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是中国最有价值的两部史书中的一部,浏览这部书,可以对中国公元前五世纪到公元后十世纪,一千三百多年的上古及中古社会,得到系统的充分了解。阅读《通鉴》,好像阅读当时每天发行的报纸,天文上的阴晴风雨,人世上的悲欢离合,战场上的喋血厮杀,政治上的阴谋斗争;有些人欢乐,有些人哭泣,有些人称心快意得冒泡,有些人的遭遇惨绝人寰。在这份报纸上,可以看到野心家义正词严的长篇大论,也可以听到政治家诡异无耻的窃窃私语。一天一天地过去,把这些报纸装订成册,就成了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合订本——《资治通鉴》。用读报纸的心情来读《资治通鉴》,才能发现它的功能。感谢司马光先生的贡献,他创造了这个报纸合订本,被称为“编年史”的体例,也给我们收集了大量当时编者认为最重要的政治新闻、军事新闻、经济新闻,以及若干天文的或其他的社会新闻。然而,和任何美满的事物一定都有缺点一样,报纸不可能专刊一则消息,假定这个消息有连续性,报纸也不可能每天只对这一项消息报道。大规模的战争或政争,往往连续好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所以,读者如果想从《通鉴》中,取得某一事件的完整报道,真能把他累死。而这个缺点,在《通鉴》问世以后,立刻就呈现出来。只因《通鉴》分量太重、篇数太多,一时之间,束手无策。
一直到一百年后的十二世纪,袁枢先生出现,才解决这项难题。他把《通鉴》中有关联的事件都挑出来,也就是把报上有关某一专题的所有报道,都剪下来,依照顺序,重新组合粘贴,这项工作听起来易如反掌,他却足足费了至少两年以上的时间,才算初步完成,定名为《通鉴纪事本末》。用现代语言来说,也就是《资治通鉴》历史故事。袁枢所做的只是单纯的重组和剪贴,而只有少量的和无伤大雅的删改,并没有写下像“臣光曰”或“柏杨曰”之类主观的意见。他的贡献在原书杨万里先生所做的序文上,有简单说明。(杨万里先生这篇序文,用的是十二世纪的文言文,但它的艰难程度,远超过一千年前、公元前一世纪司马迁时代的文言文,越来越看不懂,好像那时知识分子的任务,就是垄断知识。特将他的原文,附在译文之前,因为我对我的译文,没有自信。)但是,从袁枢题目上的遣词用字,也可以发现他的坚持。他在每一个标题中,都用一个动词,而这个动词恰好表达出他的史观,像“灭”“篡”“寇”“讨”“祸”,等等。
袁枢版《通鉴纪事本末》问世以后,受欢迎的程度,不亚于《通鉴》本身。因为它确实提供给了读者很多方便,使读者可以在轻松之中,对全盘事件(无论它延续多少年)的来龙去脉,得以清楚了解。这不仅仅在知识上有无限的裨益,对渴望吸收知识的小民,也是一个无量功德。曾经有人认为:《本末》可以代替《通鉴》,事实证明,它并不能,犹如报纸剪贴簿不能代替报纸合订本一样。《通鉴》像浩瀚的大海,有千万条和千万种鱼;《纪事本末》像一连串池塘,每个池塘里虽然也有千万条鱼,却都是同一性质、同一种类的鱼。
本书虽然用袁枢先生使用的名字—《纪事本末》,也用杨万里先生的序,但它并不是翻译袁枢先生的原著。袁枢版《纪事本末》,来自于司马光版《资治通鉴》;而本书来自柏杨版《资治通鉴》。而柏杨版的章节,有柏杨版的分法。之所以用《纪事本末》,而没有用《通鉴故事》,只是觉得它已用了一千年之久,而且也确实是一个好的书名。
谢谢游奇惠小姐,她是“《通鉴》家族”最重要的一员,六巨册的《柏杨曰》就在她手中完成。至于《本末》,如没有她的督促,虽然我心里也很迫切,恐怕也出不了书。而且,主要的是,她负责地图。史书没有地图,历史人物就全悬半空,等于有演员而没有舞台。
写此序时,二十世纪已进入最后一年(一九九九),全书问世时,当在二十一世纪第一年(二〇〇〇)或第二年(二〇〇一)。停笔沉思,竟创此跨世纪的壮举,顿觉豪气干云!
柏杨
一九九九年一月一日于台北花园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