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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三年过去了。

上千日夜的时间终于洗涤和抚平了一切,生活在略微停滞过后,恢复了它日复一日的平顺流淌,仿佛什么波折也未有过。

巴厘岛上四季如春,刚下过一场雨,此刻太阳并未升高,晨光便笼了一层薄雾,轻盈的鸟鸣,温柔的水声,混着草香和晨曦的空气,令人有种懒洋洋的愉悦。

树底下的阴凉里,肖腾伴着一杯鲜榨果汁在看书,孩子们在不远处的沙滩上玩耍。假期的第一天并没有安排什么活动,大家都很悠闲。

他在此沾染了一个坏习惯,就是浪费时间。

虽然这是忙碌了一年之后,理所应当得到的年假。但如此的无所事事,于他来说也委实太堕落了。

更不妙的是,他近年来有那么一点点享受这种无所事事了。

柳凝在他旁边的躺椅上摆了N个姿势,从各种角度自拍发朋友圈,而后问:“你真的不考虑续弦吗?”

肖腾道:“不用了。”

“为什么?你都单身这么多年了。”

“正是因为如此,再单下去又何妨?”

他人生中仅有过的两次动摇,都被证明是错误的。

在那之后,他失去了爱别人的能力了。

“哎呦,不要这样嘛,现在优质的男人太少了,你这么单着好浪费资源。”

“不会有人真心喜欢我的。”

柳凝笑道:“你这也太妄自菲薄了吧。”

肖腾看了她一眼:“是真的。”

不只仰慕他的强大,不要因为他的强大而美化他的阴暗冷酷,而是连他那些软弱丑陋的地方也一起爱。这种人并不存在。

柳凝喝着鲜榨果汁,一声叹息:“哎,早知道你如此内心自卑这么楚楚可怜,当时我就可怜可怜你,把你收了好了。”

“……”

孩子都快生了,就别说这种话了好吗?

柳凝懒洋洋地躺着,享受着清风朝阳,还有肖隐帮她备好的水果,大肚婆的特权就是肖家上下五口都心甘情愿地为她所用。

柳凝前年也结婚了,以她那不着调的个性,倒是嫁了个相貌堂堂性情稳重的青年才俊。才俊唯一的缺点是处于事业上升期,实在太忙了,又口笨舌拙,对付孕期荷尔蒙失调的老婆毫无办法。

孕妇大吵大闹嫌家里憋闷,要去海岛散心,要吃到最新鲜的热带水果和生鲜,才俊正值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正巧肖腾一家(主要是小的那一群)也想出门度假,就把她捎上了。

其实肖腾一开始是想避嫌的,虽然他拖家带口的,即使带着柳凝,也绝对不会有孤男寡女的情况出现。但她毕竟是别人老婆啊!

岂料才俊虽然疼老婆爱吃醋,对他倒是十分放心安心,一副“你们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的”凛然态度。

都不知道柳凝在才俊面前究竟是怎么说他的。

不过这个度假阵容倒是其乐融融,肖家几个孩子跟柳凝的关系都很好,尤其大女儿肖璞,两人相见恨晚,天天聊得有来有去,俨然已经进阶到闺蜜的关系。

这三年里,子女们都大了一些,到了懂事的年纪,当了多年单亲爸爸的肖腾也终于落了点清闲。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有点松懈,或者说有些地方略微松动了。

肖腾呼了一口气,继续看书。这片海滩都被各大别墅酒店划分殆尽,外人几乎不入,因而即使在这旺季,相较之下也很是清静。

在这幽静的时光里,无牵无挂,心如止水地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简直是种奢侈的平静。

然而这种平静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断了。

所谓的袭击,是指不知哪冒出来一个面团一样的小女娃娃,抱住他的大腿。

肖腾:“……”

“好七的!这个,好七的!”

肖腾猝不及防:“……”

那面团还试图顺着他的腿往上爬,指着他手中的书:“这系草莓,好七的!”

“……”肖腾尽量耐心地指着封面上那抹红色的设计,解释道,“这个不是草莓。”

面团坚持道:“系草莓!”

“……”

面团看起来两岁出头的样子,肖腾徒有四个子女,然而最年幼的肖紫这么小的时候也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他现在全然忘记要如何对付这种年纪的生物。

柳凝说:“呀,谁家的妞妞啊,这么可爱!阿姨给你吃山竹好不好?”

小面团义正词严地拒绝了:“黑黑的,脏脏的!”

“……”

最后小面团接受了一小块红瓤火龙果,因为这个“跟草莓一样”“红红的,漂酿”,然而她另一只手还是巴着肖腾的大腿,令他如临大敌,不敢动弹。

肖腾正在不得脱身,有个少年跑过来,见状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家思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少年长得十分俊美,加之笑容可掬,观之可亲,一下子就能让人生出好感。

肖腾面无表情道:“没事。”

他倒是看这少年不过二十的年纪,带着这么大的孩子,感觉有些奇怪,又有些警惕,于是问:“这是你家的孩子?”

“是我姐的。”

肖腾仔细打量了一下,小面团的五官里的确是有他的影子。外甥多似舅,身份应该没什么问题。

于是肖腾冲他点一点头,把小面团抱起来交还给他。

少年接过面团,回头看一看,冲着远处叫了声:“姐夫。”

一个年轻男人朝他们走过来。

男人的脸由于背着光的缘故,一时间里看得不是那么清楚,肖腾有那么一刻,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他不由自主地就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

他本来觉得都已经过去了。分离的时间,都已经比他们来往的时间更长了,还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他早就全忘记了。

然而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就跟被拔了栓塞,打开阀门一般,过去的所有都以不及遏制之势,翻江倒海,奔涌而出。

他脑中第一次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回过神来的时候,青年已经站在他面前,冲着他温和地微笑道:“这么巧。”

肖腾点点头:“是啊。”

而后便是沉默。

时间太长了,足以让他们忘却了曾有过的那些深刻的情绪。

恨也好,怨也好,过去种种已成云烟,而今面面相觑,残留的只有轻微的尴尬。

肖腾开口道:“所以,这位便是令爱了。”

“令爱”还在投入地吃得一脸糊糊。

容六笑道:“是啊。”

面团扬着小脸,期待地嚷嚷:“爸爸抱,爸爸抱。”顺手把果泥酱汁擦在他雪白的裤子上,容六把她抱起来,衣服已经惨不忍睹地毁了。

男人自己带孩子,都免不了一身的狼狈。

他的孩子们都已经成人了,他现在大可以用过来人的同情眼光看着容六。

然而肖腾其实并无暇去想这么多。

他只能全心全意地想着,面前这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黏着他,对他饶有趣味的容六。纵然还是一样的躯壳,内里也已经是不同的灵魂了。所以他不必想太多,什么念头也不要有。

容六怀里的那个小面团,那是容六和谭瑶的爱情结晶,就像他当年和童姝那样,至少,也是欢爱的结晶吧。

男女生孩子是怎样一回事,他当然知道,也再合理正常不过,然而一想起,对他就犹如当头重击。

容六的那份和他完全无关的幸福和圆满,容六对待另外一个人的那种热情,那种亲密,对他来说还是太残酷了。

肖腾表情木然。无人知道他这一刻如坠冰窟,透体冰冷,又如从内里被毒蛇撕咬一般,全身都是冰冷的痛感。

他不由自主地,定定地看着容思。容思扎着两个柔软的小辫子,大眼汪汪,粉雕玉琢的肉包儿一般,人畜无害。

他却隐隐生出一种道不明的,也不该有的恨意。

他突然想起刘罡当年看他的眼神,蓦然心头一惊,忙将心念一转,定定神,看向刚才那少年:“所以这位是……”

少年挺大方:“我叫谭密。”

容六笑着补充道:“他是谭瑶的弟弟。”

“哦……”

柳凝也摘下太阳眼镜:“这是容家少爷吧,好久不见了啊!”

容六见了她,像是愣了一愣,而后笑道:“柳小姐。”

柳凝虽然怀孕五个多月了,身姿还是曼妙,又长得一副娇俏的少女模样,从背后完全看不出是个孕妇,若不是因为夏裙单薄,从正面其实也看不出来。

“这是你女儿吗?”柳凝颇讶异,“我还以为你……哎,你什么时候当的爹啊,连女儿都这么大啦?”

容六笑了一笑。

正在沙滩上玩耍的几个孩子们留意到这边的动静,便停下来观望。见了容六,众人意外之余,似乎又有些迟疑和尴尬,一时无人上前,鸦雀无声。

两边都默然了。

柳凝开口去逗容思:“小乖乖,阿姨带你去那边跟哥哥姐姐玩好不好?”

容思点着小脑袋:“好好好。”

待她抱起容思,谭密也跟着走远了,容六看向他,笑道:“恭喜啊。”

“啊?”

“几个月了?”

肖腾会意,容六误会了。

但他一时之间,不知为何,也并不想解释。

大概他不想容六知道自己依旧是孤身一人,或者说,在他离开他之后,他孤独至今。

“五个半月了。”

容六笑道:“状态维持得很好啊,看来挺幸福的。”

“嗯。”有那样一个把她宠上天去的二十四孝老公,她能不幸福吗?

“什么时候结的婚?”

“前年春天。”

容六又礼貌地说了一声恭喜。

容思正值好玩的年纪,长得又冰雪可爱,毫无悬念地大受欢迎,肖隐尤其喜欢她,抱着不撒手,谭密又和他们年纪相仿,几个年轻人很快便玩到一起去了。

剩下两位父亲,在不远的地方坐着,平静地聊着天,对着话,好像过去那些什么也没发生过。

肖腾问:“就你们两个人带孩子来玩吗?”

容六苦笑道:“倒不是。”

肖腾“哦”了一声。也对,容六的夫人也一起来才是正常,只是刚才没见着而已。

过了一晌,见得有个女人朝他们走来,容六也瞧见了,笑道:“可算来了。”

肖腾一口果汁憋着没喷出来。

他记得谭瑶的模样,自然是高挑纤细,明艳不可方物。现在走过来这位,眼看着足有四十岁,腰圆膀阔,五官什么的就不说了。就算产后身材走样,也没这么夸张的吧?

容六说:“是我带来的保姆,帮忙照顾容思的。”

肖腾镇定下来:“哦……”

保姆赶过来,连连道歉:“对不住,容少爷,我刚没看好小小姐……”

容六道:“以后小心点,你去陪她吧。”

肖腾不喜八卦,但这看起来着实有点奇怪,因此他还是忍不住问一句:“尊夫人呢?”

容六笑笑:“她不来。”

“有事忙?”

“她去参加一个艾滋病学术会议。”

肖腾觉得这不太妥,当年他也是这样,童姝带孩子们出门游玩,他自顾自埋首于工作。然后嘛,他们就离婚了。

然而他也不好多言,只能说:“哦。你度假时间自由,不妨多多配合她的行程。”

安静了一阵,容六说:“你不知道吗,我们离婚了。”

“咳咳咳……”肖腾憋了半天的一口果汁终究没能忍得住,呛进他的气管里。

容六忙帮他拍背顺气。肖腾不想在人前失态,无奈气管深受刺激,呛咳不止,直至满面通红。

容六递来手绢,他略微狼狈地接过擦了一擦,就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表情,皱眉道:“怎么回事?”

容六笑道:“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就是她先提的离婚。不想跟我过了呗。”

肖腾“唔”了一声,表示礼节性的同情。

他心底莫名地悄悄升腾起了一股轻微的,类似于愉快的情绪,姑且称之为幸灾乐祸吧。

“那你,呃,令尊令堂,没有帮着挽留吗……”

“我爸妈一贯很开明的,对于我们这一辈的感情生活,不论分合,他们都不会插手,”容六道,“毕竟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的也是。”容听义夫妇实在是为人父母的模范。

“不过,我岳父岳母都要给气死了。”

容六对于家事的倾吐,肖腾并不打断。虽然带着些微的刺痛,但他确实是想听的。

“他们是最传统的心态,万事以家庭美满为首,但是谭瑶根本就不需要家庭啊。她跟传统两个字沾不上边,注定是不能让他们满意了。不过,始终是她自己的人生,她已经让了步,好歹结了婚,又延续了血脉,他们再多追究也没用,她完全不理会的。”

容六看看他那复杂的神色,笑道:“你是不是以为谭瑶是那种模范女性,一切都堪称表率的乖乖女啊?”

肖腾表示不否认。

“人的伟大不可能是面面俱到的。谭瑶这样的人,她把所有热情和爱都给了那些最贫困最饥荒的人,对家人其实就很无情,因为根本无暇顾及,”容六道,“所以我岳父岳母和她关系冷淡,思思也交给我来带。”

“人无完人。终其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已经很了不起。”肖腾也不知为什么,竟然替她说了好话。

虽然和谭瑶天壤之别,但他能理解她的那种不完美。

容六笑道:“是啊。她是个好女孩来的,所以我跟她现在还是好朋友。”

过了半晌,肖腾说:“也是辛苦你了。”

得知容六不幸福,他原本觉得自己该会很高兴,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还是希望,对方至少是珍惜容六的。

容六笑道:“也没有啦。”

“你很难过吧。”

“不会啊。”容六笑道,“结婚之前我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啊。”

“……”

肖腾不由得,略微有些羡慕谭瑶了。她有瑕疵的那部分也能一样为人所爱。

时至正午,到了哄容思回去吃饭喝奶睡午觉的点了,有无辜无害的容思小朋友在,两家人可以比较自然地互相告别,临走前柳凝还盛情邀请容六他们:“我们订了晚上的海滩烧烤,有空可以过来一起啊!”

肖璞扯了她一把,柳凝说:“毕竟长得帅,小舅子也帅啊,孕妇急需养眼嘛。”

她倒是毫不掩饰她对男色的欣赏啊。

傍晚的沙滩开始热闹了,都是早早来等着烧烤和日落的酒店住客,餐桌都布置好了,厨师们已在忙碌,烧烤架上香气弥漫,是新鲜的虾蟹和鱼。

容家子女跟容六重逢,都表现出统一的冷淡来,对于小孩子们的刻意疏离,容六显得很大度,并不介意,边等厨师烤龙虾,边和柳凝聊天。

柳凝偶尔需要走开,容六便一个人坐在那,安静地摆弄手里的手机。

以往他的子女们围着容六转的时候,他不爱搭理容六;现在他们对容六不甚礼貌,他又觉得不妥当,生出点身为主人的自觉来了。

肖腾主动过去,搭了个话:“在聊什么呢?”

容六笑道:“在听柳凝秀恩爱呢。”

“……”

柳凝辩称:“我只是陈述我的生活事实!”

“她连名字都不用了,一口一个‘我家老公’,听得我全身都麻了。”

这女人虐起单身狗来一贯丧心病狂,肖腾见识过她的朋友圈,然后很快就把她屏蔽了。

“她说她家这位,虽然看起来很闷很古板一个人,其实对她很好,热情如火,私下很是有趣。”容六笑道,“我着实没想到。”

肖腾点点头说:“我也没想到。”

才俊看起来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谁知道暗地里如此闷骚?跟柳凝倒是相得益彰。

容六看着他,又微微笑了一笑。

肖璞下午睡得太久,姗姗来迟,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她已经生得明丽动人,泼辣又冷艳。

见了容六,她仰起小下巴,说:“哟,瞧瞧,这是谁啊?”

容六笑了一笑,道:“好久不见。”

“你太太呢?怎么没跟来,一个人不会寂寞得慌吗?”

肖腾皱起眉,正要出言阻止,容六倒是坦荡荡地回答:“我离婚了。”

肖璞嗤笑一声:“这就离婚了呀,倒挺快嘛,不是真爱嘛,怎么又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啊?”

柳凝说:“哎,肖璞,你带来的那个酸梅干,酒店里还有不?我有点恶心,特别特别想吃酸甜的。”

肖璞瞪了容六一眼,转身走开了。

肖腾道:“不好意思。她太失礼了。”

“没事。”

柳凝也帮着打圆场:“哎,肖璞就是有点刀子嘴,她不是故意要戳你伤口的。”

容六笑了:“没什么,这对我来说不算揭伤口啊。”

“……”

他越是大度,两人越是同情,柳凝更是唏嘘不已。

容六无奈道:“实话和你们说吧,省得你们拿我当玻璃心肝,小心翼翼地。我是真的没事啊。我跟谭瑶感情挺好,但不是你们想的那种。我们的婚姻和爱情无关的,纯粹因为她希望我能帮这个忙。”

“……”

“我那时候,正好对婚姻不是很有所谓,又欠过她不少人情,就把这个婚结了。加上我也有所图,各取所需吧。”

“……”肖腾不敢问容六有什么所图,又是需要的什么。反正不论如何,他需要谨记的就是,那些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一旦需求关系结束,婚姻自然也就结束了。所以我没什么遗憾的。只是,当然了,我们这样的父母,对思思来说未免有些欠负责。”

这边的沉默里,椰壳炭火上滋滋作响地烤着龙虾,那边容思在奶声奶气地缠着要肖隐哥哥给她讲故事。

柳凝说:“思思好可爱。”

容六笑道:“是吧。我都没想过我这辈子能有这么个女儿。”

柳凝艳羡道:“我也想要个女儿!特别特别漂亮的那种!有秘诀传授吗?”

容六说:“其实思思是试管婴儿,请了代理孕母的。”

“啊?”

“谭瑶子宫条件不好,就不让她冒风险,多受罪了。”容六摸摸鼻子,“而且我俩也根本不可能亲热啊。”

“为什么?”

容六看着他,像是奇怪于他问出这个问题:“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肖腾心头一动,但随即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容六的意思只是他不喜欢女人而已。

“再说了,要以传统方式结婚生子的话,谭瑶把眼一闭牙一咬,随便找个人就行了,又何必对我软磨硬泡。我们基本上就是哥们的关系啊。”

短暂的那么几秒里,肖腾生出一点轻松的,接近于快乐的感觉,但他迅速掐灭了这种不合理的情绪。

他禁止自己为和容六相关的事而有过多的情绪波动。

柳凝说:“哎,你说得这么潇洒,但不管怎么说,你和思思都蛮辛苦,单亲家庭不容易的。”

“还好。”容六笑笑,“慢慢习惯吧。成年人,是要为自己的任何决定而埋单的。”

独自带孩子多年的单亲爸爸肖腾对此保持沉默。

容六道:“思思缺了点母爱,但她大一点会理解的。毕竟这世上,岂能人人都圆满呢?”

容六又笑嘻嘻地说:“虽然谭瑶是没什么时间陪她,但我有的是时间呀。”

“……”

能把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柳凝福至心灵:“对了,思思可以认我做干妈!”

容六笑道:“好啊。”

柳凝又看着肖腾:“你可以当干爹!”

容六微微一愣,又笑笑,望着他。

肖腾面无表情道:“我不要。”

不管容六和谭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都和他无关。

容六可能确实不爱她,那不表示容六就一定爱着其他的谁。

那时候,容六是真真切切地舍他而去的。

内里原因,他在这三年里,反复思量过很多很多次。

最后他参悟出的道理是,其实原因并不重要。

在一场失败的感情里,很多人都会想知道究竟“为什么”。

除了为了追根究底的那一口气之外,更多是抱着“你不喜欢我什么,那我改就是了”的执念。

好像只要知道了答案,就能拿到通往那个人心底的钥匙一般。

可事实上,真的能改吗?

人类是最善变,也最难以改变的动物。

当他离开你,就是因为,他知道,你改不了。

柳凝接了个电话,便起身去旁边,压低声音长聊去了。

这电话足足聊了有半小时,言谈之间神色甚是甜蜜,不用说肖腾也知道电话那头是谁。

容六将啤酒拿在手里,时不时表情怪异地看看她,又看看肖腾,像是十分纠结,又像是觉得不该多言。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问:“呃,柳凝这是,在跟谁打电话?”

肖腾回答:“她先生。”

容六“噗”地喷了口酒。

“她老公……没在这里吗?”

肖腾答:“他太忙了,在国内,没跟来。”

容六憋着似的从喉咙里咳了一声,说:“哦……”而后就沉默了。

安静了许久,容六又说:“那你……”

“怎么?”

“你还是单着吗?”

“……”这么直接问人隐私真的好吗?

肖腾没回答,但容六看起来好像有点高兴。

这也太幸灾乐祸了吧。

原本这沙滩烧烤晚餐,是冲着著名的日落来的,但下午天空一直阴着,天公不作美,他们都觉得欣赏日落无望了,并不抱什么期待。

然而夕阳在坠入海中之前,却意外地从云层间探出了半脸。

猝不及防的,整个海面瞬间美丽而壮阔,沙滩也突然安静了。

天空绚烂,晚霞斑斓,海面平静,这是一日之间最美的片刻。

游人纷纷拿出手机拍下这意外而来的余晖之美,毕竟这壮丽夕阳之下的海滩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如同风景画。

牵着狗走过的老人,深情拥抱的情侣,海边挖着海螺的肖紫,笑着高高举起容思的肖隐,还有他身边的容六。

落日的金光投在青年脸上,侧面成了一道优美得疏离的剪影。

鲜衣怒马少年时,一夜忘尽长安花。

这些年来,他在梦里数次端详过青年安静无声的脸,而口不能言,就像现在这样。

他看着那光影变化,仿佛能听见自己那时候心脏裂开的声音。

容六转过头来,看着他。

肖腾立刻掉转了眼光。

夕阳越来越低了,最后成了一丝亮线,从那海天交接之处消失了。渐渐地,天色愈发阴暗,大海成了幽静的蓝黑色,远处的城镇已经灯火通明。

餐桌上的蜡烛都点起来了,沙滩上俱是星星点点的烛光。烤好的海鲜纷纷送上桌,乐队也开始载歌载舞。

啤酒甚是醇厚,烤好的龙虾洒上辣椒,抹上专门的酱汁,饱满的味道混着辛辣的香气,让桌上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吃饭素来是个很易于促进沟通的场合,加上毕竟年轻人多,聊得来,谭密又是个八面玲珑的少年,言语之间处处得人喜欢,热络的气氛很有他的一份功劳。

容六好像也活跃了很多,讲着笑话,带着大家玩杀人游戏。肖腾感觉得到他家孩子们的人心又在慢慢被收买过去了。

初时的尴尬和冷淡过后,他们始终会记起当年和容六相处的快乐时光,容六始终是那个有趣聪慧的年轻人。记忆会被唤起,感情也一样。

就连他自己在初见容六的时候,都思潮起伏,有过片刻的震撼动摇,又何况孩子们呢?

待得大家都酒足饭饱,游客纷纷散去,乐队也已停了表演,这夜晚差不多该结束了。

两家人告了别,各自回去休息,虽然他们的别墅也就在咫尺的距离而已。

上楼的时候,肖紫怯生生地叫:“爸爸。”

“嗯?”

“明天,我能和容六叔叔一起玩吗?他们叫我过去。”

肖腾道:“可以。”

肖璞在一边嗤了一声,表示不屑和不满道:“叛徒。”

只有她坚定地讨厌着容六。

肖紫嘟着嘴:“干吗啦,爸爸都说可以了……”

“爸爸那是大度,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代表我们不介意。”

“……”

肖腾都没想过这么正面的形容会被用在他身上。

肖腾面无表情地说:“介意什么,他又没亏待过你们,也没对不起我们家。”

容六对他的孩子们是非常尽心的。他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那些时日里,容六很好补足了他的角色,花了许多时间照顾和陪伴他们。

他也许有立场对容六心存怨怪,孩子们却没有。

不,肖腾想,其实连他也并没有那种立场。

要怨也无非是怨容六的变心离去,但其实容六一直没有变过啊。

容六从来都肆意地生活,无所羁绊,无所忌惮,觉得有趣便去追逐,失了兴趣便断然放弃。从不隐瞒,十分坦荡。

容六就是这样的,这样的就是容六。他从第一天起就明白这个道理。

变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从无心到有心。

所以才会平白生出那些令人痛苦的痴妄。

肖璞不悦道:“什么没有对不起啊,他……”话及一半,她又止住了,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下去,只冲着肖紫哼哼:“反正不准去。再去跟他要好的,都是叛徒。”

肖紫嘟起嘴,肖腾说:“不闹了,早点睡。”

父亲的威严还是在的,孩子们再无异议,乖乖散了。

肖腾回到卧室,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外面星火点点,散落四处,依稀能看得见邻近别墅内的灯光。

肖腾深吸了一口这深夜冰凉的空气,以平息这一日下来,心里那点灼痛的躁动。

这只是第一日而已,还有余下的几天时间,他都要和容六在这陌生的海岛上共处。

即使只是普通朋友,他也希望容六多待在他身边。

这种时光是快乐的,虽然是隐秘的快乐。只是这种快乐的钝痛,于他的年纪而言,太不合适了。

次日,他们早早地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来叨扰一下你们,”容六风度翩翩地笑道,“思思老闹着要跟哥哥姐姐玩。”

容思是很讨大家喜欢的,眼睛大头发软,小胳膊小肉腿,说起话来奶声奶气的招人疼,又见人就爱笑。带上这块敲门砖,去哪儿都好使。

她现在穿个小裙子,显得特别乖,站在门口说:“哥哥姐姐!”

肖璞对容六没好气,也只能不软不硬地回应:“真不巧啊,我们要出门了。”

容六笑容可掬道:“去哪儿啊?”

肖紫说:“我们要去南湾浮潜!”

“那太巧了,我们也有去浮潜的打算呢。”

“……”

谭密也笑道:“是啊,我们就是来放松的,没什么具体安排,跟着你们一起活动呗。”

“……”

肖腾开口了:“但带这么小的孩子,不合适吧。”

柳凝立刻接话:“思思我来带啊。刚好这些活动我都不能玩,我在这陪她。”

肖隐也自告奋勇:“那我也留下来帮忙,你们放心好好玩。”

“……”

一行人各怀心思地到了南湾,这里是海上活动的中心,浮潜深潜,水上摩托,飞鱼降落伞,快艇香蕉船,五花八门,甚是热闹。

下水玩的人群里不包括肖腾,他只负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严肃地监督,视察。

天空中远远近近的有些降落伞,忽高忽低,色彩绚丽迷人,肖紫看着羡慕不已:“爸爸,我可以玩一下水上降落伞吗?”

肖腾一票否决:“不行。危险。”

他们到海岛度假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种看起来过于刺激的运动,他从来就没批准过。

“……”

“不危险啊。”容六接到他冷冷的目光,忙摸摸鼻子,“我的意思是,你不能这样简单粗暴地拒绝孩子啦。”

“……”肖腾看了一眼小女儿委屈的小脸。

作为父亲,他的心态也许和以前是有些微不同了。

过了一阵,肖腾说:“我先试试。如果我试过觉得不危险,你再去。我觉得不行,你就不能去。”

为人父母,难免会以自己的经验来强行为子女指导。而这个事他连经验都没有,的确不能随意否决。

他此言一出,场上顿时安静了。

肖璞说:“怎么办……为什么这样我反而更担心啊。”

肖霖也开口了:“爸你年纪不小了。”

“……”

容六笑道:“这样,你们爸爸愿意当先行者,这是好事啊。不放心的话,我陪他一起吧,大家都安心点。其实很简单的。”

肖紫说:“好啊好啊!”

肖紫又是开心又是紧张。

肖腾很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他并不想跟容六来个双人降落伞,但至此他也不好当众说什么。

教练给他做了个非常简单,他觉得简直是粗糙的训练,而后他就穿上救生衣,戴上手套,和容六一起站到快艇尾部。

快艇发动的时候,女儿们在各种尖叫:“爸爸加油!”

“……”加什么油啊。

容六转过头看着他,微笑道:“不要怕!”

开什么玩笑,他怕过吗?

快艇开始在水面上加速,牵引着降落伞,带着他们慢慢升高。

没一会儿他们就到了相当的高度,船在脚下已经显得很小,风在耳边呼啸,猎猎撕扯,似要挣断伞绳的感觉。

肖腾在八十米的高空,俯瞰着下面清澈磅礴的海。

被一堆安全带勒着,其实很不舒服,但这时候他忘记了那些讨厌的不适。

海面在阳光的照耀下,犹如细细的碎金一般,光芒闪动。水色蓝得令人心醉,因为深浅不同,远近的海水显出不同的蓝色,船好似在调色盘上开过一般。湛蓝的海洋,碧蓝的天空,真正的海天一色,交织难分。

这是在这样的高度才能看得到的景色。肖腾凌驾于这美景之上,蓦然生出种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当然也只是冲动而已。他始终没有表情,紧紧闭着嘴。

容六看着他,笑着说了句什么,风太大了,他没听清,问:“什么?”

容六凑过来,将嘴唇贴在他耳上,肖腾震了一下。

容六大声在他耳边喊:“好玩吗?”

“……”

快艇调整速度,放松绳子,让他们缓缓下降,落到水面上,击起一片浪花。

肖腾被溅了一脸的水:“……”

容六立刻伸过手来,以手指替他抹去那些水迹:“没事吧。”

“……”

其实只是很短暂的,并无其他意义的碰触。然而这指腹划过他的脸颊,就像烙铁一般,又令他有了那种痛感。

青年将手收回去,重新抓住安全绳的时候,不知有心或是无意,连他的手也一同抓住了。

“……”

肖腾没有反应,青年也没有,像是没有察觉,或者不在意似的,就那么抓着。

快艇重新加速了,伞绳绷紧,他们复又升上空中。

再无人出声了。这蓝天之下,碧海之上,属于他们的安静的十五分钟。青年在他身边,紧贴着他,握着他的手。他们独自在高空中,宛若远离那人世间。

快艇放慢速度,开过平台,他们的降落伞朝着那平台缓缓落下,工作人员跑步上前托住他们,让他们安全落地。

下地的时候容六的手自然而然松开了,他也无动于衷,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青年掌心的温度从手背蔓延开来,灼痛了他的心口。

肖紫跑上来,又紧张又兴奋道:“好玩吗好玩吗?我可以玩吗?”

肖腾说:“不错。”

肖紫欢天喜地地让肖霖陪着她一起去坐了。

肖腾整理着衣服,觉得似乎有道视线落在他身上。抬眼望去,却是那个叫谭密的少年。少年和他四目相对,也不避让,只笑了一笑,露出小兽般一排雪白的牙齿。

回到酒店,满天繁星,落了一地璀璨的星光,鸡蛋花盛开着,夜风里混着植物的香气。

容六一行也跟着他们回来,接走在这里玩了一天的容思,大家恭顺友好,看起来很是一片其乐融融。

容六客气道:“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柳凝说:“哪里哪里,我喜欢跟思思玩啊,有空多带她过来,是吧,肖腾?哎?人呢?”

肖腾已经板着脸上楼了,他一直这样,连一个客套的笑容也没有给过容六。

那些琐碎的碰触,很可能对容六来说并不代表什么,容六从来都是那么随意,不拘小节的人。

但他很介意这样。

这让他这两天已然恶化的睡眠质量,又会变得更糟一点。

次日容六又笑嘻嘻地带着一大一小来他们这里,大家简直习以为常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除了肖腾跟肖璞之外,他们的确相处得还挺好。

孩子们在别墅内奔跑玩闹,从楼下到楼上,又从楼上到楼下,宽大的全景阳台成了他们的跑马场,到处都是脚步声和笑闹声。

昨天在外头待了大半天,今日肖腾实在不想再出门了。岛上的太阳曝晒得慌,晒了两日他就觉得够呛,这种赤道的阳光让涂过防晒的皮肤都隐隐作痛。于是一家人干脆都躲进别墅里,反正他们都来了多次,并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景点。

孩子们又扎进别墅内的泳池里玩乐,翻出各种花样来,连容思都套着泳圈在水里开心地扑腾两条小短腿,肖隐则在一边耐心地托着她,试图教会她游泳。

肖腾不想下水,事实上他连房门都没出,只在客厅的窗口监督着他们玩水。

他睡眠不足,眼睛酸涩异常,有些怕光,并不想到室外去。

相比之下,待在室内的另外一位就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了,莫非是怕晒黑?

安静了一阵,肖腾开口:“你不去跟他们玩?”

容六笑道:“不了,有代沟。”

“……”

肖腾不再理他,专心去看那几个少年少女:“谭密游得不错。”

容六道:“是啊,他练过这个。”

肖腾又看了一会儿,说:“不过我二女儿好像比他强点。”

容六意外道:“真的?”而后在他身后一起朝外望:“在哪呢?”

“这啊。”

感觉到青年从后面靠近,体温几乎贴上他的背。肖腾立刻皱起眉,一回头,正好撞上对方的鼻梁。

意外的近距离让两人都安静了一刻。

他正待避开,容六突然凑上前,以他避无可避的姿势,逼近了过来。

整个世界瞬间都静止了,漆黑而安静,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他好像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只除了那温暖的碰触。

过了一刻——肖腾不知道真实的时间,也许如他所感受到的一般漫长,也许只有短短几秒——他蓦然清醒过来了。

他一把将容六推开。他心中已经天崩地裂,惊涛骇浪,面上还是冷冷的缺乏表情:“你什么意思?”

容六没有回答,只看着他,青年的眼里是又深又黑的狂热光芒,几乎令他生出一丝怯意。在他做出反应之前,青年又一次略微粗鲁地凑过来。

等肖腾再回过神来,这一次他给了容六一记耳光。

这清脆响亮,含义清晰的巴掌,让对方一下子停住了,如梦初醒一般。

过了几秒,容六说:“抱歉。”

肖腾说:“你知道就好。”

他看不清青年的表情,也无心看清,匆匆地就离开了。

他这样做是对的。

人不能在同样的地方摔倒两次。 Zl+PZnsNKN6O6jQJ1n7O/wB+qNq0Iv4b3O3A7/Dptar7coN8Weu2jraQq4CAsc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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