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六二年,最初,汉王朝皇帝 (七任武帝) 刘彻开辟河西 (河西走廊,甘肃省中西部) 四郡 (酒泉郡〔甘肃省酒泉市〕、张掖郡〔甘肃省张掖市〕、敦煌郡〔甘肃省敦煌市〕、武威郡〔甘肃省武威市〕) ,隔绝北方的匈奴汗国,跟南方的西羌诸部落之间的交通,并把西羌诸部落逐出湟中 (湟,音 huáng 。湟水,青海省东北部一条重要河流,发源于青海湖东北,向东南流,又称西宁河。在甘肃省永靖县北,注入黄河。湟中,指湟水流域,也就是青海湖至黄河跟湟水入口之间约四万平方公里地区〔比台湾岛稍大〕。土地肥沃,一向是西羌诸部落居住,西羌既被逐出故土,遂向西及向南迁徙,生活十分困苦)。
后来,十任帝 (宣帝) 刘病已即位,特级国务官 (光禄大夫) 义渠安国 (义渠,复姓。春秋、战国时代的义渠部落〔甘肃省庆阳市西峰区〕后裔) ,巡查到羌中 (诸羌部落所在地) ,西羌诸部落中的先零部落,请求准许他们到湟水以北,在耕田以外的水草茂盛地方,牧放牛羊。义渠安国同意,奏报中央政府。后将军赵充国立即弹劾义渠安国擅作主张,然而已来不及。西羌诸部落利用西汉使节的承诺,大批渡过湟水,进入中国领土,郡县无法禁止。
公元前一世纪·前六二年 西羌移民湟水以北
不久,先零部落酋长跟其他部落酋长二百余人,解除过去所有怨仇,互相派遣人质,结盟立誓。情报传到首都长安,刘病已询问赵充国的意见。赵充国回答说:“西羌各部落所以容易控制的主要原因,在于他们不能团结。每个部落都有酋长,每个酋长都自以为是英雄豪杰,互相攻击,仇深似海,根本没有力量对外。三十年前,西羌大联合对抗中原时,事前也曾解仇,共同盟誓。挺进到令居 (甘肃省永登县西) ,跟西汉对抗,五六年才被击退 (前一一二年,西羌十万人进攻。次年〔前一一一〕,即恢复和平,距本年〔前六二〕恰好五十年。赵充国仓促应对,凭记忆陈述,难以精确) 。而匈奴汗国又诱导西羌各部落,打算夹攻张掖郡、酒泉郡,把二地交给西羌居住。最近,匈奴汗国在西方受到创伤 (指前七一年被乌孙王国击败) ,因而我认为,这次西羌各部落的行动,跟匈奴有关,可能匈奴的使节已到羌中,恐怕灾难还没有开始。相信他们还会联合更多的种族、更多的部落,一举发动。汉朝应在他们发动之前,严密戒备。”
几个月后,羌侯部落酋长狼何 (仍留在河西走廊的小月氏族群,位于甘肃省敦煌市阳关镇西南) ,果然派出使节到匈奴汗国借兵,准备攻击鄯善国 (原楼兰国,新疆若羌县) 及西汉的敦煌郡,企图切断西汉跟西域 (新疆及中亚东部) 之间的交通。赵充国认为:“狼何不可能单独想出这种谋略,定有匈奴使节在其中献策。而且,西羌诸部落中的先零部落 (青海湖东畔) 、罕部落、幵部落 (幵,音jiān。罕、幵二部落同在今青海省同仁县以西) ,已经解仇,共同盟誓。等到秋季庄稼收割之后,战马肥壮,必然有变。中央政府应火速派出官员到沿边要塞,加强防御工事。用尽方法,从中挑拨离间,不可使西羌各部落团结一致,才能消灭危机。”
宰相跟最高监察长 (御史大夫) 奏报刘病已,再派义渠安国巡察边塞,了解西羌各部落动向。
前六一年,义渠安国抵达羌中 (青海省东北部) ,召集先零部落重要首领三十余人欢宴,就在席间,逮捕最桀骜不驯的几个酋长,当场诛杀。并乘先零部落不备,发动突击,斩杀一千余人。于是,所有早已归降西汉的西羌诸部落和被西汉封为归义侯 (羌侯) 的酋长杨玉等,悲愤交集,认为羌人并没有任何违法行动,竟被卑鄙地害死,使他们不敢相信西汉政府的信义,遂全体叛变,联合其他种族部落,攻击城邑,杀戮西汉官员。义渠安国以骑兵总监 (骑都尉) 身份,率骑兵二千人戒备,抵达浩亹 (甘肃省永登县西南河桥镇。亹,音 mén ) ,西羌各部落迎战,义渠安国大败,伤亡惨重,武器辎重,损失不可胜数,急行撤退到令居,奏报刘病已。
当时,后将军赵充国已七十余岁,刘病已认为他年纪已老,派最高监察长 (御史大夫) 丙吉询问他,请他保荐可以担任大将的人才。赵充国说:“如果对付西方的诸羌部落,我认为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刘病已派人再问他,为什么他最合适:“你预测西羌各部落会有什么发展?我们当派多少军队?”赵充国说:“百闻不如一见,军事行动,很难遥控。我愿先赶往金城郡 (甘肃省兰州市) ,绘制地图,拟订战略计划呈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西羌诸部落的人数不多,逆天背叛,不久就可平服。请陛下把事情交给老臣,不必担忧。”刘病已笑起来,说:“就这么办!”动员军队,指定到金城郡集结。
夏季,四月,刘病已任命赵充国当西征军司令,出发。
赵充国抵达金城郡,等到骑兵集结到一万人,准备西渡黄河,而又怕被西羌军拦击。就在夜晚,派出三个指挥官率领骑兵,马口衔枚,先行偷渡,在黄河西岸构筑阵地。赵充国率大军随后,天色微明,已全部渡完。西羌各部落斥候部队几十人,还有骑兵百余人,已出现营寨附近。赵充国说:“我们部队正筋疲力尽,不能奔驰。敌人斥候,都是百战精兵,不容易制服,而且他们后面可能有大军埋伏。作战的目的在歼灭敌人的野战军主力,不贪小利。”下令不准出击。
赵充国派斥候侦察四望峡 (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西) ,回报说,四望峡没有羌军把守。赵充国乘夜疾驱大军穿过四望峡,挺进到落都 (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 ,大喜过望,召集各营指挥官跟军政官,说:“我早就知道羌人不懂军事,假设用几千人把守四望峡,我们怎么能到这里?”赵充国用兵,最主要的是派出远程斥候,使情报更正确。向前挺进时,一直保持戒备状态,可以随时突击,并防备敌人随时突击。安营扎寨时,一定构筑坚强的阵地营垒,绝不心存侥幸。爱护战士,谋略决定之后,才展开行动。于是,从落都再向西,进抵金城郡所属的西部民兵司令部 (西部都尉府) 所在 (青海省湟源县) 。每天用丰富的饮食,大飨战士。士气高昂,西羌各部落发动好几次攻击,赵充国坚守不动。
公元前一世纪·前六一年 赵充国征服先零羌
俘虏口中,供出:“西羌各部落互相责备:告诉你不要谋反,而今皇上派赵将军来,赵将军已八九十岁,是沙场老将,我们想拼个你死我活,都办不到。”
最初,罕部落、幵部落 (都在青海省同仁县以西) 的酋长靡当儿,派他的弟弟雕库,秘密报告金城郡 (甘肃省兰州市) 西部民兵司令 (西部都尉) :“先零部落可能叛变。”几天后,先零部落果然叛变。而雕库所属的月氏族部落,跟羌族的先零部落,互相羼杂相处,金城郡西部民兵司令竟把雕库扣留,当作人质。赵充国认为雕库没有罪,下令释放,送他回去,转告各部落酋长:“汉朝政府大军只诛杀罪犯,请你们明白表示态度,不要自取灭亡。皇上叫我转告各部落:犯罪的人如果能捕杀另一个犯罪的人,他所犯的罪,即行赦免;还看他立功大小,分别赏赐金银;而且还把被捕杀者的妻子、儿女、财产,全部归他。” (当时西汉政府的悬赏是:斩谋反的最高酋长一人,钱四十万。中级酋长钱十五万,小酋长钱二万。斩女人跟老弱的,钱一千。) 赵充国的谋略是:打算用威信促使罕幵二部落,以及被胁迫的其他一些部落,改变立场,用来瓦解各部落的团结。在他们惊惶疲惫时,再发动攻击。
这时,刘病已征调集结的边防军,已有六万人。酒泉郡 (甘肃省酒泉市) 郡长辛武贤上书说:
“边防军都进驻南山 (祁连山) ,而北边 (祁连山以北) 防务空虚,这种局势,不可以拖得太久。如果要等到秋冬之季,才开始攻击,那是敌人远在边境之外时的因应。而今,情势有异,羌人日夜不停地侵犯,秋冬之后,天气转冷,土地冻成坚冰,汉朝战马无法承受严寒。我的建议是:趁着夏季七月上旬,携带三十日粮草,分别从张掖郡、酒泉郡出动大军,在鲜水 (青海湖) 会合,攻击那一带的罕幵二部落 (青海省同仁县以西) ,虽不能够全部屠杀,但是可以掠夺他们的财产、牲畜、妻子、儿女,然后撤退。冬季来临后,我们再度出击。这样不停地给他们创伤,所有羌部落都会震恐。”
刘病已把这份奏章交给赵充国,听取意见。赵充国奏报说:“一匹马载负它自己食用的三十日粮草,需要米二斛四斗、麦八斛,又要载负衣服、武器,如此沉重的装备,只能缓行,没有能力奔驰。敌人评估我们的行军情况,势必稍微向后撤退,追逐水草,深入山林。我们如果尾追而进,敌人一定在前面据守险要,在后面断绝我们的粮道,可能全军覆没,被野蛮民族讥笑。这种严重的创伤,即令再过一千年,也难恢复。辛武贤认为可以掠夺他们的财产、牲畜、妻子、儿女,仅只是纸上的壮烈作业,不是最好的策略。
“先零部落首先向西汉挑战,其他种族跟其他部落,都是受到威逼利诱,并不是真心跟汉朝作对。我愚昧的想法是:对罕部落跟幵部落的过失,应尽量隐藏遮盖,不再宣扬。我们应先给先零部落一个重大教训,使他们震动,内心后悔,立场动摇。然后,政府趁势宣布宽大政策,对他们赦免。选择了解他们风俗习惯的优良廉洁官员,前去安抚和解。这是既保全军队,又获取胜利,跟促使边塞永久和平的策略。”
刘病已把赵充国的奏章交给政府高级官员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先零部落兵力最为强大,而又有罕部落跟幵部落两个结盟的党羽,如果不先击破罕、幵,便不可能击破先零。”刘病已遂任命宫廷随从 (侍中) 许延寿,当强弓兵团司令 (强弩将军) ,任命酒泉郡郡长 (太守) 辛武贤当破羌兵团司令 (破羌将军) ,颁发诏书,嘉勉辛武贤的建议,并且责备赵充国说:“现在已全朝动员,粮草跟部队的输送征集,同时开始。人民进入战时状态,生活扰动不安。你率领一万余人的大军,不早早掌握夏季水草茂盛的优势,夺取敌人的家畜跟积蓄,却准备到冬季攻击,而那时,蛮族们已经储存了足够的粮草,退避到深山之中,据守险要。而将军的战士却受到严寒的摧残,势将手断足裂,还怎么能够作战?将军没有想到国家的庞大支出,而竟准备拖延数年之久,博取胜利。这样的将领,谁不愿干?我已下令破羌兵团司令辛武贤等统率大军,在七月间攻击罕部落。将军应率你的部队,同时并进,不得有任何借口拒绝。”
诏书严厉,赵充国仍然抗争,上书说:“陛下上一次颁发诏书时,曾指示派人前往通知罕部落,告诉他们,大军即将征讨,但对罕部落将不追究,目的在于瓦解他们的团结。所以我才释放幵部落的一位名叫雕库的酋长,回到他的部落,传达皇上的恩德。罕、幵二部落都已经了解皇上的德意。而今,先零部落酋长杨玉坚守山林,待机而动,而罕、幵部落,并没有任何违法行为。现在我们却把先零部落放在一旁,而先行攻击罕幵部落,是对有罪的人撒手不管,对没有罪的人却做诛杀。一次行动,造成两层伤害,不应是陛下的原意。
“我曾经听说,《兵法》有言:‘攻击的力量不够,如果用来固守,却可以胜任。’《兵法》又说:‘良好的军事指挥官,一定采取主动。无能的指挥官,一直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假定罕部落要攻击敦煌郡、酒泉郡,我们应该加强戒备,训练兵马,等他前来,坐在那里就可以歼灭它。以逸待劳,才是获取胜利的重要方法。现在,由于敦煌、酒泉两郡的部队太少,防守的力量不足,却打算先发制人。这是抛弃主动诱敌之法,而接受敌人摆弄。我虽然愚昧,却认为并不恰当。
“先零部落打算攻击汉朝,所以先行跟罕、幵部落盟誓,解除仇怨。但先零部落内心,不能不恐惧汉朝军队一旦进攻,罕部落跟幵部落可能叛盟。而我们竟然先行攻击罕、幵,那将正是先零部落所盼望的,使他们之间的盟约,更为坚强。我们先行攻击罕、幵,先零部落必然派出援军。而今蛮族战马正肥,粮秣正丰,攻击行动不但不能使他们受到伤害,反而造成罕、幵部落对先零部落感恩戴德的形势,促使他们的盟约更加稳定,党羽更为团结。盟约稳定,党羽团结之后,只要派出两万精兵,就可胁迫其他小种族、小部落。跟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归附的越来越多,像莫须部落等等,想脱离控制都脱离不了。
“结果是,羌军日益增加,大军征讨诛杀,将要征发比现在更多数倍的兵力。我恐怕国家被拖下泥沼,要以十年为单位来对付,再盼望像我们现在所作的,只要两三年的时间,已不可得。我的意见是,只要击破先零部落,则罕部落跟幵部落,用不着一兵一卒,自会臣服。如果先零部落已经臣服,而罕部落跟幵部落仍然抗拒,等到春季正月,再行攻击,不但合理,也合时宜。现在即行进军,看不见有什么利益。”
六月二十八日,赵充国发出奏章。
秋季,七月五日,刘病已复诏采纳。
赵充国率军再西进,压迫先零部落阵地。先零部落驻屯已久,戒备松懈,忽然发现西汉大军涌到,大为惊慌,不能迎战,放弃辎重,急渡湟水撤退。道路狭窄,羌军争先恐后,赵充国下令大军缓缓进逼。有人提醒说:“要收到战果,必须急追,这样怎么可以?”赵充国说:“他们都是穷寇,而穷寇不可以追击太急。我们缓缓进逼,他们神魂不定,会争先逃亡。如果发现逃生无望,则一定死拼。”指挥官们同意这项见解。于是,羌军被挤入湟水中淹死的有数百人,被斩杀跟被俘虏的战士五百余人,马、牛、羊、家畜十万余头,车四千余辆。
赵充国率大军再西进,到达罕、幵部落所在 (青海省同仁县以西) ,赵充国禁止焚烧房屋和田野中罕、幵部落堆积的粮草。罕、幵部落得到情报,欢欣鼓舞,说:“汉朝果然不把我们当作敌人!”酋长靡忘派使节进见赵充国,要求准允他们回到原来的牧地。赵充国转报刘病已,还没有得到批示,靡忘亲自前来晋谒。赵充国设筵招待,把所俘虏的罕、幵部落的月氏人 (小月氏) 全部释放。大军保护官 (护军) 以下重要军官都大为震惊,提醒他们的统帅:“靡忘是国家的叛徒,不可以随便释放。”赵充国说:“你们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并不是为了国家的百年大计。”话还没有说完,刘病已的诏书已到,准许靡忘戴罪立功。
稍后,罕、幵部落竟没有劳动西汉军队,即行平定。
刘病已下令破羌兵团跟强弓兵团,前往鲜水 (青海湖) 畔,跟赵充国的西征兵团会师,于十二月间,向先零部落发动攻击。这时,归降的羌人,已有一万余人。赵充国推测先零部落受不了这种逃亡的打击,一定屈服,准备撤退骑兵,而以剩下来的步兵,就在湟中 (青海省东北部) 地区,开荒屯垦,僵持围堵,使对方自行凋零。已写好奏章,还没有发出,十二月合击的诏书已下。赵充国的长子、皇家警卫指挥官 (中郎将) 赵卬感到恐惧,自己不敢规劝,派一位幕僚向老爹建议说:“假使这次出击,面对的是军队破碎、将领丧生、国家覆亡的严重后果,你坚持自己的立场,还说得过去。现在面对的不过利和弊而已,有什么可争的?一旦违背皇上的意思,派一个绣衣戒严官 (绣衣) 来责问你,你连性命都不能保全,还谈什么国家的百年平安?”赵充国叹息说:“这些话不是真正忠心报国的话,如果最初就采纳我的建议,事先预防,西羌各部落怎么会造反?从前,皇上下令推荐可以担任羌人工作的,我推荐辛武贤。可是,宰相跟监察官 (御史) 又推荐义渠安国,使用高压手段,事情就不可收拾。金城郡所属的湟中地区 (青海省东北部) ,米谷每斛八钱,我曾经告诉农林部 (大司农) 主任秘书 (中丞) 耿寿昌:‘我们只要储备三百万斛粮食,羌部落绝不敢发动。’耿寿昌请求储蓄一百万斛,最后不过只积蓄到四十万斛。义渠安国第二次出动,就消耗了一半。如今两个机会都遭破坏 (第一个机会是事先戒备,变成事先屠杀。第二个机会是囤粮三百万斛,而只囤粮四十万斛) ,到今天这种地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正是如此。而今,军事行动久不结束,万一四方边境有什么事变,由此发生,纵然再智慧的人,都无法善后。羌部落根本不值得忧虑,我将誓死坚持我的意见,圣明君王终会采纳忠言。”
于是上书请求“屯田”,说:“我所率领的部队,马牛粮食干草之类,需要数量十分庞大,难以长久维持。而人民的差役捐税,如果不能停止,恐怕激起变化,为圣明的领袖增加忧愁,这不是安定国家的良策。而且羌人顽强,容易用谋略瓦解,难以用军事力量击碎。所以我愚昧地认为,攻击他们不是善策。我已调查,从临羌 (青海省湟源县) 东到浩亹 (甘肃省永登县西南河桥镇) ,原属于羌部落的耕田,以及无主的荒田,为数二千顷以上,其间驿站邮亭,多数颓坏 (前八一年,刘弗陵在位时,设立金城郡〔郡政府设甘肃省兰州市〕,辖区西界差不多到青海湖。迄今仅二十年,就颓坏如此) ,我前派部队入山,砍伐林木六万余棵,存在湟水之滨。我建议把骑兵全数撤回,只留下步兵一万零二百八十一人,分别屯驻险要。等到春季之后,河上冰解,木材顺流而下,就可用它修建驿站邮亭,挖掘灌溉水道,先行兴筑四望峡 (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西) 以西七十余处桥梁,直到鲜水 (青海湖) 附近。由战士武装开荒屯垦,每人分田三十亩。到四月之后,草木丛生,可以征调郡政府骑兵,跟移民区 (属国) 外籍兵团各千余人,前来放牧,也同时作为屯田部队的警戒。收割下来的粮食,就运到金城郡,增加仓库积蓄,可以节省庞大的战费。而今农林部 (大司农) 运送到前防的粮草,足以支持这一万余人在收割前的年余之间的消耗。谨呈上屯垦区分,跟所需要的农具清册。”
刘病已下诏问:“如果依照你的计划,叛逆什么时候可以诛杀?战争什么时候可以结束?请仔细计议,答复。”
赵充国报告说:“我曾经听说,帝王的军队,应不受损失而取得胜利。所以重视谋略,而轻视沙场搏斗。百战百胜,并不是高手中的高手,所以先要立于不败之地,使敌人不能击败我们,我们才有可能击败敌人 (“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语出《孙子兵法》) ,野蛮民族的风俗习惯,虽然跟礼义之邦的汉朝不同,但逃避灾害,亲近利益,爱护亲人,畏惧死亡,感受都是一样。现在,西羌各部落已经失去他们肥沃的土地,和茂盛的牧草,远逃到荒山旷野,生活艰苦,骨肉离心,人人都有背叛的愿望。在这个时候,英明领袖下令班师,而只留一万人屯垦,顺应天时,利用地利。一定会被我们征服的蛮族,虽然现在还没有马上伏诛,但和平可在几个月后实现。因西羌各部落联盟,正在迅速瓦解之中,前后投奔归降的,已有一万零七百余人,而已接受号召,回去劝说的,也有七十余人,这是促使羌人崩溃的工具。
“不必作战,直接留兵屯垦,有十二项利益:步兵共有九位指挥官、官兵一万人,用屯垦的方法,武装保卫边疆。有了耕田,自有食粮,威力和恩德同在,此其一。屯垦工作,一经开始,肥沃的土地就在汉朝控制之下,羌人没有回归故土的可能。流浪在外,贫苦到不能忍受时,团结自然破裂,可促使他们的盟约解体,此其二。居民都从事耕种,可以自给自足,此其三。骑兵人马一个月的粮秣,能供应步兵一年,撤回骑兵,可以节省国家的开支,此其四。到了春天,集结战士,利用黄河、湟水,把粮草运到临羌 (青海省湟源县) ,向蛮族炫耀威力,作为镇压或谈判的资本,此其五。农闲之时,运用砍下的木材,修复驿站邮亭,物资可以输入金城郡 (甘肃省兰州市) ,此其六。我们现在如果出击,冒着极大危险,未必获得胜利。而留兵屯垦,反而把反叛的羌人,堵塞在酷寒贫瘠的荒野,受到霜露、疫病、冻疮的威胁,使我们坐着等待胜利,此其七。我们可以免除攻营破寨、深入追击、死伤相继的损失,此其八。不经过战争就取得胜利,对内仍维持威望,对外使羌人失去可乘之机,此其九。没有血战,就不至于使黄河南岸一带大幵部落 (青海省同仁县以西) ,受到惊动,横生枝节,此其十。兴建湟中各峡谷的桥梁,直通鲜水 (青海湖) ,可以控制西域 (新疆及中亚东部) ,使汉朝国威,伸展千里,行军平安,好像经过自家的床铺,此其十一。大的费用既然节省,人民的差役和增加的税捐,就可免除,可以防止激起其他变故,此其十二。留兵屯垦有十二项益处,出兵攻击有十二项损失,唯请圣明抉择。”
刘病已用诏书回报:“奏章上说:‘和平可在几个月内实现。’几个月者,是指今年冬季?还是别的时间?将军是不是想到,西羌各部落一旦知道我们的骑兵撤退,他们将集结精锐,攻击骚扰屯垦的战士跟道路上守军,格杀及掳掠汉朝人民。将用什么方法防止和克制?愿将军深入考虑回答。”
赵充国复奏说:“我们了解,军事行动,谋略为主。谋略精密的,必然胜过谋略疏忽的 (《孙子兵法》:“多算胜,少算不胜。”) 先零部落的精兵,现在不过剩下七八千人,丧失了祖传的土地,被驱逐到荒野山林流亡,四分五散,挨饿受冻,背叛逃亡的人,络绎不绝。所以我愚昧地认为,他们的崩溃,可能就在这几个月之内。再远的话,也不过拖到明年 (前六〇) 春天,所以才说:‘和平可在几个月内实现。’我常观察,北边要塞,从敦煌郡 (甘肃省敦煌市) 直到辽东郡 (辽宁省辽阳市) ,东西一万一千五百余华里,有些重要地区,只不过官兵数千人,蛮族数次发动大规模攻击,都不能动摇。现今,骑兵虽然撤回,而我们的屯垦战士,仍全副武装,有精兵万人之多。而且三个月内,蛮族战马,正逢枯瘦之期,他们绝不敢在四周都是其他种族、其他部落的围绕之下,留下妻子、儿女、家畜,翻山渡河,遥远地向汉朝发动攻击。更不可能携带妻子、儿女、家畜,回归故土。这正是我愚昧的看法,认为他们终于会瓦解在现在居住的地方。用不着我们出动,他们就会失败。
“至于小股的蛮族盗匪,偶尔杀伤人民,这件事根本无法立刻禁绝。我曾经听说:‘战争如果没有把握必胜,不轻易短兵相接;攻城如果没有把握夺取,不轻易劳师动众。’假如我们发动攻击,虽不能消灭先零,却可以使蛮族不敢再做骚动,不妨攻击。事实上我们发动攻击,仍不能根绝。攻击不攻击,结果相同。却放弃坐着即可得到的胜利,而采取危险的行动,而仍得不到利益,只不过使自己损失疲惫,自贬身价,不是向蛮族展示声威的方法。
“主要的是:大军一经发动,战胜也好,战败也好,一旦班师,人心思归,就不可能再留。而湟中 (青海省东北部) 也不可能使它真空,势必再度征发民间的差役捐税,我以为对国家有损。我曾经自己思量,一个人如果接到出塞的诏书,立刻率军深入蛮荒,把天子的武装部队、车马甲胄,浪费在山林旷野之间,虽然没有建立尺寸的功劳,但可以摆脱‘苟且’‘偷安’的指控,而且又没有任何对自己不利的后遗症。然而,我认为,那样做,对个人有利,而不是国家之福。”
赵充国每次奏章,刘病已都交下来,要高阶层官员讨论。最初,赞成赵充国的十分之二三,稍后渐渐增多到十分之五。最后,更增多到十分之八。刘病已要从前反对的提出回答,都心服口服。宰相 (丞相) 魏相说:“我只是一个文人,不懂军事上的利害关系。赵将军不断提出建议跟计划,都非常正确,我保证他的谋略可以成功。”刘病已于是用正式诏书嘉勉赵充国,批准他的计划。可是,因为强弓兵团司令许延寿、破羌兵团司令辛武贤,屡次建议应该采取行动,刘病已也同时批准,命两个兵团跟皇家警卫指挥官 (中郎将) 赵卬,发动攻击。结果,强弓兵团斩杀跟俘虏四千余人,破羌兵团斩杀跟俘虏二千余人,赵卬斩杀跟俘虏也有二千余人。而赵充国收容归降的羌部落,就有五千余人。
刘病已下诏撤回骑兵,只留下赵充国步兵,在湟中 (青海省东北部) 开荒屯垦。
前六〇年,夏季,五月,西羌战乱结束,西征军司令赵充国上书,说:“先零部落 (散布在青海湖东) 本来只不过五万人,被汉朝军队击斩七千六百人,归降的有三万一千二百人,淹死在黄河、湟水的,以及饿死的,有五六千人 (共四万四千八百人) 。计算起来,随着他们酋长煎巩、黄羝 (音 dī ) 等一齐逃亡在外的,不过四千人。已归降的罕部落酋长靡忘等保证,一定可以把他们全部捕获。请准予撤军!”
西汉帝 (十任宣帝) 刘病已 (本年三十二岁) 批准,赵充国振旅班师。
赵充国的好友浩星赐 (浩星,复姓) ,在半途迎接赵充国,建议说:“大家都认为,先零部落所以破败不堪,是因为破羌兵团 (辛武贤) ,跟强弓兵团 (许延寿) 不断发动攻击,斩杀及俘虏很多的缘故。只有少数有洞察力的人了解,先零部落已经穷途末路,即令没有两个兵团的攻击,也非出来投降不可。将军晋见皇上时,最好把功劳转让给辛武贤和许延寿,声称他们所做的贡献,你不能相比。这样的话,对你并没有损失。”赵充国回答说:“我年纪已老,爵位也到了巅峰,不需要为了避免嫌疑,和为了避免别人讥刺我展示自己的功劳,而去欺骗英明的主上!军事措施,是国家的大事,应该为后世立下榜样。老臣如果爱惜性命,不肯向皇上分析利害,一旦去世,谁还肯再说实话?”
赵充国仍把他原来的意见,报告刘病已,刘病已完全同意。于是,撤销破羌兵团,辛武贤专任酒泉郡郡长 (太守) 。赵充国仍担任原来的后将军。
秋季,西羌各部落酋长若零、离留、且种、儿库,击斩先零部落酋长犹非、杨玉。其他酋长弟泽、阳雕、良儿、靡忘,分别率领煎巩、黄羝所属四千余人归降。西汉政府封若零、弟泽二人为帅众王,其余的人都封侯爵或君爵 (离留、且种二人侯爵,儿库君爵。阳雕封言兵侯,良儿封君爵,靡忘封献牛君) 。开始设置金城郡移民区 (属国) ,收容归降的羌民部落。
刘病已下诏征求可以担任西羌保安司令 (护羌校尉) 人选。这时,赵充国已经卧病,四府联名推荐辛武贤的小弟辛汤 (四府:宰相府、最高监察署、车骑将军府、前将军府——加上后将军府,本为五府) 。赵充国反对,立刻从病床上起来,奏报说:“辛汤酗酒而又任性赌气,不适合主持蛮族事务,不如辛汤的哥哥辛临众。”这时辛汤已经接受印信,刘病已下诏改派辛临众。可是不久,辛临众患病,不得不辞职。“五府”再推荐辛汤。辛汤到任后,曾经有几次,在酒醉时,肆虐移民区里的羌人,羌人再度叛变。跟赵充国所预料的,完全符合。
辛武贤把赵充国恨入骨髓,向刘病已告发赵充国的儿子、皇家警卫官 (中郎) 赵卬,泄露宫中谈话。赵卬被捕,在狱中自杀。 (辛武贤检举赵卬曾告诉他:“皇上最初很讨厌张安世,本来要杀他,还是我父亲〔赵充国〕讲情,才没有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