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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个女人靠着窗户,回头朝他笑。温婉的面容,笑起来有一个微微的酒窝。她总是把头发盘起来,不管多冷的天都赤脚踩在地板上。简单的旗袍式剪裁,棉质布料,穿在她娇小的身上微微的有些宽大,从领子里露出半截雪白的脖子。窗外是一树的梅花。

肖腾忍不住出声喊她,但是嘴唇张不开,喉咙干涩。

“凌……”

凌姨。他从来不肯这么叫她。很怕这样就弄得生分了似的,但又恨不得他们之间干脆远得连那么一点微弱的血缘关系都没有。

世间有那么多的人可以不遵循世俗礼法,为什么他和她偏偏不可以?

他想不明白。

这么多年过去了,终究是无法释怀。

他后来娶了童家的小女儿,非常前卫大胆的一个女人,早熟丰满而美丽。不管他喜欢不喜欢,日子就那么过下去了,还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

这起码证明他在某方面是个合格的丈夫。

但妻子居然在这种任何女人都该安分了的年纪,跟人私奔了。

只留下一句话,说受不了他。

她受不了他什么?他供她皮草钻石,豪宅华车,她在酒会上的行头绝对不会被任一个女人比下去,佣人管家伺候着,进出都有保镖,可以无限制地刷卡购物,频繁开主题派对,用家里的直升机开空中派对他也没皱过眉。

她有什么不满意?

子女也是,他什么都是挑最好的给他们,送他们进最好的学校,请最好的私人教师,最好的玩具,最好的宠物……但他们对他却不见得热情。虽然礼貌恭敬,但总是疏远,态度犹如半温不凉的水。

连肖玄都是。自己那么疼爱的弟弟,甚至能为了一个渺小如蚁的人,几乎跟他反目。

这辈子对他持久地热烈过的人,也就仅那女人而已。但她也毫不犹豫就抛弃了他。

他原来是这么的差?

肖腾在全身异样的疼痛里醒来,除了宿醉的头痛之外,身上还有另一种陌生的不适。这感觉太过诡异,刚硬如他也忍不住皱起眉头,而后勉强睁开眼睛。

酒店套间华美的天花板映进视野里,肖腾无意识地哼了一声。大老远地跑来跟人谈生意,酒店与接送都交由对方安排。对方还是尽地主之谊,起码他住得并无不满,晚上在酒店里泡了温泉,按摩舒展,而后去吧台喝酒,算是放松尽兴。

那么现在身上莫名其妙的不舒服算是怎么回事?

肖腾皱着眉,一手撑着额头,勉强起身,等看清楚身边的情况,他的瞳孔蓦然放大。

宽大的床上还有另一个人从被子里露出来的脸。

是个年轻俊秀的……

男人。

这不知从哪里来的家伙还一脸无辜的香甜,脸朝着他侧身而睡。

已经许多年没和别人分享过床榻的肖腾顿时犹如五雷轰顶,用了一分钟才镇定下来,咬牙切齿地穿上衣服。

起身下床就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的房间,肖腾出门记下房号,回到自己的房间,而后打电话把失职的贴身秘书叫来。

“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替肖家工作的时间比肖腾年龄还长的老秘书兼管家有些惶恐:“少爷要一个人喝酒,我就先回房间去了。这里很安全,所以我……”

“算了,”肖腾努力让自己在沙发上坐稳,他只觉得烦躁不堪,把写下的房号给他,“这个房间的客人,不管什么身份,不管用什么方法,解决他。干净点。”

秘书出去了,肖腾坐着喘了一会儿气,扬手把茶几上的花瓶掀翻在地。本来是为了泄愤,不想瓶子落在厚厚的地毯上不但毫发无伤,连声响都几乎没有,他反倒因为用力过猛,背上差点抽筋了,更是七窍生烟,几乎要气得昏过去。

肖腾也算经历过不少风浪的人,没有应付得来种种意外事故的本事,这商场他也混不下去。但这回的“意外”未免太过挑战他的神经。

下午要开始谈这笔大宗生意,肖腾尽管气得头晕眼花,还是得下楼去吃午餐。他需要充沛的脑力和体力,昨晚已经够晦气了,若是因为状态太差再导致合同没能谈成,就算把那个不长眼的混蛋剁成肉泥了,他也不能解恨。

在餐厅里食欲全无地吃了小份的龙虾沙拉,正对那黏腻的酱汁有些恶心,站起身要去拿别的菜色,却听得有人喊:“美人……”

这一声听起来实在太滑稽失礼,不知道叫的是哪个倒霉蛋。肖腾抬眼看去,却见那个男人正挂着笑容,朝他挥手:“Hi!”

肖腾立刻听到自己额头青筋爆裂的声音,难以维持脸上的镇定,因为愤怒和惊讶,他全身不可抑制地发抖。

没来得及发作,之前被打发走的老秘书匆匆走过来,有些惶恐地说:“少爷。”

肖腾勉强按捺住自己,磨着牙,低声道:“王景,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看到的是鬼魂吗?”

直呼这位辈分比他更高的万能助手的名字,可见他是真的气坏了。

王景兢兢业业道:“刚要向少爷报告一声的。这个人的身份特别,我们还是不动手比较妥当。”

“我不是说了不管是谁,都不要放过吗?!”

“少爷,”王景从小看他长大,不管他几岁了,仍然称他少爷,“他是江南容家的容六。”

“……”

是今天要跟他谈生意的人。

容家旁支有不少,但本家到容六父亲那一辈就单传了,容听义也只有容六这么一个儿子。

据说他们是被折了子孙运,容夫人很难有身孕,流产两次,年纪不小才生下一个儿子,还体弱多病,怕他早夭,就取名叫“六”,欺瞒鬼神前面已经有了五个夭折的兄弟姐妹,好歹放过这一个。

容六满月的时候,几乎所有有名头的人都去贺喜了。肖腾是跟父亲去的,他还亲手抱过那个千金贵体的婴儿,父亲在旁边反复叮嘱他千万别手滑把婴儿给摔了。

结果现在……

肖腾一把狠狠揪住笑意盈盈主动凑过来的男人的领子,硬把他拖走,一直拖到角落里。

“哎……”男人被扯得惊诧莫名,“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粗暴?昨晚我们明明还很那什么,谈得来……”

哪壶不开提哪壶,肖腾差点一口气喘不上来,恨不得捏死他:“你这个混蛋昨晚对我做了什么?”

“呃?”青年十分无辜,左顾右盼了下,见有酒店服务生频频往这边侧目,便说,“我们?那什么,我们一起聊天了啊,还是彻夜长谈耶……”

肖腾气得颤抖地说:“我是说那个之前!”

“哦,我在吧台觉得你是我很欣赏的类型,就买了酒请你喝,然后你表示对我很欣赏,我们就……”

肖腾的理智之弦瞬间绷断了:“胡说!我瞎了也不可能欣赏你,我又不是变态!”

容六摸摸鼻子说:“我也不变态啊。”

“我讨厌男人!”

容六有些愕然:“真的?”

看肖腾杀气腾腾的表情不像装的,他忙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这回事啊。当时你一个人喝醉了,还一直对我说什么好寂寞,我就……”

肖腾脸色黑了一大半,说:“怎么可能!”

容六却全然不以为惧,十分诚恳地点头:“是真的。不仅如此,你还拉着我不放,我就想,应该做点善事,陪你那啥,谈谈天……”

肖腾眼前一阵阵发黑:“胡说八道!”

“啊,那看来是我误会了,真对不起,”容六说完又不甘心,“但是你跟我真的很谈得来耶,我们谈了很久,也换了很多话题,你懂的……”

肖腾听到自己的青筋叭叭叭爆个不停,咬牙切齿地说:“住嘴!”

“好吧,”容六再次虚心反省,“很抱歉让你困扰了,造成的伤害我会补偿的。”顿了顿他又要补充:“但是……”

“不准再但是了!”

容六用惋惜的眼神看着他:“你太容易动怒了。别这样,生气太多,对身体不好,样子也会变难看的。你看你这边,已经有纹了……”

肖腾头一次体会到被气得快虚脱的感觉:“你,你……”

“啊。”容六看了一下表,“对不起,我约了人要谈事情,现在得走了。不过就在这酒店里,我电话号码给你,你晚上可以联系我。”

肖腾喘过一口气,恶狠狠地说:“不用了。”

“哦。”容六想了想,“那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吧。”

“……”肖腾又连抽了好几口气才缓下来,“也不要!”

“咦?但是……”

“我就是你约的那个人。”

“啊!”容六显然也很吃惊,上下打量他,“你是肖腾?”而后喃喃说:“不像啊,一点也不像……”

“像什么?”

“他们说你是巡海夜叉……”

肖腾好容易镇定下来的身体又开始颤抖:“你,你……”

“这不是我说的啊,”容六忙解释,“我个人觉得你不仅不像夜叉,简直是男神,闪闪发光的那种……”

对于他的吹捧,肖腾克制住自己一枪打死他的冲动,凶恶道:“你给我听着。得罪了我,你不会以为还能活着回去吧?别以为我不敢动你。容家我也不是惹不起。”

容六用特别清纯特别无辜的眼神看着他:“话是没错。但我出事的话,我家里一定会不遗余力调查死因,连根头发丝也不会放过。到时候知道我们昨晚的事的人,恐怕就不止你跟我了……”

肖腾一口气喘不上来,憋得脸都青了。

容六露出愧疚的神色道:“当然,这件事是我不对,我没弄清楚就冒犯了你,太冒失了。我肯定是要负责任的。”

肖腾冷冷地瞧着他。

容六脸上带着那种会让少女意乱情迷的笑容:“我不会始乱终弃的,你放心。”

肖腾觉得自己快疯了:“你,你……”

“啊,别这样,我开玩笑的,”容六忙又道歉,“虽然很失礼,但我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来补偿,只能从现在能做的做起吧。我们不是要谈正事的吗?你把你们拟的条约给我看看。”

肖腾虽然恼怒,但头脑清醒,知道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就跟他一起回到位子上,让王景去把文件拿下来。

容六接过那厚厚一叠合约,看得飞快,很快又拿笔修改了几个地方,一些地方做了记号,又递回给肖腾。

“这是新的合约。不知道你是否满意。”

肖腾有点怀疑他看进去了没有,翻了翻之后,感觉有些复杂。

设了陷阱的地方,都被他标出来,并且改过了,这人的眼睛确实很准。但这份合同上的条件,比起原先互不相让的情势下所估计的结果,简直算是好得出乎意料。

但想到容六如此大方的原因,又令他相当恼火。

“怎么样?”

肖腾放下合同,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平静:“我接受。”

容六松了口气,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脸上有一个酒窝:“那么,为了合作愉快,喝一杯。”

肖腾青筋一跳:“我不会再跟你喝酒了。”

“咦?但是……”

“不准说‘但是’!”

这件事情虽然到此为止,但肖腾每每想起来,还是气得发晕。

只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容六说得有道理。比倒霉事本身更糟的,是被人知道他倒了霉。一想到可能让第三人知道发生过这种事,他想捏死容六的计划就打消了,但是欲望却更强烈了。

这天早上肖腾正坐在厅里翻报纸,想着晚上的生日宴要如何应酬,王景拿了个软缎面的盒子过来:“少爷,早上刚到的贺礼,容家来的。”

“嗯,”肖腾漫不经心,“容家的贺礼不是早收过了吗?”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块翡翠,通体娇绿,几乎没有瑕疵,极是剔透。连肖腾也不由得抬了抬眉毛。

父亲一向教育他,玉是好东西。以玉养人,可以收他的戾气。他对这种质感冰凉的东西也颇有兴趣。

“这是容六少爷单人的分例。”

肖腾心里微微一动。他生日并没有大张旗鼓,容家跟他并不算有太多交情,合家包一份大礼已经足够,容六额外送他这东西,这人倒也有心。

“少爷,还有这个,是一起送来的。”王景一向镇定的语气也有些惶恐。

递上来的是鲜红夺目的大捧玫瑰。

肖腾听到额头青筋根根绷断的声音:“就算他是容六,也给我杀了他!”

“少,少爷!”

万能管家兼秘书王景大叔的日子,此后变得有些不好过起来。

肖腾今天很是不顺。

先是大清早起来就听到乌鸦叫,然后下楼一脚踩到黄金猎犬留在客厅里的新鲜大便。

就算把失职的狗和佣人一起惩罚了一通,确保那条狗以后大便的时候都会战战兢兢,三思而后行,也不能让他晦气的感觉有所缓解。

周一路上的交通状况让人发狂,司机一不留神又喷了他最讨厌的香水,被他骂了半个钟头。

最可恨的是,到公司一个小时之后,迟到的肖玄才穿着昨天那同一身衣服出现在公司。

很明显弟弟昨晚又夜不归宿,在那个人家里过夜了,迟到的原因自然是睡过头,睡过头的原因自然是……

到这里他已经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光是这些就够让他一天的心情都犹如黑云压城。

“少爷,容氏的人已经到了。”

肖腾头也不抬:“安排妥当了吗?”

“是,都好了。”

“嗯。”肖腾抬眼,“还有什么事?”

“没,不过。”任劳任怨很多年的老秘书王景顿了一下,“这次来的还有容六少爷。”

肖腾看了那表情微妙的秘书一眼,淡淡地说:“也不是什么大生意,竟然需要劳动容家大少爷。”

“少爷。”万能管家兼秘书王景难得有些迟疑,“他现在在外面等着,说想跟少爷先……叙旧。不过我想少爷这么忙,还是不单独见他了吧?”

肖腾的太阳穴扑地一跳。

管家那似乎知道了些什么的欲说还休的表情让他很有杀人灭口的冲动。

“为什么不?”

王景被他镜片后冷冷的眼光看得很想多穿件外套:“是,明白了,少爷。”

肖腾面无表情地签了名,把文件夹递过去:“下去吧。请容六进来。”

“嗨!好久不见!”

长着一对笑眼的美丽男人一出现在门口,肖腾有比踩到狗大便更晦气的感觉。

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得站起身来迎客。

“劳烦容少爷亲临,真是荣幸。”

话是这么说,他实在很想叫这个人赶紧滚回去。

“不客气。你要是想念我,我可以经常来啊。”容六大步走过来,笑得非常之好看。

见容六伸手要与他相握,肖腾本不打算理睬,但稍一思索,也只能忍着气,伸出手,以示自己的风度礼貌。

掌心刚刚相触,就觉得手上一紧,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失去平衡,被一把拉了过去,而后脸颊被轻触了一下。

肖腾猝不及防,万万料不到会有人不要脸到这种地步,瞬间瞪圆眼睛,脑子里的神经轰地一下全都烧断了。

“吓!”容六像是对他的反应很惊讶,“你怎么了?我又唐突了吗?吻面礼不是很常见的吗?欧美不都是这样吗?”

肖腾咬牙切齿地说:“容少爷,首先,我们是中国人;其次,我们没有那么熟!”

容六“啊”了一声,笑道,“我还以为,经过上次的彻夜长谈,我们已经很熟了呢。”

肖腾脑子里轰的一声。好容易才让自己身体气得发抖的幅度减小一些,勉强挥去眼前的阵阵金星,边劝告自己不能被这种人打倒,边冷下声音道:“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容六十分诚恳地开口:“亲爱的……”

肖腾又炸了:“谁是你亲爱的?!”

容六露出十分抱歉的神色:“不好意思啊肖先生,这是我的口头禅,真的很难改,不论男女老少我都是这么叫的,你知道的,我小时候在法国生活了很久……”

“闭嘴!”你这个假洋鬼子!

肖腾冷静了一下,决定不和他纠缠这些无聊的礼仪问题,沉声问:“说吧,你特意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容六笑道:“上次交谈过后,甚是想念,所以想和你再谈谈……”

肖腾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一手撑住桌面压抑自己翻桌的冲动,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这是谈公事的地方,请你出去。”

“咦?是说我们要换个地方谈私事?”

肖腾忍不住揪住他的领子:“你够了没有?”

容六也识趣,见他离发作不远,便乖乖后退:“既然你心情不好,那我们晚上再谈……”

肖腾一个拳头狠狠地挥过去。

容六好脾气地闪开,退到门口:“好吧,实在不行,那么明天再谈……”

一个镇纸嗖地飞过来,告诉他明天,明天的明天,乃至明天的明天的明天,都不会有可能。

让王景秘书多出一根白头发的事情是——

那天负责清扫的黄姐告诉他,大少爷办公室里收掉的垃圾里居然有少爷最珍爱的古董镇纸的碎片若干……

老爷……我没能完成你的托付……

“容六不是今天就要走吗?”男人的脸上像结了层冰壳。

王景秘书瞬间觉得冰箱里还比较暖和点。

“少爷,飞机都起飞了。他睡到现在还没起,不好去打扰他……”

扰乱容六的作息是大忌。

“那明天呢?!”

王景秘书非常为难:“那个,我也不知道他明天要睡到几点……”

肖腾冷着脸,王景还以为他八成又要往墙上砸东西,还好大少爷青筋爆了一会儿,只忍耐着动手把冷气温度又往下打了两度。

只是可怜的王景秘书更觉得如坠冰窟。

生意已经谈妥了,也尽地主之谊安排容六一行人在T城游玩享乐,盛情款待,该玩的玩了,该休养的休养了,随同的众人都已经先动身回了美国,容六居然还不滚,连着两天大大方方睡到误机。

肖腾实在很想一脚把那装睡装死的男人蹬到太平洋对岸去,但是他必须沉住气。

虽然不想承认,但肖家跟容家比,还是差了那么一截。被当成掌上明珠百般呵护的容六,命也比他好了那么一点。

容六若在他这里受委屈,他会很麻烦。

“少爷。”

“什么?”

“既然容六少爷还在,那么今晚的酒会,他是不是也要去?”

肖腾又有些头疼。

容六也算是个名人了,因为容家实在太过宠爱这个据说身体不太好的宗室独子。

当年光是怕他夭折,就把能叫得出名号的大小名医都网罗过去,弄得像抢救国宝白鳍豚,很是热闹了一番。托他的福,许多闻所未闻的“秘方”在这个格外爱命的圈子里广为流传,红极一时。

不过大多数人对容六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容六在国内的时间并不多,交际有限,去的地方更少。一年有那么几次回江南本家,也总是足不出户,太阳都晒不着,一副见光就会死的温室花朵模样。

这回他“大驾光临”T城,虽然肖腾尽量想低调,不想惹麻烦,但总不肯带他到聚会上当外星人一样展览给大家看,让大家都有机会讨好,难免显得小气。

参加这种百无聊赖的酒会,容六倒显得很高兴,早早就收拾整齐等着肖腾带他去。肖腾故意磨蹭到很晚才让司机去接他,被冷落的容六倒也没脾气,一直笑嘻嘻的。

肖腾的脸色越难看,他就笑得越可爱。他笑得越开心,肖腾就越想捏死他。

要不是怕容六出事,账会记在他头上,肖腾才不会让自己亦步亦趋地像个贴身保镖,还要不停介绍各路人马介绍得口干舌燥。

容六本来就长得好,站在面瘫制冷机器肖腾旁边,更是显得他的笑容温暖动人,春风化雨。

因此酒会开始没多久,在肖腾这个参照物的反衬之下,容六已经人气指数飙升,几乎讨得全场人的喜欢。

比起容六的人缘,肖腾的人际运势一直不太好,满场也找不出哪个看他顺眼的。刚喝了两口酒,抬头就撞见最近刚结束合作关系的C银行董事。

年过四十还保养得相当不错的董事冲他一笑:“尊夫人近来可好?”

肖腾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啊,抱歉,我差点忘了,尊夫人很久前似乎已经离家跟别人双宿双飞去了。只是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肖腾哼了一声:“肖家的家务事,还轮不到你插嘴。”

董事摇摇头:“瞧你说的。我不过是好心要给你些指点罢了。”

肖腾冷冷一笑:“指点我?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

董事爆发出一阵笑,拍拍他肩膀:“肖腾你真幽默。我没能耐,谁有?你哪怕跟我学个十分之一,老婆也不会丢下你跑了。”

董事结婚已经有二十年,夫妻恩爱是出了名的,堪称楷模。前段时间二十周年纪念日,报纸大版面刊登特辑报道,郎情妾意,造就完美夫妻传奇,羡煞众人。

肖腾想着自己支离破碎的婚姻。三十多岁了,结婚十来年,四个孩子。一声不吭丢下自己和儿女离去的妻子,究竟在想什么?

他就这么令人难以忍受?

“看得出来,你家庭一定很美满吧?”

容六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背后冒出来,笑嘻嘻地对着董事。

董事矜持一笑,刚要客套,容六突然压低声音,神色严肃地说:“但是劝你一句,最近要小心,你拖得太久,你那位情人已经有找尊夫人摊牌的心思了。”

不仅肖腾脸上变色,连董事的笑容也僵住了。肖腾本以为他会破口大骂,哪知道他竟被说中了似的,神态也不自然起来,连起码的敷衍都没有,就转身匆匆走开。

肖腾很是意外,转头看着容六那一派不食人间烟火的笑容,不由得替那些名媛淑女觉得幻灭:“你还真是八卦。才来几天,连这种东西都打听得出来。有时间不如去做正事。别人的家务事,劝你不要掺和。”

“我没有八卦啊,”容六挨了骂,有些无辜,“我连他是谁都不认识。”

肖腾顿时一阵发晕:“那你鬼扯什么?!”

容六乖乖地说:“可是他脖子后面有个牙印啊。做妻子的不会让丈夫这样出门,还不提醒他。只会是情人故意留下来的,八成是想让他老婆发现。”

肖腾微微一愣,皱着眉说:“你眼力还不错。”

容六笑嘻嘻地说:“长年喝中药对视力有好处哟。”

“嗯。”

“所以我那晚才会在酒吧那么多人里,一眼就发现了你。”

肖腾的青筋又跳了两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件事不准再提!”

“但是……”

“都说了不准‘但是’了!”

“可……”

“闭嘴!”

容六乖乖闭上嘴。

肖腾连续取了几杯酒喝,愈发觉得烦躁。今晚他受的打击不比那个董事来得小。话不说出来憋得很不舒服,但又不能跟别人说,只好问身边那个男人。

“为什么两个人感情那么好,都恩爱到这种地步了,还会出轨?”

“我可以开口了吗?”

“废话。”

“因为守心容易,守身难啊,”容六笑嘻嘻的,“男人的下半身动得总是比脑子快。”

肖腾有些迟钝地想,他甚至连这一点都做得堪称完美,从来没出轨过,妻子还是嫌弃他了。

“那女人呢?”

容六微微低头,跟他对视:“你是认真在问?老实说,你也不要纠结了。世界上本来就没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啊。人心也一样。”

肖腾很想冷笑着骂他胡扯。但是……

凌姨是那样,妻子也是那样。每个人都变心了。

他不明白。

明明一开始,她们都那么的迷恋他。他每次也都以为一辈子就可以那样下去。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究竟是要怎么样才能持久。还是说,永恒本身就是个大谎话?

“对了,你还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是吧。我看到你办公室里的照片了,都很可爱啊。”

肖腾淡淡地说:“那又怎样?”

“一个人照顾这么多子女,很辛苦吧,要不这样,我来当孩子的干爹好不好?”

肖腾差点一拳打烂他高挺的鼻梁。

酗酒有很多坏处。

比如肝硬化,胃出血,口臭。

但这些对肖腾来说,跟他目前的处境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肖腾从酒醉的晕眩中勉强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陌生的酒店大床,身上凉飕飕的,衣服被脱光了,被子在腰间盖了一半。

连内裤都没有。

比这更糟的是,床上似乎还有别人在,模糊的视野里那个身影也分明是男人。

“你醒啦?”

肖腾脑子里“轰”地一响,立刻瞪圆眼睛,目光僵硬地顺着身边男人的脸往下移。

青年大大方方地躺着,算不上衣冠整齐,只暧昧地穿了件浴袍,大半胸脯露在外面,一副不知道打算勾引谁的模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

“你喝醉了,我把你扶到我的房间啊。”

“扶我进来需要脱衣服吗?”肖腾咬牙切齿,一手撑着爬起来,还是头晕目眩。

“那是因为你吐了,弄那么脏,我不帮你洗澡怎么成。”容六也跟着起身,笑得很纯真良善,“当然我自己也顺便洗了一遍。”

肖腾耳边“轰”地响了第二声。

“你,你……”

见他神色惨变,容六忙举起手表明清白:“真的只是洗澡,而且是分开洗的,我知道你有洁癖,我尊重你的洁癖!”

肖腾轻微舒了口气,还是头晕无力,但仍然声色俱厉:“我的衣服呢?”

“送洗了,等下才会送回来。”

“那浴袍呢?”肖腾咬着牙,“你让我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啊?你想穿?”容六睁大眼睛,动手解自己的浴衣带子,“好吧……”

肖腾脸色刷地铁青:“我没让你脱衣服!”

“但是只有这一件啊。”

“……”

青年很轻松愉快地说:“我虽然不介意,但想必你不会高兴看到我的裸体吧?”

肖腾的青筋跳了跳,面无表情拉高被子把自己盖住,他想,容六生性轻佻孟浪,以调笑为乐,他没必要在这种无聊话题上浪费口舌:“我昨晚什么时候开始喝醉的?有没有说什么?做什么?有没有其他人看到我喝醉?”

这才是他最关心的。

虽然他从不在意背后那些恶毒尖酸的言论,但他绝不能让人见他失态,不能落人把柄。

容六道:“没有,我一发觉你喝多,就立刻把你带出来了。”

肖腾皱着眉,“嗯”了一声。

容六在某些方面的行事,抵得上一个最敏锐最识大体的助理。

“亲爱的。”容六往他身边凑了凑。

肖腾的神经“啪”地断了几根:“都说了不许这么叫我!”

容六又无辜道:“哎,口头禅嘛……”

而后说:“我今天就要回去了。”

肖腾努力控制自己冷漠的表情,但脸部肌肉还是无法不放松。噩梦醒来是黎明,这真算得上是这几天以来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很好,一路顺风。”

“多谢你这些日子来的款待。”

“不客气,”肖腾冷淡地说,“地主之谊是本分。”

“我会好好报答你,不过我也没什么可以回报的,想来想去,还是只能以身相许了。”

“……”

“哈哈哈,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做人不要这样严肃嘛。”

见肖腾没有反应,容六又叹口气: “我走了的话,你会有那么一点点想念我这个朋友吗?”

做你的梦去吧!

半晌得不到回应,容六倒也不生气,衣冠楚楚地打开房门,回头告别的时候他还是笑容可掬。

“亲爱的,再见。”

谁跟你再见!最好以后都不要见!

虽然窗外阳光很好,早晨的会议室里却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压顶。

肖腾的金边眼镜后面冷光一闪:“这又是什么垃圾?你们这群人,到底哪个带了脑子来上班的?下一个。”

又一个主管连同计划书一起变成炮灰。

“少爷,容氏这次居然会参与竞标,跟其他家比起来,条件简直是……”

肖腾面无表情地合上文件夹,丢回去:“不必考虑。以后容家的生意我一律不做。”

“少,少爷,”王景秘书只觉得白头发瞬间都要破皮而出,简直要哀泣道,“不要意气用事啊。”

肖腾冷冷地说:“或者容家的生意让肖玄去做。”

也不对。万一那个王八蛋对肖玄出手怎么办?怎么看肖玄都像是那种人会觊觎的对象。

“算了,”肖腾的目光在会议室众人身上绕了一圈,冷声道,“没一个能用的,都是废物。”

眼光最后落到兢兢业业的万能秘书身上。

王景秘书的心肝颤抖了一下。

“少,少爷,你不会是要我独自……”

“你说呢?”

老爷……少爷这样算是在提拔我吗?

“少爷,车来了。”

“嗯。”肖腾放下报纸,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都准备好了?”

“是,容夫人和容六少爷稍后会到。”

虽然肖腾一听到“容”字就没好脸色,但事实上半年内却和容家做成了不少生意。

因为即使条件苛刻,利润压到最低,对方也愿意接受,但又不是没头脑,反而样样都操作得相当清醒而有条理。这种合作对象,实在找不到第二家。

无所谓容六是弥补抑或讨好,或者别有居心,从利益角度出发,肖腾都不需要客气。

生意人是最现实的。原本两家还生疏,短短几个月,却成了相当热络的合作关系,来往频繁亲密。

以至于这次容六要来,他虽然一连几天想到这个都觉得没食欲,也不能不亲自盛情款待。

在一片伪装出来的安稳祥和的气氛里,楼上却煞风景地传来女孩子高而尖的嗓音。

“王八蛋!我恨你!”

王景秘书听着隔了一层楼还清晰的踹门声,看着大少爷额头上的青筋,不由心惊肉跳了两下。

“少爷,小姐那边,没关系吗?”

肖腾伸着手腕让他戴上手表,冷冷地说:“别管她。”

他刚刚和大女儿吵了一架。

不对,大声吵闹的只是肖璞而已,他从头到尾只口气冷漠地说了一句“给我好好待着”。

十六岁的女孩子,要去参加那种鱼龙混杂的通宵派对,哪个做父亲的都不会同意。

年轻气盛的男女,不知天高地厚的青春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都叛逆,以为自己什么都懂。最爱的事情就是突破禁忌。不能抽烟偏要抽,不能喝酒偏要喝,还有许多的不能,他们都偏要做。

喝酒之后与男性共处是多么危险的事,她怎么就不懂?

当然肖腾不会跟她解释这么多。门一锁,让她自己去想通。

他现在想起来,大概妻子生双胞胎那时候用的是剖腹产,据说小孩没经过产道挤压,日后就无法承受压力。

那肖霖又是怎么回事?名字风水不好?

膝下一男三女,肖隐和肖璞这对双胞胎最为年长,每个都有着遗传自父母的好相貌。

肖隐长得跟他最像,性格则截然不同,倒是个性温柔的大男孩,只是外柔内刚,脾气看起来相当好,实则倔强异常,连他都拗不过。

肖璞天生一头浓密鬈发,长得和母亲相似,俏丽娇艳,十六岁的女孩子已经相当成熟,或者说急于要长大,言行举止服饰妆容,无一不是熟女的款,总打扮得像个走在时尚最前沿的名模。

这些都无所谓。问题是做父亲的,哪个看到自己女儿穿着比基尼的照片上了报纸不会气到吐血。肖家的女儿去参加什么选美大赛,简直笑话。

二女儿肖霖小了两岁,性格没什么不好,也聪明,可以算是最懂事的一个,但肖腾为她很头痛。一个女孩子,却把头发剪得跟男生没两样,从不穿裙子,硬是让学校发了男生制服,还时常拿肖隐的衣服来穿。

只有肖紫是最乖巧的,年纪尚小,粉雕玉琢,绸缎般沉重乌黑的直发,整齐的刘海,大眼睛。如所有父亲希望的那样,像个文静的小公主,每天在楼上弹两小时的钢琴,学芭蕾,学画画,还给芭比娃娃设计衣服。

但是她实在文静乖巧得过头,从来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哭闹撒娇,冷静到冷漠的地步。

明明是流着自己血液的小孩子,他却永远也看不透他们在想些什么。从出生时候粉红色的乖乖婴儿开始,到现在吵吵闹闹成天强调“独立”“自我”的个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肖腾坐进车里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今年三十八岁,却有四个青春叛逆期或者接近叛逆期的孩子,更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强迫中奖变成祖父。长此以往,他恐怕会提前长出白头发。

每次和儿女们冲突结束,他都会觉得,即使没有容六这个人,他的生活也不见得顺利。因此也无所谓多一个容六了。

这样想着,肖腾大少爷才勉强怀着比较平静的心情,在见到青年那欠扁的可爱笑容之时,也礼貌点头表示客套。

晚宴进行得平稳又顺利。容六的母亲这回亲自前来,既是长辈,肖腾这边无论如何不敢怠慢。年过五十的女人还是保养得非常优雅秀丽,虽然和蔼客气,但毕竟是习惯了发号施令的人,言谈之间依旧有隐隐的威慑。

“这次来,除了董事席位的事情之外,其实还有个不情之请。”

所谓不情之请,就是要强人所难的意思了。

肖腾欠了一下身子:“客气了。不合理的,想必夫人也不会开口。只要能帮得上忙的,我们定当尽力而为。”

意思是,太夸张的,你就免开尊口吧。

“我们家容六身体素来不太好,想必你也是知道的。近来他精神越来越差,全家人都很担心,我们一直想找个对他病情有好处的地方养上一阵子。”

肖腾立刻有不好的预感。

那生龙活虎的混蛋,哪像身体不好了?

“这段时间美国气候不好,江南湿气也格外大。想起前些日子他来T城,回去以后精神竟是好了许多。想必是T城地灵人杰。适合他调养也说不定。”

调养?

肖腾看了那男人一眼。

灯光下看来,那笑容似乎虚弱,脸色也还真有些苍白,肖腾怀疑是化妆的效果。

“但他一人身在异地我们都不放心他的安全,长期住酒店他也不习惯。我们在T城最信得过的,再无第二人。”

肖腾一眼瞥到容六脸上讨人喜欢的笑容,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但在他开口阻止之前,容夫人已经把他最不愿听到的话说出来了:“只是不知让容六在贵府住上一些时间,是否会不方便。”

当然不方便了!

肖腾的嘴角抽搐了一会儿,却只能平静地说:“哪里,只是举手之劳。不胜荣幸。”

宴罢人散,出门的时候容六脚步虚浮,竟然还微微一踉跄,幸好靠在肖腾身上才没跌倒。

姿态真的够柔弱。

碍于礼貌,肖腾不能将他一把过肩摔狠狠掼晕在地板上,只好让他靠着,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走路小心点。”

容六笑容可掬:“多谢多谢。以后也还请多多关照。请不要让我的身体有损伤哟。”

肖腾好容易才忍住用鞋底招呼他的脸的冲动。 occTtxds4YrUtphgIhyeF4OINI/FFusts2pO8Mq2OnstBeMWdPLSwo2G8Ba/sb5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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