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汉相争

一、项羽霸王事业

前二〇六年，刘邦 （本年五十一岁） 攻陷秦王朝首都咸阳，将领们一窝蜂闯进秦政府国库，像强盗一样，大秤分金，小秤分银。只有萧何，直入宰相府，收集山川地图和人民户籍档案，妥为保管，借此了解天下险要关卡、财富和人口分配多寡。刘邦看见秦王朝豪华的皇宫、奢侈的寝殿，声色犬马，奇宝异珍，以及成千上万的美女，怦然心动，就想搬进去住。樊哙说：“你打算当全国的领袖，还是只当一个富家翁？这些豪华奢侈的东西，正是秦王朝覆亡的原因，你要它们干什么？请立刻回到霸上 （陕西省西安市东灞河畔） 军营，不要久停！”刘邦不肯，张良说：“正因为秦王朝荒唐残暴，你才能够来到这里。我们既号召替天下铲除灾害，应该对这些东西表示厌恶，才是将来图谋大事的资本。而今，才到没有几天，就被弄得头昏脑涨，跟他们一样享受快乐，这正是子受辛 （纣） 的帮凶。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请接纳樊哙的建议。”刘邦这才勉强回到霸上 （陕西省西安市东灞河畔） 军营。

十一月，刘邦召集附近各县重要民间领袖和乡绅，宣布说：“诸位父老们痛恨秦政府暴政已经很久。我遵照约定：先进入关中的当王。我一定会被封秦王，所以向你们宣布新的法律，只有三条：第一，杀人的处死。第二，伤人的看情形轻重定罪。第三，抢人东西的看赃物多少定罪。除了这三条，秦政府所颁布的法律，完全取消。官员人民，都继续留在岗位上。我们作战的目的，只在替你们铲除暴政，并不是抢劫，请不要惊慌。现在，我就要回到灞上军营，等待各国将领。在他们抵达之前，先行做此决定。”派使节随同秦政府的官员，分别前往县市乡邑，传达政令。民众一片欢呼，牵着牛羊，担着酒菜，争先恐后地前来劳军，刘邦拒绝说：“军营粮草很多，并不缺乏，不敢使各位破费！”民众更是雀跃，唯恐刘邦不当秦王。

楚国 （芈心） 长安侯项羽 （本年二十七岁） 既平定河北 （黄河以北） ，率领各国将领，打算西进函谷关。从前，各国将领士兵们或在关中 （陕西省中部） 做过苦工，或曾经路过关中，秦政府官员对待他们，多数都很凶暴。后来章邯率军投降，各国将领士兵乘机报复，把他们当作俘虏奴隶驱使 （古代，俘虏没有人权，跟奴隶没有区别） ，随时横肆凌辱。秦军上下，一片怨恨，耳语说：“章将军逼着我们投降，如果能进函谷关，击破秦政府，当然很好；如果战而不胜，各国将领裹胁着我们向东撤退，秦政府却杀掉我们的父母、妻子、儿女，该如何是好？”将领们听到风声，禀告项羽。项羽召集英布、蒲将军 （名不详） ，计议决定：“秦军人数众多，虽然投降，心并不服。到了函谷关，跟守关的秦军面对，那时一哄而散，投奔守关秦军归队，我们将陷于险境，不如断然格杀，只剩下章邯、司马欣、董翳几位高级将领，一起进入秦土。”于是发动夜袭，在新安 （河南省渑池县） 城南，坑杀秦军二十余万人 （又是一次大规模杀降） 。

有人提醒刘邦说：“秦王朝土地富饶，十倍关东 （函谷关以东） 。听说项羽已封章邯当雍王 （关中，古雍州） ，关中当然是他的封地。如果到达，你不可能立足。我们应该派军把守函谷关，拒绝各国军队前进，征召关中战士增援，可以永远防御。”刘邦认为有理，依照计划实施。不久，项羽大军抵达函谷关，关门紧闭，这时才得到消息：刘邦已取得关中。项羽几乎气得爆炸，命英布等攻陷函谷关。

十二月，项羽抵达戏水 （源自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南骊山山麓，向北注入渭水） 。刘邦左参谋官 （左司马） 曹无伤，派人向项羽密报：“刘邦打算在关中称王，教嬴婴当宰相，金银财宝全被搜括，不久就要请求加封。”项羽更如火上泼油，大宴士卒，定明早凌晨，向刘邦发动攻击。

当时，项羽大军四十万人，号称百万，扎营骊邑 （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 鸿门坂 （西安市临潼区东北。后世称项王营） 。刘邦只有十万人，号称二十万，扎营霸上 （陕西省西安市东灞河畔。两地航空距离二十公里） 。范增告诉项羽：“刘邦在山东 （崤山以东） 时，贪财好色，现在入关 （函谷关） ，对财宝不再夺取，对美女也不再注意，可看出他的志向不小。我曾请人观看天象，在他阵地上空，气流都成龙虎形状，五彩分明，那是一种只有帝王头上才有的气流。应该迅速攻击，不要延误。”

楚军左军司令 （左尹） 项伯，是项羽的叔父，跟张良有至深的友情。得到消息后，大吃一惊，就在深夜，骑马奔驰到霸上，找到张良，秘密告诉他军事情况，要张良随他离开，说：“不要跟他们玉石俱焚。”张良说：“我奉韩王 （韩成） 命令，送刘邦入关 （武关） ，而今刘邦危急，我却逃亡，是一种不义行为，我不应该不把这件大事告诉他。”张良遂进去告诉刘邦。刘邦魂飞魄散，张良说：“你的军队，能不能抵抗项羽？”刘邦沉默一阵，说：“不能，我们怎么办？”张良说：“请项伯相见，告诉他你决不敢背叛！”刘邦说：“你怎么跟项伯这么要好？”张良说：“秦朝时我们就在一起，他曾经犯罪杀人，我救了他一命。所以遇到这种大事，特来回报。”刘邦说：“你跟项伯，谁的年纪大？”张良说：“项伯长我几岁。”刘邦说：“请你陪他进来，我会像侍奉兄长一样侍奉他。”张良出来，请项伯跟刘邦相见。项伯不肯，经不住张良百般求告，才勉强答应。刘邦恭恭敬敬，双手捧酒，向项伯祝福，要求两家永结姻亲之好。刘邦誓言：“我自攻入武关 （陕西省商南县西南） 之后，再小的财宝，都不敢接近。只知道收集档案，封存仓库，等待将军 （项羽） 驾到后发落。我所以派军把守函谷关，并不是为了拒抗将军 （项羽） ，而只是为了防备当地盗匪攻击，和镇压突发事件。我日夜都在盼望将军 （项羽） 驾到，岂敢谋反？请老哥告诉将军 （项羽） 我这份忠心，上天明鉴。”项伯承诺，对刘邦说：“明天清晨，一定要早早前来晋见。”刘邦说：“当然。”于是项伯连夜飞奔回营，把刘邦说的话，转告项羽，说：“刘邦如果不先摧毁秦政府，你怎能这么顺利到此？他有大功而你攻击他，是一种不义，不如好好待他。”项羽允许。

天色方明，刘邦在一百余骑兵保护下，到鸿门坂见项羽，致歉说：“我跟将军，努力打击秦政府，将军在河北 （黄河以北） 作战，我则辗转河南 （黄河以南） 。想不到先一步到了关中 （陕西省中部）， 跟将军在这里再度相见。也想不到有人挑拨离间，使将军对我误会。”项羽说：“这是你左参谋官 （左司马） 曹无伤说的，不然的话，我怎么会起疑心！”于是举行盛大宴会，欢迎刘邦 （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鸿门宴”） 。筵席中，范增几次向项羽使眼色，又举起身上所佩的玉玦，再三对项羽示意 （玉玦，一种半圆环状的玉石饰物。玦，音jué。暗示项羽应该决断） ，项羽假装不懂。范增不能忍耐，起身出外，召来项庄 （项伯的堂弟） ，指示说：“项将军秉性仁慈，不忍心下手。你可以到筵席之前，举杯祝福，饮酒之后，就请舞剑助兴。在舞剑中，直刺刘邦，当场格毙。不如此，我们将来都成为他的俘虏。”项庄果真进帐，向在座宾主敬酒，敬酒已毕，说：“军营之中，没有什么娱乐，愿表演舞剑，共同欢度良辰吉日。”项羽说：“这是一个好节目。”项庄得到允许，就拔剑起舞。心里已偏袒刘邦的项伯，发现情势不对，也拔剑起舞，经常用身体掩护刘邦，以致项庄无法下手。张良看出紧急，立即前往营门，找到樊哙。樊哙问：“事情如何？”张良说：“项庄拔剑起舞，目标指向刘邦。”樊哙说：“危在眉睫，我必须进去，跟他死在一起。”樊哙全副武装入营，营门卫士阻挡，樊哙既急又怒，侧起盾牌，向卫士猛烈撞击，卫士猝不及防，跌倒在地。樊哙遂一直进入营幕，手披帷帐 （帷帐，大营幕之中，所设的专用小营帐。刘邦当时以贵宾的身份出席宴会，所以有此项特殊设备，表示尊荣） ，站在那里，双眼射出怒火，直视项羽，头发上指，眼角都要裂开。项羽手按佩剑，直起脊梁 （古时席地而坐，身体稍前或坐得稍直，成为“跪”状，显示项羽突然受惊） ，问：“那个人是谁？”张良说：“刘邦陪车侍卫 （参乘） 樊哙。”项羽赞叹说：“一条好汉，赏他一坛酒。”樊哙拜谢，站着往肚里灌。项羽说：“再赏他一个猪肩。”卫士送给他一只生猪肩，樊哙把盾牌反放到地上，再把生猪肩放到上面，拔剑切割，送一块肉到口中大嚼。项羽说：“好小子，你还能不能再喝？”樊哙说：“我死都不怕，怎怕喝酒？秦政府像虎狼一样，杀人常恨不能把人杀光，整人唯恐不能使天下人都受到痛苦，全国人民纷纷叛变，怀王 （芈心） 跟各将领约定：‘先进入咸阳的，封王。’而今刘邦最先击破秦军，最先进入咸阳，什么东西都不敢碰，只远远地在灞上扎营，恭候将军 （项羽） 大驾。如此劳苦功高，将军不但没有封王的赏赐，反而听一些坏胚的小报告，要诛杀功臣，踏上秦政府灭亡的后尘，请将军定夺。”项羽没有回答，只吩咐：“请入座。”樊哙就坐在张良身旁。一会儿工夫，密谋已定，刘邦起身去洗手间，樊哙紧紧跟随。刘邦说：“我们还没有告辞，似乎失礼。”樊哙说：“如今人家是利刃、是砧板，我们是鱼、是肉，逃命要紧，告辞个屁！”于是二人悄悄溜走。鸿门坂距灞上四十华里，刘邦不敢坐他来时的车辆，全留在鸿门坂。脱身后，只有一匹马，由刘邦一人独骑。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手提佩剑盾牌，步行保护。从骊山下，穿过芷阳 （陕西省西安市东北） ，从小径直奔灞上。留下张良向项羽当面道歉，并献上贵重礼物。刘邦告诉张良：“从小径到军营，不过二十华里 （比走大道要缩短一半） ，推测我已到达，你再行动。”张良在外，一直等到他觉得刘邦已经安全，才进帐向项羽叩谢，说：“刘邦不胜酒量，不能面辞。他差遣我奉上白璧一双，呈献将军。玉斗一双，呈献亚父 （范增被尊亚父） 。”项羽问：“刘邦在哪里？”张良说：“他听说将军有责备他的意思，心里害怕，先行躲避，大概已到军营。”项羽接过白璧，放到桌上。范增却把那双玉斗放在地下，拔剑砍碎，对项羽恨恨说：“不长进的东西，怎么能共谋大事？夺取你天下的，一定是刘邦，我们都会成为他的战利品。”

刘邦回到霸上 （陕西省西安市东灞河畔） ，立即诛杀曹无伤。

几天之后，项羽进入咸阳，屠城。把囚禁在监狱里的嬴婴斩首，焚烧秦王国宫殿，大火三个月不灭。大肆搜括财宝和美女，撤退东返，人民开始失望。韩先生 （名不详） 向项羽建议：“关中 （陕西省中部） 地区，拥有险要的山川形势，在四座要塞保护之下 （四塞就是四关：北方萧关，南方武关，东方函谷关，西方散关） ，土地肥沃，在此建都，可以称霸天下。”项羽一则看见秦王国宫殿已被烧成焦土，二则又急于回到东方，回答说：“富贵不归故乡，好像穿着锦绣漂亮的衣裳，在黑夜里走路，怎能显示荣耀？”韩先生退出后，扼腕说：“人家都说楚国人肤浅暴躁，虽然戴着人的帽子，却仍是一只狝猴 （狝猴，也称“沐猴”，体长七十厘米至一百厘米之间，容易饲养驯服。中国北方演猴戏的，多用这种猴。虽然穿衣戴帽，但猴毕竟是猴，不能跟人相比） ，果然不错。”这话被项羽听到，逮捕韩先生，投入大锅煮死。

二、刘邦东进

前二〇六年，项羽不愿刘邦在关中 （陕西省中部） 当王，向楚王芈心请示，希望排除刘邦。想不到芈心回答说：“我遵守诺言。”项羽老羞成怒，号叫说：“芈心这家伙，是我们项家抬轿抬他出来的。并不是他有什么功劳，怎么敢乱说话？当初天下大乱，我们不得不假借各国亡国之君的后裔，作为号召。事实上，身披坚甲，手执武器，转战深山荒野，三年以来，终于消灭秦王国，这都是各位将领和我项羽的力量。现在已不再需要芈心这种玩意儿了，虽然他没有贡献，但我还是封他一块土地，给他一个王位。”将领们一致赞成。

春季，正月，项羽尊称芈心为义帝，说：“既然称帝，而古代称帝的人，都拥有土地千里，住在河川的上游。”下令芈心迁都江南 （长江以南） 郴县 （湖南省郴州市。郴，音chēn） 。

二月，项羽瓜分天下，大批封王。项羽自封西楚霸王，建都彭城 （江苏省徐州市） ，领土包括故魏王国和故楚王国的九个郡 （南阳郡〔河南省南阳市〕、薛郡〔山东省曲阜市〕、东郡〔河南省濮阳市〕、泗水郡〔安徽省淮北市〕、会稽郡〔江苏省苏州市〕、砀郡〔河南省商丘市〕、陈郡〔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彰郡〔浙江省安吉县北〕、东海郡〔山东省郯城县〕） 。项羽跟范增都疑惧刘邦，可是既已和解，又不愿承担毁约的恶名，秘密商量说：“巴蜀道路艰险，又是秦政府放逐罪犯的地方。”于是宣称：“巴蜀 （四川省、重庆市） 也是关中 （陕西省中部） 。然后把关中 （陕西省中部） 分为三国，安排秦政府降将包围刘邦，阻塞他的归路。封章邯当雍王，首府设废丘 （陕西省兴平市） ，领土包括秦故都咸阳以西。司马欣从前当过栎阳 （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 监狱官 （狱掾） ，对项梁有恩，所以项羽封他当塞王，首府设栎阳 （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 ，领土包括咸阳以东，直到黄河。董翳曾劝章邯投降，所以封他当翟王，首府设高奴 （陕西省延安市） ，领土包括上郡 （陕西省延安市） 。

项羽既把魏国 （魏豹） 土地纳入自己版图，于是封魏王魏豹当西魏王，首府设平阳 （山西省临汾市） ，领土包括河东 （山西省南部） 。瑕丘 （山东省济宁市兖州区） 人申阳，本是张耳最宠信的随从，因首先攻下三川郡 （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 ，并在黄河沿岸迎接楚军，所以封他当河南王，首府设洛阳，领土包括河南 （黄河以南） 。韩王韩成照旧，首府设阳翟 （河南省禹州市） 。赵国 （赵歇） 将领司马卬平定河内 （河南省黄河北岸） ，建立不少功勋，所以封他当殷王，首府设朝歌 （河南省淇县） ，领土包括河内。改封赵王赵歇当代王，首府设代县 （河北省蔚县） 。赵国 （赵歇） 宰相张耳，素有贤名，又追随项羽入关 （函谷关） ，封他当常山王，领土包括赵国故地，首府设襄国 （信都改称，河北省邢台市） 。当阳君英布，是楚军大将，勇冠三军，封九江王，首府设六县 （安徽省六安市） 。番阳 （江西省鄱阳县） 县长吴芮，率南方百越部落 （浙江省、福建省及广东省一带少数民族） 参战，又追随项羽入关 （函谷关） ，封他当衡山王，首府设邾城 （湖北省黄冈市黄州区） 。芈心的上将 （柱国） 共敖，攻击南郡 （湖北省江陵县） ，功劳很多，封他当临江王，首府设江陵 （南郡郡政府所在县） 。改封燕王韩广当辽东王，首府设无终 （天津市蓟州区） 。燕国 （韩广） 将领臧荼，随楚军救赵国 （赵歇） ，再随楚军入关 （函谷关） ，封他当燕王，首府设蓟县 （北京市） 。改封齐王田福当胶东王，首府设即墨 （山东省平度市） 。齐国 （田福） 将领田都，随楚军救赵，再随楚军入关 （函谷关） ，封他当齐王，首府设临淄 （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区） 。当初，项羽北渡漳水救赵，田安收服济北 （济水以北） 几个城市，率军归降项羽，项羽封他当济北王，首府设博阳 （山东省泰安市） 。而田荣屡次拒绝项羽的命令和约束，又拒绝发兵加入西征联军，所以独不加封。成安君陈余交出大将印信后径行他往，又没有追随项羽入关 （函谷关） ，也没有加封。很多门客提醒项羽：“张耳、陈余都是赵国的复国功臣，张耳既然当王，对陈余不应不理。”项羽勉为其难，听说陈余在南皮 （河北省南皮县） ，就把环绕南皮的三个县封给陈余。番君 （吴芮） 部下将领梅销的功劳最多，封十万户侯爵。

刘邦听到被封汉中 （陕西省汉中市） 的消息，气得几乎发疯，下令备战，要攻击项羽。周勃、灌婴、樊哙都支持这项决定。萧何说：“虽然到汉中当王，总比死好吧！”刘邦说：“不去汉中，怎么就会死？”萧何说：“不去汉中当王，一定跟项羽作战。而我们的军队没有他多，百战百败，除了死，难道还能活？屈服在一人之下，却能伸展志气于万民之上的，子天乙 （汤） 、姬发 （武） 才能做到。我希望你早日到汉中，先坐上王位，然后收揽民心，召请贤能，用巴蜀 （四川省） 的财富，回军平定三秦 （韩、赵、魏三国瓜分晋国，称三晋。而今雍国、塞国、翟国，瓜分秦王国故土，因称三秦） ，天下仍在掌握之中。”刘邦接受，遂前往他的封国 （陕西省汉中市） ，任命萧何当宰相 （丞相） 。另送张良黄金二千两、珍珠二斗，张良全部赠给项伯。刘邦请张良转托项伯，要求管辖汉中郡全郡，项羽批准。

夏季，四月，各国军队从戏下 （戏水之滨。戏水流经骊山，注入渭水） ，开始撤退，分别返回他们的封国。项羽准许刘邦率领三万人，加上景仰刘邦的人士，又有数万人，从杜县 （陕西省西安市东南） 南部进入蚀中 （子午谷） 。张良送刘邦到褒中 （陕西省汉中市西北） ，才告辞返回韩国 （韩成） 报命。临行时，张良建议刘邦烧毁所经过的栈道 （在悬崖绝壁上，凿出一排石孔，插入长约两三公尺木棍的一端，然后在那一排木棍上，铺接木板，就成了惊险的栈道。上面仅可通过一匹马。每隔相当距离，就有一个可容两匹马交会的较宽处所。有些栈道，旁边还有栏杆。一经焚烧，如要恢复原状，需要庞大的财力和长期的工作） 。一则阻止可能来自项羽或三秦的偷袭，一则向项羽表示刘邦志仅于此，不再希望东返。

齐国 （田福） 宰相田荣，听说项羽改封齐王田福当胶东王，另封田都当齐王，怒不可遏 （把自己的部下封成自己的主人，任何人都会怒不可遏） ，发兵迎击田都，田都败走，投奔西楚王国。田荣不准田福到即墨 （山东省平度市） 当胶东王，仍留他在临淄 （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区） 继续当他的齐王。可是项羽的威名震动天下，田福害怕，不敢违抗，悄悄溜走，奔向即墨就任；田荣对这个懦夫大为冒火。

六月，田荣攻击即墨，格杀田福，田荣自称齐王。这时，彭越在巨野 （山东省巨野县） 已拥有一万余人，谁都不隶属。田荣授给彭越将军印信，命他攻击首府设在博阳 （山东省泰安市） 的济北王田安。

秋季，七月，彭越击斩田安。于是田荣囊括了三齐 （山东省） 全部领土 （同三晋、三秦一样，齐国、胶东国、济北国，都在故齐王国疆土之上，称三齐） 。又命彭越攻击西楚王国，项羽派大将萧公角迎战，被彭越击败。

张耳回到襄国 （河北省邢台市） 就任常山王。陈余更为愤怒，说：“张耳的功劳跟我相等，而今，张耳当王，我只不过封侯，这都是项羽不公平。”于是暗中教张同、夏说，向齐王田荣建议：“项羽宰割天下，荒唐得离了谱，把各国将领封成国王，而且都封到富裕地方，反而把原来的国王驱逐到穷乡僻壤。现在赵王 （赵歇） 被赶到北方的代县 （河北省蔚县） ，陈余认为违背常理。大王 （田荣） 崛起，绝不会允许这种不义的怪事存在。大王 （田荣） 如果派军帮助陈余，使他攻击常山王 （张耳） ，使赵歇复国。以后赵国就成了齐国 （田荣） 的尾巴，为你捍卫西方。”田荣许诺，拨一部分军队给陈余。

已自封为西楚霸王的项羽，认为韩国 （韩成） 重臣张良追随刘邦，而韩成又没有功劳，所以虽封韩成当韩王，却不准他前往韩国首府阳翟 （河南省禹州市） ，而携带他一齐回到彭城 （西楚首都，江苏省徐州市） 。不久，把韩成贬作穰侯 （封邑穰县〔河南省邓州市〕。秦王国权倾中外二十年的穰侯魏冉原封邑） 。又不久，不知道什么缘故，又把韩成斩首。

最初，淮阴 （江苏省淮安市） 人韩信家庭穷困，自幼便是一个小流氓，没有善良行为的记录，所以没有资格被任命担任公职，而他又不会经商。有时到别人家混碗饭吃，有时索性乞讨糊口，人们对这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都十分厌恶。有一次，韩信在城外钓鱼，连一条也钓不上来，饥饿难忍，被一位洗衣服的老妇人看见，给他一顿饭吃。韩信感激说：“我将来一定重重报答你。”老妇人生气说：“大丈夫不能养活自己，我可怜你才请你吃点东西，岂是希望报答？”淮阴街头，有位大流氓欺侮韩信，说：“你虽然长得高，又带刀带剑，心里却孬种得很。”找了一个人多的场合，挑战说：“韩信，你不怕死，砍我一刀。怕死，就从我腿裆下爬过去。”韩信向大流氓端详了很久，然后低着头从他腿裆底下爬过去，大家轰然大笑，认为他是个懦夫。

稍后，项梁渡淮河北上，韩信携带他全部家产——一把佩剑，前往从军。当一名低级军官，默默无闻。项梁战败，又归属项羽，项羽擢升他当宫廷禁卫官 （郎中） 。韩信屡次向项羽贡献意见，项羽都不采用。

刘邦进入汉中 （陕西省汉中市） ，韩信了解自己在项羽的西楚王国不能再有发展，于是逃走，投奔刘邦，同样也不受重视，当一名仓库管理员 （连敖） ；不知道犯了什么法，被判死刑。法场上，同时执行的十三人，全都斩首。斩到韩信时，韩信抬头仰视，正好看到监斩官夏侯婴，叫道：“主上难道不打算统一天下，为什么杀壮士？”夏侯婴吃了一惊，又看他相貌堂堂，立即开释。相谈之下，大为高兴，向刘邦推荐，刘邦命他当粮食总监 （治粟都尉） ，也并不认为他有什么特别。韩信常跟宰相萧何接近，谈论军国大事，萧何十分钦敬。

刘邦自到南郑 （陕西省汉中市） ，将领士兵们流涕悲歌，思念故乡，很多人在南下途中就潜逃东归。韩信揣测萧何已经向刘邦屡次推荐，刘邦并没有反应，前途到此为止。于是，也弃职而去。萧何听到韩信逃走的消息，来不及向刘邦报告，翻身上马，亲自追赶。有人向刘邦报告说：“宰相 （萧何） 也开溜了。”刘邦如五雷轰顶，张皇失措，好像失去左右双手，不知道如何才好。过了两天，萧何才回来，前来晋见，刘邦既怒又喜，问他：“你为什么逃走？”萧何说：“我不是逃走，而是追逃走的人。”刘邦说：“追谁？”萧何说：“韩信。”刘邦诟骂说：“将领们逃走的有十几个，你不追，却去追韩信，他妈的你胡扯些什么？”萧何说：“那些将领不足珍惜，我们很容易物色到。可是韩信这种天下奇才，没有人可以相比。大王如果打算一辈子当汉中王，可以不要韩信。如果要夺取天下，除了韩信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帮助你，现在只看你怎么决定？”刘邦说：“我当然要回到东方，怎么能长久闷在这里。”萧何说：“必须确定东进政策，对韩信才有意义，韩信自然会留下来。否则，我们留不住韩信。即令暂时留住，他也终会逃走。”刘邦说：“看你的面子，请他当将军。”萧何说：“仅只当一名将军，韩信不可能留下来。”刘邦说：“好吧，请他当统帅。”萧何说：“那太好了。”于是刘邦下令叫韩信进帐。萧何说：“大王待人，素来傲慢无礼，现在任命统帅，竟像呼唤小孩子一样那么轻率，韩信所以溜掉，就是为此。大王如果决定，那么就得选择一个良辰吉日，沐浴斋戒，设立高台，然后登台拜将，典礼隆重。”刘邦承诺。消息传出，将领们大为欢喜，每人都认为这个统帅高位，非自己莫属。

拜将的日子来到，竟然是地位卑微，人们从没有听说过的韩信，集中全世界的霹雳，都不能使全军受到这么大的震惊。典礼已毕，分宾主坐下，刘邦说：“宰相 （萧何） 每次都谈到将军，请将军教导我怎么办才对。”韩信自谦他并没有萧何形容的那么贤能，因问刘邦：“我们的对手莫非就是项羽？”刘邦说：“当然。”韩信说：“大王自以为勇猛彪悍，比项羽如何？”刘邦沉默了很久，承认说：“不如。”韩信祝贺说：“我也以为大王 （刘邦） 不如。然而，我曾当过项羽的部下，很了解项羽是个什么样的人，项羽性如烈火，动辄像爆炸了一样地咆哮怒吼，千万人都会心胆俱裂。可是他却没有助手，不知道选拔贤能，所以事实上只不过匹夫之勇。他对人恭敬慈祥，言语亲切。人有疾病，他甚至为人流涕，把自己的饮食分给他吃。可是，当人建立了大功，要封要赏时，他拿着已刻好的印信，把印角都摸旧了，还舍不得颁发。所以事实上只不过妇人之仁，虽然称霸天下，统御各国，可是他不建都关中 （陕西省中部） ，而建都彭城 （江苏省徐州市） ！违背义帝 （芈心） 的约定，却用他的亲信当各国国王，这是天下人最感到不公平的事。驱逐原来的君王，而叫原来的将领们当君王，又强迫义帝 （芈心） 远迁到江南 （长江以南） 。他的军队经过的地方，全都摧毁，一片残破，人民不服。目前仍然相安无事的原因，只不过一时恐惧。在名义上，项羽虽然是霸主，却因失去民心之故，变得十分脆弱，不堪一击。大王 （刘邦） 如果处处跟项羽相反，集结天下的英雄豪杰、能人智士，谁不可以诛杀？把天下城市，分别封赏给有功的和对国家有贡献的功臣，谁不愿意臣服？率领思乡归土的忠义军队，向东挺进，谁不能够击败？而且，三秦王 （雍王章邯、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 原都是秦政府高级将领，率领秦帝国人民的子弟，在外作战多年，伤亡不可计数，最后反而裹胁他们，向东方各国投降。到了新安 （河南省渑池县） ，更被项羽坑杀二十余万，只剩下他们三人。关中 （陕西省中部） 父老兄弟对这三人，怨恨之深，深入骨髓。西楚政府强行封他们当王，故秦帝国遗民不会支持。大王自进入武关 （陕西省商南县西南） ，秋毫无犯，废除秦政府暴政，跟秦帝国人民约法三章，民心所向，没有人不盼望你当领袖，依当初各国同意的条件，大王确实应在关中 （陕西省中部） 当王，人人皆知。而你竟被贬到汉中 （陕西省汉中市） ，秦地人民，无不痛恨。我认为，大王如果发动攻击，三秦 （雍国、塞国、翟国） 所属，一纸号召文告，就可平定。”刘邦听到韩信的分析，大喜过望，深恨相见太晚，遂完全接受韩信方略，下令动员，将领各就部署位置，准备出击。萧何留守后方，征收巴蜀 （四川省） 赋税，负责后勤供应。

八月，刘邦率领大军，绕过栈道，攀山越岭，穿过故道小径 （陕西省凤县东北峡道） ，向雍王章邯的首府废丘 （陕西省兴平市） 发动突袭。章邯迎击，在陈仓 （陕西省宝鸡市东） 会战，章邯大败，向东撤退。两军再在好畤 （陕西省乾县好畤村） 会战，章邯再大败，最后撤退到废丘，刘邦用重兵包围，派出将领夺取其他城市。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知道不能抵抗，先后投降 （章邯是一员名将，却一败再败。司马欣、董翳也不是平凡之辈，却望风披靡。不是他们没有才干，而是他们出卖了二十万忠于他们的大军。在强大力量支持下，维持一个粗安局面，还没有问题。动刀动枪，大家可要思量。三位现在的部队，全是故秦王国子弟，被出卖的记忆仍新。投降，是他们保命的唯一选择） 。刘邦已完全占领故秦王国土地，设立渭南郡 （陕西省西安市） 、河上郡 （陕西省大荔县东） 、上郡 （陕西省延安市） 。

汉王刘邦派将领薛欧、王吸，东南出武关 （陕西省商南县西南） ，由王陵当向导，直向东方沛县 （江苏省沛县） 迎接老爹刘执嘉跟妻子吕雉。项羽得到消息，封锁阳夏 （河南省太康县） ，王陵等不能前进。

王陵是沛县人，最初聚集党徒数千人，盘踞南阳 （河南省南阳市） ，现在归降汉王国。项羽立刻逮捕王陵的娘亲，囚入军营。王陵使节到时，项羽请王老娘坐在最尊贵的东面上位，希望王陵改变主意。谈话已毕，使节告辞，王老娘私自向使节流泪说：“请代我传话给我儿，好好地效忠刘邦，刘邦是一位厚道的长辈，终有一天统一中国，不要因为娘亲的缘故，三心二意。为了免得我儿为难，我会使你亲眼看到我死。”抽剑自杀。项羽不明白为什么连一个老太婆都不肯屈服，羞辱感使他疯狂，下令把王老娘的尸体用滚水煮烂。

西楚霸王项羽把曾经担任过吴县 （江苏省苏州市） 县长的郑昌，封作韩王 （代替被杀的韩成） ，抵御刘邦的汉军攻击。

张良 （当时仍是韩国宰相） 上书项羽说：“刘邦因为失去原来的封爵，才发动战争，目标不过仍是当初约定的关中 （陕西省中部） 。如今既已得到，绝不会继续采取军事行动，更不敢再向东迈进一步！”又把齐国 （田荣） 以及故魏王国土地上作游击战的彭越所发布的文告，一齐送给项羽，警告说：“很显然的，齐国 （田荣） 打算联合赵国 （赵歇） ，击灭西楚 （项羽） 。”所以项羽决定暂时不对刘邦反应，而先行对付齐国。

燕王韩广拒绝当辽东王，留在首府蓟县 （北京市） ，不肯前往无终 （天津市蓟州区） 。新燕王臧荼不买他故主的账，发动攻击，斩韩广，合并辽东国领土。

本年 （前二〇六） ，汉王刘邦任命秦王朝首都咸阳特别市长 （内史） 、沛县 （江苏省沛县） 人周苛，担任最高监察长 （御史大夫） 。

项羽派人催促义帝芈心前往郴县 （湖南省郴州市） ，芈心左右看出大势已去，纷纷离开，另找出路。

前二〇五年，冬季，十月，西楚 （首都彭城〔江苏省徐州市〕） 霸王项羽 （本年二十八岁） ，密令九江王 （首府六县〔安徽省六安市〕） 英布、衡山王 （首府邾县〔湖北省黄冈市黄州区〕） 吴芮、临江王 （首府江陵〔湖北省江陵县〕） 共敖，谋杀义帝芈心。三王在长江船上埋伏勇士，把芈心格杀。

被项羽封为侯爵的陈余动员他所管辖的三县民兵 （项羽封他南皮等三个县） ，会同齐国 （首府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区〕） 协防部队，攻击常山王张耳的首府襄国 （河北省邢台市） ，张耳溃败，投奔汉王国，在废丘 （陕西省兴平市） 晋谒刘邦，刘邦给他优厚的礼遇。陈余把代王赵歇从代县 （河北省蔚县） 接回襄国 （河北省邢台市） ，恢复赵国。赵歇感谢陈余，封陈余当代王。陈余顾念赵国刚刚复国，力量薄弱，所以没有前往他的封国，而留在中央政府，辅佐赵歇，只任命夏说当宰相，到代国 （首府代县〔河北省蔚县〕） 处理政事。

张良从韩国 （郑昌） 逃走，改换服装，选择小道，投奔汉王国，汉王刘邦 （本年五十二岁） 封张良当成信侯。张良素来体弱多病，从没有带过兵，而只贡献谋略，经常跟刘邦在一起。

三、项羽反攻

前二〇五年，春季，正月，西楚 （首都彭城） 霸王项羽，率大军攻击齐国 （田荣） ，抵达城阳 （山东省莒县） ，齐王田荣迎战，大败，逃到平原 （山东省平原县） ，平原人把他格杀。项羽于是再封田假当齐王。大军前进到北海 （山东省昌乐县东南） ，沿途杀人放火，摧毁城郭及民间房屋，对投降的田荣部队，一律坑杀，掳掠美女，囚禁老弱。所过之处，歼灭无遗。齐国人民无法生存，只有集结反抗。

三月，刘邦从临晋 （陕西省大荔县东） 东渡黄河，西魏王 （首府平阳〔山西省临汾市〕） 魏豹投降。刘邦率领魏国部队，直指河内 （河南省黄河以北） 。首府建于朝歌 （河南省淇县） 的殷王司马卬迎战，刘邦把他生擒，遂设置河内郡 （河南省武陟县）。

最初，阳武 （河南省原阳县东南） 人陈平，家境穷困，但喜爱读书。乡村祭神大会时，陈平负责切肉，分割均匀。老一辈人嘉勉他说：“好极了，我们真庆幸你小子担任宰割祭肉这个角色！”陈平说：“嗨，有一天我有权宰割天下时，也会跟宰割祭肉一样！”后来，各国崛起，陈平在魏国 （魏咎） 首府临济 （河南省封丘县东） ，担任交通部长 （太仆） ，曾向魏咎贡献意见，不被采纳，忍不住发点牢骚，就有人打他的小报告，陈平看情形不对劲，悄悄溜走。后来，在西楚王国，项羽命他担任有位无权的国务官 （卿） 。恰好殷王司马卬叛变，项羽命陈平率军讨伐，陈平用压力使司马卬悔过，凯旋而还。被擢升民兵司令 （都尉） ，赏赐黄金四百两。不久，汉军攻陷朝歌 （河南省淇县） ，殷王司马卬又降刘邦。项羽认为奇耻大辱，要诛杀先前平定殷国的那些将领。陈平恐慌，把他的官印跟赏赐他的黄金包扎停当，派人奉还给项羽，一个人再度逃亡，仅带一柄佩剑，改换服装，向北渡过黄河，投奔那时驻军修武 （河南省获嘉县） 的刘邦。拜托魏无知推荐，刘邦遂召见他，请他共同进餐，饭后送陈平回招待所休息。陈平说：“我是为了提出建议才来的，应该今天就提出。”跟刘邦畅谈，二人情投意合，刘邦兴奋之极，问说：“你在西楚，当什么官？”陈平说：“民兵司令 （都尉） 。”当天，即任命陈平当民兵司令，并要他担任陪车侍卫 （参乘） ，兼大军保护官 （护军） 。将领们听到消息，全体哗然，喊叫说：“大王偶尔遇到一个西楚的逃犯，还没弄清楚他的来龙去脉，就跟他一同坐车，又叫他督促前辈！”刘邦听到，越加厚待陈平。

刘邦由平阴津 （河南省孟津县） 南渡黄河，到洛阳西南新城 （河南省伊川县） ，一位乡村教育官 （三老） 董先生 （名不详） ，拦住刘邦，进言说：“我听说过，顺乎民心的，昌盛；违反民心的，灭亡。军事行动，如果没有明确而动人的政治号召，不会成功。俗语说：‘揭穿敌人的真面目，敌人才能屈服。’项羽凶恶奸险，逐杀他的君主 （芈心） ，是天下的巨贼。实行仁政，不靠勇敢；推广信义，不靠暴力。大王最好率领全体三军，为义帝 （芈心） 穿戴丧服，昭告各国共同讨伐。四海之内，都将仰慕你的高贵德行，这可是三代创业君王的举动 （三代：夏王朝一任帝姒文命、商王朝一任帝子天乙、周王朝一任王姬发） 。”刘邦认为是真知灼见，立即行动，替义帝芈心发丧。在祭坛上，刘邦裸露双臂，放声大哭，全军哀悼三天，然后宣言：“天下共同拥戴义帝芈心，北面向他称臣 （君主总坐于北方，面向南方） ，竟被项羽放逐江南，又加谋杀，大逆不道。我动员关中 （陕西省中部） 部队，征召三河壮士 （三河：河南、河东、河内。河南，河南省黄河以南。河东，山西省南部黄河以东。河内，河南省黄河以北） ，将顺着长江、汉水，南下讨伐。愿追随各国，攻击谋杀义帝芈心的凶手。”使节把文告送到赵国 （赵歇） 时，陈余说：“汉政府杀张耳，我们就出兵。”刘邦找到一位容貌跟张耳一样的倒霉家伙，斩首，把人头送给陈余。陈余才派出部队，参加反项羽战争。

已死的齐王田荣的老弟田横，集结老哥田荣的溃散官兵，约有数万人，在城阳 （山东省莒县） 发难。

夏季，四月，田横拥护田荣的儿子田广当齐王，跟项羽扶植的齐王田假对抗。项羽因不断战斗 （他的暴行为他制造出更多的敌人） ，齐国 （田假） 境内境外，一片混乱，所以虽然知道刘邦的汉军步步进逼，却不能反应。他希望把齐国稳定下来之后，再攻击刘邦。刘邦就乘着这个间隙，率领各国军队，总数约五十六万，向东挺进。

汉军抵达外黄 （河南省民权县西北） ，彭越率他的部队三万余人归附，刘邦说：“彭将军在故魏王国土地上，夺取十余个城市，而不自己称王，为的是要物色故魏王国皇家后裔。现在西魏王魏豹，可真是故魏王国皇家的后代。”于是任命彭越当魏国 （魏豹） 宰相 （相国） ，军权独立，彭越遂率军夺取故魏王国土地。

最后，刘邦攻陷西楚王国首都彭城 （江苏省徐州市） ，刘邦想不到胜利如此容易，认为大事已定，把项羽库藏的金银财宝跟宫廷美女，全部接收。每天酒席筵会，乐不可支。

项羽的反应犹如万钧雷霆，他留下大军继续在齐国 （田广） 扫荡，自己亲率为数仅三万人的精锐部队南下，从鲁县 （故鲁国，山东省曲阜市） ，穿越胡陵 （山东省鱼台县东南） ，直抵萧县 （安徽省萧县） ，向汉军发动拂晓攻击。中午，已到彭城 （江苏省徐州市） ，攻势凌厉，猛不可当，汉军大败，不能成列，四散逃命。楚军为报复首都陷落跟汉军暴行之仇，展开无情追杀。汉军官兵走投无路，纷纷投入谷水、泗水，被杀及被淹死的，有十余万人。未死的像森林大火下狂奔的野兽一样，一窝蜂向南狂奔，希望逃进山区。而楚军穷追不舍，追到灵壁 （安徽省淮北市西南） 东方睢水 （河道大部今已堙没） 北岸，把残军追到，纵兵践踏，汉军完全瓦解，势如山崩，又受到骑兵冲杀，残军十余万人，全被逐入睢水，尸体堆积如山，河床阻塞，河水不流，向两岸泛滥。

项羽用重兵包围刘邦，里外三重。就在这紧要关头，突然间，西北掀起狂风，大树连根拔起，房屋像玩具一样，全被摧毁，飞沙走石，虽是中午时分，却昏黑如同午夜，而西楚军杀声惨急。刘邦率领几十名骑兵，乘乱逃生。经过沛县 （江苏省沛县） ，打算带走家小，可是逮捕刘邦家小的西楚特遣部队也适时赶到。刘家大小早已失踪，不知去向，无法联络。刘邦继续向西逃亡，中途遇到他的儿子刘盈和唯一的女儿刘鲁元 （她的名字不详，因后来把鲁县作为她的采邑，而她又是长姐，长姐称“元”，所以称鲁元公主） ，拉到车上。而西楚追兵渐近，刘邦心胆俱裂，嫌马跑得太慢，把儿女从车上推下，以求减轻重量。交通部长 （太仆） 夏侯婴急跳下车把他们抱上来。不久，刘邦再把儿女推下，夏侯婴再跳下车抱回，这样好几次，夏侯婴说：“事虽紧急，但马已跑累，不能再跑，为什么连儿女都不要？”于是把车放慢，刘邦咆哮怒骂，几次都要把夏侯婴杀掉。但夏侯婴不避刀锋，终于保住两个小儿女性命。

审食其随着刘邦的老爹刘执嘉，跟刘邦的妻子吕雉，从小路追赶刘邦，无法追及，反而碰到西楚军。西楚军把他们一股脑儿生擒，押回彭城。项羽把他们拘留在军营里，当作人质。

吕雉的老哥吕泽 （周吕侯） ，屯兵下邑 （安徽省砀山县） 。刘邦从小径逃到那里，派人四出召集溃败的散兵游卒。这时候，刘邦于一夜之间，从全盛垮到只剩下一支旦夕可能被消灭的孤军。所有封国全部背叛，重又归附西楚。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抓住机会逃走，再降项羽。

齐国 （田广） 大将田横，进攻项羽扶植的齐王田假，田假不能抵御，投奔西楚王国，西楚霸王项羽斩田假。田横平定三齐 （山东省） 全境。

五月，刘邦向西撤退，抵达荥阳 （河南省荥阳市） ，溃散的军队稍稍集结。萧何在关中 （陕西省中部） 征集的应除役而尚未除役的老弱残兵，也到荥阳 （男人满二十三岁，即列入兵役名册。五十六岁时除役，恢复平民。萧何此次遣送的补充兵，原记载称之为“老弱未傅者”，是年未满二十三，还没有登记入册的少年，和年已超过五十六还没有从名册中注销的老汉，一律调赴前线。说明二十四到五十五之间的适龄役男，已征召净光。可看出死亡惨重，迫使老弱也要投入战场） 。汉军经过整训后，声势又振。西楚 （项羽） 从彭城派出军队，常常乘胜追击，跟汉军在荥阳南郊的京县 （荥阳市南十公里） 、索城 （荥阳市） 之间，不断发生遭遇战，而西楚骑兵渐渐逼进。刘邦遴选骑兵统帅，大家一致推荐故秦王国骑士重泉 （陕西省蒲城县东南） 人李必、骆甲。刘邦打算发表人事命令。李必、骆甲说：“我们是故秦王国的人，恐怕军中不肯信服。最好请大王左右亲信中精于骑术的将领做统帅，我们愿做他的助手。”刘邦遂任命灌婴当宫廷禁卫官司令 （中大夫令） ，主持骑兵，由李必、骆甲分别担任左右指挥官 （校尉） ，率骑兵在荥阳东迎战，大败西楚骑兵。西楚攻势受到顿挫，从此不能越过荥阳。

刘邦从荥阳修筑高速大道 （甬道，夹道建立高墙） ，直通黄河渡口，以便利从敖仓运输粮食 （敖仓，秦政府在荥阳北敖山所建粮库） 。

周勃、灌婴等亲信老将，对陈平十分不满，联合其他将领，向刘邦抗议说：“陈平虽然长得堂堂一表，肚子里却未必有学问。我们听说，陈平从前在家，跟他的嫂嫂通奸。后来在魏国 （魏咎） 混不下去，逃到西楚 （项羽） ，又混不下去，再逃到我们这里。大王那么尊敬他，叫他担任大军保护官 （护军） ，我们得到报告，他接受将领们的贿赂，钱多的给好位置，钱少的给坏位置。陈平事实上是一个反复无常之辈，大王应该详加考察。”刘邦顿然起疑，责备原推荐人魏无知。魏无知说：“我所推荐的，是陈平的才能。大王所责备的，是陈平的品德。而今，有一个人，具备尾生、孝己二位的崇高品德 （二位都是传说时代和半信史时代的善士，有至高的美誉） ，而对目前的战场胜负，毫无裨益。请问大王，你用他们二人干什么？楚汉相争，一天比一天惨烈，我推荐陈平，只看他的谋略有没有用，至于跟嫂嫂通奸，以及收受贿赂，又有什么关系？”刘邦直接责备陈平说：“你在魏国 （魏咎） 不得意，在西楚 （项羽） 又不得意，而今天找到我头上，一个名誉良好的人，是这样的呀？”陈平说：“我在魏国侍奉魏王 （魏咎） ，魏王不能采纳我的建议，所以投奔西楚。西楚霸王 （项羽） 对外人从不信任，只信任项家的人，跟大舅子、小舅子之类裙带关系，虽然有卓越的人才，也被埋没。听说大王能用度外之人，所以归附。我赤条条一个光棍，如果不接受馈赠，简直就活不下去。问题在于，我的谋略如果有价值，就请大王用我。如果没有价值，金银仍在那里，就请没收，准许我辞职。”刘邦向他道歉，再厚厚地赏赐，擢升他当大军总保护官 （护军中尉） ，督察全体官兵。将领们看看苗头不对，才不敢再打他的小报告。

一直羁留在汉军大营的魏王魏豹，请假回家探视患病的娘亲。既到他的首府平阳 （山西省临汾市） ，立即封锁黄河渡口，投降西楚王国。

六月，刘邦从荥阳 （河南省荥阳市） 回栎阳 （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现在已是对西楚战争的大后方根据地） 。

六月六日，刘邦封他的儿子刘盈 （本年六岁） 当太子，赦免囚犯。

废丘 （陕西省兴平市） 被围一年，汉军决河水灌城，城不能再守，投降；雍王章邯自杀。所属土地，全部平定。汉政府分别划入中地郡、北地郡 （甘肃省庆阳市西峰区） 、陇西郡 （甘肃省临洮县） 。

四、韩信扫荡华北

前二〇五年，刘邦派郦食其前往劝说魏王魏豹，请他返回荥阳。魏豹拒绝，说：“汉王 （刘邦） 态度傲慢，往往侮辱别人的人格，用最下流的话辱骂各国君王跟他的臣僚，好像辱骂奴隶，我不忍心再看见他。”刘邦任命韩信当左宰相，灌婴、曹参当韩信的助手，率军向魏国 （首府平阳〔山西省临汾市〕） 攻击。刘邦问郦食其：“魏国统帅是谁？”郦食其说：“柏直。”刘邦说：“乳臭都没有干，怎能敌得过韩信。骑兵司令是谁？”郦食其说：“冯敬。”刘邦说：“秦王国大将冯无择的儿子，虽然很有才干，却挡不住灌婴。步兵司令是谁？”郦食其说：“项它。”刘邦说：“他也挡不住曹参，我终于放心了。”韩信也问郦食其：“魏国会不会用周叔当统帅？”郦食其说：“不会，用的是柏直。”韩信说：“一个不成材的娃儿罢啦。”

汉军自首都栎阳 （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 东征，魏王魏豹用重兵扼守蒲坂 （山西省永济市） ，监视临晋 （陕西省大荔县东） 汉军。韩信在黄河西岸集结部队跟船只，宣称要在敌前强渡黄河。等到魏军集中兵力，积极准备迎战时，韩信派遣另一支强大的精锐部队，悄悄抵达北方航空距离八十公里外的夏阳 （陕西省韩城市） ，用无数木罂制成木筏，安全渡过黄河，急袭魏军后方基地安邑 （山西省夏县） 。魏豹在蒲坂得到消息，大惊失色，回军迎战。

九月，韩信发动猛烈攻击，生擒魏豹，解送荥阳，魏国 （魏豹） 全部平定。汉政府遂分别设河东郡 （山西省夏县） 、上党郡 （山西省长子县） 、太原郡 （山西省太原市）。

汉军在彭城 （江苏省徐州市） 溃败的时候，赵国 （赵歇） 宰相陈余，发觉张耳并没有死，兴起一种被欺骗的愤怒，使他决定脱离汉王国 （刘邦） 阵线。

韩信既灭魏国，派人晋见刘邦，要求增兵三万人，乘势征服燕国 （臧荼） 、赵国、齐国 （田广） ；然后向南断绝西楚王国的粮道。刘邦允许，派张耳率军增援，共同行动，先行向北攻击赵国、代国 （陈余） 。

闰九月，韩信在阏与 （山西省和顺县） ，跟赵国境内的代军相遇，击破代军，生擒代军统帅夏说 （本年初，赵王赵歇封陈余代王，陈余任命夏说当宰相。此时想是夏说率领代军入援） 。

韩信一连破魏破代，刘邦立刻派人征调他手下的精兵，到荥阳抵抗西楚。

冬季，十月，汉王国 （首都栎阳〔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 大将韩信、张耳，率东征军好几万人，继续挺进，攻击赵国 （首都襄国） 。赵王赵歇及代王陈余，得到情报，在井陉口 （即井陉关，河北省井陉县西。陉，山脉突然中断，两岭紧夹，易守难攻，是军事天险。太行山山脉共有八陉，井陉是第五陉，山凹如井） ，聚集重兵，严密防守，号称二十万人。广武君李左车向陈余贡献意见说：“韩信、张耳，乘胜而前，离开他们的本土，在遥远的外国战斗。进则生、退则死，势不可当。不过，粮草转运，要经过千里之遥，官兵一定面露饥色。每到一个地方，必须先砍柴抢粮，才可以煮饭，显示大军没有隔宿之食。井陉关道路不能同时通过两辆车和两匹马。汉军一入井陉，行列势将拖长数十百里，而粮草必然又在大军之后。你如果交给我三万人，从小道出击，断绝他们的补给。你则坚守要塞，拒绝迎战。他们向前不能厮杀，向后不能撤退，而又抢夺不到东西，不出十天，韩信、张耳两颗人头，就可放在我们的军旗之下。否则，我们反而会变成俘虏。”陈余一向自称他的军队是“仁义之师”，不肯使用诡谋奇计，回答说：“韩信的军队，数量既少，又十分疲惫，对这样的敌人，不给他一个迎头痛击，各国都会看不起我们，打我们的主意。” （陈余跟荀况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人物，唯一不同的是，陈余要面对战争，荀况只不过纸上谈兵，不但没有危险，反而得享大名。）

韩信派出间谍探听，得知陈余拒绝采用李左车的建议，高兴得几乎要唱歌，于是直入井陉险道。将到井陉口三十华里，安营扎寨，稍事休息。夜半，下令备战行军，另行选拔精锐骑兵两千人，每人手拿一幅红色大旗 （汉王国以及统一中国之后的西汉王朝，旗帜都是红色） ，从小路爬上附近山头，埋伏在隐蔽的地方，给他们训令：“赵军发现我们被击败，一定倾巢而出追击，你们要迅速冲进他们大营，拔去赵国 （赵歇） 军旗，插上我们军旗。”然后下令将领们就在原地互相传递早饭，不再到司令部会餐，说：“等消灭赵军后，再行会餐。”没有一个将领相信今天能够消灭赵军，但不得不假装相信，齐声回答说：“是！”

韩信说：“赵军早就占据险要，如果没有看到我们统帅的旗鼓，绝不会攻击我们的先锋部队，恐怕把我吓跑。” （古时行军，先锋有先锋的旗鼓，大将有大将的旗鼓） 于是，先派出一万人，渡河 （桃河） 之后，就在水滨列阵。赵军在营垒望见，哄堂大笑 （《兵法》：背水之地是一种“绝地”，军队一旦背靠河川，就成为“废军”，绝地废军，非死不可。盖前有强敌，后无退路。陈余素知兵法，看到敌人犯下如此重大错误，不得不笑）。

天色微明，韩信竖起统帅大旗，擂出统帅在营的战鼓，直出井陉口。果不出所料，赵军大开辕门迎击。两军酣战，良久，韩信、张耳假装不能支持，统帅旗鼓也都抛弃，向水滨狼狈撤退，桃水营垒大开辕门，把二人接进营垒，然后再出动反扑。赵军果然出动大营中每一个人，一面争夺汉军抛弃的旗鼓辎重，一面进攻水滨汉军营垒。汉军背后就是河水 （桃河） ，无法再退，只有死战，杀声震动天地，一时不分胜负。而就在这时候，韩信派出埋伏的两千名精锐骑兵，一看赵军大营已空 （所谓已空，并不是空无一人，应是战斗部队全部投入战场） ，立即飞奔驰入，拔下赵国军旗，插上汉军红旗。

赵军发现并不能立刻俘虏韩信、张耳，准备收兵，却看到自己大营已竖起汉军红旗，认为汉军已生擒赵王 （赵歇） ，惊恐震骇，军心动摇，不但不能再战，而且不能集合成列。霎时间，大家拔腿狂奔，四散逃命。赵军将领截杀，不能阻止。汉军乘势夹击，赵军崩溃。汉军追到江水 （发源于河北省临城县西，东流注入湖阳河，全长约五十华里） 水滨，斩陈余，俘虏赵王赵歇。

汉军将领们对他们的统帅韩信，崇拜得如同神明。呈献战果之后，顺便请求解开困惑，问说：“《兵法》有明白规定：‘扎营列阵，要右面背面靠山，左面前面靠水。’这次，将军教我们背着河流扎营列阵，又下令说：‘等消灭赵军后，再行会餐。’虽然执行命令，心里却很怀疑，因为你违反了《兵法》，立于必败之地。想不到却打了一个胜仗，是什么道理？”韩信说：“我用的战术，也在《兵法》之中，只是各位没有注意。《兵法》说：‘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 （前有高山，后有大河，退不能退，逃不能逃，乃是“死地”“亡地”） 我们的部队，并不是训练有素、军心坚定、忠心不贰的劲旅，不过一群市井小民组成的乌合之众，必须引导到死亡之地，他们才肯奋战。如果战场广阔，恐怕早已一哄而散，还能指望他们打仗！”将领们万分敬佩，一致说：“这种谋略，我们永远不会。”

韩信下令，生擒李左车的，赏赐黄金二万两，作为酬谢。不久，就有官兵把李左车逮捕，送到大营。韩信跳下座位，亲自解开他身上的绳索，请李左车坐最尊贵的右边座位，当作教师尊敬。问说：“我打算向北攻击燕国，向东攻击齐国，如何才能成功？”李左车说：“我不过是个俘虏，怎能有资格参与军国大事？”韩信说：“我们都知道，百里奚在虞国，虞国灭亡；在秦国，秦国建立霸权 （秦国九任国君穆公嬴任好，在百里奚辅佐下，成为春秋五霸中的第三霸） 。并不是他在虞国是个傻瓜，到了秦国就变得聪明。原因只在他的谋略，被不被采用；他的建议，领袖听不听从。陈余如果接受你的意见，我早已被赵军生擒活捉。正因陈余不能接受你的意见，我现在才得以侍奉左右。如今推心置腹，希望先生不要拒绝。”李左车说：“将军横渡西河 （黄河） ，生擒魏豹，活捉夏说，东方攻下井陉 （河北省井陉县井陉关） ，只一个早晨，便击溃赵军二十万，斩杀代王陈余，名闻海内，威震天下。连田野间耕作的农夫，都觉得大军随时会到，玉石俱焚，因而不到田里去，只大吃大喝，拼命享乐，过一天算一天，侧起耳朵，听候命运安排，这正是你特有的优势。然而，事实上你的部队已经疲惫，很难再度投入战场。一旦把这种疲惫的部队，困顿在坚固的燕国 （臧荼） 城池之下，想战而不得战，想攻击又无法夺取，情势窘迫，势必长期地僵持，粮食枯竭。燕国既不屈服，齐国 （田广） 势必在边境驻屯重兵，严密防守。一旦成了这种局面，刘邦、项羽二人的前途，恐怕难以确定，这正是你的弱点。一个善于作战的将领，绝不用弱点去攻击优势，而会用优势去攻击弱点。”韩信说：“那么，我应该做什么？”李左车说：“假如我是你，我就按兵不动，使官兵获得充分休息，同时安抚赵国 （赵歇） 人民。你会发现，百里以内的父老子弟，都会争着致送牛羊和美酒，表示他们的欢欣。然后大军北上，派遣一位能言善道的使节，拿着你的书信到燕国展示你的优势，燕国在你凌厉的声威之下，一定屈服。燕国既已屈服，再把大军东移，直指齐国 （田广） ，这时即令具有最高能力的智囊，也无法拯救他们。如此之后，天下大事，都在掌握之中。《兵法》说：有实力的虚声恐吓，可以使人丧胆，就是指这种现象。”韩信说：“谢谢你的指教。”按照李左车的计划行事，派人前往燕国，燕国果然望风而降。韩信向刘邦报告佳音，并建议封张耳当赵王，刘邦应许。

西楚王国 （项羽） 经常派出奇兵，渡黄河攻击新建立的赵国 （张耳） 。张耳、韩信不断出兵应战，顺便夺取原来所属赵国的其他城市，征集民兵，送往荥阳 （河南省荥阳市） 前线。

五、几项重大决策

西楚兵团不断破坏汉军从黄河渡口到荥阳 （河南省荥阳市） 大营之间的高速大道 （甬道） ，汉军开始受到粮食缺乏的威胁。刘邦跟郦食其商量用什么方法削弱西楚 （项羽） 的力量。郦食其说：“从前，子天乙 （汤） 讨伐姒履癸 （桀） ，把他的后裔封到杞国 （河南省杞县） 。姬发 （武王） 讨伐子受辛 （纣） ，把他的后裔封到宋国 （河南省商丘市） 。而今，秦王国品德败坏，仁义沦丧，并吞各国，消灭各国祭祀天地的神坛，使各国的后裔连一块立足之地都没有，所以人心思变。大王假使也能封六国皇家的后裔，他们的国王、官员、人民，都会感激你的恩德，没有人不敬佩你的道义，男人愿做你的部属，女人愿做你的奴婢。恩德和仁义俱备，大王自然面向南方，成为霸主，西楚 （项羽） 一定屈服。”刘邦说：“好极了！快去刻印，就带着它去封六国皇家后裔。”郦食其还没有动身，张良从外地返回荥阳，进来拜见。刘邦正在吃饭，说：“子房 （张良别号） ，快来！有人给我出了一个打击西楚的好主意！”把郦食其的话重复一遍，问说：“怎么样？”张良吃惊说：“谁给你出的这种馊主意？大王，你马上就要完蛋！”刘邦说：“为什么？”张良说：“借一下你的筷子，让我画出天下形势。第一，子天乙 （汤） 、姬发 （武王） ，封姒履癸 （桀） 、子受辛 （纣） 的后裔，是自信绝对可以控制他们，现在你能绝对控制得住项羽？第二，姬发 （武王） 攻入朝歌 （商首都，河南省淇县） ，表扬贤德的商容，释放囚禁中的王叔子胥余 （箕子） ，加高被陷害的忠臣子干 （比干） 的坟墓 （子胥余，商王朝末任帝子受辛的叔父，子爵，封到箕国。眼看子受辛所作所为，将陷国家于危亡，屡次规劝，子受辛都不接受，因怕受祸，假装疯狂，自愿当奴隶，但子受辛仍把他逮捕。子干，也是子受辛的叔父，不断阻挠子受辛作恶，子受辛把他剖腹杀掉） 。你能不能做到？第三，周王朝取得政权后，把巨桥 （河北省威县） 的粮仓打开，赈济天下穷人，把鹿台上堆积的金银财宝，散发给困苦平民 （鹿台，在商王朝首都朝歌城中。刘向说：鹿台广三里，高千尺） 。你能不能做到？第四，商王朝既亡，周王朝代兴，把战车改装成普通人使用的轿车，把长矛尖端朝下捆绑，妥当运走，昭示天下：此后永没有战争。你能不能做到？第五，把战马改作耕马，到华山之南放牧，表示不再使用。你能不能做到？第六，把牛群都赶到桃林的北部 （从河南省灵宝市到陕西省潼关县，古代称桃林塞） ，公开显示不再用它们运送军粮。你能不能做到？第七，天下英雄豪杰，离开他的亲人，放弃祖先的坟墓，抛掉他的故旧老友，追随大王 （刘邦） ，唯一的希望是建立功劳，多少分封一块土地。如今却把六国皇族的后裔找出来，封他们当王，天下的英雄豪杰，势将回到他亲人、祖先坟墓、故旧老友身旁，一同效忠他所属的新王，谁还再在你左右？你还跟谁组成一条战线？第八，除非是西楚王国不够强大，如果西楚王国够强大，新建立王国的六国皇族后裔，一定会靠拢过去，你有什么方法使他们臣服？好了，如果你采用那位先生的谋略，可是万事全休。”刘邦像蚱蜢一样跳起来，吐出口里的食物，诟骂说：“烂货，几乎坏了你老爹的大事。”急令把已刻好的印信销毁。

刘邦对陈平说：“天下纷扰，什么时候才能平定？”陈平说：“项羽最忠心、最耿直，从不阿谀的高级干部，不过范增 （亚父） 、钟离眜、龙且、周殷等几个人而已。大王如果能抛出几万斤黄金，就可在西楚国内，挑拨离间他们君臣之间的感情，使他们上下猜忌。项羽这个人，天性多疑，容易听信谗言，势将在内部先行诛杀。我们乘那时候发动攻击，一定可以击破。”刘邦说：“好极。”交给陈平黄金四万斤，任凭他随意使用，而从不问他用到什么地方。

陈平用重价雇用间谍，潜入西楚军中，发动咬耳朵攻势，传播消息说：“以钟离眜为首的一些高级将领，建立的功劳太多了，却一直不能封王，心情上自不满意，听说要跟刘邦合作，消灭我们领袖项家，瓜分西楚国土。”这项咬耳朵攻势，其效如神，项羽虽没有立刻诛杀钟离眜等，却从此对他们不再像往常那么信任。

夏季，四月，西楚大军包围荥阳 （河南省荥阳市） ，攻势猛烈，荥阳危在旦夕。刘邦恐惧，向项羽求和，只要求荥阳以西土地。范增警告项羽绝不可接受，并且更应该加强攻击。刘邦又急又怕，却又一筹莫展，于是乞灵于陈平的诡计。当项羽的使节到荥阳时，陈平烹制最丰富、最昂贵的酒席，包括一只全牛 （太牢） ，用最尊敬的礼貌，向使节呈献，可是却忽然间大吃一惊，懊丧说：“我以为是亚父 （范增） 派来的人，原来是大王 （项羽） 派来的人！”把酒席原封抬回去，更换一桌粗茶淡饭 （全牛太牢当然没有了） 。使节回到西楚大营，把这类事情报告项羽，项羽果然对范增怀疑。范增催促对荥阳发动急攻，项羽既对范增已有戒心，所以偏偏不肯急攻。范增终于发现原因何在，悲愤说：“天下大事，已经底定。大王好自为之，请允许我退休还乡。”项羽巴不得早日排除这位居心不良，而又整天唱反调的老汉，于是立刻批准。范增从前线返回彭城 （西楚首都，江苏省徐州市） 。就在中途，背上的疽疮复发，病故。

五月，据守荥阳的汉军不能支持，将军纪信报告汉王刘邦说：“情势紧急，荥阳城破，就在今晚。我可以代替你出面欺骗西楚，请大王乘着局势混乱，拼命逃生。”午夜，陈平派出两千余人的娘子军，开东门而出，西楚兵团看不清是女子装扮，战鼓急动，大军开始从四面八方集结迎击。纪信坐着汉王特用的辇车——黄绫做盖，左边插着表示国王威仪的御旗，缓缓驶出东门，使人高喊：“粮草已尽，汉王 （刘邦） 投降！”西楚兵团高呼万岁，纷纷离开阵地，挤向东城，观看历史上最重要的一幕。

刘邦抓住机会，率领数十人骑兵，打开西门，悄悄开溜。命韩王韩信、周苛、魏豹、枞公，留在荥阳固守。项羽见到纪信，一种被欺弄的羞辱使他无法承受，喝问刘邦何在。纪信说：“已走得很远了。”项羽下令烧死纪信。而在荥阳城中，周苛、枞公商量：“反国叛王，哪有心跟我们誓死守城！”遂斩魏豹。

刘邦逃出荥阳，先到成皋 （河南省荥阳市西北汜水镇） ，再回关中 （陕西省中部） 征集部队，打算重返荥阳。辕先生 （名不详） 建议说：“跟西楚在荥阳僵持了几年，而我们一直居于劣势，是不是可以采取另一种战略，大王暂时不再东进，却东南出武关 （陕西省商南县西南） ，项羽一定南下迎战，而你固守营垒，不跟他交锋。这样可以给荥阳、成皋前线一段休息的时间，也使韩信有充分的时间消化赵国 （赵歇） 战果，和加强控制燕国 （臧荼） 跟齐国 （田广） ；然后，大王再来荥阳前线。这样，西楚 （项羽） 必须处处设防，力量分散。力量分散，我们才能休息喘气。等到士气振发，发动反攻，才能胜利。”刘邦采纳这项意见，遂出武关，抵达宛县 （河南省南阳市） 、叶县 （河南省叶县） ，并跟英布招兵买马。项羽听到刘邦身在宛县，立即率大军南下，刘邦只坚守城池，任凭攻打，不肯出战。

当初，刘邦从彭城 （西楚首都，江苏省徐州市） 溃退下来，彭越所夺取的城市，又全部丧失。只好率领他的部队，沿着黄河一带游击，遥遥声援被围困在荥阳 （河南省荥阳市） 的汉军，不停地切断西楚兵团粮道。本月 （五月） ，彭越渡过睢水，南下攻坚，跟西楚大将项声、薛公，在下邳 （江苏省睢宁县北） 会战，大破西楚兵团，斩薛公。项羽命大将终公守成皋 （河南省荥阳市西北汜水镇） ，亲率军向东攻击彭越。刘邦离宛县 （河南省南阳市） 北进，乘项羽出征，发动急攻，击败终公，再陷成皋。

六月，项羽大破彭越，听到汉军又占领成皋，怒火上升，回军猛烈攻击刘邦东进基地荥阳，荥阳陷落。楚军生擒周苛，项羽告诉周苛，如果投降，就任命他当上将军，封三万户爵位。周苛骂说：“你如果不快点归附汉王 （刘邦） ，就要成为俘虏，你不是汉王 （刘邦） 的对手！”项羽下令把周苛投入大锅煮死，同时杀掉枞公，又生擒韩王韩信，迅速包围成皋。

刘邦被项羽强大凌厉的战力慑住，知道成皋不能久守，就放弃成皋，再度逃亡。跟夏侯婴同乘一辆小车，悄悄溜出北门，北渡黄河，到达韩信、张耳统帅部所在的小修武 （河南省获嘉县有东西二城，东城称小修武，西城称大修武） ，不声不响，投宿一家客栈。凌晨，自称是汉王的使节，驰入统帅部。韩信和张耳还没有起床，刘邦即直接闯到卧室，夺取韩信、张耳的印信 （在中国，印信占极重要的角色，主管官如果没有了印信，就等于孙悟空没有了金箍棒。甚至以君王之尊，也必须像保护性命一样地保护他的印信。而罢黜一个君王时，第一件事就是夺取他的印信） ，用该项印信，召集紧急军事会议，调动他们的职务或工作。韩信、张耳起床，才知道来的不是汉王 （刘邦） 的使节，而是汉王 （刘邦） 本人，吓了一跳。

刘邦既取得两人的部队，即命张耳巡行各地，加强故赵王国土地的战备。擢升韩信当宰相 （相国） ，率领没有随着张耳出发的赵国 （张耳） 部队，向东攻击齐王国。

成皋 （河南省荥阳市西北汜水镇） 自刘邦逃走，将领们也陆续逃走，仍追随刘邦。西楚兵团遂进入成皋，并打算向西推进。此时刘邦的力量，已初步复苏，派军在巩县 （河南省巩义市） 设防截堵。

西楚 （首都彭城） 所属的临江王 （首府江陵〔湖北省江陵县〕） 共敖逝世，子共尉继位。

刘邦接管韩信从关中 （陕西省中部） 带出来的部队 （韩信另率赵军东击齐国） ，声势再度大振。

八月，刘邦率军渡黄河南下，行前在小修武 （河南省获嘉县东城） 大宴官兵，打算跟西楚 （项羽） 再战。宫廷禁卫官 （郎中） 郑忠，建议刘邦最好只做截堵，不做进攻。刘邦接受，派将军刘贾 （刘邦的堂兄） 、卢绾，率步兵二万人、骑兵数百人，从白马津 （河南省浚县东北古黄河渡口） 渡黄河南下，深入西楚 （项羽） 腹地，协助彭越，加强游击。焚烧西楚仓库，劫掠西楚运输车辆，使项羽军粮食缺乏。西楚兵团攻击刘贾，刘贾严守营垒，跟彭越互相声援，拒绝短兵相接。彭越夺取故魏王国土地，攻下睢阳 （河南省商丘市） 、外黄 （河南省民权县西北） 等十七个城市。

九月，项羽对总参谋长 （大司马） 曹咎说：“请你严守成皋，纵使刘邦百般挑战，千万不可出击，只要截住他，不准他向东就行。我十五天内，必然可以平定故魏王国土地上的变乱，会立即回来。”遂率军东进，攻击陈留 （河南省开封市东南） 、外黄、睢阳，全部收复。彭越败走。

刘邦打算放弃进攻成皋，撤退到巩县 （河南省巩义市） 、洛阳一带，跟西楚王国保持一个适当距离。郦食其警告说：“天之上，还有天，知道这个道理的，统一中国的大业，可以完成。君王的天是人民，人民的天是粮食。敖仓 （河南省荥阳市北敖山粮仓） 粮秣，虽已运出来很多，但据说仓下地窖，仍有庞大储存。项羽攻陷荥阳，竟不知道派重兵保护敖仓，反而向东去打彭越，只派曹咎率领一些杂牌队伍、囚徒罪犯，去守成皋，这正是上帝要帮助大王 （刘邦） 。而今，西楚已呈现劣势，大王反而打算撤退，自己剥夺有利于自己的条件，我认为犯了严重错误。而且，两雄不并立，西楚王国跟汉王国，相持已久，天下大乱，农夫放下耕犁，妇女走下织机，人心慌恐，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安定。我建议：立即反攻，夺回荥阳，一面取得敖仓粮食，一面扼守成皋要塞，一面堵塞太行陉 （太行山八陉之二，位河南省沁阳市西北） ，一面断绝飞狐陉 （太行山八陉之六，位河北省涞源县南。何焯注：这两段话可能是后人妄加，当时汉军已完全控制故赵王国全境，何必堵塞太行陉？而飞狐陉远在塞北，西楚王国所不及，何必要去断绝） ，一面在白马津 （河南省浚县东北古黄河渡口） 驻屯重兵，向天下显示你的地利形势，让全国英雄知道他们应该向谁归附！”刘邦听从，密谋夺取敖仓。

郦食其又向刘邦进言：“如今，燕国 （臧荼） 、赵国 （赵歇） 已完全平定。只有齐国 （田广） 仍然对抗。田姓皇族强大，东方是大海，西方是泰山，又有济水 （现已堙没） 、黄河作为天险。南方跟西楚王国 （项羽） 接壤，最容易发生变化。你虽派出几万大军，不是短时间可以征服的。请你给我一项公开命令，前往游说齐王 （田广） ，劝他靠拢，作为汉王国 （刘邦） 的东方屏藩。”刘邦说：“好极。”派郦食其前往。

郦食其到齐国 （首府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区〕） 后，问齐王田广说：“大王知道不知道天下将由谁统一？”田广说：“不知道，你认为由谁统一？”

郦食其说：“由汉王 （刘邦） 。”田广说：“为什么？”郦食其说：“汉王 （刘邦） 先进咸阳 （秦首都，陕西省咸阳市） ，而项羽撕毁义帝 （芈心） 最初的约定，反而把他放逐到汉中 （陕西省汉中市） 。更进一步，把义帝赶到江南 （长江以南） ，还把他杀掉。汉王 （刘邦） 得到消息，动员全国兵力，攻击三秦 （雍国章邯、塞国司马欣、翟国董翳。按：这是谎话，刘邦先攻击三秦，而后项羽才杀芈心） ，出关 （函谷关） 之后，质问义帝何在？集结天下兵力，立六国皇家后裔当王 （这又是谎话，但田广听了可非常受用） ，守将投降，就封侯爵。帮助汉军粮草的，就封土地。使利益均沾，所以天下豪杰，都愿接受驱使。项羽却恰恰相反，有毁弃义帝 （芈心） 约定的恶名，又有谋杀义帝 （芈心） 的罪行。部下有功，他不记忆；部下有过，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战胜得不到赏赐，攻陷城池，也得不到封爵。除非项家班皇亲国戚，谁都没有权柄。天下背叛，贤才怨恨，没有人甘心效忠。这种形势很明显，最后胜利，定属汉王 （刘邦） ，坐在桌旁都可推算出来。然而，最重要的是：汉王 （刘邦） 从汉中 （陕西省汉中市） 起兵，平定三秦，渡过黄河，击破魏国 （魏豹） ，横穿井陉 （河北省井陉县西井陉关，太行山八陉之五） ，诛杀陈余。这一切都非人力可以办到，乃上天赐给他的洪福。而今，汉王 （刘邦） 已取得敖仓的粮食，扼守成皋要隘，堵塞太行道，断绝飞狐口，重兵驻屯白马津 （又是一连串谎话，把他对刘邦的建议，当作已完成的事实。田广不明真相，郦食其正好信口开河，增强说服力） 。天下各国，打算拖延到最后才归服的，一定会最先被消灭。大王如果迅速向汉王 （刘邦） 低头，齐国 （田广） 仍能保存。否则，危亡会随时发生。”

在此之前，齐国听说韩信大军东进，特派大将华无伤、田解，率重兵进驻历下 （山东省济南市） 布防。后来齐王田广接受郦食其的建议，派使节晋见刘邦，要求和解。历下驻军的戒备解除，齐王田广以下高级官员，跟郦食其每天欢宴纵酒，享乐待命。

想不到，巨变在酝酿中。韩信率领大军正向东挺进，听说郦食其已说服齐王 （田广） ，就打算停止。智囊蒯彻 （蒯，音kuǎi） 说：“将军接到的命令是攻击齐国，汉王 （刘邦） 虽然派专使前往，但没有下令教你停止军事行动，你怎敢擅作主张，逗留不前？而且，郦食其一个人，靠着三寸不烂之舌，竟说服齐国七十余座城市。而将军大军数万，不过夺取赵国 （赵歇） 五十余座城市。当元帅当了好几年，反而比不上一个烂胚！”韩信认为他的分析有理，遂渡黄河。

冬季，十月，汉王国 （刘邦） 统帅韩信，率大军进抵历下 （山东省济南市） ，发动猛烈突击，大破齐军，遂长驱直入，直逼临淄 （齐首都，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区） 。齐王田广既恐惧又愤怒，认为郦食其是个巨骗，被他出卖，下令煮死 （古代烹刑，似乎很普遍。在此之后，这项酷刑才逐渐消失，其他酷刑代之而起） 。齐政府瓦解，田广逃到高密 （山东省高密市） ，派使节到西楚王国 （项羽） 求救。宰相田横逃到博阳 （山东省泰安市） ，留守长官 （守相） 田光逃到城阳 （山东省莒县） ，将军田既逃到胶东 （山东省平度市） ，集结残军。

六、垓下四面楚歌

前二〇三年，西楚总参谋长 （大司马） 曹咎镇守成皋 （河南省荥阳市西北汜水镇） ，汉军屡次挑战，曹咎都不作反应。汉军使用心战，在城外诟骂，对项羽以及西楚官员，千变万化，恣意侮辱。几天下来，曹咎气得发抖，忘了项羽的吩咐，大开东门，渡汜水 （汜水流经汜水镇东门） 出战，大军刚渡过一半，汉军迎头痛击，西楚军首尾不能相顾，立刻崩溃，成皋陷落。西楚储存的金银财宝，全到汉军之手。曹咎跟司马欣，在汜水河畔，双双自刎。刘邦遂从小修武 （河南省获嘉县东城） 南下，渡过黄河，再入成皋，把重兵进驻广武 （河南省荥阳市北） ，接近敖仓粮库。

项羽 （本年三十岁） 一连收复故魏王国土地上十余座城市，听到成皋失守消息，即行回师，汉军正把西楚大将钟离眜包围在荥阳东郊，听说项羽回师，军心震恐，马上解围，纷纷退守附近险要。项羽在广武扎营，跟汉军对峙。几个月匆匆过去，西楚兵团开始尝到丧失敖仓的苦头，粮草不继。项羽十分忧虑，做了一个大号切肉用的砧板，把刘邦的老爹刘执嘉放到上面，派人通知刘邦说：“如果不投降，我就烹杀你的父亲。”刘邦回答说：“我跟你曾经同时接受义帝 （芈心） 的命令，叫我们二人要情如兄弟。所以我爹就是你爹，如果一定要烹杀你爹，分给我一碗汤喝！”项羽被这种无赖嘴脸激怒，下令行刑。项伯劝阻说：“天下大事如何，不可预料。一个企图夺取政权的人，根本不会考虑他亲人的死活。把老头杀掉，对我们没有丝毫益处，只有增加仇恨。”项羽这才罢手。

项羽对刘邦 （本年五十四岁） 说：“天下大乱，已有好几年，只不过因为你我两个人在斗。这样如何，我跟你面对面相搏，决一雌雄，不必劳苦父老。”刘邦笑着回绝说：“老弟，我只斗智，不斗力！”项羽命三员战将出营挑战，汉军有一位楼烦部落 （山西省北部管涔山） 的神射手，把三员战将，全都射杀。项羽爆炸般地自己披上铠甲，手持铁戟，驰出营门，向汉军挑战。楼烦神射手正要瞄准发射，项羽怒目如电，大喝一声，楼烦神射手一惊，眼睛不敢正视，双手发颤，踉跄逃回大营，再不敢出来。刘邦派人探听，才知道是项羽。对项羽的英勇，大为震骇。

最后，项羽跟刘邦当面对话，约定在广武涧，隔涧相见 （原文为“广武间”，当是后人传抄错误，涧是深溪，二人之间必有横隔，才可避免对方突击） 。项羽再次提出单独决斗的建议，刘邦不理，而只闲话家常。突然间，刘邦高声向西楚大军宣布项羽十大罪状：“第一，项羽违背义帝 （芈心） 约定，把我贬逐到蜀汉当王 （蜀：四川省。汉：汉中郡，陕西省南部） 。第二，犯上作乱，谋杀卿子冠军宋义。第三，援救赵国 （赵歇） 后，不回去报命，竟裹胁各国将领，进入关中 （陕西省中部） 。第四，焚烧秦王皇宫，挖掘帝王坟墓，把陪葬的金银财宝，全下自己腰包。第五，处决降王嬴婴。第六，坑杀秦政府降军二十万。第七，把各国将领封到富足的地方当王，反而把原来的王赶到边陲。第八，把义帝芈心逐出彭城 （江苏省徐州市） ，而自己定为首都，又吞并韩国 （韩成） 、魏国 （魏豹） 、楚国 （芈心） ，贪多无厌。第九，追杀义帝。第十，政治措施不公平，政府官员没有信义。天地不容，大逆不道。我率堂堂的正义之师，追随各国军队之后，诛杀暴徒。驱使市井流氓和犯罪的囚徒，捉拿项羽，你项羽怎么还敢向你家老子叫阵？”项羽暴跳如雷，发动伏弓，一箭射中刘邦前胸，刘邦栽倒马下，忍住痛苦，抱着脚说：“那强盗射中了我的脚趾！”

刘邦伤势沉重，不能起床。军心动摇，张良要刘邦勉强出面，到营区巡视，安抚官兵，以免受到西楚兵团的乘胜攻击。刘邦巡视回来后，伤势更重。于是，返回成皋大营疗养。

汉王国 （刘邦） 统帅韩信既占领临淄 （齐首都，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区） ，率军向东追击齐王田广。项羽派他最亲信的悍将龙且，率领号称二十万人的大军来救，跟齐王田广在高密 （山东省高密市） 会合。有人向龙且建议：“汉军千里求战，每战都拼死命，凌厉难以抵挡。而齐楚联军因为在自己领土上作战，稍受挫折，就会一溃而散，投奔亲友躲避。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坚守营垒，请齐王 （田广） 派出亲信使节，到各城市号召反叛。那些城市听到齐王仍然健在，楚军又来相救，必然驱逐汉军。汉军离他们根据地 （关中） 有两千华里之遥，在齐国完全孤立，城市纷纷反叛，粮草势必断绝，可以不必经过战争，就使他们投降。”龙且说：“我跟韩信相识很久，深知道对付他太容易了。这个人靠洗衣服老太婆养活，他的谋略连自己的肚子都喂不饱，还谈什么指挥大军？曾经被人骑到裤下侮辱，证明他懦弱成性，毫无一点丈夫气概，这种人我从没有看到眼里。而且，我奉命救援齐国 （田广） ，假如不大干一场，就让他们投降，我还有什么功劳？第一仗就打胜，大王 （项羽） 可能把一半国土封给我。”

十一月，齐楚联军跟汉军，隔着潍水布阵 （潍水流经高密故城之西） 。韩信于半夜下令，命缝制一万余个布袋，满装沙土，用来在潍水上游筑坝。下游河床水位遂迅速降低。韩信下令大军蹚水过河，龙且迎战，汉军假装大败，向后撤退。龙且大喜过望，叫说：“我早就知道韩信是个脓包。”挥军追击，等到进入潍水河床，韩信命撤除上游沙坝，洪水如万马奔腾，从天而降。西楚兵团被分割为二，汉军猛烈反扑，斩龙且。留在潍水那一边的楚军，一哄而散。齐王田广逃亡，韩信穷追到城阳 （山东省莒县） ，生擒田广。汉军大将灌婴，俘虏齐国 （田广） 留守长官 （守相） 田光，抵达博阳 （山东省泰安市） 。

田横听说田广已死，遂自称齐王，反攻灌婴，在嬴县 （山东省济南市莱芜区） 会战，田横溃败，遂逃到故魏王国土地，投奔彭越。灌婴攻击千乘 （山东省高青县东北） ，斩田吸。曹参攻击胶东 （山东省平度市） ，斩田既。齐国 （田广） 完全平定。

汉王刘邦，封张耳当赵王 （去年〔前二〇四〕应许） 。

刘邦创伤痊愈，返回关中 （陕西省中部） ，抵达首都栎阳 （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 ，割下故塞王司马欣的人头，悬挂街市示众 （栎阳是塞国旧都，司马欣被项羽封塞王） 。停留四天，再回前方，仍驻扎广武 （河南省荥阳市北） 。

秋季，七月，刘邦封英布当淮南王 （首府六县〔安徽省六安市〕） 。

八月，北貉部落 （吉林省东部一带） 、燕国 （臧荼） ，先后派遣骑兵，协助刘邦作战。

汉王刘邦下令，军士不幸死亡的，由政府负责准备丧服棺材，转送给他的家属。这项措施，使人民归心。

本年 （前二〇三） ，刘邦擢升首都栎阳 （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 警备区司令 （中尉） 周昌，当最高监察长 （御史大夫） 。周昌，是荥阳城破后被杀的周苛的堂弟。

项羽自知再没有人帮助他，而粮食又快吃完，韩信也将发动攻击，十分忧虑。恰巧，刘邦派遣特使侯公，前来晋见项羽，请求交还老爹刘执嘉。项羽遂利用这项接触机会，跟刘邦签订盟约：以洪沟为界 （洪沟，也作鸿沟，流经河南省开封市西南，在荥阳市东北，注入黄河，今已堙没） ，洪沟以西，全部归汉王国，洪沟以东，则是西楚王国领土。两国友好，永不侵犯。

九月，项羽用盛大典礼把刘执嘉和刘邦的妻子吕雉，送还刘邦 （翁媳被俘，至今二年五个月） ，即率军撤退。

刘邦也打算回到关中 （陕西省中部） ，张良、陈平警告说：“汉王国有天下一半以上的土地，各地首领都已归附。西楚王国兵力已疲，粮草又尽，这正是上天要灭亡它的时候，今天如果不乘胜追击，那可是在家里豢养老虎，自留后患。”刘邦醒悟。

前二〇二年，冬季，十月，汉王刘邦 （本年五十五岁） 背叛盟誓，向往东撤退中的西楚霸王项羽 （本年三十一岁） 发动攻击，追到固陵 （河南省周口市淮阳区北） 。

十二月，项羽率军抵达垓下 （安徽省灵璧县东南，是一个高岗绝岩，经过千余年风雨剥蚀，到二十世纪，仍高达十二米左右） ，兵力既少，粮草又尽，势不能再战。屡次向韩信指挥下的汉军攻击，都被击退。百战百胜的英勇，已不复在，只好退守营垒。汉军把项羽重重包围，密不通风。入夜，项羽听到四面唱起楚歌，面无人色说：“难道汉军已把楚国全都征服？为什么军中的楚国人这么多？”午夜，项羽不能安枕，起来在虎帐中饮酒，慷慨悲歌，流下数行眼泪，左右侍从也都泣不成声。项羽决心逃亡，跨上爱马乌骓，率亲信骑兵八百余人，夜半稍后，抛弃大军，向南突围。黎明时分，汉军才发觉，命骑兵司令灌婴率五千骑兵追捕。项羽一路血战，渡过淮河后，卫士只剩下一百余人，抵达阴陵 （安徽省定远县西北三十公里） ，迷失道路，向一农夫询问，农夫故意欺骗他，说：“左转。”左转之后，陷在广大的草泽之中，进退艰难，汉军不久即行追及。项羽折向东方，抵达东城 （定远县东南二十五公里） ，随身只剩二十八骑，而汉军追兵有数千人。项羽知道逃出无望，告诉二十八骑说：“我自起兵以来，已经八年，身经七十余战，从没有失败过，遂统一全国，独霸天下。而今被困此地，是上天要灭亡我，不是我不会作战。今天唯有决一生死，愿为各位作一次闪电突击，一定突出重围，阵斩敌将，砍倒对方军旗，取得三项胜利，向你们证明是上天要灭亡我，不是我不勇敢。”遂把二十八骑分成四队 （每队七人） ，向四面冲杀，此时汉军包围圈已经完成。项羽说：“我为你们杀一个将领。”下令开始行动，指定越过山岭后，在山的东侧，分三处集结。

于是项羽大声呐喊，像暴风一样，冲刺而下，汉军不敢争锋，恐慌躲避，遂斩杀一员将领。汉军骑兵禁卫官 （郎中骑） 杨喜，鼓起胆量追赶，项羽怒目大喝，如同一声霹雳，杨喜人马同时受到惊吓，踉跄倒退。项羽既到山岭东侧，如所预期的，分三处会合。汉军不知道项羽在哪里，只好把部队分为三支，包围三处。项羽再杀入重围，再斩汉军一位民兵司令 （都尉） ，连杀数十百人。乘汉军惊魂未定，集结兵力，仅丧失两人。项羽得意说：“如何？”部属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说：“果然，大王英勇无敌！”

最后，项羽抵达乌江 （安徽省和县东北二十公里乌江镇） ，打算南渡长江。乌江村长正把船划向岸边，对项羽说：“江东虽小 （江东，江苏省南部太湖流域） ，土地面积，也有一千华里，人口数十万，照样可以称王，请大王火速过江。这一带只我有这条船，汉军一旦追到，便渡不成了。”项羽此时改变主意，惨笑说：“上天要灭亡我，我又何必渡江？想当初，我跟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西征，而今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纵然江东父老兄弟怜悯同情，仍推我当王，我还有什么颜面相见？他们纵然不说什么，我难道心不惭愧？”遂把坐骑乌骓送给村长，命骑兵下马步战，短兵相接。汉军已到，直扑项羽。项羽斩杀几百人，身上也受到十余创伤，瞥见汉军骑兵参谋官 （骑司马） 吕马童，唤说：“你岂不是我的老友？”吕马童仔细注视，大吃一惊，指着他对骑兵禁卫官 （中郎骑） 王翳说：“他就是项羽！”项羽说：“我听说，刘邦用黄金二十万两购买我的人头，封万户侯爵，我给你做件好事。”于是自刎而死。王翳下马割下人头，其他骑兵一拥而上，争夺尸体，践踏撞击，互相残杀几十人。最后，杨喜、吕马童，跟禁卫官 （郎中） 吕胜、杨武，各砍下项羽一个肢体，五人把肢体拼凑，证实确是项羽。于是每人分得两千户，一律封侯 （吕马童封中水侯，王翳封杜衍侯，杨喜封赤泉侯，杨武封吴防侯，吕胜封涅阳侯） 。

西楚王国 （项羽） 全部投降，只鲁县 （山东省曲阜市） 继续抵抗。刘邦冒火，率大军攻击，准备杀光全城人民。大军抵达城下，正要攻击时，却听到城里传出乐声和读书声。顿然感动，嘉许他们是礼义之邦 （鲁县，故鲁国首府，儒家学派领袖孔丘故乡） ，为他们的君王 （项羽初封鲁公） 效忠。于是把项羽的人头，拿给父老兄弟们看，证明项羽确实死亡，鲁城才投降。刘邦用公爵 （鲁公） 的仪式，把项羽埋葬在谷城 （山东省平阴县西南东阿镇） ，亲自主持祭礼，哀恸哭泣。下令保护项羽亲属。封项伯等四人侯爵，赐他们姓刘，被掳掠在西楚王国的各地人民，一律遣送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