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月亮从东方升起。你看到月亮从西方升起。你看到两个月亮相向穿过寒冷漆黑的天空,擦肩而过,继续各自的旅程。你正在火星上,离家数百万英里之遥,依靠用地球技术制造的脆弱薄膜来抵御火星的红色沙漠中那致命的干冷。你虽有薄膜护体,却一筹莫展,因为你的宇宙飞船坏了,不可能修好了。你再也回不到地球,回不到亲朋好友身边,回不到你已离开的那些地方了。
不过或许还有希望。在坏掉的飞船的通讯舱中,你找到了一台马克4型远程复制传送机(Teleclone Mark IV teleporter),还有使用说明。如果你打开传送机,把光束对准地球上的远程复制接收机,踏进传送舱,传送机就会迅速无痛地分解你的身体,制成一个分子都不差的一幅蓝图,发送到地球上;而地球上的接收机,储存库中储满了所需原子,会立刻按照发来的指令把你制造出来!你将以光速返回地球,回到亲人的怀抱,他们马上就会全神贯注地听你讲火星历险记了。
最后检查了一次坏掉的飞船,你确信远程复制是你唯一的希望。你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你打开发射机,按下正确的开关,然后踏进传送舱。5,4,3,2,1,发射!你打开面前的门,走出接收舱,走进地球上阳光明媚的熟悉空气中。你到家了,经历从火星到地球的长途传送之后,你毫发无损。你侥幸从红色星球死里逃生,值得庆祝。你的亲朋好友齐聚一堂,你注意到,和你上次见到他们时相比,每个人都有些变化。毕竟已经过去了近3年,你们都老了些。看看你的女儿莎拉,现在该有8岁半了。你发现自己在想:“这就是以前坐在我膝头的小女孩吗?”她当然是,你想到,虽然你得承认,你与其说是认出了她,不如说是在根据记忆推断她的身份(identity)。她长高了很多,看上去也大多了,懂的也比以前多多了。事实上,她此刻身上的大多数细胞在你上次看到她时还不在那儿。但是,尽管有这些成长和变化,尽管细胞新陈代谢,她依旧是3年前你吻别的同一个小人儿。
然后一个念头击中了你:“3年前吻别这个小女孩的人,真的是我吗?我是这个8岁孩子的母亲,还是我实际上是个全新的人,只存在了几小时,尽管有着对往昔的(表面上的)记忆?这孩子的母亲是不是最近已葬身火星,已在马克4型远程复制机的传送舱中被分解和摧毁?
“我死在火星上了吗?不, 我 当然没死在火星上,因为我正活在地球上。然而,也许 有人 死在了火星上,那是莎拉的母亲。那我就不是莎拉的母亲。但我肯定是她母亲!我钻进远程复制机的全部目的就是回家,回到家人身边!但我总是忘记这一点:或许 我 从未进入过火星上的远程复制机。就算确有其事的话,那也许是别的什么人。这台可恨的机器到底是一台远程 传送 机、一种交通工具,还是像它的品名表示的那样,是一台杀人的双子人制造机? 经历远程复制后,莎拉的母亲活下来了吗?她本认为她会活下来。她进入传送舱时满怀希望与期待,而不是想要一死了之。诚然,她的行为是无私的,她这样做是为了让莎拉能有一个爱她的人来保护她;但也是自私的,她想摆脱困境,化险为夷。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的。 我 怎么知道看起来是这样的呢?因为当时我就 在那里 ,我 当时就是 思考这些事情的莎拉的母亲,我 现在也是 莎拉的母亲。或者说看起来是这样的。”
随后的日子里,你的情绪大起大落,轻松和欢乐的心情交织着痛苦的怀疑和灵魂探问。对,灵魂的探寻和拷问。你想,或许不该附和莎拉那种认为她妈妈已经回家了的快乐想当然。你感觉自己有点像个冒名顶替者,还怀疑如果有一天莎拉明白了火星上的真实情况,她会怎么想。还记得她明白圣诞老人的真相时,看起来既困惑又痛苦吗?自己的妈妈怎能欺骗自己这么多年?
因此,现在你捧起这本《我是谁,或什么》开始读,不仅是出于智力上的好奇,还因为这本书承诺要带你走上一段探索自我和拷问灵魂的旅程。它说,你将学到一些关于“你是谁、是什么”的知识。你心想:
我正在读这本书的第5页。我活着,醒着,眼睛看到书上的词句,还看到我的双手捧着这本书。我有一双手。我怎么知道这是 我的 手?真是个蠢问题。它们和我的胳膊、我的身体连在一起。我怎么知道这是 我的 身体?因为我控制着它。我拥有我的身体吗?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只要我不伤害别人,就可以用我的身体为所欲为。这甚至还是一种法律意义上的持有,因为虽然我活着时不能把身体合法地卖给别人,但一旦我死了,我身体的所有权就能合法转移——比方说转移给一家医学院。
如果我 拥有 这个身体,那么我想我就是 不同于 这个身体的东西。当我说“我拥有我的身体”时,我的意思不是“这个身体拥有它自己”——这样宣称大概毫无意义。否则,是不是所有不被他人拥有的东西都拥有它自己?月亮是属于每个人,还是不属于任何人,还是属于它自己?什么东西能成为某一事物的拥有者?我能,而我的身体只是我所拥有的事物之一。不管怎样,我和我的身体看来既紧密相连,又彼此不同。我是控制者,身体是被控制者。多数时候是这样。
然后,这本书问你,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你可以换个身体,换一个更强壮、更美丽或是更好控制的身体。
你认为这不可能。
但这本书坚持认为,这完全可以想象,因此原则上是可能的。
你怀疑这本书中包含了灵魂转世轮回的思想。这本书预见到了这一疑问,它承认,虽然转世是个有趣的想法,但关于转世如何发生的详情却总是无人知晓;而且有其他更有趣的方式可以实现转世。要是把你的脑子移植到一个新的身体里,让它能控制新的身体,这会怎么样呢?你认为这是换了身体吧?当然,这里肯定会有大量的技术问题,不过就我们的讨论目的而言,这些都可以忽略不理。
看来,如果把你的脑子移植到另一个身体里, 你 也会跟着脑子一起过去(对吧)。但,你 就是 一个脑子吗?想想下面两个句子,看看对你来说哪句更正确:
我有一个脑子。
我是一个脑子。
有时我们把聪明人叫作“最强大脑”,但这只是个修辞。我们的意思是他有个好脑子。你有个好脑子,那么,有脑子的这个 你 ,是谁,或者是什么?我们还可以问,如果你有一个脑子,那么你能用它来换另一个脑子吗?如果换身体的时候你总是和你的脑子在一起,那么换脑子的时候又怎么可能把你和你的脑子分开呢?这不可能吗?不一定,我们一会儿就能看到。不管怎么说,如果 你 刚从火星上回来,那你已经把你以前的脑子丢在那儿了,不是吗?
假设我们同意你是 拥有 一个脑子。你是否驻足自问,你怎么知道你有一个脑子?你不是从来没看到过它吗?即使通过镜子你也看不到它。你也摸不到它。不过你当然知道你有一个脑子。因为你知道你是人,而所有的人都有脑子。你在书中读到过这个,你信任的人也告诉过你这个。所有的人也都有肝,而你了解自己脑子的途径和了解自己的肝的途径是一样的,够奇怪的吧。你相信自己从书中读到的东西。好多个世纪以来,人们不知道自己的肝是干什么用的。需要科学来发现答案。人们也不是一直就知道自己的脑子是干什么用的。据说,亚里士多德认为,脑的功能是给血液降温——当然,脑子工作的时候确实能有效地给你的血液降温。假设我们的肝长在脑袋里,脑子长在胸廓里。那么你认为,当我们举目四顾、侧耳倾听的时候,会不会发现“我们用肝思考”这个想法也挺有道理的?你的思维似乎发生在两眼之后、两耳之间,但这是因为你的脑子在这里,还是因为你把自己大致定位在“你视线出发的地方”?事实上,想象我们怎么能用自己的脑子——那柔软的、灰嘟嘟的、菜花状的东西——来思考,难道不是和想象我们怎么能用自己的肝——那柔软的、红褐色的、肝形的东西——来思考,一样不可思议吗?
你不仅是一个活着的身体(或活着的脑子),也是一个灵魂或精神,这样的观念虽然历史悠久,但对许多人来说是不科学的。他们可能想说:“灵魂在科学中没有位置,永远不可能纳入科学的世界观。科学教导我们说,世界上没有灵魂这样的东西。我们再也不相信什么妖精或鬼魂了,这都要感谢科学。而且,认为身体里住着一个灵魂,所谓‘机器中的鬼魂’(ghost in the machine),这种可疑的观念本身也很快就要‘魂飞魄散’了。”不过,你与你的纯粹肉身有所不同这一观念有很多个版本,其中有些版本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加以嘲笑和驳斥的。我们很快就能看到,有些版本其实正在科学的花园里茂盛生长。
我们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东西,既不像鬼魂一样神秘,但也不仅仅是由基础物理材料构成。你相信有声音吗?理发呢?有这样的东西吗?它们是什么?用物理语言来说,洞是什么——不是奇异的黑洞,而只是比如奶酪上的洞?它是一种物质的东西吗?交响乐是什么?《星条旗》存在于时空中哪个地方?它只是国会图书馆中某些纸张上的一些墨迹而已吗?毁了这张纸,美国国歌仍然存在。拉丁语仍然存在,但已经不再是一种活语言。法国洞穴人(克鲁马农人)的语言已经完全不存在了。桥牌游戏的历史还不到一百年。它是哪种东西?它不是动物,不是蔬菜,也不是矿物。
这些东西既不是有质量的物理对象,也不是化学成分,但也不是完全抽象的对象——像数字π那样,永恒不变,也占据不了时空中的任何位置。这些东西有诞生地,也有历史。它们是可变的,也有事情会发生在它们身上。它们也能运动,就像物种、疾病特别是流行疫病那样来来去去。我们不能认为科学教导我们说,所有人们想过要认真对待的东西都是在时空中运动的粒子集合。有些人可能认为,把你想成只是一个特定的、活的物理机体——一堆运动的原子——不过是常识而已(或一种良好的科学思维),但事实上,这种想法只能显示他缺乏科学想象力,而非他头脑冷静、强于思辨。一个人不是非要相信鬼魂才能相信自 我 (selves)有一种超越任何特定存活着的身体的 同一性 (identity)。
毕竟,你是莎拉的母亲。但莎拉的母亲是你吗?她是死在了火星,还是回到了地球?对你来说,她似乎是回到了地球;当然,在踏入返回地球的远程传送机之前, 她 也是这么想的。她是对的吗?也许是,不过你会怎么评价最新改进版的马克5型远程复制机的使用结果呢?感谢非侵入性的电脑断层扫描(CAT-scanning)技术创造的奇迹,马克5型 不用毁掉原始版本 就能得到蓝图,莎拉的母亲或许依然会决定按下按钮并踏入传送舱——这是为了莎拉,也是为了把她的悲惨故事完整地带回地球,经一位有说服力的发言人之口讲述出来——但她也预料到自己踏出传送舱时会发现自己仍在火星上。 一个人 是否真能同时位于两个地方?无论如何时间都不会太长,因为这两个人很快就会积累起不同的记忆,过上不同的生活。她们会变得像任何两个人一样不同。
是什么使你成为你,你的边界是什么?部分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你 是意识的中心。不过意识究竟是什么?意识是我们心灵中最显而易见也最神秘的特征。一方面,对我们每个人来说,有什么能比自己是体验(experience)的主体(subject)、感觉(sensation)和感知(perception)的享有者、痛苦的承受者、思想观念的表演者和有意识的深思者更确定无疑、显而易见的?可另一方面,意识究竟可能是什么?物理世界中的物理活体是如何产生这一现象的?许多最初被认为神秘的自然现象,科学都已经揭开了它们的秘密:磁力、光合作用、消化乃至繁殖。但意识似乎与这些现象完全不同。首先,原则上说,磁力、光合作用和消化的特定案例,所有有适当仪器的观察者都可以同等观察到,而意识的特定案例似乎都有一位受到偏爱、享有特权的观察者,他观察这一现象的途径与其他所有人都完全不同,而且远胜于其他人——无论他们拥有什么样的仪器。因为这个原因及其他原因,我们至今还没有一个好的意识理论。甚至对“意识理论会是怎样的”这个问题,我们都没有一致看法。有些人甚至极端地否认“意识”这个词背后有真实的所指。
我们生命中如此熟悉的一个特征,竟然长期以来都在挫败人们刻画它的各种尝试,仅这一事实就表明我们的意识概念是有毛病的。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更多的证据、更多的实验和临床数据,而是仔细地重新思考我们的假设,这些假设让我们以为存在一个单一、熟悉的现象,即意识,能够符合这个词的日常含义所允许的全部描述。考虑一下人们把思绪转向意识问题时免不了要提出的疑难问题:其他动物有意识吗?它们有意识的方式和我们一样吗?计算机或机器人可能有意识吗?一个人能有无意识的想法吗?能有无意识的疼痛、感觉、感知吗?婴儿出生时甚至出生前有意识吗?我们做梦时有意识吗?一个人脑中会包含不止一个意识主体/自我/行动者(subject/ego/agent)吗?要对这些问题做出满意回答,当然严重依赖于从经验中发现各种还很成问题的“意识”候选项的行为能力和内部状况,然而,对于每项这样的经验发现,我们都可以问:这与意识问题有关吗,为什么?这些问题与经验没有直接关系,而是概念问题,我们或许可以在思想实验的帮助下来回答它们。
我们日常的意识概念似乎与两组不同的考量挂钩,这两组考量大体上可以用“从内部来看”和“从外部来看”这两个短语来界定。 从内部来看 ,我们自己的意识似乎显而易见、无处不在:我们知道,对于我们周围甚至我们体内发生的很多事,我们是完全没有觉察(aware)或说无意识的,不过对我们来说,我们最为熟知的就是我们自己能意识到的东西了。那些我能意识到的东西,以及我意识到它们的方式,决定了“身为‘我’是怎样的”。我以一种别人不可能知道的方式知道这一点。从内部来看,意识似乎是一种“全有全无”现象——内在的灯光或开或关。我们承认,我们有时头昏脑胀、心不在焉或是昏昏欲睡,而有时则会出奇地意识高涨,不过只要我们有意识,我们有意识 这一事实 就不允许有程度之别。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意识似乎就是这样一种特征:它把宇宙分割为截然不同的两类事物,有意识的东西和无意识的东西。有意识的东西叫“主体”,只有对 主体 这样的存在而言,事物才会是这样那样,做个主体是会“怎么样”的。做一块砖、一个袖珍计算器或者一个苹果可是完全不会“怎么样”。这些东西也有内部,但不是真正的内部——它们没有 内在生活 ,也没有视角(point of view)。做“我”当然是会“怎么样”的( 我 “从内部”知道这一点),做“你”当然也差不多是如此(因为你告诉过我你也是这样,非常有说服力),做一只狗或一只海豚大概也是(但愿它们能告诉我们!),甚至做一只蜘蛛可能也是。
一个人考虑其他(人和生物)时,必然只得“从外部来看”,然后,他(它)们的各种可观察特征让我们强烈感到,这些与他(它)们的意识问题有关。生物在其感觉范围内对事件做出恰当的反应。它们识别事物,躲避痛苦的环境,学习,做计划,解决问题。它们表现出智力。不过,这样看待事情可能会令我们对问题持续抱有成见。比如说,谈论生物的“感觉”或“痛苦”的环境,暗示我们已经解决了意识的问题——请注意,要是我们用这些词来形容机器人,这种有争议的选词意图就会一目了然(还会遭许多人反对)。生物和机器人有什么不同?这种不同是真实的还是想象出来的?生物的机体和器官与我们相似——而我们是典型的有意识生物。当然,这种相似性有程度之别,而人们关于何种相似性才重要的直觉可能并不可靠。海豚像鱼削弱了我们认为它们和我们一样有意识的信念,但这无疑是不应该的。假如黑猩猩像海参一样笨,但它们的脸长得像我们,这无疑会有利于它们被吸收进“有意识”的小圈子。如果苍蝇和我们差不多大,或者是温血动物,我们恐怕就会确信得多,我们撕掉它们的翅膀时它们会感到疼痛——就是我们感到的那种疼痛,种类很重要。是什么让我们认为有些考量有价值,有些没有呢?
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各种“外部”指征或多或少都是可靠的迹象、征兆,表明存在着某种“不管是什么”的东西,而这是每个有意识的主体都从内部知道的。但怎么才能确定这一点?这就是著名的“他心问题”。拿一个人自己来说,一个人似乎能直接观察到自己的内在生活和可观察的外在行为之间的一致性。但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要严格地跳出“唯我论”(solipsism),就必须做到一件表面看来不可能的事:确认他者“内在”与“外在”的一致性。严格说来,由他们告诉我们说他们具有这种一致性是不行的,因为这只能给我们提供更多的“外在”与“外在”间的一致性;可展现的感知能力和智力行为的能力通常是与说话的能力,尤其是进行“内省性”报告的能力齐头并进的。如果一个设计巧妙的机器人(好像)能给我们讲述它的内在生活(能在适当的语境下发出所有适当的声音),我们是否应该承认它有意识?我们可以这样做,但我们怎么辨别自己有没有上当受骗?这里的问题似乎是:那种特殊的内在灯光真是开着,还是内部只有一片漆黑?这个问题似乎无解。或许是我们已经迈错了一步。
前面几段里我用了“我们”和“我们的”这两个词,而你顺顺当当地就接受了,这显示我们没有认真对待“他心问题”——至少对我们自己和我们常打交道的人来说是这样。很容易得出结论说,如果关于想象中的机器人(或其他有疑问的生物)的重要问题尚待解决,那最后一定是要通过直接的观察来解决。有些理论家认为,一旦我们有更好的理论来描述人脑的组织方式及脑在控制我们的行为时起怎样的作用,我们就能用这些理论来把有意识的实体和无意识的实体区分开来。这就是假定我们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来把我们个人“从内部”获得的事实还原为能从外部公开获得的事实。足够多正确种类的外在事实,能够解决某种生物是否有意识的问题。比如神经生理学家E. R.约翰(E. R. John) 最近就试图使用客观性措辞来定义意识:
(它)是这样一个过程——关于众多感觉和感知的具体形态的信息,合并成对系统及其环境的状态统一且多维度的一个表征(representation),并与关于记忆和机体需求的信息整合起来,产生情感反应和行为程式,以便调整有机体,使其适应所处环境。
要确定某一特定有机体中是否会发生这种假设的内在过程,大概十分困难,不过这也是一项经验性的工作,属于神经信息处理这门新科学的范畴。让我们假设,对某种生物来说,这一过程已经成功完成,那么基于这一理由,这种生物就是有意识的。我们如果正确地理解了这一观点,也就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了。这时如果还持保留态度,就好像有人带你仔细观看了汽车发动机的运转细节后,你问道:“但这 真的 是一台内燃机吗?我们这么想, 有没有可能 是上当了啊?”
对于意识现象,任何恰当的科学解释都不得不采取这一多少有些教条的步骤:要求这一现象能被视为客观可及(accessible)的。不过人们仍旧会怀疑,一旦采取了这一步骤,真正的神秘现象就会被抛诸脑后。在将这种怀疑主义的预感当作浪漫幻想拒斥之前,明智的做法是先考察一下近来的心灵研究史中一场惊心动魄的革命,这场革命带来的后果很是令人不安。
对约翰·洛克及后世许多思想家来说,心灵之中没有什么比意识——再具体点说是自我意识——更重要的了。他们认为,心灵的所有活动和过程对它自己来说都是透明的,在内在视角下,一切无所遁形。要想了解自己心中发生了什么,你只要“看”,即“内省”,就行了,由此发现的事物,它的界限就是心灵的界限。无意识思维或无意识感知的概念令人不快,至少也会被当作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语的废话嗤之以鼻。对洛克而言,确实存在一个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一个人的所有记忆并不是连续地“呈现给意识”的,但却要把它们描述成在心灵中是连续的。这一观点影响巨大,以至于弗洛伊德最初假设存在 无 意识(unconscious)心理过程时,其观点遭遇了广泛的彻底否定与不理解。声称可能存在无意识的信念和欲望、无意识的仇恨感情、无意识的自卫与复仇筹划,这不仅是对常识的冒犯,更自相矛盾。不过弗洛伊德赢得了一些信徒。一旦理论家看到这一概念能帮他们解释用其他方法无法解释的精神病理学模式,“概念上不可能”马上就变成了“颇可想象”。
这种新的思维方式得到了一根拐杖的支撑,人们至少还能坚持一种褪了色的洛克信条:想象这些“无意识”的思想、欲望、筹划等等属于心中“其他的自我(selves)”。就像我可以把自己的计划对你保密一样,我的“本我”(id)也可以对我的“自我”(ego)保密。把这个主体分为多个主体之后,人们就可以保留“每种心理状态都一定是某人有意识的心理状态”这一公理,还可以假设某些心理状态有其他的内在主人,以此来解释为什么假定的主人无法触及这些心理状态。而这一动作隐藏在了术语迷雾之中,这很有用,使得“身为‘超我’(superego)是怎样”之类的怪问题未被牵扯进来。
弗洛伊德扩大了可想象事物的界限,给临床心理学带来了一场革命,也为后来“认知”实验心理学的发展铺平了道路。现在我们已经能毫无疑议地接受许多类似如下的断言:复杂的假设检验、记忆搜寻及推理过程(简言之就是信息处理过程)虽然完全无法通过内省得知,却是发生在我们内部的。这不是弗洛伊德发现的那种受到压抑的无意识活动,即被逐出意识“视野”的活动,而是那些某种意义上完全低于或超出意识范围的心理活动。弗洛伊德称,当他的病人真诚地否认自己心中所发生之事时,他的理论和临床观察让他有权加以驳斥。同样,认知心理学家们也筹集了许多实验证据、模型和理论,来证明人们参与着复杂得惊人的推理过程,却完全无法给出内省的说明。心灵不仅可以为外人所及,而且有些心理活动,外人比心灵的“主人”更容易接触到!
然而,在创建新理论时,这根拐杖已经丢掉了。虽然新理论中充满了“小人儿模型”这种精心设计的幻想比喻,尽是这样一些子系统:脑子里的小人儿来回来去传送信息,寻求帮助,服从命令,自主行动;不过真实的子系统只被视为有机机器的小零件,它们无疑是 真正没有 意识(nonconscious)的,就像肾脏或是膝盖骨完全没有什么视角或内在生活。(当然,没有“心灵”却有“智力”的计算机的出现,对于进一步解构洛克的观点起了重大作用。)
不过现在,洛克的极端观点已经倒了过来。如果说在过去, 无 意识心理的观念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那么现在我们却理解不了 有 意识心理的观念了。如果完全无意识、真正无主体的信息处理过程原则上能够做到有意识的心灵所能做到的一切,那意识还有什么用呢?如果认知心理学的各种理论适用于我们,那它们同样也能适用于僵尸或者机器人,而这些理论似乎也无法把我们与僵尸或机器人区分开来。我们最近刚刚发现我们之内会发生纯粹无主体的信息处理过程,它们又怎么会一点点叠加起来,形成一种与之有鲜明反差的特征呢?这一反差并未消失。心理学家卡尔·拉什利曾经用一种挑衅性的口吻指出:“没有什么心灵活动是有意识的。”他的话意在使我们注意到,上述信息过程是无法触及的——虽然我们知道自己思维时一定发生着这样的过程。他举了一个例子:如果让一个人用六音步长短短格(dactylic hexameter)造句,知道这个韵律的人轻而易举就能做到。例如:
How in the world did this case of dactylic hexameter come to me?
这个六音步长短短格的例句究竟是怎么来到我脑中的?
我们是怎么做到的,产生这个想法时心中又发生了什么,这些对我们来说都是相当不可及的。拉什利的话乍看上去似乎预示着意识不再是心理学要研究的现象,但真实效果恰恰相反。他的话明白无误地使我们注意到了无意识的信息处理过程与有意识的思想二者之间的区别:没有前者无疑不可能产生有意识的体验,而后者竟又是直接可及的。但是对谁或是对什么可及呢?如果说脑中的某个子系统可以接触这些思维,那我们就还没能把有意识的思维与无意识的活动、事件区分开来,因为脑中的许多子系统也可以触及后者。如果说存在某个特定的子系统,它被打造得非常独特,独特到它与系统中其他部分的沟通竟然令世上产生了又一个 自我 ,又一个“身为它是怎样”的东西,这就很费解了。
说来也怪,他心问题其实已经老掉牙了,但现在认知科学开始把人类的心灵分解成若干功能组块,这个问题就又成了一个严肃问题。这个问题最生动的例子就是著名的裂脑病例(split-brain cases,更多信息及参考资料见《延伸阅读》)。承认接受过胼胝体切断术(corpus callosum)的人有两个相对独立的心灵,一个来自优势脑半球,另一个来自非优势脑半球。这不算不可思议,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认为人的心灵是由各个相互通讯的子“心灵”形成的组织结构。现在联络线切断了,两个半球的独立性就格外鲜明。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两半球的子心灵是否都“拥有内在生活”。一种观点是,没有理由承认非优势半球是有意识的,因为所有的证据都显示,非优势半球只是像许多无意识的认知子系统一样,能处理大量信息,智能地控制某些行为,而已。但这样我们可能就要问,那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承认优势半球是有意识的呢?甚至,我们有什么理由承认正常人完整无损的全套脑系统是有意识的呢?过去我们认为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不值得讨论,但如今这种情况迫使我们再次认真对待这一问题。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承认非优势半球(更准确地说是承认这个新发现之 人 的脑是这个非优势半球)也有完整的“内在生活”,那当前理论假定的所有信息处理子系统又怎么说?我们是不是要再次捡起弗洛伊德的拐杖,而代价是名副其实地用许许多多的体验主体来塞满我们的头脑?
例如,让我们考虑一下心理语言学家詹姆斯·拉克纳(James Lackner)和梅里尔·加勒特(Merril Garrett)的惊人发现(见《延伸阅读》),这一发现或许可以称为“句子理解中的无意识通道”。在双耳分听测试(dichotic listening tests)中,被试戴上耳机,两只耳朵收听两个声道的不同声音,但要求他们只注意听其中一个声道。被试通常能准确复述、报告所注意声道中的内容,但通常说不出同时听到的非注意声道中是什么。因此,如果非注意声道中播送一句话,被试通常能报告说他们听到了语声,还可能听出男声女声,甚至还能确定这个声音说的是不是自己的母语,但他们无法报告声音 说了什么内容 。在拉克纳和加勒特的实验中,被试在注意声道中听到有歧义的句子,比如“他取了灯笼报警”(取消?取出?)。同时,有一组被试在非注意声道中听到的句子为注意声道中的句子提供了一种解读,如“他取消了灯笼”,而另一组被试在非注意声道中听到的是无关的、中性的句子。前一组被试 并不能报告 非注意声道中出现的句子,不过他们选择获得提示的意思,次数显著多于对照组。要解释为什么非注意声道能影响被试理解注意声道的信息,只能假设未获注意的信号(signal)也一直在语义层面被加工处理,也就是说人能 理解 他们没有注意到的信号,不过这显然是一种无意识的语句理解。或者我们是不是该以此为据说,被试心中存在至少两个不同的意识,它们之间只有部分的交流?如果我们问被试,理解非注意声道中的信号是怎么样的,他们可能会真诚地回答说, 对他们来说 怎样也不怎样:他们根本没有察觉到那个句子。不过或许就像我们提到裂脑病人时总说的那样,实际上有另一个人,我们的问题应该问他——这另一个被试有意识地理解了这个句子,而且就它的意思留了条线索给了回答我们问题的被试。
我们应该选哪种,为什么?看来我们又回到了那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这提示我们应该从多种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这一情况。要对意识问题形成一种观点,能公允对待各种错综复杂的情况,几乎肯定需要我们在各种思维习惯中闹革命。破除坏习惯并不那么容易。本书收集的幻想故事和思想实验都是有助于破除坏习惯的游戏和练习。
在第一部分中,我们用几次快速突袭切入这一领域,开始我们的探险,注意这里有几处显著的地标,但没有发动大作战。第二部分,我们从外部来调查我们的目标——心灵之我。是什么向探寻者揭示了 他者 心灵、他者灵魂的存在?第三部分以生物学的方式,考察了心灵的物质基础,然后由此基础出发,提升好几个复杂度,到达“内在表征”的层次。心灵开始涌现,体现为自我设计的表征系统,而它的物理具象(physical embodiment)就是脑。这里我们会遇到第一个障碍:《脑的故事》。我们也会建议几条绕开问题的路,并在第四部分中探讨一种新生观点的暗含之义:心灵是软件或程序——是这样一种抽象的东西,其身份/同一性独立于任何特定的物理具象。这会开启诸多可喜的前景,比如各种灵魂转世、永葆青春的技术,不过它也开启了潘多拉之盒,释放出了披着非传统外衣的传统形而上学问题,我们将在第五部分与这些问题发生遭遇。现实本身,也会受到各种敌手的挑战:梦境、虚构、模拟、错觉。自由意志也会被特殊关照,没有它我们就无法捕获任何自尊自重的心灵。在《心灵、脑与程序》中,我们将会遇到第二个路障,但也会从中学到如何奋力前行。在第六部分,我们会通过第三个路障——《做一只蝙蝠是怎样的?》——而后登堂入室,在那里,我们的心灵之眼将会给我们提供观察目标的最切近视角,并使我们在形而下世界和形而上世界中都能重新定位我们的自我。若要再进一步踏上征程,指南则在本书最后的部块奉上。
D. C. 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