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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灵测试:咖啡馆对话

道格拉斯·R. 侯世达
(1981)

参与者

克里斯:物理专业学生;帕特:生物专业学生;桑迪:哲学专业学生

克里斯:桑迪,谢谢你推荐我阅读艾伦·图灵的文章《计算机器与智能》。文章真是精彩,当然也引我思考——思考我的思考。

桑迪: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你还像以前一样怀疑人工智能(AI)吗?

克:你误会了。我不反对人工智能。我认为它很了不起——也许还有点疯狂,但不就该这样吗?我只是认为,你们这些AI鼓吹者太低估人类的心灵了。有些事是计算机永永远远也做不到的。比如,你能想象计算机写出普鲁斯特式的小说吗?那丰富的想象力,复杂的人物设定……

桑: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克:从文章来看,图灵果然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还活着吗?

桑:不,他1954年就死了,才41岁。如果他还活着,今年也才67岁。不过现在他已经成了超级传奇人物,似乎很难想象这么传奇的人还活着。

克:他怎么死的?

桑:几乎可以肯定是自杀。他是同性恋,不得不应付外界的许多愚蠢和苛待。到最后他显然是承受不住,自杀了。

克:悲伤的故事。

桑:的确啊。让我难过的是,他从未目睹计算机在装置和理论方面取得的惊人进展。

帕特:嘿二位,你们不打算跟我讲一下吗,图灵的文章说了些什么?

桑:其实是关于两件事。一个是问“机器能思考吗”,确切点说是“机器最终是否能思考”。啊先说一下他认为答案是“能”。他回答问题的方式是把一系列的反对意见挨个驳倒。他试图表达的另一点是,这个问题字面上没什么意义,情感意味太重了。许多人被人是机器或者机器也能思考的提法搅得心神不宁。图灵试图用情感色彩没有那么强的措辞来化解这个问题。比如说,帕特,你怎么看待“思考机器”这个想法?

帕:坦白说,我觉得这个词让人困惑。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困惑吗?是报纸和电视上的那些广告,它们说“能思考的产品”或者“智能烤箱”什么什么的。我真不知道应不应该太当真。

桑:我知道你说的那些广告,我想它们应该让很多人都感到了困惑。一方面,经常有人反复抱怨说“计算机真笨,你必须把每件事都详详细细地告诉它们”,另一方面,那些狂轰滥炸的广告又把“智能产品”吹得天花乱坠。

克:确实如此。你们知道吗,有个计算机终端生产商要把自己的产品叫作“傻瓜终端”,好让它们显得与众不同。

桑:倒挺可爱,不过这也是添乱。一想到这个,“电脑”(electronic brain)这词就总是跑进我脑袋。这个词,许多人轻易地就接受了下来,另一些人则不假思索地拒绝。很少有人能耐心地分析问题,看看它到底有多少意义。

帕:图灵有没有提到什么解决办法,比如某种针对机器的智力测试?

桑:如果有的话,一定很有趣,但还没有机器哪怕接近能做智力测试的水平。不过,图灵提出了一个测试,理论上能够用于任何机器,来测定它是否能思考。

帕:这个测试对这个问题会明确给出“是”或“否”的回答吗?要是它这么表示了的话,我可要怀疑了。

桑:它没有啦。某种意义上这正是它的一项优点。它显示了边界是多么模糊,整个问题又是多么微妙。

帕:那么,就像哲学中常见的那样,这个测试只是个措辞问题。

桑:也许吧,不过这些措辞感情充沛,因此对我来说,探讨这些问题,试着厘清关键措辞的意思,算是件重要事。这些问题对我们的自我概念来说十分重要,我们不该把它们扫到地毯之下,视而不见。

帕:那就告诉我图灵测试是怎么回事吧。

桑:这个想法是基于他所说的“模仿游戏”。游戏中,一男一女分别进入两间屋子,第三方可以通过某种电传打字设备向他们提问。第三方可以向任一房间提问,但不知道哪个人在哪个房间里。而询问者就是要弄清女人在哪个房间里。现在这个女人要通过她的回答尽可能地帮助询问者。但是男人要尽可能地迷惑询问者,假装女人来回答。如果他成功地欺骗了询问者……

帕:询问者只能看到写下来的话吧?然后觉得能从中看出回答者的性别?这个游戏听起来很有挑战性。我很想哪天参加一次。询问者在测试之前认识哪位回答者吗?他们中有人认识对方吗?

桑:那样可不大成。如果询问者认识其中一位,甚至两位都认识,所有难察难辨的暗示就都要冒出来了。三个人谁也不认识谁才最可靠。

帕:什么问题都能问吗,没有任何限制?

桑:那是当然。就得这样。

帕:那么,你不认为这个游戏很快就会滑向特别与性有关的问题吗?我能想象那个男人会在游戏中露馅,因为他会过于急切地想要表现得令人信服,所以会回答一些非常赤裸裸的问题,而多数女人都会认为这些问题过于私人,羞于启齿,即使通过匿名的计算机连接,她们也不会回答。

桑:嗯,有道理。

克:另一种可能性是盘问与传统性别角色差异有关的细节方面,比如女装尺寸等等。模仿游戏中的心理学可能非常微妙。我认为询问者是男是女可能会有区别。你不认为女人能比男人更快发现某些暴露真相的差异吗?

帕:这么说,或许 就是区分男女的方法!

桑:嗯……这又是个新情况。不管怎么说,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认真试过原版的模仿游戏,哪怕是用现代的计算机终端来做会相对简单。不过我得承认,我也不确定,无论结果如何,它又能证明什么。

帕:我也很好奇这个。如果询问者——假设是位女性——没能正确分辨出谁是女人,能证明什么?肯定不能证明那个男人 原本 是女人吧。

桑:没错。我觉得好玩的就是,虽然我从根本上说相信图灵测试,但我不能确定这个测试的基础——模仿游戏本身意义何在。

克:我觉得用模仿游戏来测试“思考机器”,就像用它来测试女性气质,我挺不以为然。

帕:从你的话里我知道,图灵测试是模仿游戏的一种扩展,只是两个房间里的是一台机器和一个人。

桑:正是这样。机器竭尽所能让询问者相信它是人类,而人类则努力证明自己不是计算机。

帕:除去“机器竭尽所能”这样弦外有音的字眼,你说的这些非常有趣。但你怎么知道这个测试能触及思考的本质?也许它测试的是完全不该测的东西。随便举个例子,可能有人觉得只有机器跳舞跳得特别好,好到让人觉不出它是机器,他才认为机器能思考。还有人可能会提出些别的特征。机器能打字骗人,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桑: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以前听过这种反对意见,但老实说,反对得让人费解。机器不能手舞足蹈,不能搬起石头砸你的脚,又怎么样呢?如果无论你想谈什么,它都能应答得法,这不就表明它能思考吗?至少对我而言就是如此。依照我看,图灵干净利落地在思考和人类的其他特征之间划了一条清晰的界线。

帕:现在 是你 让人费解了。如果一个男人能在模仿游戏中取胜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一台机器能在图灵测试中取胜又能说明什么呢?

克:问得好。

桑:在我看来,如果一个男人在模仿游戏中取胜了,那就能说明点儿 什么 。你不能得出结论说他 本来 是女人,但是你肯定能说他很好地洞察了女性心理(如果真有所谓“女性心理”的话)。现在,如果一台计算机能够骗过某个人,以为它是人,我想类似地,你就得承认,它很好地洞察了做一个人是怎样的,洞察了“人的境遇”(不管它究竟是什么)。

帕:可能吧,但这也不一定就等于思考,对吧?在我看来,通过图灵测试只能证明有些机器能很好地 模拟出 思想。

克:我完全同意帕特的意见。我们都知道,今天那些精巧的计算机程序能模拟各种复杂现象。例如在物理学中,我们用它们来模拟粒子、原子、固体、液体、气体、星系等等的表现。但是没人会把这些模拟当作真事。

桑: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在《头脑风暴》( Brainstorms )一书中,对模拟飓风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克:这个例子也很好。显然,计算机在模拟飓风的时候,它里面并没有发生一场飓风,因为计算机的存储器并没有被时速200英里的大风撕成比特碎片,机房的地板也没有被雨水淹没,等等吧。

桑:得了吧,这么说可不公平。首先程序员就没说过模拟 就是 真正的飓风。它只是模拟了飓风的某些方面。其次,你说模拟的飓风中没有倾盆大雨或者时速200英里的大风时,是在使障眼法。对我们来说当然没有狂风暴雨,但如果程序非常具体的话,其中就可能有一些模拟的人站在地上,遭遇这些狂风暴雨,就像我们遭遇飓风袭击时一样。在他们心中,或者就说在他们 模拟的心 中,飓风不是模拟,而是一个包含暴雨和破坏的真实现象。

克:哦,好家伙,场景真够科幻的!现在我们谈起模拟整个人群,而不是一个单独的心灵了。

桑:不是这么讲,我只是想告诉你,为什么你这个“模拟的李逵是李鬼不是真李逵”(the real McCoy)的论点是错误的。这依赖于一个默认的假设:能用旧眼光观察模拟现象,也同样能用旧眼光接触正在发生的事。但实际上观察者需要占据特殊的有利位置才能认清正在发生什么。具体在这个例子中,就是要戴上特殊的“计算机眼镜”,才能看见狂风暴雨等等。

帕:“计算机眼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桑:我是说要想看到飓风中的风雨,你必须用正确的方式去看。你——

克:不不不!模拟的飓风里没有雨!无论模拟对人来说有多像,它也永远不会 真的 有雨!也没有哪台计算机会在模拟风的过程中被撕成碎片!

桑:当然不会,但你把不同的层次混为一谈了。真正的飓风也不会把物理定律撕成碎片。在模拟飓风的例子里,如果你往计算机的存储器里巴望,指望找到断开的电线什么的,那你肯定会失望。你要往合适的层次看。应该去查看存储器中代码编写出的一个个 结构 。你会看到一些抽象的链接被破坏,有些变量的值变了很多,等等。这就是你要的大洪水,你要的大破坏——真真切切,只不过有点隐蔽,有点难发现。

克:抱歉,这可没法让我买账。你是执意让我寻找一种新型的大破坏,它本来与飓风毫无关系。按这种想法,你管 任何东西 都能叫飓风,只要戴上你那副特殊的“眼镜”看,它所造成的效果能叫作“大洪水和大破坏”就行了。

桑:对,你完全明白了!你认识飓风是通过它的“效果”。你可不能进入飓风,在风眼中间寻找某些虚无缥缈的“飓风的本质”“飓风的灵魂”!因为存在某种特定 模式 ——中间有一个风眼的螺旋形风暴等等——你才会说它是飓风。当然你可以坚持说,你管什么东西叫飓风,还需要有许多条件。

帕:那你不认为成为飓风的一个关键先决条件,是它得是种大气现象吗?计算机里面怎么能有风暴?要我说,模拟就是模拟就是模拟!

桑:那我猜你会认为,就连计算机的计算也是模拟的,是假装的计算。只有人才能做真正的计算。是吗?

帕:嗯,计算机能得出正确的答案,所以它们的计算不能说全是假装,但这些仍然只不过是些 模式 。这里面没有发生理解。就拿收银机来说吧,它的齿轮彼此咬合着转动的时候,你真能说你认为它在计算吗?就我理解,计算机不过是一种豪华收银机罢了。

桑:如果你的意思是收银机没有学童做算术题那样的感觉,我同意。但这就是“计算”的意思吗?这是计算必不可少的部分吗?如果说是,那和至今以来大家的想法都相反。我们要写个非常复杂的程序才能进行“真正的”计算。当然,这个程序有时也会粗心犯错,有时答案会潦草得难以辨认,偶尔还会在纸上乱写乱画……它不会比邮局职员笔算你的总金额更可靠。那现在,我突然觉得这种程序最终也能写出来。这样我们就能知道邮局职员和学童是怎么做计算的了。

帕:我认为你永远也做不到。

桑:也许能,也许不能,但这不是我要说的。你说收银机不能计算,这让我想到丹尼特的《头脑风暴》中还有一段话我特别喜欢——这段话颇为反讽,这正是我喜欢它的原因。它大概是这么说的:“收银机不能真正做计算,它只能转动齿轮。但收银机也不能真正转动齿轮,它只能遵守物理定律。”丹尼特本来是说计算机的,我改成了收银机。你也可以用同样的推理来说人:“人不能真正做计算,他们所能做的只是操作心理符号。但他们也不能真正操作心理符号,他们所做的只是按照各种模式来发放(fire)各种神经元。但他们也不能真正发放神经元,他们只能让物理定律来为自己发放神经元。”等等等等。你难道没发现,丹尼特的归谬法会引着让你得出结论说,计算不存在,飓风也不存在,任何高于粒子和物理定律层次的东西都不存在?你说计算机只是摆弄符号,并不是真正在计算,又会有什么收获?

帕:这个例子可能太极端了,不过它也支持了我的观点:真正的现象和任何对它的模拟都有很大区别。对飓风来说是这样,对人的思维来说更是这样。

桑:哎,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不过让我再举个例子。如果你是个无线电爱好者,在收听另一位无线电爱好者用摩尔斯电码广播,你也用摩尔斯电码来回答他,那么你叫他“无线电另一端的那个人”是不是听起来有点搞笑呢?

帕:不,这样说没什么问题,虽说是假设另一边有个人存在。

桑:是的,但是你也不能过去看呀。你准备去辨认对方的“人之为人性”(personhood),通过的途径却相当不寻常。你不需要看到这个人的身体或听到他的声音,需要的却可以说是一种相当抽象的展示——电码。我要说的就是这个:要“看到”短嘀和长嗒背后的人,你就要做一些解码和解读工作。这不是直接的感知,而是间接的。你必须剥去一两层,才能看到隐藏其下的现实。你戴上“无线电爱好者的眼镜”才能“看到”嘀嗒声背后的那个人。就像模拟飓风一样!你不会看到它让机房变得黑沉沉——你要给机器的存储器解码。你要戴上特殊的“存储器解码眼镜”, 然后 你就看见飓风了!

帕:欸欸欸,你慢点,别想滑过去!在短波无线电这个例子里,那边是个真人,也许在斐济群岛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坐在无线电旁边解码,就说明了那个人存在。就像看见一个影子就能推论说那边有个东西投射了这影子一样。但没人会把影子和物体混为一谈!拿飓风来说,模拟飓风的背后并没有 真的 飓风让计算机来遵循其模式。你只有一个“影子飓风”,没有真东西。我只是拒绝把影子和现实混为一谈。

桑:好吧。我不想把这一点说死。我也承认,说模拟的飓风 就是 飓风有点傻。不过我想指出,这并不像你乍看上去时以为的那么傻。当你考虑模拟思维的时候,眼前的问题可是与模拟飓风有很大区别。

帕:我看不出来为什么。在我看来头脑风暴就是一场心理飓风。不过说正经的,你必须说服我才行。

桑:好吧,为了说服你,我还要先就飓风问题再补充几点。

帕:哦不!唉,好吧好吧。

桑:没人能说清楚——用完全精确的语言说清楚——飓风究竟是什么。许多风暴都有一种共同的抽象模式,因此我们管这些风暴叫飓风。但我们不可能在飓风和非飓风之间划出清晰的分界线。风暴有龙卷风、气旋、台风、尘暴……木星上的大红斑是飓风吗?太阳黑子是飓风吗?人工风洞里有飓风吗?试管里呢?你甚至可以在想象中把“飓风”的概念扩大到中子星表面的微观风暴。

克:这倒也不是牵强附会。“地震”的概念已经扩大到了中子星上。天体物理学家说,我们有时能观察到脉冲星发出脉冲的速率会发生微小的变化,这是由于中子星表面刚刚发生了“自转突变”——星震。

桑:对,现在我想起来了。“自转突变”这个概念给我的感觉是美妙的古怪——一种发生在超现实表面上的超现实震颤。

克:你能想象吗,纯由核物质构成的一个巨大旋转球体上的板块构造?

桑:这个想法很疯狂。这么说星震和地震都可以归入一个更加抽象的新类别中。科学就是这样不断扩大我们熟悉的概念,让这些概念离我们熟悉的经验越来越远,只有某些本质保持不变。数字系统就是一个经典例子:从正数到负数,然后到有理数、实数、复数,再到什么“Z(斑马)以外”——苏斯博士的措辞。 [1]

帕:我觉得我能懂你的意思,桑迪。生物学中有许多用相当抽象的方式来建立紧密亲缘关系的例子。确定哪些物种属于哪一科,往往就要落到这些物种在某一层次上的共有模式。如果你的分类系统是根据非常抽象的模式来建立的,那么我想许多种不同的现象都能归为“同一类”,虽然从许多表面特征来看这些同类现象彼此完全不像。因此,或许我能明白——至少能明白一点——为什么你认为模拟飓风在某些有趣的意义上也能 一场飓风。

克:或者扩大了含义的词不是“飓风”,而是“是”!

帕:为什么?

克:如果图灵能扩大动词“思考”的含义,为什么我不能扩大动词“是”的含义?我的意思无非是说,有人故意混淆模拟的东西和真正的东西,在哲学上做了许多障目之事。这比扩大几个“飓风”之类名词的含义要严重得多。

桑:我喜欢“是”的含义被扩大了这个想法,但我认为你的“障目”诋毁太过分了。总之吧,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关于模拟飓风我再说一点,然后就开始进入模拟心灵的话题。请你们考虑一个非常逼真的模拟飓风——我的意思是逐个原子的模拟,当然我承认这种逼真度是不可能的。我希望你们能同意,这样它就有了所有能定义“飓风类事物的本质”的抽象结构。那是什么让你不能称它为飓风呢?

帕:我以为你刚才已经从二者相同的论点上后退了!

桑:是后退了,但是后来这些例子出现了,我不得不回到我之前的论点上。不过就按我刚才说的,我后退一步,回到 思维 的问题上,这才是我们这里的真问题。与飓风相比,思维是一种更抽象的结构,是一种描述方式,用来描述某些发生在脑这个媒介中的复杂事件。不过事实上,思维可以发生在几十亿个脑中的任何一个之内。这些脑的物理结构各不相同,但都能承担“同一件事”:思考。那么,重要的就是抽象的 模式 ,而不是媒介。同样的“涡流”可以发生在任何脑中,所以没人能说自己的思考比其他人的更是“真货”。现在,如果我们设想 同样类型 的涡流也能发生在一种新型的媒介中,你还能否认其中也有思考吗?

帕:大概不能,不过你刚刚变换了问题。现在问题是,你怎么能确定发生的真是“同样类型”的涡流呢?

桑:图灵测试的妙处就是它能 告诉 你这个。

克:我一点也看不出来。你怎么知道计算机中发生的事与我心中发生的事属于同一类型?就因为它能像我一样回答问题?你只是看了它的外在表现。

桑:但是我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怎么知道 心中有类似于你所说的“思考”的东西?图灵测试是一个美妙的探测工具,有点像物理学中的粒子加速器。克里斯,我想你会喜欢这个类比。就像在物理学中一样,如果你想知道原子或亚原子层面上发生了什么,因为你不能直接看,所以你就把加速过的粒子发散到相关目标上,观察它们的运动方式,从中推断目标的内在属性。图灵测试把这种想法扩大到了心灵上。它把心灵当作一个“目标”,不能直接看到,但可以通过更加抽象的方法演绎出它的结构。你可以通过向心灵这个目标“发散”问题,了解它的内部运行方式,就像在物理学中一样。

克:更准确点说是,你可以去假设,有可能是哪种内部结构导致了所观察到的行为——但事实上这些内部结构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

桑:等等!你是在说原子核只是假设的实体?毕竟,原子的那些粒子发散了出去,它们的运动方式已经证明了——或许我应该说“暗示了”?——原子核的存在——或许我应该说“假设性的存在”?

克:在我看来,物理系统要比心灵简单得多,所得推论的确定性相应也大得多。

桑:做实验和解释实验的难度相应地也大得多。在图灵测试中,只要一个小时就能进行许多高度精微的实验。我坚持认为,人们相信别人有意识,只是因为他们一直在对别人进行外部观察——这本身就像是一个图灵测试。

帕:大体上说可能是这样的,不过这比只是通过电传打字机和人交谈要复杂一些。我们看到别人有身体,看到他们的脸和表情——我们看到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所以我们认为他们会思考。

桑:在我看来,这种对思维是什么的观点似乎非常人类中心主义。这是不是意味着,与一个程序编得非常好的计算机相比,你更愿意说商店里的假人模特有思维,就因为模特看上去更像人?

帕:要让我承认一个东西有思考能力,显然不仅需要身体上与人类的外形有某些模糊的相似之处。但是不能否认,有机质(organic quality)和相同的起源,会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可信度,这非常重要。

桑:这就是我们的分歧点。我觉得这简直太沙文主义了。我觉得关键问题是 内部 结构的相似性——不是身体结构、有机结构、化学结构,而是组织结构,即软件。一个东西能否思考,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个能否用特定方式描述其组织模式的问题,而且我非常愿意相信,图灵测试能探测到这种组织模式是存在还是不存在。我必须说,你以我的身体为证据来证明我是一个能思考的存在,这太肤浅了。在我看来,图灵测试要比只看外在形式深刻得多。

帕:嘿,你并没有让我更加信服。让人们相信某个东西真能思考的不仅仅是它的身体外形;就像我说的,还有共同的起源。即你我都来自DNA分子,我认为这个想法更深刻。这么说吧:人体的外形显示人类有着深刻的共同生物学渊源,是 这种 深刻让人们非常相信这样一个身体的主人能够思考。

桑:但这都是间接证据。你肯定想要一些 直接 证据吧?这就是图灵测试的目的。我认为这是测试“思维性”(thinkinghood)的 唯一 方法。

克:但你可能会被图灵测试欺骗,就像询问者可能会把男人当成女人。

桑:我承认,如果实施这个测试时太快、太浅显,我可能会被骗。但我会选择我能想到的最深入的问题。

克:我想看看这个程序是不是能看懂笑话。这才是真正的智力测验。

桑:我同意,对于一个据称有智力的程序来说,幽默大概是一场严峻考验,不过在我看来,同样重要、或许更加重要的,是测试它的情感反应。所以我会问它对某些音乐或者文学作品的反应,特别是对我最爱的那些。

克:要是它说“我不知道这首曲子”甚至“我对音乐不感兴趣”,怎么办?要是它回避所有与情感有关的问题呢?

桑:这就会让我产生怀疑了。如果它一直以特定方式回避某些特定问题,我就会严重怀疑跟我说话的是不是一个有思维的东西。

克: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它不能是一个有思维但是没有情感的东西?

桑:你击中了敏感点。我只是不能相信情感和思维可以分离。换句话说,我认为情感是从思维能力中自动产生的副产品。思维的本性中必然蕴含情感。

克:那要是你错了呢?要是我造出来一台能思考但不会表达情感的机器呢?它的智力可能得不到承认,因为它通不过 那种测试。

桑:我希望你能向我指出情感问题和非情感问题的边界在哪儿。你可能想就一本伟大小说的含义发问,而这也需要理解人类的情感!这是思考,还是只是冰冷的计算?你可能想就一个微妙的措辞发问,为此你需要理解词语的言外之意。图灵在文章中举了这样的例子。你可能想问它对一个复杂的爱情关系有什么建议,这就需要了解人类的各种动机及其根源。现在如果它完不成这种任务,我就很难说它能思考。就我而言,思考能力、感受能力和意识,都是同一个现象的不同面向,没有哪一个能脱离其他面向而单独出现。

克:反正就是,为什么不可能造出一台机器,它什么也感受不到,但就是能思考、能做复杂决定?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矛盾。

桑:我觉得矛盾。我想你说的时候想象的是一台四方形的金属机器,也许还待在一间空调房里——一个坚硬冰冷、有棱有角的物体,里面有上百万条彩色电线,一台一动不动地待在地板砖上的机器,嗡嗡作响或吱吱作响或怎么样,然后吐出纸条。这种机器能下一手好棋,我确实承认这需要做出许多决策。但我决不会说这样一台机器是有意识的。

克:怎么会?对机械论者来说,会下棋的机器不就是有了意识雏形吗?

桑:我这个机械论者不这么想。我认为,意识来自一种精确的组织模式——我们目前还没搞清楚怎么具体描述它。但是我认为我们可以逐渐理解它。在我看来,意识需要用一种特定的方式,在内部反映出外部世界,还要能根据在内部表征出来的模型对外部现实做出反应。除此之外,对一台有意识的机器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它应该包含一个高度发达且灵活性(flexibility)强的自我模型。在这一点上,现在的所有程序,包括最好的下棋程序,都倒下了。

克:下棋程序不是能预测将来,在算下一步走法时对自己说“如果你走这儿,我就走那儿,要是你再这么走,我就那么走”吗?这不是一种自我模型吗?

桑:不算是。或者,如果你非要说它是的话,也是一种非常有限的自我模型。只有在最狭隘的意义上,才能说它是对自我的理解。比如说,一个下棋程序对自己为什么要下棋,对自己是一个程序、位于一台计算机中、有一个人类对手等等,通通没有概念。它也不知道输赢是什么——

帕: 怎么知道它没有这种感觉?你怎么敢说下棋程序有什么感觉或者知道些什么?

桑:噢,得了!我们都知道某些东西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都不知道。扔出去的石头对抛物线一无所知,旋转的风扇也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空气。我确实无法 证明 这些说法,现在我们都快说到信仰问题上了。

帕:这让我想起读过的一个道家故事。大概是这样说的。两位智者站在小溪上方的一座桥上。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真希望我是一条鱼。它们多快活!”另一个人回答说:“你怎么知道鱼快不快活?你又不是鱼。”第一个人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感受?”

桑:太棒了!讨论意识确实需要有些限制。否则不是赶唯我论的时髦——“我是宇宙中唯一有意识的存在”,就是赶泛心论(panpsychism)的时髦——“宇宙万物都有意识”!

帕:谁知道呢?也许 确实就是 万物都有意识。

桑:有些人声称石头甚至电子之类的粒子也有某种意识,如果你要加入他们的话,我想我们就从此各走各路吧。这是神秘主义的论调,我可看不透。至于下棋程序,我碰巧知道它们是怎么运转的,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它们没有意识!绝对不可能有!

帕:为什么不可能?

桑:程序中只有对下棋目标的最基本知识。“下棋”这个概念被转化为反复不断地比较许多数字并选择最大的一个,这样的机械动作。下棋程序不会因为输棋而感到羞愧,也不会因为赢棋而感到骄傲。它的自我模型非常简陋。它只要花最少的力气,下棋完成任务就行了,不会多做一点事。但非常有趣的是,我们还是想谈论下棋计算机的“愿望”(desire)。我们说“它想把王放在一排卒子后面”“它喜欢早点把车走出来”或者“它以为我没有看出这步隐藏的棋路”。

帕:嗯,我们也这么说昆虫。我们在某个地方发现一只离群的蚂蚁,就会说“它想回家”或者“它想把那只死蜜蜂拖回蚁巢”。事实上,我们对什么动物都会使用这些带有感情色彩的语言,但我们并不能肯定它们能感觉到多少。我不觉得说狗或者猫高兴或悲伤、有什么愿望或相信什么等等有什么问题,但我肯定不会认为它们的悲伤像人类的悲伤一样深刻复杂。

桑:但你不会说它是“模拟的悲伤”,对不对?

帕:当然不会。我认为它是真实的。

桑:使用这种带有目的色彩或心理色彩的语言是在所难免的。我认为使用这种语言很正当,虽然也不要做得太过分吧。而且,将这些语言用于今天的下棋程序时,其意义也不像用于人时那么丰富。

克:我还是看不出为什么智力一定要包含情感。为什么你不能想象一种只有计算没有感受的智力?

桑:答案有几个!第一,任何智力都必须有动机。许多人可能认为机器的思维比人的更“客观”,但这完全不是实情。机器看到一个场面时,也必须集中注意力,按照预先设定好的范畴来过滤这一场面,就像一个人一样。这就意味着对事物要有所权衡取舍。信息处理的各个层次上都会发生这种情况。

帕:你的意思是?

桑:现在就拿我当例子吧。你可能以为我只是在提出一些智力方面的观点,不需要任何情感。但是我为什么会 关心 这些观点?为什么我特别强调“关心”这两个字?因为我在这场谈话里有情感投入!人们彼此交谈,是因为相信一些东西,而不是因为空洞机械的反射。即使是最理智的交谈,也是由某些底层的激情驱动的。每场对话中都隐藏着情感的暗流——谈话者希望获得倾听和理解,希望他所说的话获得尊重。

帕:听起来你的意思是,人们需要别人对他们说的话感兴趣,否则话就没法谈。

桑:对!如果没有兴趣驱使,我就不会费心去和谁说话。而兴趣只是各种潜意识偏好的另一总称。我说话的时候,我的所有偏好共同发挥作用,在表面这一层,你注意到的就是我的行为方式,我的人格(personality)。不过,这种行为方式来自大量小小的优先权、偏好和倾向。如果你把这上百万个相互影响的东西加起来,就能得到某种相当于各种 愿望 的东西。所有的都加进来!这也让我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关于毫无感受冷冰冰的计算。当然,无感计算是存在的:在收银机中,在袖珍计算器中。我要说,甚至今天所有的计算机程序也都是这样的。不过,如果你把足够多的无感计算组合成一个巨大的相互协调的组织,最后你就能看到另一个层面上出现了某些特性。你所能看到的——其实是你 不得不 看到的——不是一堆小小的计算,而是一个由倾向、愿望、信念等类的东西组成的系统。事情变得足够复杂之后,你就不得不改变描述的层次。在某种程度上这已经发生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用“想要”“思考”“试图”“希望”之类的词来描述下棋程序和机械思维在其他方面的尝试。丹尼特把这种层次转换叫作观察者“采用了意向性姿态(intentional stance)”。我想,只有程序自己对 自己 采用意向性姿态之后,人工智能方面才会发生真正有意思的事情!

克:那会是一个非常奇特的跨层次反馈回路。

桑:肯定。当然,我的观点是,对今天的程序采用完全意义上的意向性姿态,还为时过早。至少我的观点是这样。

克:对我来说,一个与之有关的重要问题是:在何种程度上对人类以外的东西采用意向性姿态是有效的?

帕:我肯定会对哺乳动物采用意向性姿态。

桑:我同意。

克:这很有意思!为什么会这样,桑迪?你肯定不会说猫狗也能通过图灵测试吧?但是你不是认为图灵测试是测试思维存在的唯一方法吗?你怎么能同时持有这两种想法?

桑:嗯……好吧。我想我必须承认,图灵测试只有对一定程度以上的意识才管用。可能有些有思维的东西也通不过测试。但另一方面来说,在我看来,只要能通过测试,就是真正有意识、能思考的东西。

帕:你怎么能认为计算机是有意识的东西?如果这听来像是刻板印象的话,那我道歉,不过当我想到有意识的东西时,我可不会把这个想法和机器联系在一起。对我来说,意识是和柔软、温暖的身体联系在一起的,虽然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傻。

克:听一位生物学家这么说确实有点古怪。你们不是要用化学和物理的语言来对待生命,足以让所有神奇的东西都消失吗?

帕:也不尽然。有时化学和物理还会增加“那儿发生了些神奇事情”的感觉!反正吧我不是总能把我的科学知识和本能感觉整合在一起。

克:我想我也是这样。

帕:所以你要怎么解决像我这样的顽固偏见呢?

桑:我会试图挖掘隐藏在你的“机器”概念之下的东西,找到其中的直觉含义,这些含义看不见,但会深刻地影响你的观点。我想我们都有一种从工业革命时代残留下来的想象,觉得机器都是些笨重的钢铁装置,由某些轰轰作响的引擎驱动,笨拙地运转。说不定这甚至是计算机的发明者查尔斯·巴贝奇对人类的看法!毕竟,他把他那台有着许多齿轮的大型计算机叫作分析机(分析引擎)。

帕:哦,我当然不会认为人只是豪华型蒸汽挖掘机或电动开罐器。人有一些东西,就好像,好像——他们内心有种“火焰”,有种活的东西,有种不可预测、飘忽不定的闪光,但却是 有创造力的 东西!

桑:太好了!这就是我想听到的。这么想非常“人性”。你的火焰意象让我想起蜡烛,想起大火,想起漫天狂舞的雷电。但你是否意识到,就是这些景象,在计算机的操作台上也能看到?摇曳的光点形成众多迷人的无序闪烁图案。这与没有生命、叮当作响的金属堆有天壤之别!这就像是来自上帝的火焰!为什么你不能让“机器”这个词召唤出跳舞的光点图案,而不是什么大型蒸汽挖掘机?

克:这真是个美丽的意象,桑迪。把我对机器的理解从关注物质变成了关注景象/图案/模式。这让我试着把心中的想法——甚至就是现在的想法——想象成由脑中闪烁的小脉冲组成的巨大浪花。

桑:这些闪光组成的浪花想出了这样一幅自画像,可真是够诗意的。

克:谢谢。不过我还是不能完全相信机器就像我一样。我承认,我对机器的概念或许带有落伍潜意识的气息,不过这种根深蒂固的感觉我恐怕不可能一瞬间就改过来。

桑:至少看起来你确实算心态开放。说实话,我确实也部分理解你和帕特对机器的看法。我也有些不情愿把自己叫机器。认为一个像你我一样能去感受的存在可能只是从电路中产生的,这样的想法 确实 怪。我这话让你意外了吗?

克:确实让 意外。所以你还是就告诉我们——你是相信智能计算机这个想法,还是不相信?

桑:这都取决于你话的意思。我们都听说过“计算机能思考吗”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有好几种可能的解释(且不说“思考”这个词就有许多种解释)。这些解释都围绕“能”和“计算机”这两个词的不同含义。

帕:又回到文字游戏上去了……

桑:没错。首先,这个问题的意思可能是:“有没有一些当今的计算机现在就能思考?”对这个问题,我会立即大声回答:“没有。”然后,问题的意思还可能是:“某些当今的计算机,如果程序设计得当,是否有思考的潜力?”这个问题更合理点,但我仍然会回答:“大概没有。”真正的难题在于“计算机”这个词。在我看来,“计算机”唤起了我刚才描述过的形象:一间空调屋,里面有许多冰冷的四方形金属箱子。但是我猜,随着计算机结构的不断发展和公众对计算机越加熟悉,这种形象终将过时。

帕:你不认为我们所知道的这些计算机还会存在一段时间吗?

桑:当然,计算机肯定还会以今天的形象存在很长时间,不过更先进的计算机——也许不再叫计算机了——会演进变化得大不一样。或许会像活的有机体一样,它的演化树上也会出现许多分支。可能会有商务计算机,娃娃学习计算机,科学计算用计算机,系统研究用计算机,模拟任务计算机,火箭发射计算机等等。最后还会有研究人工智能的计算机。其实只有最后一种才是我感兴趣的——这些计算机灵活性极强,人们也是绞尽脑汁把它们设计得更聪明。我看不出它们有什么理由还要一成不变地保持传统形象。也许在不久的将来,它们的标准特征就是具有某些基本的感官系统——最初多半是视觉和听觉。它们要能移动,能探索。它们的身体也必须有灵活性。简而言之,它们必须变得更像动物,更加自力更生。

克:这让我想起《星球大战》中的R2D2和C3PO。

桑:事实上我想象智能机器的时候,一星半点也没想过它们。它们太傻了,太像电影设计师的凭空想象。不是说我自己有一个明确的想象,不过我认为,如果人们试图逼真地想象一个人工智能的话,就要超越今天的计算机所表现出的那种轮廓清晰的有限形象。所有机器的唯一共同之处只是底层的机械性。这听起来可能又冰冷又死板,但还有什么能(神奇地)比我们细胞中的DNA、蛋白质和细胞器的运作方式更机械?

帕:在我看来,细胞内部发生的事有一种“又湿又滑”的感觉,而机器内发生的事又干又硬。这与计算机从不犯错、只做你让它们做的事有关。至少这是我对计算机的想象。

桑:真有意思——一分钟以前你的想象还是火焰,现在就变成“又湿又滑”了。我们身上的矛盾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帕:用不着讽刺我。

桑:我没讽刺你,我真的觉得这很不可思议。

帕:这只是人类心灵多变性的一个例子——这个例子中,就是我的心灵的多变性。

桑:没错。不过你对计算机的想象太落窠臼了。计算机当然会犯错,而且我说的不是硬件层面的错误。想想现在的计算机怎么预报天气吧。尽管程序运行得完美无缺,它也会做出错误的预报。

帕:但这只是因为输入的数据不对。

桑:不是这样。是因为天气预报太复杂了。所有这种程序都只能将就着用有限的数据(虽然这些数据完全正确)来进行推算,有时就会预测错误。这跟地里的农民看着天上的云说“我估计今晚会有小雪”没什么区别。我们在脑袋里构建模型,然后用这些模型猜测世界会怎样变化。不管这些模型有多不准确,我们也只能将就着用。如果模型太差,我们就会被演化进程淘汰——“跌落断崖”什么的。计算机也是一样。只不过人类设计者明确制定了创造人工智能这个目标,因此会加快演化进程,而自然只能误打误撞。

帕:那你认为计算机变聪明之后就会少犯错误吗?

桑:实际上恰恰相反。计算机越聪明,就越要处理现实生活中乱七八糟的事情,它们的模型就越有可能不准确。在我看来,犯错是高智能的一项标志!

帕:你这家伙,有时候还真让我吃惊啊!

桑:我猜在鼓吹机器智能的人里,我属于比较奇怪的一类。某种程度上我有点骑墙。我认为,除非机器具有某些相当于生物层面“湿滑性”的东西,否则它们不可能真正拥有像人类一样的智能。当然我不是说真的“湿”——软件倒可以“滑”,就是有灵活多变性。但是无论看上去是否像生物,智能机器无论任何还是机器。它们一定还是我们设计、建造出来的——“种”出来的!我们得明白它们如何运作,至少在某种意义上明白。可能没有任何单独一个人能真正明白机器是怎么运作的,但我们人类全体会知道。

帕:听起来你是鱼和熊掌想要兼得。

桑:也许你说得对。我的意思是,人工智能出现时,会既是机械的,同时又是有机的。它会具有惊人的灵活性,就像我们在生命机制中看到的那样。我说“机制”时意思就是“机械”。DNA和酶等等其实也都是机械的、严格的、可靠的。你不同意吗,帕特?

帕:确实如此。不过当它们一起发挥作用的时候,许多意料不到的事就发生了。这里面有非常多的复杂性和丰富的行为模式,会把所有这些机械的东西组合在一起,成为某种变动不居的东西。

桑:在我看来,从机械的分子层面到有生命的细胞层面,这种跃迁几乎不可想象。但正是它让我相信人也是机器。这个想法让我在一些方面感到不舒服,但在另一些方面,它也令人兴奋。

克:如果人就是机器,为什么说服人相信这一事实这么难呢?显然,如果我们是机器,就应该能认识到自己身上的“机器性”。

桑:必须允许这里面有情感因素。说你是机器,某种意义上就是说你只等于自己的身体部分,这会让你直面自己必有一死这件事。没人会觉得这件事容易面对。不过,除了情感方面的异议之外,要看到自己是机器,你就要从最底层的机械层面一路跳到复杂生命活动发生的层面。这里面有那么多的中间层级,它们就如同一道屏障,让我们几乎看不到自己的机械性。我想智能机器出现之后,它们在我们眼里也会是这样——甚至在它们自己眼里也是这样的!

帕:我听到过一个很好笑的想法,是关于真有了智能机器之后会发生什么的。我们试图给我们想要控制的设备输入智能时,它们的行为不会那么容易预测。

桑:也许内部会燃起一团奇异的小“火焰”?

帕:可能吧。

克:这想法有什么好笑的呢?

帕:呃,想想军用导弹。按照这个想法,它们跟踪目标用的计算机越复杂,它们的行为就越不可预测。最后导弹会决定要当个和平主义者,它们会掉头回家,轻轻落地而不爆炸。我们还会有些“聪明”的子弹,飞到半空中就会掉头回来,因为它们不想自杀!

桑:这个想法很可爱。

克:我非常怀疑这些想法。桑迪,我还想听你预测一下智能机器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桑: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能看到某种有一点点类似人类智能水平的东西。不过对我们来说,智能依赖的物质基础,脑,还是复杂得惊人,在可预见的将来我们都无法复制它。反正这就是我的看法。

帕:你认为会有程序通过图灵测试吗?

桑: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想所谓通过测试,也有不同程度之说,不是非黑即白的。首先这取决于询问者是谁,要是个大傻瓜,可能今天的某些程序也能完全骗过他。其次,这还取决于允许你探问多深。

帕:那么,可以有各种规模的图灵测试——1分钟的、5分钟的、1小时的等等。如果有官方组织定期为想要通过图灵测试的程序举办竞赛,就像年度计算机象棋大赛一样,这不是很有趣吗?

克:让最出色的裁判来组成评委会,把他们骗住时间最长的程序就是冠军。或许应该给第一个骗住某位著名裁判长达——比如说10分钟——的程序发个大奖。

帕:一个程序要大奖有什么用?

克:我说帕特,如果一个程序聪明得能骗过裁判,你不认为它也能享受大奖吗?

帕:当然,尤其如果大奖是参加镇上的晚会,与所有询问者跳舞的话。

桑:我很想看到举办这样的比赛。看第一批程序惨败想必很搞笑。

帕:你很怀疑是吧?那如果有一位老练的询问者,你认为今天有计算机程序能通过5分钟的图灵测试吗?

桑:我很怀疑。部分是因为没有人真正明确地在做这件事。不过,有个叫“帕里”(Parry)的程序,它的发明者声称它已经通过了一个最基本的图灵测试。帕里在一系列远程访谈中欺骗了若干名精神科医生,这些医生事先知道,和他们谈话的可能是一台计算机,也可能是一位妄想症患者。这是对一个早期版本的改进,在早期版本中,医生们只能看到简短访谈的手抄文字稿,然后要确定哪些是真正的妄想症患者,哪些是计算机模拟的。

帕:你是说他们没有机会提问?这是一个严重的不利因素,而且似乎与图灵测试的精神不符。试想如果有人要猜我的性别,却只能看到我说的只言片语的记录,这大概会很难!所以我很高兴看到实验流程有所改进。

克:你怎么让计算机表现得像妄想症患者呢?

桑:我没说它 真的 表现得像妄想症患者,只是某些精神科医生在某种不寻常的环境下认为它是妄想症患者。这个伪图灵测试中让我不安的一点,是帕里的运作方式。“他”——他们这么称呼他——表现得像妄想症患者,是因为他防卫性非常强,在交谈中回避不想回答的主题,而且大体上保持了自我控制,这样就没人真能探问“他”。这样一来,模拟一个妄想症患者就比模拟一个正常人容易得多。

帕: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让我想起一个笑话,说的是计算机程序模拟什么样的人最容易。

克:什么样的人?

帕:紧张症患者——他们连续好几天一直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干。连我都能写个这样的计算机程序!

桑:帕里还有个有趣的地方是,它不会自己造句。它只是从囤积的一大堆句子里面挑选,选出最适合的一句来回答输入的句子。

帕:这太神奇了!不过规模大了大概就不行了吧?

桑:是。要能在一场谈话中正常回答所有可能的句子,需要储存的句子是天文数字,完全不可想象。它们做起检索也会同样复杂……如果有人以为,只要设法拼凑一个程序,让它能像自动点唱机放录音那样,从存储的句子里拽几个出来,这样就能通过图灵测试,那他肯定没有认真想过这个测试。有趣的是,有些人工智能的反对者在反对图灵测试的概念时,援引的正是这种不可能实现的程序。他们想让你想象的不是真正的智能机器,而是一个又大又笨的机器人,只能用迟钝单调的声音吟出囤积的句子。他们还以为,即使机器执行任务的时候非常灵活聪明,足够令人满意,你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它的机械层面。然后这些批评者会说:“你看,它仍然只是一台机器——一个机械装置,完全没有智能!”我看待事情的方式恰恰相反。如果有人给我看一台机器,我所能做到的事它也能做到——我的意思是通过图灵测试——我并不会感到受了冒犯或者威胁,我会像哲学家雷蒙德·斯穆里安一样说:“机器多了不起呀!”

克:如果在图灵测试中,你只能问计算机一个问题,你会问什么?

桑:嗯……

帕:这个问题怎么样:“如果在图灵测试中,你只能问计算机一个问题,你会问什么?”

反思

许多人都迟疑于图灵测试的规定:要求模仿游戏的参赛者和裁判待在不同的房间里,因此裁判只能观察到他们的言辞回应。如果这规则只是室内消遣游戏中的元素,那它尚有意义,但一种正当的科学方案中怎么能包含企图故意向裁判 隐瞒事实 的部分?图灵测试把智能候选者放进“黑箱”,只用一系列受到严格限制的“外在行为”(在本例中就是打字输出的言辞)作为证据,似乎是武断将自身建立在了某种形式的行为主义(behaviourism)之上,或者更糟糕,是操作主义(operationalis),甚至还要糟糕的证实主义(verificationism)。(这三个难兄难弟的“主义”是不久之前的可怕怪物,据说已经被科学哲学家们彻底驳倒并埋葬了。但这里又是什么讨厌的声音?它们是不是还在坟墓里动弹?我们早该把木桩戳进它们的心脏!)图灵测试是否只是一例约翰·塞尔所说的“操作主义把戏”?

图灵测试当然在“对心灵来说重要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上有很强的主张。图灵提出,重要的不是候选者两耳之间有哪种灰质(如果有的话),也不是它看起来、闻起来是怎样的,而是它能否有智能地 行动 ——或行为,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图灵测试中的具体游戏,即模仿游戏,并没有多么神圣不可侵犯,只不过是一个精心选择出来的测试,用来测试更为一般性的智力罢了。图灵准备提出的假设是,除非一个东西能够从事各种各样无疑需要智力的活动,否则它就不可能赢得模仿游戏,也就不可能通过图灵测试。如果他选择把赢下世界象棋冠军当作检测智力的试金石,我们倒是有许多强有力的反对理由,现在看来,我们很有可能造出一台做得到这事的机器,但这台机器 别的什么事儿也不能 做。如果他选择的测试是不用武力只身偷窃英国王室珠宝,或者不流血地解决阿以冲突,倒是很少有人会反对说,他把智能“还原为”行为或者用行为给智能下了“操作性定义”。(好吧,毫无疑问, 有些 哲学家有时也会绞尽脑汁构建一个煞费苦心但稀奇古怪的方案,让某些彻彻底底的傻瓜无意中就拿到了英国王室珠宝,“通过”测试,并借此“反驳”该测试是一个好的一般性智力测试。当然,真正的操作主义者必须承认,既然这样一个幸运的傻瓜通过了决定性的测试,那么以操作主义的眼光来看,他就是真正地具有智力——这无疑就是真正的操作主义者很难找到的原因所在。)

图灵选择的测试优于偷窃英国王室珠宝或解决阿以冲突,是因为后两个测试(一旦成功过一次之后)不可重复,过于困难(许多显然有智力的人都会在这上面完败),而且太难客观评判。图灵测试就像设计巧妙的押注:它诱人尝试,看起来公平,要求苛刻但是可能做到,而且评判时干脆客观。图灵测试也以另一种方式让人想起一场押注,其动机是用“要么下手,要么闭嘴”来制止一场无休止的无益辩论。图灵其实是在说:“与其争论心灵或智力的终极本性、实质,不妨让我们都同意,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能通过这一测试,就 肯定 是有智力的,然后再来问怎样才能设计出能光明正大地通过测试的东西。”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图灵没能平息争论,只是改变了它的方向。

图灵测试是否因其“黑箱”性的思想观念(ideology)而难以抵挡批评?第一,正如侯世达在对话中指出的,我们都把 彼此 当作黑箱,我们都根据对显见的智能行为的观察来建立我们对“他心”的信念。第二,在任何情况下,黑箱思想观念也都是所有科学研究的思想观念。研究DNA分子的时候,我们用各种方法探测它,观察它的反应;我们也是如此研究癌症、地震和通货膨胀的。如果我们关注的是宏观对象,那么“往黑箱里面看”往往很有用,方法是用探测工具(如手术刀)把它“戳开”,让暴露出来的表面所散射的光子进入我们的眼睛。这只是又一个“黑箱实验”而已。 正如侯世达所说,问题不过是,哪种探测工具与我们想要回答的问题有最直接的关联。如果我们的问题是某些东西是否有智力,那我们就找不到比我们每天都在互相问的问题更直接、更有效的探测工具了。图灵的“行为主义”,只不过是把某些近乎不言而喻的东西纳入了一个简便易行、具有实验室风格的实验性测试中。

侯世达的对话中还提到了一个问题,但未加解决,就是关于表征的问题。用计算机来模拟某种东西,通常是对这种东西详尽、“自动”和多维的表征,但表征和现实之间当然有天壤之别,不是吗?正如约翰·塞尔所说:“没人会认为只要用计算机模拟泌乳和光合作用的形式性事件序列,然后运行这些模拟,我们就能生产出奶和糖……” 如果我们设计了一个在数字计算机中模拟奶牛的程序,那我们的模拟只不过是奶牛的一个表征,不管你怎么“挤奶”,它也不会产奶,最多只能产出奶的表征。无论表征有多好,无论你有多渴,你也没法喝它。

但现在,假设我们用计算机模拟了一个数学家,而且假设这模拟工作得很好。那我们会不会抱怨说,我们想要的是数学 证明 ,但是,唉,我们得到的只是证明的 表征 ?可是,证明的表征 就是 证明,不是吗?这取决于表征的优秀程度。动画片里表现科学家面对黑板沉思时,黑板上画的证明和公式通常纯是胡说八道,无论这些数字在外行看来有多“逼真”。如果模拟的数学家像在动画片中那样造出了一些装模作样的证明,它可能仍然模拟了理论上有些意味的有关数学家的 某种东西 ,如他们的言语习惯,甚或他们的心不在焉。另一方面,如果模拟是为了产生优秀数学家所能造出的数学证明的表征,那它就会像真正的数学家一样,成为生产证明的系科的宝贵“同行”。这似乎就是数学证明和歌曲之类抽象的形式产品(见下篇选文《圣美公主》)与牛奶之类具体的物质产品之间的区别。心灵属于哪一类呢?心理是像牛奶,还是像一首歌?

如果我们认为心灵的产物是某种类似“身体操控”的东西,那这一产物似乎相当抽象。如果我们认为心灵的产物是某种特殊的物质或许多种物质,比如很多很多“爱”,一两撮“痛”,一些“狂喜”,还有几盎司所有优秀棒球手都拥有的很多“愿望”……那么这一产物似乎很具体。

在争论这一问题之前,我们可能要先停下来问问:如果我们遇到了一种模拟,模拟 任何 具体事物、现象都详尽出色,那我们所要推广的上述区分抽象和具体的原则,边界是否完全清晰?任何模拟要实际运行,都要在某种具体的硬件中“实现”,表征的媒介本身也一定会在世界上产生某些影响。如果一个事物的表征在世界上所产生的影响,与这个事物本身所产生的影响完全相同,那么还坚持说它只是表征,听来就太任性了。下篇选文妙趣横生地展示了这一想法,而本书其余部分还会反复出现这一主题。

D. C. D.

[1] 苏斯博士(Dr. Seuss,1904-1991),美国儿童文学家、教育学家。《斑马以外》( On Be yond Zebra )是苏斯博士创作的绘本之一,该书编造了许多26个英文字母以外的字母——“斑马”英文为Zebra,首字母Z,“斑马以外”即是Z以外的字母。 +b6fvhK4zGZ9kIFUPQ4GdOpQXixp6VTQ8u0VP55bPLDPEjDoqvEITQIoP3Q2jA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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