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占领广西永安州(蒙山)是其事业发展的一个转折点。
金田起义之后九个月,太平天国军队还只是在以桂平紫荆山为圈子的东西南北中 打转转,跳不出去。虽然打了不少胜仗。
非不为也,实不愿也。他们的战略意图,乃是要会合、吸收那些未能按期赶来金田 团营的各处拜上帝的信徒们。当时在藤县大黎家乡的拜。上帝信徒李以文(即李秀成)就有切身体会:“天王到金田之后,移营。上武宣东乡、三里,招齐拜上帝之人,招齐武宣 之人,又上象州招齐拜上帝人马,招齐仍返金田、新圩。’
条条小溪归大海,果然取得较大的成果。如太平军进入象州各乡,十八岁的谭体 元就随家族卷入了团营洪流。可是仍有一路人马,没有跟得上。
他就是广东信宜地区的拜上帝凌十八集团。
凌十八本名君相、才锦,于同辈兄弟排行为第十八,所以就叫凌十八。他还有五个兄弟,按行第就叫二十、二十四、二十八、二十九和三十。基层民众易记数字,多就以此作为称号,就此却把本来名字淡化了,以至后来就再没有留下来。
凌十八有文化,是个不第秀才,在家乡信宜塘坳村开办过私塾。家里屏风上写有“文德堂”三个大字,两旁有自题楹联:
安分心常乐;
德深意少忧。
从楹联文字,或可以看到他是个类似洪秀全那样的乡村小知识分子,很有点宁静、知足的心理:甘愿寂寞,很难得有造反意识。
凌十八多次未中秀才,对大清王朝和科举制度深怀不满。他的造反,有说是乃与姓练的地主争占祖业,双方还动了枪火,没有解决,争斗了三年。某次,凌十八赴广西平南,受到拜上帝会影响,回来就卖了田地,打起造反旗号。但据《岑溪县志》(1960年版),开始造反的是凌二十八。凌二十八在水文组织拜上帝会,有信徒3000人。道光三十年(1850)四月,凌二十八回信宜,拥戴老兄十八为领袖。凌十八即以大寮凌氏宗祠为司令部,打着洪秀全教主旗号,开仓济贫,参加者都是有吃有住,这样穷苦民众参加很多;还规定统一就餐,在吃饭前,每人将饭碗置于头顶,朝着东方,跪在地上,念念有词,念了之后才吃;吃饭时头领还要讲道理。凌十八向会众还提出:反对扎小脚,反对抽大烟,反对赌钱,反对娶小婆,有田同耕,有饭同吃。大寮很多家族集体入会,由开始一千多人发展到三千余人。
清朝地方当局招募本地人攻打凌十八,但不发给号衣,要他们赤膊上阵,凌十八等知道了,双方约定,凌十八的队伍也不着衣,与对方相遇时,见穿衣服的就杀,没穿上衣的知道是自己人。因此凌十八队伍就接连打了两场胜仗。
1851年春,凌十八大队人马北上赴金田,但在博白为团练所阻,转攻陆川不克。3月31日,凌十八会合梁二十等部共五千人,攻打玉林州。玉林城墙高两丈,城门外还有弯墙挡着,对面看不见。凌十八志在必克,命部属打造了三百座云梯,在最高层架设大炮,配合攻城,始终没有攻下。4月30日,军师王晚阵亡。5月5日,凌十八撤围,经陆川返回广东罗定县罗镜圩。几经挫折,这时他的四千人马只剩了一千余人了。
凌十八猛打玉林州,旷日持久,是战略上的大失误:一是耽误了金田团营时间;二是消耗了兵力。
他终于成为孤军。
形影孑立,无枝可依。
未几,外围梁二十和何明科等相继败亡。
凌十八退守罗镜圩,连日苦斗,连粮食也吃光了,就吃树皮、草根。清军和地方团练筑了长沟,宽深各一方,约三里长,把三面环山,犹如镬锅的罗镜围得水泄不通。
1852年7月25日,凌十八被围团两年,终因援无弹绝失败,他跳井被俘杀,余部仍在魏超成率领下,冲破重围远赴湖南,终于走归了太平天国。
官村之战以后,洪秀全等终于作出了攻打永安州的战略。
避实击虚。这是一个被逼出来的高明决策。
当时,清军主力正麇集在柳州和浔州(桂平),起义部队的南下和北上通途多被堵塞。只有走永安州(蒙山)才是唯一的道路。
永安州是一个小山城,防务空虚,尚未纳入赛尚阿等清帅所制定的包围圈。
转战九个月,行走二千里。长期的奔波,又拖老挈幼,不得安定,需要有一个休整补给地方,借此也要为新的太平天国建构自己的政权组织。
太平军遂兵分两路向永安州进发。洪秀全和杨秀清、冯云山等人走水路,经湄江(即蒙江)而上。洪秀全在船上,踌躇满志,向全军发布诏令。这篇诏书后来也编集在《天命诏旨书》中,此书在占领永安后刻印分发,让全军全民都知道:
天王诏令,众兵将千祈遵天令,不得再逆。朕实情谕示,眼前不贪生怕死,后来上天堂,便长生不死;尔若贪生便不生,怕死便会死。又眼前不贪安怕苦,后来上天堂,便永安无苦。尔若贪安便不安,怕苦便会苦。总之,遵天诫,享天福,逆天令,落地狱。众兵将千祈醒醒,再逆者莫怪。钦此。
凯歌行进,洪秀全、杨秀清的水路满载辎重,还有洪秀全的后宫。他的后宫有元配赖莲英,那是在金田团营前夕,专派秦日纲、陈承珞赴花县,连同儿子洪天贵福、女儿长天金洪天姣、次天金洪天口一齐接出来的;还有其他妻子,其中有在东乡称天王时,从随军家属或沿途村集所选的三十二个广西大脚姑娘。太平天国非常讲究男女分行,不得混淆。天王得天独厚,他和所谓天父的其他子婿们,不受“别男行女行”规定的限止。
与水路齐头并进的陆路,则由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等人率领。沿湄江两岸夹道而行,再挺进藤县境,于大黎山区驻扎五天,会集藤县、平南等县及其周边地区未能赶去金田团营的拜上帝信徒们。据《李秀成供词》说:“西王在我家近村乡居住,传令凡拜过上帝教之人,不必畏逃,全家食饭,何必逃乎!我家寒苦,有食不逃。临行营之前,凡拜过上帝教之人,房屋俱要放火烧之,家寒无食之故,而随他也。”临行放火,拜上帝教通过这种方法使犹疑未决的穷苦农民义无反顾地跟着造反。起义领袖学项羽破釜沉舟,用于发动群众,烧房屋、破坏庄稼,为断绝参加后再无有回头路。此种烧房屋,且多非自烧,而是他人助烧。太平军后来每到一地,为招徕兵源、扩大队伍,大致都采用这种手段。
萧朝贵等的队伍不断扩充,很多信仰拜上帝的穷苦农民参加了部队。太平天国后期重要军事领袖李秀成,就是在这个时候加入进来的。
李秀成出身贫苦农民家庭,从小做过帮工,种过蓝、在舅舅所办私塾里读了一年书,长大后,还在本县秀才覃瀚元私塾里,当过炊事员,闲时常聆听覃瀚元和学生讲课,包括讲《三国演义》等故事,靠着自己勤奋好学,竟也识得不少字,写出文理能通的篇章,这在众多文盲为主体的拜上帝信徒基本队伍里,也堪称是鹤立鸡群。当时他叫李以文。此后自己改名叫李寿成。1858年初,洪秀全因他能从皖北奉诏不远千里赶来解救镇江之围,堪称中流砥柱,故在回天京辅政时才赐名叫李秀成。洪秀全对他宠信有加,破格赐以与己名字固有的“秀”字。这在太平天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然,他在大头兵和中下级军官时代,还只能叫李以文或李寿成。
《洪秀全演义》插图
也有口碑说,陈玉成和李世贤、陆顺得等太平天国后期军事领袖,也是在大黎参加太平军的,而且还是童子兵。还说他们三人在听到太平军将来到大黎时,就迫不急待,翻山越岭前去投奔,只有李秀成犹疑不决,未去云云。但从当时几多是家族投军远征,尤其是陈玉成的一个叔父陈承珞是领导高层,早在金田团营时就已是与秦日纲并称的骨干人物看来,他们都是参加了金田团营了的。李世贤、陆顺得等也是随家族一起行动,比较李秀成就显得孤单些,他只是举家参加,除了母亲和妻儿,只有一个同胞兄弟,后来取名叫“明成”的。所以在内讧后显贵了,也要认捻子李昭寿为同宗,以及太平军将领李恺顺、李恺运为宗弟,甚至将那小刀会叛徒、后又在苏州迎降的大清候补道李文炳(李绍熙)认为本家兄弟,与以亲信。这种以同姓(也不讲世系、籍贯)为宗族扩张,在太平天国乃是不少的。它正是传统农耕社会的固有魅力,以宗族庞大为荣。
就像对李秀成一样,洪秀全同样也很赏识陈玉成。陈玉成本来叫陈丕成,因为有取武昌之功,被洪秀全赐名为玉成。但他当了统帅时的对手曾国藩、胡林翼和胜保等人,却谑呼他为“四眼狗”。这称呼出自敌对人物之口,当然纯属贬骂;而他幼时在家乡,也确实有诨号“四眼狗”。“四眼狗”源由有两说,一说是他两边眼下长有黑痣;一说是他曾患有眼病,后用艾草熏眼眶,所留的不灭痕迹。
按照太平天国规定,年过十五岁才能是正兵,即精壮之兵,能上阵打仗之兵。李世贤参加团营或编入正兵行列时已是十七八岁,隶属于罗大纲麾下步兵作战,后镇守在扬州瓜洲、镇江等地,天京内讧前夕,已是实授指挥。他并没有当过牌尾。所谓“牌尾”,通常是指在精壮兵丁后面所排列的非战斗人员,如年过五十岁,超过正兵年龄的杂役、伙夫,敲锣击鼓者和未过十五岁的少年儿童。
此中的少年儿童,就是通常所说的太平天国“童子兵”。
其实,太平天国自己并不叫他们“童子兵”。所谓“童子兵”,叫得最起劲的是张德坚主编的《贼情汇纂》。这是一部由曾国藩支持、组织人员编集的“太平天国军政大观”,其中单独有一篇是写“童子兵”的。根据实况并对照此篇叙述,太平天国只统称老小非战斗人员为“牌尾”,而不另称“童子兵”,是囿于他们不列入正兵编制,更没有自成编制。童子们分别跟随各级官员,有的得宠,还能被认为干儿子,为下属称为“公子小大人”。据说李秀成次子忠二殿下李容发,就是在湖北时为李秀成收容为干儿子的,当时只有六岁。通常留在兵营中,跟着正牌,称为“老弟”;但这些正牌必须是发长五六寸的。
当然在兵营中的“童子兵”也参加战斗。初生牛犊不畏虎,他们有时还担负起了冲锋陷阵的任务。据记述,1853年1月,太平天国初占武昌省城,用地雷轰破文昌门城墙根,就是由五十名童子兵首先冲进缺口登城的。通常童子兵不直接参加一线战斗。当作战时,他们便头缠红巾、手执竹枪,在远处摇旗呐喊助威,或巡逻、放哨。
在长年战斗考验里,不少童子兵得到磨炼。正如张德坚所说:“今之童子皆他日剧贼,年少喜动,胁力方刚,久经战斗,数见不惊,尤神安而气足,无一切系念,受贼恩育,一心事贼,虽死不悔,临死勇往直前,似无不一以当十。剧贼而外,唯此童子,亦心腹之大患,可不深计熟虑之乎!”太平天国确实出了不少少年英雄,如晚期勇将范汝增,就是由童子兵成长的。
1851年9月25日,太平天国攻占广西永安州(蒙山),这是自金田起义以来攻占的第一座州城。
《洪秀全演义》插图
洪秀全自金田团营后的九个月,东战西征,辗转各地,其主要目的是招集金田周边还未赶去团营的拜上帝信徒们。他们的战斗方针只是游弋于村镇,始终没有采取当时两广的天地会众传统的战术。当时天地会众往往是稍有了几百几千人马,就包围州县,夺取州县,拼实力,打硬仗,以图一时痛快。就这一点上,也表现了太平天国领导集团在起事时,是有远大的意向和卓越的指挥才能的。
就在金田起义二百六十四天后,太平军才选择进军永安,夺取州城。
前军主将萧朝贵等人在大黎山区筹集军粮,扩充队伍,整装待发;由军帅罗大纲率领的一支一千余人马的部队,则担任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开路先锋。
罗大纲熟悉地理,早在几年前的天地会期间,就率领人马打过永安州。
9月23日,罗大纲部翻山越岭进入永安州境,抢渡湄江,飞越咽喉要地古眉峡,击溃平乐协副将阿尔精阿和他的四千部卒,攻占州南要塞水窦,直抵永安州城下。知州吴江打开城门,放进阿尔精阿败兵,并急忙派人向平南的乌兰泰告急。
罗大纲所部将士迅速在东门外晒布岭上安置了几十门松木大炮,门门炮口对准州城。
9月25日中午,松木大炮向东门猛轰,而在州城西南角,太平军将士购得市场上所有出售“鞭炮”,堆聚在城下,乘着西南风大作,将鞭炮点燃,又用马拖着树枝等环城奔跑,顿时烟雾弥漫,城上守军眩迷难辨。于是太平军将士就由陈姓门楼架上天梯攻进了城,歼灭了守军,打开了城门;罗大纲遂率军冲进了州城。吴江跳井自杀,阿尔精阿死于乱军之中,团练总目苏保德被击毙。苏保德就是中法战争中名将苏元春的父亲。当时阿尔精阿和吴江躲城内,闭门固守,只剩苏保德的团练在城外对抗,在南门外金带桥上遭全歼。
凯歌声中,萧朝贵等人也相继入城。
10月1日,即攻占永安州的第七天,走水路的洪秀全和杨秀清、冯云山等人溯湄江而上,也来到了永安州城。
当洪秀全等进州城时,全军敲锣打鼓,夹道相迎,用了最隆重的欢迎仪式,城里各条大小街道早已打扫得干干净净,鞭炮声连续不绝。洪秀全气宇轩昂地坐在轿子里,紧跟的几十顶轿子则坐着他的大小妻子们。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太平天国的物质条件有所改观,轿子也多起来了。但这时的轿子还很简单,无非是竹椅搭上两根长竿,数人抬之而已。洪秀全进永安州,应该就是用这种简陋的轿子。在夺得州城后,他们才坐上了官府拥有的绿盖围轿,所谓“行坐绿呢轿,所居妇女围开”(《粤寇犯湖南纪略》)。自此不断加宽、加高轿子的规格,设立典舆衙管理,在天京天王东王等属下设有典舆衙,以后就是军中高级官员也设有典舆衙。
天王东王典舆衙的轿头是配置指挥级的头领。太平天国对典舆是相当重视的。
农耕社会大小官员都讲究乘轿。人抬人,人上人,这就是做官。
太平天国领袖们特别地注重轿子,轿子文化也是太平天国特有的一道风景线。
洪秀全等主要领导人都是喜欢乘轿子。轿子讲规格,足以显示出他们的尊贵和威风。
当时大清官场的风气,也很讲究乘着轿子去指挥战斗。八十岁的署广西巡抚周天爵,就是乘在轿子里,在将士身后督战的。
农民是善于模仿的。统帅指挥作战,亲临前哨,身处危境,也舍得性命坐轿子。1855年石达开在安徽石埭(石台)等地亲临一线指挥打仗,就是坐在黄呢大轿里的。
封建社会里的人们最热衷于等级,没有等级,就显示不了尊贵。太平领袖们也脱不开这种思维,为了表现自己的身份、地位,将座轿也划分了等级,按照官阶高下规定轿子的乘坐规格。
从永安州突围北上,进湖南,攻长沙,至武昌、上南京,洪秀全等人乘坐的轿子越来越富丽、宽敞。全军行走也远非在广西山谷奔波时自携军火,裹粮以行,而是车辆相连、轿子成群,几千人的队伍,就拥有几十顶各色规格的座桥,鱼贯而进,颇似游街,真是好看。
建都天京以后,太平天国还设立了典天舆、典东舆等官衙,前期高级干部,后期诸王都分别设有直属的管理轿子衙门。太平天国的官衙很多是特别的,就连轿子也有衙门,有如前期典天舆、典东舆等的主管,还都是职同检点、指挥的高级干部,堪称独创。
在天京时,天王、东王等排场又非永安州时代可比。天王轿夫六十四人,东王轿夫四十八人(也有作五十六人),都是乘黄缎云龙座轿。轿子里设卧榻、座儿,有几个灵巧的小童侍候,轿主还可在轿中聆听属下工作汇报,召开小型会议。
按规定,只要是官就有座轿,即使是一个只管二十五个正牌或二十五户的两司马,也要乘坐由四人所抬的黑绢大轿。能乘轿是政治待遇,显示了不同的政治身份。做官的被民抬,做民的要抬官,难怪太平天国鼓励、开导臣民的一件法宝,就是送官升官。约定俗成,在日常生活里,它还有更多的攀比、僭越。
乘轿子,只是造反农民为改变自己身份和地位的一种表示,炫耀于道,不亦悦乎!
轿子的特色是人抬人,众人抬一人。金田团营时高喊平等口号的洪秀全、杨秀清等天父儿子们,却忘记了“平等”,终于自己徒步走进了轿子。
太平天国占领永安州的第二天,乌兰泰大军才踱着方步慢悠悠地赶到城西南文墟,旋即进驻佛子村。随后各支清军陆续赶到州城四郊,分头驻扎。至10月底,向荣大军进驻城西古排塘。至此,永安州城四郊多垒。太平军为保卫永安州城,与围城清军展开了多次战斗。
现任钦差大臣赛尚阿畏敌如虎,行路缓慢,7月初才到省城桂林。
有趣的是,大清王朝先后派出的几任钦差大臣,直到此时还未弄清这支不同于天地会队伍的领袖和领袖集团成员是何许人。最初是署理广西巡抚周天爵老头在咸丰元年(1851)正月初十向新皇帝奏折里说,头子是韦元玠,“其最凶无如大黄江一股,为尚地会之首逆韦元玠等”,咸丰元年四月初六日,李星沅、周天爵和向荣,才有“访闻金田匪首洪泉即洪秀全,乃传洋夷天竺教者”;但在钦差大臣赛尚阿上任后,始常提及以韦正为首、洪秀全为副;在围攻紫荆山期间,总算查明领袖还有杨秀清、冯云山和胡以晃,“且已有伪王、伪官、号令、纪律”。但由于赛尚阿情报失实,时有出入,以至在围攻永安州期间,竟将湖广总督程裔采提供的广东老万山(狗头山)自称太平王的朱九涛说成是进入永安州为新皇帝云云。
以讹传讹。这个天地会的一路领袖,在民国时期的若干中国史书里,还被称之为是洪秀全、冯云山等人的老师,是拜上帝会的开山祖师。
永安州失守使赛尚阿受到咸丰帝的严责,说他调度失宜,议以革职留任,并勒令立即收复州城。赛尚阿一筹莫展。九月初,被迫走出桂林,将总指挥部扎在阳朔,指挥百里外的军事。他以乌兰泰为南路主帅、向荣为北路主帅,对永安州进行围攻。两路兵力共有四万六千多人。超过太平军一倍多——当时能作战的太平军将士不到两万人。
但是,清军的多次进攻均未得逞,几乎是每战必败。太平军将士上下一心,众志成城,每逢危难,彼此勉励:“放胆,有天父看顾!有天父保佑!”还说:“越吃苦,越威风。”针对清军胆怯如鼠,不敢出战,说:“尔有十分命,只有一分胆;我只一分命,却有十分胆。”当然清军常遭失败,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将帅不和,相互倾轧。乌兰泰主张“围而击之”;向荣倡导“纵而掩之”。一个要在合围中歼灭对手;一个主张网开一面,在追击中歼除对手。两人各持己见,谁也不服谁。赛尚阿于军事一窍不通,悬而难决,拖了两三个月,方才采纳乌兰泰的围城战略,以重兵包围永安州。
这时的清兵人数虽众,装备也多是属于国内先进武器的火药枪,但非常怕上阵。他们是雇佣兵,是为拿饷银养家而当兵的。其中很有老兵油子。赛尚阿心知肚明,多有猫腻,就把张敬修的练勇发了遣散费,送回老家,不料这些练勇拿了遣散费却跑进了永安州城。据赛尚阿的翼长(参谋长)姚莹说:“自来我兵(清军)之败,多由远望见贼(太平军)有一二里之外,即放枪炮,相去甚远,不能伤中贼人,惟惧其前进而已。贼俟我火药铅弹渐尽,然后蜂拥而来,我之枪炮已不可用走矣。又贼每以被胁之人当前诱我,俟我枪药尽,然后出其精锐而来。”
赛尚阿指挥作战,不行。他又采取政治诱降,即向州城太平军将士颁布悬赏令。“凡擒获、杀洪、杨、萧、韦、胡等可赏赐五、六品翎顶,赏银一万至八干两。”洪秀全等在围城里读了这份赏格,与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也在永安城里外张贴悬赏布告:凡割得向荣头者,受上赏,赏万金;得乌兰泰头次之,而割得赛尚阿头者,赏银五钱。
如此揶揄,赛尚阿读了,真也是啼笑皆非,无可奈何。
清军虽重重围团永安城,却又怕接近州城。因而当时有个佚名的文人写道:
孤城在望无人近,
半载遥从壁上观。
在敌人围困圈里,太平天国采取了以守为攻的战略,岿然不动,坚守永安州城长达六个多月。
在此期间,太平天国的领袖们展开了各项政治建制,使初具规模的国家政治结构基本奠定,因此后人称这个时期为“永安建国”或“永安建制”。
在建城的第一天,洪秀全就颁布了一道新诏旨,这道诏旨自杨、萧发至每个天兵,勒令全军大小人员,都要一心为公,要具备有大我意识:“各军各营众兵将,各宜为公莫为私,总要一条草,对紧天父天兄及朕也。继自今,其令众兵将,凡一切杀妖取城,所得金宝、绸帛、宝物等项,不得私蓄,尽缴归天朝圣库,逆者认罪。”
洪秀全为了强化军纪,首先高举大公无私的旗帜。
圣库也就是国家仓库、金库。
圣库钱财的来源,一得自攻城掠地的种种缴获;二得自拜上帝会众,“将田产屋宇变卖,易为现金,而将一切所有缴纳于公库,全体衣食俱由公款开支,一律平均”(《太平天国起义记》)。
它是在物质缺乏环境时的产物。
早期的圣库制度,确实带有有福同享,有难共当的性质。它在永安州城认真地执行了一阵子。
重要的是鼓励士气,强化将士誓死奋斗的信念。
鼓励士气就是要给人们有奔头,有方向,更能见到前程光明灿烂。
自从萧朝贵以天兄传言,首先提出赴“小天堂”的号召后,洪秀全在突围诏中又重加申明。但此时所说的“小天堂”,乃是朦胧与遥远的,并没有具体和实际的含义。而农民大众、下层人士是最讲究要能看得见、摸得到的。太平天国进驻永安州不久,就两次以洪秀全诏旨,对“小天堂”作了比较清楚的阐述;明确些说,就是许愿,许做官。
第一道诏旨,是命令各军在每场战斗以后,各级官军按将士的表现逐级进行登记,由各两司马遂级至军师处,再转奏天王。遵令向前杀敌,则在花名前画圆圈;逆令退缩,则画交叉,以记功罪,“说到小天堂,以定官职高低,小功有小赏,大功有大封,各宜努力自爱”。它将“小天堂”的封赏与现实的战斗结合在一起,激励将士们立功受赏的积极性。
第二道诏旨,是号召将士踊跃同心,杀敌立功。它特别提出:凡是跟到“小天堂”者,均可享有“累代世袭”的特权。“现封及者,袍帽遵依官制;未封及者,封帽一概尽与两司马同。既封及者一体,未封及者一样上到小天堂,凡一概同打江山功勋等臣,大则封丞相、检点、指挥、将军、侍卫。至小亦军帅职,累代世袭,龙袍角带在天朝。”
这就是说,永安州的太平军将士,人人不分上下,都可享受到世袭制的政治待遇;即使是未授官职的普通一兵,也给予两司马之职。永安城里无兵卒。如从永安跟到未来的“小天堂”,则最少也能连跳四级至军帅。
这个愿许得多好,不但有既得利益保证、获得权力和财产分配再分配权,而且是荫及子孙世代。一人得荣,全家受益。但它只能是永安州时期的太平军成员才能享受的。后来它也确实有兑现。就在一年半后,太平天国建都南京后,当年在永安州城的圣兵(两司马)李秀成、古隆贤就为东王杨秀清诏令出任军帅。
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
因此,天国领袖所说的“小天堂”,已不是上帝天国的幻影,而是人间“天国”的写真。它的淡化宗教幻影、宣扬世袭制度,正符合几千年来农耕社会小农执持的文化思维。永安颁布的世袭制度,贯穿了太平天国整个时期。官阶可以世袭,与官阶搭界的官职、官衔都可取得世袭,子子孙孙都能享受到自父祖辈得来的这份特权。这种“世袭”理念,后来还写进《天朝田亩制度》“功勋等臣,世食天禄”。所谓享受“世食”的“功勋”,据《汇纂》卷三“凡从至永安州突围之贼,无论伪职大小,悉加功勋两字”,“自金田起义至永安州止,相从之贼,不拘有官无官,俱谓之功勋”。
世袭制是太平天国的核心理念之一。太平天国也是古今中外从未有过的全方位推行世袭制的政权。
太平天国开始用封官晋爵刺激将士,鼓舞斗志,为向“小天堂”进军继续奋斗。
可是,这个“小天堂”究竟在什么地方呢?
当时,洪秀全、冯云山或是杨秀清、萧朝贵,谁都没有提出再进一步的具体的答案。在此时此刻,他们的精力已在永安忙于封王大典,颁布《太平礼制》《太平历书》以及开科取士,还没有想到下一步棋该如何走呢!
永安建制是建立等级、明确等级。
太平天国很讲究上下等级。各级有各级的政治待遇、物质待遇。当年拜上帝会时期倡导的所谓“平等”、“平均”,那是在物质生产和分配相当贫困、而且政权还没有确定时的宣传,是很难真正做到的。
因为讲等级,日常的衣食住行,就得有区别,特别是天王和各级官员的帽子、服饰以至旗帜,分别都有严格规定,与民间更有严格、明显的区别。
官员可按级别戴相应的官帽,扎黄巾,人们也可凭其所扎的黄巾质地、长短判别官阶;伍长和兵丁只能扎红巾、用红布包头,其他服饰一概不能采用黄、红两色,否则是犯规,犯规是要杀头的;老百姓不准戴帽子,民间用帽一律禁止,也不能用红布包头,只允许用灰黑布扎头。如有婚娶,新郎特许添加红额一个。民间着服,只能用青、蓝和灰黑三色,不得与官服混淆,犯者也是要杀头的。
旗帜也很能显示官员的地位。太平军各级官员都规定有特别的旗号。旗式的大小、长短,可以看出官员的官阶高下。旗色都用黄色。按官阶所定,诸王用方旗,如正军师长阔各九尺五寸,副军师各九尺;其余自侯相以下均用三角旗,以边长论尊贵;最小的两司马,也有边长二尺五寸的黑色无边的三角旗。
因为诸王大旗帜,选拔大旗手非慓健、雄壮者不可,可谓百里挑一。大旗手官阶亦高,东王大旗手职同检点,北王大旗手职同指挥。检点、指挥在前期都属于高级官员。
清军军官是没有自己的专用旗的。很长时期内,他们因情报失灵,弄不清太平官制军制。有一次,向荣就将手下缴获的“太平水营前二前四北上上黄旗两司马”旗,视为重要战利品送呈北京。
永安建制的一件头等大事便是封王。
洪秀全首先是自称万岁。在进永安州以后,就分封所谓天父诸子婿。他将所谓的圣母玛利亚所生同胞杨秀清为九千岁,萧朝贵为八千岁,冯云山为七干岁,韦昌辉为六千岁,石达开为五千岁。封了千岁,当然还得封王。
裂土分茅,封王建国,是列朝开国时的头等大事,太平天国也热衷此道。
1851年12月17日,洪秀全下达封王圣旨。
前此左辅、右弼、前导、后护各军师。朕命称为王爷,姑从凡间歪例,据真道论,有些冒犯天父,天父才是爷也。今特褒封左辅正军师为东王。管治东方各国;褒封右弼又正军师为西王,管治西方各国;褒封前导副军师为南王,管治南方各国。褒封后护又副军师为北王,管治北方各国;又褒封达胞为翼王。羽翼天朝。以上所封各王,俱受东王节制。(《天王诏旨》)
太平天国封王一举表明,他们很向往上古时代的分封制。天王自居中州之地,翼王辅之,而号令四方。东、西、南、北四王分守四方,领导所在地各路诸侯。各王与天王上下仅是按千岁数多寡有别。他们也可以有自己的组织机构,组成六部,有独自的典官、卫队,形成若干相对独立的派系。其中鉴于东王总揽天国军政事务,东王府也就成了太平天国实际的政府机构和参谋总部。
太平天国领袖们的家族观念也渗进了政治色彩,得以深化。在永安,他们又发明了“国宗”一词。天王和诸王之兄弟一体列称为“国宗”。与“国宗”并列的,还有“国伯”(长辈)和“国相”(小辈),对外亦一例称“国宗”。别致的是,这个家族新名词作为特殊的另类官阶,被列在诸王之下、丞相之上。
太平诸王的国宗兄弟是不少的,凡是诸王认定的本家兄弟,以及前来投奔认为同宗的同姓兄弟,都会获得“国宗”称号。这些人在前期大多加“提督军务”衔,被派到前线当司令官,称“提督国宗”。他们因为血缘圈准血缘圈,最受信任。当然也有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做不了任何事的所谓“闲散国宗”。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好留在天京吃吃喝喝,享受待遇,如洪秀全的两个颟顸哥哥洪仁发、洪仁达。
首义诸王韦昌辉、石达开都拥有庞大的家族队伍,很有实力。杨秀清自幼孤苦伶仃,只有一个远嫁他乡的姐姐,没有本家兄弟子侄,自感相形见绌。但他非常聪明,即以己为中心,认了很多姓杨的为同宗兄弟,并将他们改为“清”字辈。如前述的杨辅清(杨金生)、杨雄清等人。
按规定,国宗也拥有大批臣僚为他服务。提督国宗有协理一人职同总制,麾下置有国尉六百人,国伺二十人,均职同监军;闲散国宗虽是无职无事可办,也给予协理一人和国尉八人、国伺二人。这些特殊的编制,又说明太平天国头重足轻,官多兵少的畸形现象。
永安建制的另一件大事,就是完善了官制。
太平天国的官制,相当复杂、混乱。但其基本官制,即它的主轴线,大致不变。它是在永安时期就形成了的:军师、丞相、检点、指挥、将军、总制、监军、军帅、师帅、旅帅、卒长和两司马。
军师由所谓天父诸子婿担任,他人永远不能过问。因此,官居极品的就是丞相。在永安封王的同时,还封了两位丞相:天官正丞相秦日纲和春官正丞相胡以晃。
英国牛津大学藏《太平礼制》封面
六官丞相,按天地春夏秋冬为衔号,每官又设正、又正、副和又副,按编制共设有二十四个丞相官职。永安时期只封了两个,其余二十二个都是后来陆续补增的。
说是丞相,其实只是太平天国官阶的一种符号,它没有列朝官制中所设丞相的职能。取名丞相,因为是农民最熟悉、最向往的名号。设立丞相,也就满足他们的数代、数十代祖辈欲望罢了。因而,太平天国各种丞相名号特别丰富多彩,带丞相衔号的,还有职同丞相、恩赏丞相、平胡丞相等。职同丞相,即相当于丞相的官级,但实际却相当不清,它是职同正丞相、还是副丞相?语焉不详。恩赏丞相,就完全是一种荣誉官衔,只有名称而无权无印,即使小小两司马,如知名或也可授了的。据说有一天杨秀清很高兴,心血来潮,一下子就签发了几百个恩赏丞相。丞相丞相满天飞,遍地跑,让大家都过过丞相名号瘾。
英国牛津大学藏《太平军目》封面
本书刻于壬子二年(1852),当系在永安州刻印。
到太平天国晚期,由于丞相之上又增添了很多官阶,它更身降百丈,大大贬值了。一个仅编制为五百人的军营,就出现有按数字编号的丞相十名以上,此时的丞相,已沦落为一个不入流的小兵头而已。
丞相之外,农民们最熟悉的也是最为青睐的就是“将军”了。“将军”古已有之。明清两朝将军定格显著,清朝各地绿营大帅的“将军”,与总督并列,且因八旗品级名列总督之上呢。这使农民们艳羡不已。
有人认定太平天国各级官职源于各朝各代,其实亦不尽然。它应是以民间熟悉作采纳的,如仅次于丞相之检点通常以为是采自五代的“都检点”,不确。它其实源自《西游记》。《西游记》第五回有李天王讨伐花果山,部将就有“罗喉星为头检点”,是为太平天国所设检点的出典。
永安建制还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就是开科取士。这是洪秀全梦寐以求的,当年四次未中式,现在自己做主考大人,过一次主宰科举的瘾,可是小小永安州,哪有人前来应试。据说是洪秀全发动国中军中稍能识字之士前来应试。结果是南王冯云山录取为第一名秀才。
太平天国前期官阶表(1851- 1856)
1851年12月,太平天国成功破获了周锡能叛乱案。
周锡能是拜上帝会老干部,金田起义时即封为军帅。当时军帅之上只有监军、总制两级,再上就是五军主将了。他是十个军帅中的一个,也算是高级干部了。
那是1851年6月,太平军在转战象州中平圩时,周锡能获准南返家乡博白,招集未来赴上的拜上帝会众。同年12月2日,在返回永安州城途中,周锡能官迷心窍,被清军招降,给了他一个六品顶戴虚衔,派其回州城,诱惑军心,里应外合;并让朱八、陈五随同前往。
12月13日,周锡能、朱八等人回到永安州城。当天他们就去窥察四面城楼,说了些这座城池易攻的话。周锡能又来到女营找到妻子蔡晚妹,对她说明自己内应的事。蔡连夜收拾行李,还得意地对儿子周理真说:“你穿这件布衫不会长久了,三天后就有绸缎穿了。”周锡能还同朱八一起去诱惑朱八的亲侄朱锡琨,又偷偷找同乡人、巡查黄文安透露内情。
他的行动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很快被人举报。杨秀清立即逮捕了周锡能等人。
这天晚上,刚开始时是由韦昌辉主审,周锡能否认。旋由杨秀清亲自出马,假托天父下凡审讯,洪秀全等人在一旁观听。
这是杨秀清受封东王后的第四天。杨秀清胸有成竹,像猫捉老鼠,高屋建瓴,连连发问,表现精彩。周锡能被责问得哑口无言。
太平天国颁行诏书总目封面
“天父”问周锡能:“尔知得我屡次救过尔,尔行错之事,就不可瞒天,直说我天父听也。”
周锡能答道:“小子情实无二心待天,实为回乡团集兄弟姐妹也。”
“天父”说:“天就是我,一心不二心我尽知。尔说真心回乡团集兄弟姐妹,今带有多少人来?”
周锡能答:“小子现带有一百九十余人来。”
“天父”说:“尔所带之兄弟何时在博白起脚?如何设计行程?”又紧逼说:“缘何独尔三人到来?今尔所带之兄弟现在何处?”
癸好三年(1853)旨准颁行,共有二十九部
周锡能故作镇静地说:“小子头一好得天父化醒,朱锡杰、梁十六同小子商量,假扮带妖壮,十月初十日在博白起脚,至本月二十一日到。”(他说的是阴历。)又说:“事因假扮妖壮,曲从带兵,现投入新圩妖营,既有七八天矣。”
但是,就在他审讯被捕前,曾说过才回来三四天。时间前后说得不一。
“天父”由此追问:“周锡能,尔回朝时是如何说的?”
周锡能知道说漏了嘴,不得不承认:“是小子说回来三四日之话不合,我未推算日期。”
“天父”又问:“周锡能,你所带有百多人到妖营,你知道他是什么妖头?”
周锡能答:“那妖头姓赛,是咸丰妖的舅叔。”
“天父”问:“你见他说些什么?”
周锡能答:“小子见他妖头,没有商量什么。”
“天父”问:“周锡能,你既投进妖营,现在又如何出关前来回朝?”
对这个问题,周锡能已想过无数次,故尚可自圆其说:“小子对那妖头说出关把路,佩剑,拿关刀,骑白马,并带朱锡琨凡叔朱八与小子外甥陈五三人直向圣营走回天朝,奏知千岁,不致虑望。还有小子所带百多人,现在新圩妖营,要待小子先来报知,然后方可齐来,不致有误。小子真心情形是这样。”
这时周锡能虽强词夺理,但因为朱锡琨、黄文安都先已如实讲了,他知道已暴露,不得不招供投入清营充当内奸:“小子出外错从妖人,被其诱惑,听从妖计回来,以为妖魔内攻外应。”但他仍辩解是被逼。
“天父”又传来朱锡琨和黄文安出场旁证。
朱锡琨说:“昨夜周锡能同朱八诱惑小子去投妖,包有封赏。小子则愤怒说他,此事断不是我所为也。”
黄文安说:“周锡能说,那妖魔无诡计可设,但知得那妖头今欲用人投营,诱惑我们军心。又说他前投在妖营时,受了妖封六品顶戴。又说妖计不愿与圣兵对战,欲以银钱买和。”
人证俱全,言之凿凿。
至此,周锡能谋反案完全审明。
在那个时候,杨秀清还是很有政治头脑的,对与事者按情节、性质作了区别处理。他为告诫朱锡琨,先打一百记屁股,再打一百记屁股。黄文安也打了一百记屁股。他们虽没有参与,但因未及时揭发,态度暖昧,应予惩罚,引为教训。而对周锡能及其党羽,则处以死刑。
第二天,周锡能等人被处决。
周锡能临死前叫道:“众兄弟!今日真是天做事,各人要尽忠报国,不要学我周锡能反骨逆天。”
他的老婆蔡晚妹也恨恨地骂着丈夫:“真是天诛你!今连我母子都被你害死,真是害人害己了。”蔡晚妹母子参与了叛乱活动,也是罪所应得。
审讯周锡能为杨秀清大大撑足了面子,向全军上下展示了他的英明、睿智、洞察一切。当时记录说道:“众兵将同心唱叹天父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在也。”
太平天国非常重视审判周锡能叛乱一案对全军全民的教育功能。这份由蒙得恩、曾天芳记录,又由天王洪秀全亲自修订的审讯材料,立即被刊刻颁布,并名日《天父下凡诏书》下发,以后还不时重刻,成为太平天国军民常须捧读的一部必读书。
本来周锡能确实是叛乱了的。但这份审讯记录中的杨秀清和周锡能的一问一答,却很像是事先都已作了预习、排演。审讯中有些对答,也不见得是真有其事。比如赛尚阿接见周锡能。以钦差大臣高贵身份的赛尚阿,按情按理,都不可能也不会与一个下水的小叛徒直接谈话的。盖此事也不见于清人的公私文牍。
1852年4月初,太平军由永安州突围成功。
永安州是一个山城,太平天国在清军的重重包围之中,时间长久,粮食军需等物质就十分困难。坚持半年之后,洪秀全、杨秀清等领导人即部署突围它图。
4月3日,洪秀全对全军将士下诏突围:
天王诏令:通军男将女将,千祈遵天令,欢喜踊跃,坚耐威武.放胆诛妖。任那妖魔千万算,难走天父真手段。江山六日尚造成,各信魂爷为好汉。高天差尔诛妖魔.天父天兄时顾看。男将女将尽持刀,现身着衣仅替换。同心放胆同杀妖,金宝包袱在所缓。脱尽凡情顶高天,金砖金屋光焕焕。高天享福极威风,最小最卑尽绸缎。男着龙袍女插花,各做忠臣劳马汗。
两天后的子夜,太平天国全军突围。
由罗大纲带领的先锋部队,冒着风雨取道古苏冲口出围。古苏冲在州城东十八里的龙寮岭下,冲口有玉龙关为第一险要处。向荣以为此处险要,无须重兵把关,只派了七十岁的已革参将王梦龄带三百兵丁守卫。罗大纲军绕道而行,从关后杀入,迅速占领玉龙关,缴获了十多担火药,充实了军资。尔后,中路大军洪秀全等顺利地通过了古苏冲口,攀上龙寮岭,走向昭平大峒而去。
永安州地区图
但作为全军殿后的秦日纲军由州南水窦村撤出,在进入古苏冲时,就为清军乌兰泰部所追及,双方发生激战。当晚秦日纲军撤出玉龙关,从平冲而走。翌日乌兰泰追击中发现太平军在平冲峡谷中行进,就分军抢占龙寮岭两侧高地。平冲峡谷全长七里,古树参天,荆棘丛生,秦日纲军因掩护老弱妇孺,行军缓慢,适逢大雨,路更难行。清军居高临下,直扑峡谷。太平军进退维谷,所护家小全遭杀害,人数多达两千余人。这是太平天国自金田团营以来,遭受最多的一次战斗人员和非战斗人员的损失。
赛尚阿得到捷报,催令向荣、和春、邵鹤龄、董光甲、长瑞、长寿等各路人马,一起向龙寮岭追击。
洪秀全等人此时已翻过龙寮岭,驻扎在昭平县境内仙回岭。得悉后军损失惨重,为摆脱追军,决定采取诱敌深入,在伏击中歼灭敌军。太平军主力分三路出击:北路直插龙寮坳,待追军一过,即断其归路;南路在旱冲口用木石堵塞,作为围歼追军的主阵地;中路攀上黄草岭,居高临下,正面阻击追军的来路。还在追军行进的两侧山头准备了礌石、滚木,布下长长一线的天罗地网,等待追军进入圈套。
乌兰泰军奋疾先行,其余各支人马紧紧跟上。利之所在,趋之若鹜,都是想要争头功、拿大顶的。4月8日清晨,大雾弥漫。当清军翻过龙寮坳进入太平军伏击圈时,两侧山峰上顿时礌石、滚木倾盆而下。追军本已疲惫不堪,加之山路湿滑,人马拥挤,难以展身,显得非常被动,无还手之力,只有挨打的份。说时迟,那时快,雄赳赳的太平军将士,脚踏芒鞋、手持短刀,分几路冲出山坳,杀奔前来。
狭路相逢勇者胜。追军根本无法招架,未经交锋,赶快逃命。乌兰泰见势头不好,回马就逃,在亲兵保护下躲进深沟,侥幸保命。四个实授总兵——邵鹤龄、董光甲、长瑞和长寿,都被当场杀死。一场伏击战,太平军竟打死了四个正二品大员,这在嘉(庆)道(光)半个世纪里的战场上是罕有的事。
因此,耳闻该事的状元龙启瑞有诗哀叹说:
将卒自颠陨,血肉盈沟坑。
桓桓四将军,断脰归天阊。
龙寮岭伏击一战,清军正规部队被杀死达五千人。这是太平军自“迎主之战”以来,历尽数十仗中歼灭敌军最多、最为辉煌的一仗。它的意义还在于,起义军完全摆脱了自与清军作战以来受围遭堵的被动格局,而转向主动进攻。当时在军中的李秀成深有认识,他后来说道:“自杀胜之后,东王传令,不行昭平、平乐,由小路过牛角、瑶山,出马岭,上六塘、高田,围困桂林。”(《李秀成供词》)
太平军又派出一支小部队,穿着缴获的清军衣甲,打着清军旗号,由小路兼程赶去诱取桂林。主力部队则取道荔浦、阳朔正道,北上桂林。
桂林当时是广西省城,是洪秀全、杨秀清的战略目标。当时他们常提及的“小天堂”所在地,还没有具体指明何地,是否就是桂林呢?
桂林只有广西巡抚邹鸣鹤独自坐守。向荣毕竟老奸巨滑,他从龙寮岭脱围后,行军至阳朔金堡圩的玉龙桥时,发现有一支清军形态异常,寻思此必是太平军乔装,顿时警惕。遂由小道疾趋塘头,在到达桂林西南五十里的会仙镇时已是深夜,稍作休息,即带领八名骑兵连夜驰行,至清晨四时由桂林西门入城。即传令封塞南门,增加守备。
《洪秀全演义》插图
而乔装清军的这支太平军在行至六塘时,因天色已晚,沉耽于休息,就地扎营,清晨始行。比及到南门桥时,见城门紧闭,城上旌旗林立,遂群相大呼:“向大人回城了,快快开城。”忽然城上一阵呐喊,一个清军装束的将官出现于城楼,也在大呼:“我老向早回来了。”
兵贵神速。要是这支太平军将士有点军事常识,不怕辛劳,能和时间赛跑,赶在向荣之前到达,桂林是否能尽早打下呢?他们又一次丢掉了良好的机遇。
桂林攻城战开始了。
太平军在主力来到后,对桂林采取围攻,并在城东南象鼻山上架炮隔江轰城。
乌兰泰自龙寮岭兵败后,以为太平军北走,必定围攻桂林,即又决意兼程追赶,率领本部人马七百人尾追,几天后驰至桂林南门外二里的将军桥,太平军据桥为守,乌兰泰奋力策马过桥,被炮子击中膝盖,送治无效,伤死于阳朔军中。乌兰泰号称良将,被时人称为在广西两年战役中,唯一能真心尽力作战的将领。
这时赛尚阿正坐守阳朔,不敢缩回桂林。但因各部清军多有进入桂林,守军骤然增至两万人。太平军架炮攻城,造以云梯攀登;守军以滚油浇下,未成。又特制吕公车攻城。车以大竹制作,宽长一丈余,下拥四轮,中贮火器,外施板障,上排云梯,高与城齐;数十人踞其上,得以贴近城墙面而采取平攻,并配备火焰喷筒以杀敌。守军以长竿缚火种烧军,又掷火烧车,吕公车多被烧毁。
太平军因集中兵力围攻桂林已过一月,未能攻下,遂意另往。5月19日夜,在象鼻山束草像人,大炮置药线,用长绳自远处控制发射。清军遥闻炮声。观山上人迹,不疑他们已全军潜去。那知太平军却是分水陆两路,北上经灵川、兴安去了。
钦差大臣赛尚阿因此以丧师纵敌之罪被皇帝下诏严加痛责,命他戴罪以图补救。广西巡抚邹鸣鹤也因怯懦无能而遭革职。
太平军后路在昭平仙回岭遭遇袭击时,乌兰泰部守备全玉贵在搜获中,捉到一个头颈锁有铁链、两手戴着镣铐的汉子,将他送进赛尚阿大营。
全玉贵以为此人乃是杨秀清。乌兰泰等人得讯喜出望外,急忙送往大营,赛尚阿也对其连夜进行审讯。
此人并非杨秀清,亦非太平天国骨干分子。他叫焦亮,哥儿们称他为“焦大”。自命“焦亮”,乃是为慕名诸葛亮也。焦亮是个农村半知识分子,亦是一个不第秀才。他非常热衷于功名,把科举作为飞跃龙门的进身之阶,和洪秀全如出一孔。据他自称,当天地会在广西掀起时,还赶去李星沅处,盼望能得到一个位置,可是李大人看不起这个土生土长的书呆子,“李星沅辱骂,不肯收用。”以后他与两个弟弟都加入了天地会,自己还被推为湖南地区的一个山堂首领。
天德像
天德,乃是清朝中期南方天地会常奉行的领袖名号,实无其人。此画原见自伊凡和加勒利所著《中国之叛乱》。20世纪初以来,此像曾多为诸家误作为“洪秀全像”。
太平天国金田起义,焦大认为是自己展才的良机,就在武宣东乡附近投奔了太平军,跟着一同进入了永安城。
焦大向洪秀全杨秀清自我推荐,说己是湖南天地会领袖,为与洪秀全并肩,于是改姓名为“洪大全”。他在被俘后,还吹嘘说:“洪秀全就叫我为贤弟,尊我为天德王,一切用兵之法,请教于我。”因为他是孤身投到太平军中的,没有带兵,只是动动嘴皮子,出点主意。洪秀全、杨秀清等把他晾了一边。焦大(洪大全)还曾向天王上了一篇用兵策略,引古论今,条陈当前国内政治形势,指出只需夺得一省,中国就可传檄而定;又建议应立即向湖南进军,他可以率领湘南天地会为前驱。
据说洪秀全听了很高兴。
过了些日子,焦大发现太平天国通用天父、天兄的道理发号施令,开导全体将士,心里很不以为然,就大胆地规劝天王说:“天王不能以才武制群下,而专用妖言,张角、孙恩、徐鸿儒何足法哉!开辟以来,未闻以妖术成功者,宜急改之。”
洪秀全听了,甚为扫兴。
太平天国奉行“破”字当头,大破大立,要彻底摧毁旧世界,焦大更不以为然。他就永安州城毁孔庙、学宫,焚烧孔孟经书和废除旧历、改用天历等事大持异议,批评说“臣观天王所为,大类秦政。秦政自谓功德高于三皇五帝,而天王鄙(伏)羲、(神)农而非尧、舜;秦政以十月为岁首,而天王灭闺月;秦政掘孔墓,而天王鞭挞遗像;秦政烧书,而天王以经史置污秽中。观天王所为,臣所不取也。”洪秀全听了,开始大不高兴起来。
焦亮还不知趣,自以为读点书,才智非凡,看不起大老粗,也蔑视洪秀全、杨秀清等。他在众人面前,嘲笑洪秀全大事未定,就急于建国称王,说这是大大的错误;还指斥洪秀全委政于杨秀清,罪恶超过李自成、张献忠,说道:“昔袁术在淮南,董昌在浙西,皆连城数十,妄自尊大,不能踵而亡。今天王据手掌之地,崇虚名而受实祸,非良策也。天王又高拱宫中,立三十六宫以自娱,而委政于庸儿,罪甚于闯(即李白成)、献(即张献忠),事将如何?”
洪秀全听了,大为震怒。
焦亮由此看不起洪秀全,再也不愿与他献计划策,偷偷溜出永安州城,却被守卡将士截回,关入监牢。杨秀清、萧朝贵都因他狂妄,要处死他。洪秀全没有立即表示同意,先将他打入大牢,再议。
太平军自永安州突围,把焦亮从监牢里带走,旋被清军俘获。
焦亮被俘后,立刻向赛尚阿献媚讨好,毫无保留地作了交代。他说得头头是道,又是那么诚惶诚恐,竭于要显示自己是通才、全才、奇才。赛尚阿想利用他做带头羊,给予相当的款待,听凭畅所欲言。有时人沈澄和《时事诗》为证:
相公新自永安回,
十万精兵拥上台,
但说先生能下士,
谁知小丑竞多才。
此间“先生”指赛尚阿,“小丑”即指焦亮(洪大全)。
赛尚阿原来就因永安州失守,遭到咸丰皇帝严责,命令他务须捉拿首犯,否则重惩不贷,现在大峒山又被杀死四名总兵,清军一败涂地,那么作为统帅的他更是罪责难逃。因此,赛尚阿与幕僚、户部员外郎丁守存秘密商议后,就将焦亮说成是洪秀全的兄弟,所谓“天德王”、“洪大全”,并由丁守存编造了一份《洪大全供》,在监押焦亮赴北京途中,又编造了一份托名洪大全上咸丰皇帝的《陈情破贼表》。这些供词和奏表,过去学者多有认定是为树立洪大全高大形象,说是清方编造,但从中的振笔直书,语气狂悖,也是足能窥测是仿照他的语气,作了若干变换而已。
当时北京朝中就有头脑较清楚的官员,据各种情报综述,以从未出现有“洪大全”为据予以否定。龙启瑞《纪事诗》:“擒洪大全解除京师,实非贼中要领。”所谓“洪大全”其人,并非是太平天国重要领袖;而是统帅因永安州围困破产,无可奈何的时候,为免罪起见所编造的,“明因贼首窜出永安,于无可如何之时,不得不张皇装点,以掩盖己过”。咸丰皇帝也同意此说。
还有一种说法是,焦亮被俘后故作玄虚,自称是天德王洪大全,与洪秀全是兄弟行,并称万岁,而杨秀清是他的臣崽,赛尚阿因大峒山惨败,为掩饰败绩,就允许他投降,立功赎罪。洪大全也就表示愿意合作,随后写出长篇供词,由此不但避免牢狱和刑罚之惩,还得到丰厚酒食款待。
尔后,洪大全被解押赴北京,由湘江乘船,丁守存为保证活口送京,沿途非常厚待,允许给酒喝,在途经全州时还与一部《通鉴纲目》,提供写作参考;途经河南信阳时,他又写了一份《上咸丰皇帝表文》,这份上皇帝表口气更大,他自吹自擂,说什么熟读且掌握兵法,还藏有兵书,是个旷世奇才。他之所以造反,乃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对朝廷一贯忠顺。还说自己深知太平天国内情,颇有才智对付它;如果免死任用,愿为鹰犬效劳。这位“天德王”真个是傻帽得可爱,无论如何,大清王朝哪会容忍他呢。
焦亮(洪大全)仍被处死。
焦亮确有其人,他在投奔太平天国时仍用此姓名。洪大全是赛尚阿等人编造的,至少也是在他被俘后改换姓名的。
焦亮本名焦玉昌。
焦亮的兄弟和妻子,都是湖南天地会知名成员。
他的大弟焦玉明,据《兴宁焦氏族谱》,是曾就读于长沙岳麓书院的读书人。1852年在湖南郴州参加太平军。相传天京宫殿有对联:“龙飞九五,重开尧舜之天;虎贲三干,直抵幽燕之地”,即出自他的手笔。
他的二弟焦玉晶,即焦宏、焦三,在焦亮离开后,与焦亮妻许月桂即为郴州“招军堂”首领。后来许月桂又和焦玉晶妻,也是她的亲妹子许香桂,与天地会另支首领朱洪英、胡有禄合作,建立“公众堂”。
1855年,焦三和许月桂为与广东天地会红巾军相呼应,亮旗聚众造反,许月桂称大元帅,焦三称三省大营军师,扬臂一呼,竟聚集了几千人马。许氏姐妹,盖世无双,巾帼胜于须眉。据王錱报告,许香桂更是勇敢,“穿红袍,执长矛,跃马如飞,率其党拼死鏖战”。翌年失败,力穷势蹙,日暮途穷,焦三与许月桂自行到嘉禾县衙投降,被押解到长沙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