蜀志·郤正傳》注引此,正作‘在其内而忘其外’,《列子》同。《白帖》引作‘見其内而忘其外’,雖改‘在’爲‘見’,而‘其’字尚存。”
書面材料中常有校讀者没有弄清詩文的整體含義,誤認爲其中某些字句、段落是衍文而删去的現象。蔣禮鴻曾舉一例論之云:
已故的羅根澤、戚法仁兩先生的《先秦散文選注》選録《荀子·天論》,終於“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句,注道:“本文下面還有兩段,都與《天論》無關,疑他篇竄入,兹不録。”近來選録《天論》的大多這樣處理,這實在是錯誤的。《荀子》這一篇“故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這一段的開頭説:“在天者莫明於日月,在地者莫明於水火,在物者莫明於珠玉,在人者莫明於禮義。故日月不高則光輝不赫,水火不積則暉潤不博,珠玉不睹(暏)乎外則王公不以爲寶,禮義不加於國家則功名不白。故人之命在天,國之命在禮。”很明顯,“禮義不加於國家則功名不白”、“國之命在禮”是這段文章裏的主要意思,而“在人者”的“禮義”也正是“錯人而思天”的“人”的命根。那麽請看羅、戚兩先生認爲是他篇竄入的第一段裏的話:“水行者表深,表不明則陷;治民者表道,表不明則亂。禮者,表也。非禮,昏世也;昏世,大亂也。”這裏的“明”豈不是“在人者莫明於禮義”的“明”,“禮”豈不也是“在人者莫明於禮義”、“國之命在禮”的“禮”嗎?要是羅、戚兩先生認爲“在人者莫明於禮義”、“國之命在禮”與《天論》有關,那麽憑甚麽斷言“治民者表道,表不明則亂。禮者,表也”與《天論》無關呢?再者,在這個“他篇竄入”的第一段裏又提到了“道貫”和“道”,説道:“故道之所善,中則可從,畸則不可爲,匿則大惑。”楊倞注以爲“言禮可以爲道之條貫也”,又説:“畸者,不偶之名,謂偏也。”這是不錯的。而“他篇竄入”的第二段的開頭就説:“萬物爲道一偏,一物爲萬物一偏,愚者爲一物一偏,而自以爲知道,無知也。”這不是“畸者不可爲”的申説嗎?這裏所説的“道”,不就是“治民者表道”的“道”嗎?就這兩段被删去的本文和這兩段的前一段的本文加以尋繹,就足以證明這三段文章脈絡貫通,不容割裂。
中華書局編輯部《史記點校後記》也曾論及這種情況:“我們發見金陵局本有兩處是删得不妥當的。一處是《周本紀》‘夫獸三爲群,人三爲衆,女三爲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不下衆,王御不參一族’。張文虎據《國語》韋昭注及曹大家説,删去‘公行不下衆’的‘不’字。其實按上下的語氣,這個‘不’字是不應該删的。《國語》無‘不’字,顯然是脱誤,正好據《史記》來校正《國語》。朱駿聲也認爲應作‘公行不下衆’。他説:‘蓋公行則人宜下車以避,有三人則下車較緩,且恐仍不及避以致罪也,此曲體人情也。’(《經史答問》卷二)一處是《高祖本紀》‘忽聞漢軍之楚歌’,張文虎據梁玉繩説删去‘之’字。其實有個‘之’字也講得通,吴汝綸更認爲删去了倒反‘失史文之神理’。這兩處我們都把它改回來了。”
又,中華書局一九八八年版《宋東京考》卷十一《望京樓》云:“望京樓,即汴城西門樓也。樓舊無名,唐令狐綯登樓詩有‘因上此樓望京國’,便名樓作望京樓。”下有校記云:“便名樓作望京樓,此句下原有‘句因名’三字,於文義不通,係爲衍文,今删。”崔文印指出:
“句因名”三字並非衍文,點校者所以誤認作衍文,是把令狐綯的兩句詩,誤認作一句所致。令狐綯的《登望京樓賦》收在《全唐詩》卷五六三,全詩四句:“夷門一鎮五經秋,未得朝天不免愁。因上此樓望京國,便名樓作望京樓。”
需要指明的是,《宋東京考》大部分都是因襲《汴京遺迹志》而來,《汴京遺迹志》卷八《望京樓》條云:“即汴城西門樓也,樓舊無名,唐令狐綯登樓詩有‘望京’字,因名。”《宋東京考》的作者,只是移録了令狐綯的兩句詩,連《汴京遺迹志》的原句式都没有改變,其因襲之迹是不待辨而自明的。準此,更可證明“句因名”三字非衍,正確的標點應該是:“樓舊無名,唐令狐綯登樓詩有‘因上此樓望京國,便名樓作望京樓’句,因名。”
《荀子·勸學》篇云:“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王念孫指出:“此下有‘白沙在涅,與之俱黑’二句,而今本脱之。《大戴記》亦脱此二句。今本《荀子》無此二句,疑後人依大戴删之也。楊不釋此二句,則所見本已同。今本此言善惡無常,唯人所習,故‘白沙在涅’與‘蓬生麻中’義正相反,且‘黑’與‘直’爲韻,若無此二句,則既失其義,而又失其韻矣。《洪範》正義云:‘荀卿書云: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褚少孫續《三王世家》云:‘傳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與之皆黑者,土地教化使之然也。’《索隱》曰:‘蓬生麻中以下,並見《荀卿子》。’案上文引傳曰:青采出於藍云云;下文引傳曰:蘭根與白芷云云,皆見《荀子》,則此所引傳亦《荀子》也。然則漢唐人所見《荀子》,皆有此二句,不得以大戴無此二句而删之也。又案《群書治要》:‘《曾子·制言》篇云:故蓬生麻中,不扶乃直;(《燕禮》注:乃猶而也)白沙在泥,與之皆黑。(大戴同)’考《荀子》書多與《曾子》同者,此四句亦本於《曾子》,斷無截去二句之理。”
又,《史記·刺客列傳》云:“故嘗事范、中行氏。”王念孫校曰:“‘范、中行氏’,本作范氏及中行氏。今本無‘氏及’二字者,後人依《趙策》删之也。不知古人屬文,或繁或省,不得據彼以删此。下文言‘范、中行氏’者,前詳而後略耳,亦不得據後以删前。《索隱》本出‘事范氏及中行氏’七字,解云:‘范氏,謂范昭子吉射也。中行氏,中行文子荀寅也。’則有‘氏及’二字明矣。《群書治要》引此,亦作‘范氏及中行氏’。”
書面材料産生各種錯誤後,校讀者没有發現,爲了文從字順,往往會出現據誤本之文更加删削,以致形成錯上加錯的現象。
甲 因訛文而删
《大戴禮記·曾子立事》篇云:“君子既學之,患其不博也;既博之,患其不習也;既習之,患其無知也;既知之,患其不能行也;既能行之,貴其能讓也。”王念孫校云:“‘貴其能讓也’,本作‘患其不能以讓也’。篇内五患,其文義相承,此句不當獨異。‘患’與‘貴’上半相似,因訛而爲‘貴’。後人不得其解,因删去‘不’字、‘以’字耳。盧注本作‘患其以己能而競於人’,今本作‘貴不以己能而競於人’,亦是後人據已誤之正文改之。《群書治要》引《曾子》,正作‘患其不能以讓也’。《説苑·説叢》篇:‘既能行之,患其不能以讓也。’即用《曾子》之文。今依阮氏芸臺《曾子注釋》訂正。”
乙 因脱文而删
《莊子·天道》篇云:“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乎其不可測也。”王叔岷校云:“《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廣字不疊,與下句作‘淵乎’相耦。陳碧虚《闕誤》引江南古藏本疊淵字,與上句作‘廣廣乎’相耦,江南古藏本是也,褚本蓋不知下句脱一‘淵’字,乃於上句妄删一‘廣’字耳。”
王念孫《讀書雜志·淮南内篇》後序也指出:“有既脱而又妄删者,《天文》篇:‘天地之偏氣,怒者爲風;天地之合氣,合者爲雨。’藏本上句脱‘地’字,劉本又删去下句‘天’字,則是以風屬天,雨屬地,其失甚矣。”
丙 因衍文而删
俞樾云:“凡有衍字,宜從删削,乃有删削不當,反失其本真者。《周易·升》象傳:‘君子以順德,積小以高大。’《釋文》曰:‘以高大,本或作以成高大。’按:此本作‘積小以成大’,《正義》所謂‘積其小善以成大名’也。後誤衍‘高’字而作‘積小以成高大’,則累於辭矣。校者不知‘高’字之衍而誤删‘成’字,此删削不當而失其本真者也。”
丁 因倒文而删
《淮南子·主術》篇:“堯舜禹湯文武,王皆坦然天下而南面焉。”王念孫校云:“次句當作‘皆坦然南面而王天下焉’。今本顛倒,不成文理。劉本删去‘王’字,尤非。(莊本同)”
也有因寫工疏忽導致闕鈔的現象,如毛 于《宋名家詞》第三集周必大《近體樂府》一卷題識云:“宋詞六十家,從收藏家遍借舊録本校勘,鎮廿年矣。惟益公詞,昔年以家藏集本付梓,先君所謂句錯字淆者是也,未借别本一校,挂懷不釋。己巳正月廿四日,因往崑山,從含經堂借得集本,即日返棹,到家已夜分矣。次早比較一過,《點絳唇》前一首脱後段,後一首脱前段,蓋因二首皆是一韻,抄書者但看底字韻,便接後去。所以抄書,必當影寫,方無此失,即此可以爲戒。”查原文,周必大《點絳唇》共四首,第一首、第二首的最後一個字均爲“翠”,頗易看錯。
寫工闕鈔造成的脱文多爲闕篇,故意少寫字句者較少見。周煇談到王荆公與宋次道同爲三司判官時,“次道出其家藏唐詩百餘編,託荆公選其佳者。荆公乃簽出俾吏鈔録,吏每於長篇字多倦於筆力,隨手削去。荆公醇德,不疑其欺也。今世所傳本,乃群牧吏所删者”。
陳垣也曾指出:“沈刻《元典章》闕文甚多,其所闕最巨者,爲吏部卷三,闕倉庫官等六門,凡三十六葉,在方氏等半葉十行本則爲四十七葉,蓋所據將此卷分裝二册,而闕鈔其下册也。其餘所闕,則刑部卷内爲多,且每在一類之末一二條,似有意刊落,而非偶然脱漏者。”如在繫獄類末就少抄了“孕囚出禁分娩”三條。
又,潘景鄭云:“陶岳《五代史補》世鮮善本,汲古閣本亥豕滿目,爲世所鄙。嘗讀《蕘圃藏書題識》,著録校鈔本《五代史補》一書,有徐駿跋,蓋蕘翁亦過録徐校者。徐校原本,不可蹤蹟,而蕘翁所校一本,亦不知存在何處。頃賈人携示鄉先輩張巽夫先生手校本一册,卷末附徐駿跋語,與蕘翁所録,當同出一源,得之狂喜。按徐氏跋於雍正三年,有云:‘王明清《揮麈餘話》所録毋昭裔刊書一事,載陶岳《五代史補》,此編獨遺其事,想未爲全書,或繕寫人手倦删去,鈔本書最患此病,每爲廢卷嘆息,可見此書早無完本矣。’”
書面材料的某些闕文也有的是由出版單位無意或有意刊落造成的,約有以下三種類型:
甲 漏刻
如明嘉靖三十年高翀、吴鳳刊《重校鶴山先生大全文集》一百十卷,杜信孚指出其中“卷四《豢龍詩》、卷六十七《賀帥子長啟》、卷七十《教授彭子遠墓志銘》,均不見於目。” 這顯然是在無意中漏刻造成的。
乙 誤删
唐圭璋云:“毛氏既誤補名詞,亦有誤删名詞者。復舉一例明之。如歐公《清商怨》云:‘關河愁思望處滿。漸素秋向晚。雁過南雲,行人回淚眼。 雙鸞衾裯悔展。夜又永、枕孤人遠。夢未成歸,梅花聞塞管。’此詞見宋人《歐陽文忠公近體樂府》,原無可疑。乃毛氏據《庚溪詩話》,以爲確是晏殊之作,乃删歐集而增入晏《珠玉詞》。但予復按《庚溪詩話》,原文云:‘紹興庚午歲,余爲臨安秋賦考試官。同舍有舉歐陽公長短句詞曰:“雁過南雲,行人回淚眼”,因問曰:“南雲其義安在?”余答曰:“嘗見江總詩:‘心逐南雲去,身隨北雁來。故園籬下菊,今日見花開。’恐出於此耳。”’此又分明言‘雁過南雲’一首乃歐公之作。毛氏誤記,因而誤删。吾人閲《六十名家詞》,凡毛氏所增所删,皆須考訂,切不可信之不疑。”
丙 故削
明郎瑛指出:“我朝太平日久,舊書多出,此大幸也,惜爲福建書坊所壞。蓋閩專以貨利爲計,但遇各省所刻好書,聞價高,即便翻刊。卷數目録相同,而於篇中多所減去,使人不知,故一部止貨半部之價,人争購之。近徽州刻《山海經》,亦效閩之書坊,只爲省工耳。” 清周亮工曾舉一例:“故老傳聞羅氏爲《水滸傳》一百回,各以妖異語引其首。嘉靖時,郭武定重刻其書,削其致語,獨存本傳。金壇王氏《小品》中亦云:‘此書每回前各有楔子,今俱不傳。’予見建陽書坊中所刻諸書,節縮紙板,求其易售,諸書多被刊落。此書亦建陽書坊翻刻時删落者。”
陳垣《史諱舉例》卷四《因避諱空字後人連寫遂脱一字例》云:“《南》《北史》於官名治書侍御史及治中從事,多脱去‘治’字,今本有‘治’字者,皆後人增入也。《四庫全書通志考證》於梁吴平、侯景傳及梁伏曼容傳,均云:‘治書侍御史,刊本沿唐諱,删治字,今據《梁書》增。’疑當時實係空而不書,後人連寫,遂脱一字耳。後晉天福八年,義成軍節度使匡翰碑,匡翰,建瑭之長子也。碑於建字下,空文以避石敬瑭諱,此其例也。《容齋三筆》卷十:‘鄂州興唐寺鐘題誌云:“唐天祐二年鑄。”勒官階姓名者兩人,一曰金紫光禄大、檢校尚書左僕射,兼御史大陳知新;一曰銀青光禄大、檢校尚書右僕射,兼御史大楊琮。大字之下,皆當有夫字,而悉削去。楊行密父名怤,怤與夫同音。是時行密據淮南,故將佐爲之諱。’於‘夫’字皆空而不書。其後建國曰吴,乃改大夫爲大卿。因此,疑避諱去人名一字者,亦多元本空字,特後人連寫耳。”
有些書面材料的字句、段落、篇章,往往因爲政治原因而遭到删削,有些書面材料甚至還因此遭到查禁焚毁。今略舉數例分别述之如下:
甲 删字句
此類現象在清代尤爲普遍,如傳世的王建詩集有八卷本和十卷本之别。十卷本除宋本外,尚有清康熙四十一年洞庭席氏琴川書屋刻《唐詩百名家全集》本。沈津指出:“席刻多有墨釘,而宋本則小有數處,可補席刻之缺。如卷一第一首《涼州行》中‘邊頭州縣盡胡兵’、‘洛陽家家學胡樂’,‘胡’字在席刻中被墨釘隱去。” 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楊殿珣序引王氏説云:“余持《大典》本《兩朝綱目備要》,以校《四庫》輯本卷十三之前十葉,發現差誤之處甚多。……因避清代忌諱而删節者,如‘六月丁亥。韃靼之先與女真同種,蓋皆靺鞨之後也。’《四庫》本删節爲‘塔坦蓋靺鞨之後’。‘方金人盛時,韃靼歲時入貢。’《四庫》本删節爲‘方金人盛時入貢’。如此則失其本來意義矣。”
國民黨政府對魯迅的雜文,也曾采用過删削的手段。後來魯迅在編雜文集時,將删去的部分一一補上,並用黑點在旁邊標明,一覽可知。如《過年》中的一段話:“中國的可哀的紀念太多了,這照例至少應該沉默;可喜的紀念也不算少,然而又怕有‘ 反動分子 ,乘機搗亂’,所以大家的高興也不能發揚。” 孫用指出:“‘反動分子’四字被删,編者只好添一‘人’字。” 《過年》中下面這段話被删去得更多:
在實際上,悲憤者和勞作者,是時時需要休息和高興的。 古埃及的奴隸們 , 有時也會冷然一笑 。 這是蔑視一切的笑 。 不懂得這笑的意義者 , 只有主子和自安於奴才生活而勞作較少 , 并且失了悲憤的奴才 。
乙 删段落
如魯迅一九三六年寫的《“這也是生活”……》曾説過:“記得前年,也在病後,做了一篇《病後雜談》,共五節,投給《文學》,但後四節無法發表,印出來只剩了頭一節了。” 現將魯迅的另一篇雜文《同意和解釋》中全文被删的兩段鈔録於下:
據説現在的世界潮流,正是龐大權力的政府的出現,這是十九世紀人士所夢想不到的。意大利和德意志不用説了;就是英國的國民政府,“它的實權也完全屬於保守黨一黨”。“美國新總統所取得的措置經濟復興的權力,比戰争和戒嚴時期還要大得多”。大家做動物,使上司不必徵求什麽同意,這正是世界的潮流。懿歟盛哉,這樣的好榜樣那能不學?
不過我這種解釋還有點美中不足,中國自己的秦始皇帝焚書坑儒,中國的韓退之等説:“民不出米粟麻絲以事其上則誅。”這原是國貨,何苦違背着民族主義,引用外國的學説和事實——長他人威風,滅自己志氣呢?
這種删節書面材料的做法,在“文革”期間也不乏其例,例如中華書局一九七七年印行的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有的段落就被砍掉了,王樹民曾指出:
原書還有一段正文:“陳邦瞻曰:交州在宋世凡再叛,初以侯仁寶,後以沈起。仁寶死,起竄,足爲邊臣不務安輯而生事者之戒。雖然,交州小丑,再勤王師,卒無成功,宋之不振甚矣。”排印時因其無關紀事,且有“放毒”之嫌,全文删去,破壞了全書的完整性。
丙 删篇章
金聖嘆腰斬《水滸傳》就是一個著名的例子,魯迅指出:“至於刊落之由,什九常因於世變。胡適(《文存》三)説:‘聖嘆生在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忠、李自成一班强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得强盜是不能提倡的,是應該口誅筆伐的。’故至清,則世異情遷,遂復有以爲‘雖始行不端,而能翻然悔悟,改弦易轍,以善其修,斯其意固可嘉,而其功誠不可泯’者,截取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至結末,稱《後水滸》,一名《蕩平四大寇傳》,附刊七十回之後以行矣。” 鄭振鐸也説:
他又删去了不少詩詞。其中有些是不應該删去的。特别像第十回裏面的《恨雪》詞:“廣莫嚴風刮地,這雪兒下的正好,扯絮撏綿,裁幾片大如栲栳,見林間竹屋茅茨,争些兒被他壓倒。富室豪家,却道是‘壓瘴猶嫌少’,向的是獸炭紅爐,穿的是棉衣絮襖,手捻梅花,唱道‘國家祥瑞’,不念貧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詠多詩草。”這和大家都知道的白日鼠白勝在炎夏的時候所唱的歌:“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内如湯煮,樓上王孫把扇摇。”同樣充滿了被壓迫者的怨和怒。金聖嘆删去這一類的詩詞,顯然是從他那反動的政治思想出發的。
魯迅的作品被國民黨政府整篇删去的也很多,他在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致劉煒明的信中説:“《二心集》我是將版權賣給書店的,被禁之後,書店便又去請檢查,結果是被删去三分之二以上,聽説他們還要印,改名《拾零集》,不過其中已無可看的東西,是一定的。” 魯迅逝世後,許廣平將編好的《魯迅全集目録》呈送内政部審核登記,結果:
完全禁止發行的,有:《毁滅》(係法捷耶夫長篇小説譯本,三閑書屋印行)《二心集》(一九三〇—三一年雜文,合泉書店出版)《僞自由書》(一九三二—三三年作短評集)《南腔北調集》(一九三二—三三年的雜文,聯華書局印行)四種。
必需改名的,是:《准風月談》改爲《短評七集》,《花邊文學》改爲《短評八集》。
部分删改的最多。《壁下譯叢》(譯俄國及日本作家與批評家之論文集)删改達三分之一。《三閑集》中之《太平歌訣》《鏟共大觀》兩文均删去。《頭》《現今的新文學概觀》均删去一段。《華蓋集》中之《十四年的讀經》,也被删去。《壞孩子》(譯本)部分删。《小小十年小引》删一段。
又,建國後中華書局重印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原引有曾國藩評語,因范文瀾《中國近代史》上編第一分册從一九四五年在延安草成時,即附有《漢奸劊子手曾國藩的一生》一文。直至一九五一年這部書已發行七版,此文仍未改動,影響很大,所以中華書局也將曾氏評語全部删去。其實所評對唐宋詩篇頗有見解,不應以人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