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里来的泼皮无赖,非得上我们的船。贵人,您请里面去,别让这种人污了您的眼。”
船老大躬着身子小声朝姬芃解释,言辞之间对那两人颇不客气,虽然声音足够小,却还是被岸边那两人听了去。
高大的青年几乎是在“泼皮无赖”那四个字一出口时就看了过来,他面上并无厉色,眼神却着实锋利。即便隔着厚厚的帷帽,姬芃都不禁为之一寒,只与他对视片刻便败下阵来。
长得丰神俊朗,神色冷下来还挺能唬人的。
姬芃心想。
老者也听到了船老大说的话,吹胡子瞪眼道:“说谁泼皮无赖呢?咱们又不是不给钱,你这小儿信口雌黄的本事倒是不小,老夫要不是闻着你这儿的酒香了,能稀罕上你这破船?”
船老大气得面色涨红,奈何在姬芃面前骂不得脏话,只能憋着。
老者的骂声越来越大,青年欲将他拖走,他却拿着竹杖轻轻碰了碰青年肋下。明明手势很轻,姬芃却看见青年眉心皱了几分。
眼看周围驻足看热闹的行人越来越多,姬芃怕引来卫兵询问,只得赶紧道:“让他们上船吧。”
船老大有些犹豫:“贵人……”
姬芃不耐烦道:“这船是我租来的,我说了算。”
船老大只得听从。
老者和青年得以上了船,还带了一车的瓜果蔬菜。
经过姬芃身边时,老者笑呵呵道:“小姑娘,老夫辨你音色,便知你人美心善,此番多谢了。姑娘放心,出了城我便与我儿下船,且不少姑娘半分银钱。”
推着车的青年听了,瞪了老者一眼。
姬芃心道原来这一老一少是父子关系,也不知这脏兮兮的老头是怎么生出这般好颜色的儿子。
她心中腹诽,面上却礼貌颔首道:“无事。”
说罢,她便转身欲掀帘入内,忽地又听见老者一声“姑娘且慢”。
姬芃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他。
片刻后,她才意识到老者眼盲,只得问道:“何事?”
老者一笑,龇出一口凌乱的大黄牙,涎皮赖脸道:“好心眼的姑娘,能不能赏老夫一口你这里的酒喝喝?”
姬芃一怔,不禁去看他身旁的青年。
青年神色冷漠,眼底却偏偏生出几分无奈来。
画舫缓缓开动,熙熙攘攘的金陵城逐渐被甩在身后,姬芃心中豁然开朗,微笑道:“请入内畅饮。”
不久岸边有官兵赶来,问岸上百姓:“方才何事喧哗?”
有人便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通。
一小兵问道:“画舫主人是男是女?”
行人道:“是个女人。”
“面貌如何?”
“戴着帷帽,瞧不清。”
小兵一拱手,恭敬询问道:“大人,是否需要拦截下来盘问?”
值守低头思虑一番,最终道:“罢了,许是哪家夫人出来游玩。”
小兵抬头:“可大人,万一要是北……”
“不会,王爷说了,水路缓慢,是下下之选,莫在此耽误时间,速速跟我去城门。”
小兵还欲说些什么,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敢反驳上级命令,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画舫上。
姬芃、老者和青年围着案桌三方坐下,船上厨娘做了几碟小菜,一盘醋鱼,专门下酒来吃。
酒是金陵城中时兴的青梅酒,色泽清亮,酒香四溢。
老者迫不及待先喝了一杯,然而酒刚入喉,他便垮了脸色。
“呸!什么猫尿?这也好意思称酒?”
姬芃道:“怎么了?”
老者苦着脸道:“小姑娘,你这酒闻着香,喝进嘴里却没甚味道,还甜了吧唧的,比不得老夫家中的酒,那才真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味道啊。”
姬芃来了几分兴致。她也算是爱酒之人,不管是宫中佳酿抑或勾栏院小瀛洲里的美酒,她都一一品遍,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酒她却未曾听说过。
“哦?试问是什么酒?”
老者摆了摆手:“寻常烧刀罢了,不过因是我家这小子亲手所酿,世间仅此一家,妙哉妙哉!日后若有机会姑娘可去老夫家一尝。”
姬芃一笑,看了眼正独自执杯饮酒的青年,客气道:“好说。”
老者夹了一筷子卤牛肉放进嘴里,船上厨娘手艺甚好,牛肉劲道,卤香味儿十足,他顿时满脸享受地眯了眯眼。
他边吃边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儿?是要往哪儿去?”
姬芃思虑了一番,随后答道:“我名为平澜,要去定陵。”
老者一听,眉开眼笑:“定陵呀,那可是个好地方,那里的女儿红天下闻名。不过平澜小姑娘,你的姓呢?”
姬芃,或者说是平澜微微一笑:“唤我平澜即可,我姓阮。”
“平澜”二字是姬芃及笄那年她父亲为她取的小字。
她四岁时,凉州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军饷贪污案,玉门关外的大晁士兵全都是饿着肚子打仗,死伤惨重。
当时的雍王爷还是先帝九子、人人称颂的嘉敏太子,奉先帝之命前往凉州调查军饷一案。而他的发妻阮氏因深爱丈夫,所以带上了姬芃一起前往凉州。却不料凉州太守做贼心虚,与匈奴人勾结,姬芃一家三口,竟都被匈奴人掳去了玉门关外。
这之后,更是出了不少大事。
先是凉州太守私放匈奴人入关,北方蛮夷纷纷进攻中原,直逼大晁国都长安,先帝在惊惧之际怒火攻心而亡,嘉敏太子又遭挟持,朝中无主,于是先帝十二子端王姬恪临危受命,暂登帝位,摄天子事。
大晁一路打一路退,最后打到长江以南,定都金陵,护国将军卫林率兵誓死抵抗,经过几年奋战,才收复北方大半失地。
迎回嘉敏太子后,百官跪求太子登基,可姬芃的父亲却因为太子妃命丧玉门关而心灰意冷,拒绝了帝位,姬芃也由一国公主变为郡主。
她生于一国最动荡的年代,群雄环伺,大晁风雨飘摇,先帝为她赐封号为“北宁”,祈佑北部安宁。而她父亲觉得她少时遭大难,为她取小字“平澜”,希望她一生平安顺遂,无波无澜。
阮,则是她生母的姓。
老者抚了抚他那乱糟糟的胡子,赞叹道:“阮平澜,好名字。”说完撞了一下旁边青年的胳膊肘。
青年手中正执着酒杯,被他这么一撞,杯中酒液竟只荡开几圈涟漪,并没有泼洒出来。
老者道:“这是我徒儿,姓陆,名鹤轩。”
徒儿?难道不是儿子吗?
“他是你徒儿?你们不是父子吗?”
平澜刚把话问出口,一直沉默的陆鹤轩突然抬眸看了她一眼。男人的眼睛黑黢黢的,平澜不经意与他对视,心跳猛地加快,觉得他这一眼像是要把她吸进去一样。
真不好惹,平澜心想。
老者搭上陆鹤轩的肩,却被他一把挥开。老者也不在意,哈哈笑道:“一个徒弟半个儿,他叫我一声爹也不亏啊。”
陆鹤轩阴沉沉道:“还想喝酒吗?”
老者立即像被踩了尾巴一样,闭嘴不言了。
“还未请问老人家尊姓大名?”平澜问。
“我姓叶,单名一个逊字。”
平澜从善如流道:“叶伯伯。”
叶逊捻须一笑:“嗯,好孩子,有礼貌。”
平澜问道:“你们是师徒关系,莫不是走江湖的?”
叶逊听了,大笑起来:“你这小姑娘倒是好笑,是师徒怎么就成跑江湖的了?”
“那您不教武功,能教他什么?”
叶逊笑眯眯道:“天下师徒多了去了,木匠要收徒弟,瓦匠要收徒弟,医馆也要收小学徒,至于我嘛,唔,我是教这小子下棋。”
“呵!”
陆鹤轩冷哼了一声。
平澜倒是十分好奇,她父亲雍王爷年轻时棋技独步翰林院,京中难逢敌手,她也继承了父亲的天赋,自小一手棋艺惊绝众人,十岁和父亲下棋便十有九赢。
叶逊眼盲,却能教导陆鹤轩下棋,看来青山之外还有青山,她久居金陵,很想见识一下世上还有何等高手。
“想必叶伯伯棋技定然十分了得,船上无聊,平澜这里正好有一副棋,不然我们来杀一盘?”
叶逊顿时面泛红光:“甚好甚好。”
对面一直沉默坐着的陆鹤轩听见二人的谈话,突然勾起嘴角,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