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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间。

平澜下楼时,看见陆鹤轩正拣了个临窗的位置,坐在那儿喝茶。

客栈大堂咿咿呀呀的丝竹管弦声,还有说书人慷慨激昂的说书声,有些喧嚷。

她走到陆鹤轩对面坐下,先道了声早:“早啊,陆兄,吃了没?”

陆鹤轩看她一眼,端着茶盏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不早了”。

平澜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提起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随后招来跑堂。叶逊应是还没起,她便给自己和陆鹤轩点了吃的。

跑堂点头哈腰地记了平澜点的菜,平澜下意识地去袖中掏钱袋,想要给他赏银,掏了一下没掏到,这才记起昨日自己已将全部身家都给了陆鹤轩。

她向对面的陆鹤轩伸出手:“钱袋给我一下。”

陆鹤轩给了平澜,平澜从袋中掏出几块碎银,递给跑堂。

跑堂平日也会收到客人给的赏钱,但从未遇见过这般出手阔绰的客人,一时又惊又喜,向平澜鞠了几躬:“多谢贵人,贵人真是人美心善。”

跑堂眼珠滴溜一转,又笑呵呵奉承道:“贵人夫郎也生得颇为俊俏,真真是天作之合呢。”

他话音刚落,平澜一口清茶,不偏不倚地喷在了她那生得颇为俊俏的“夫郎”脸上。

陆鹤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一般的寂静。

正巧台上传来说书人一声惊堂木的脆响,伴随着他义愤填膺的怒喝:“这可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闯进来。”

“好!”

台下掌声雷动,一片喝彩。

掌声渐歇,说书人说到动情处,又不免潸然泪下。

他长叹一声,道:“想那剑圣陆无名,傍剑走九州,一身侠肝义胆,也曾是个英雄,却不料英雄也难过美人关。他先是强掳祁氏女,逼迫其与之苟合,生下日后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的魔头陆凛,最后落了个身败名裂、曝尸荒野的下场,也算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只叹那祁氏女红颜薄命,一场孽缘,竟枉误了卿卿性命。”

“放肆!”伴随一道茶盏碎地的清越声响,平澜怒极的呵斥在客栈大堂内响起。

这冷不防发出的声音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偌大一个客栈瞬间鸦雀无声,往平澜这边看来。

首先看到的便是一张含着怒气的美人面。

美人含怒,更添几分颜色,众人心中无一不发出惊叹。

平澜拂袖起身,冲台上的说书人高声问道:“北宁郡主明令禁止流传有关剑圣的话本,你如今在此高谈阔论,以讹传讹,是不把北宁郡主的话放在眼里?还是不把我大晁律法放在眼里?”

说书人连声喊冤,苦着脸道:“姑娘,您有所不知,这坊间就喜欢听剑圣欺压祁氏女、其子屠祁氏满门的故事。不信您去瞧瞧,出了金陵城,这天底下哪个茶楼酒馆,不讲上一回《祁门惨案》?哪个梨园戏台,不唱上一折《堕威名》?老朽不过是混口饭吃,大家喜欢听什么,我便讲什么,哪里担得起无视大晁律法的罪名?”

平澜气得猛拍桌子:“好一通谬论!我见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不知三人成虎的道理?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错处全由你座下听众来担!你可知你作为一介读书人,你的嘴就是利器,你手中的笔便是最锋利的刀刃。世人愚昧,偏听偏信,你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因此你更应该注意祸从口出!”

她冷笑一声,继续质问道:“我且问你,你怎么知道陆无名威逼祁氏女?又怎么知道祁氏灭门案是陆凛干的?”

说书人嗫嚅道:“我听说……”

平澜步步紧逼:“听说?听谁说?说给你听的那个人,是否也是听旁人说的?如此说来,陆无名强迫祁氏交合时,你没在旁边瞧着?陆凛屠杀祁门时,你也没亲眼见到了?”

她的话语十分露骨,一时之间大堂内的客人都哄笑起来,说书人被她问得脸上一道红一道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哼,不过道听途说而已。”平澜冷冷道,“剑圣陆无名一生磊落光明,锄强扶弱,居然被你们说成一个酒色上头的宵小之辈?陆凛少年英雄,却被你们栽赃为杀人魔头?呵,可见人心污秽至极。”

说书人站在台上弱弱地问:“那敢问姑娘,您又怎么知道陆无名光明磊落?陆凛少年英雄?”

他还有一句“您就亲眼看到了?”,但迫于平澜周身威势,未能问出口。

平澜下意识脱口而出:“我……”

我什么?

众人等了老半天,却没等到她的下文。

一直沉默看戏的陆鹤轩突然开口道:“行了,到此为止吧。”

平澜朝他看过来,见他面色淡然,眼底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持,她不知怎么的,心底那股盘旋不去的怒气突然散了个一干二净。

正巧闻声赶来的客栈掌柜和气地打了个圆场,一场剑拔弩张的质问才不了了之,说书人书也不说了,退了下去,客人们又开始吃吃喝喝起来。

平澜坐下。她久居高位,即使平素不爱拿身份去压人,但高门贵府里养出来的周身气度却依然有,尤其是动怒之时,很能唬人。

跑堂眼睁睁见她砸了杯子,却又不敢向她索要赔偿,只得哭丧着脸对陆鹤轩道:“郎君,您看您家夫人砸的那个杯子……”

平澜皱眉,正想对跑堂说她和陆鹤轩并不是夫妻,却见陆鹤轩拿过桌上钱袋,一言不发地给了跑堂赔偿。

跑堂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你为何不向他解释我们的关系?”她问。

陆鹤轩撩起眼皮淡淡看了她一眼。

“解释了就会有人信吗?世人只愿信他们爱听的。”他俊朗的面孔上挤出一个讥诮的笑,“你方才说一大通,信不信?这里坐着的人,还是会愿意相信陆无名是个淫徒,陆凛灭了祁门。”

这话暗藏深意,平澜不是很懂。

“那你信吗?”

“什么?”陆鹤轩一愣。

“你也坐在这里,听我讲了一大通,那你信不信?”

陆鹤轩沉默下来,平澜又问他:“陆……陆兄,我一直想问你,你既然会祁门摽梅手,且不说是怎么学会的,想必对当年的祁门惨案定然是知道些什么吧?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告诉我,那桩血案,是否真的像江湖传言那样,是剑圣独子陆凛做的吗?”

“你方才不还口口声声说陆凛少年英雄,是别人栽赃陷害吗?”

“是!我相信他不会做,我只是……我只是……”平澜突然烦躁起来,说不出个所以然,将自己的鬓发抓得稀乱。

“不是。”陆鹤轩淡淡道。

平澜的眸子亮了起来,本就艳丽的容颜越发迫人,她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的!”

她就像一个要到了糖吃的小孩子,喜悦从眼角眉梢倾泻而出。

陆鹤轩有些愣怔。

她……这就信了?就凭他一句话,她就这么信了?

一只手突然搭上他的肩膀,他下意识掌中蓄起内力,回头一看是叶逊。

他竟然没能听到叶逊的脚步声。

叶逊走到桌边坐下。

平澜赶紧问道:“叶伯伯,您起来啦?我们还没吃,一起吃吧。”

叶逊和蔼地笑了笑:“好孩子。”

陆鹤轩回过神,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正是昨日平澜塞给他的,他又尽数还给平澜。

“阮姑娘,这是你的银票,除去食宿,还剩下不少。”

平澜正想说“你收着就行”,却听陆鹤轩继续道:“今晨我去周边打探了一下,定陵有一家正兴镖局,身手还行,保护你够用了,你可以去雇他们护你回金陵。”

“……”

“不然你也可以去找城中府尹,我观你行动举止,应是金陵城中哪家千金,魔教再如何手眼通天,也不会蠢到去与朝廷作对。”

这一路陆鹤轩的话都极少,大多时候都在默默行路,平澜竟不知他说话原来这么条分缕析,她的身份基本也被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阮姑娘……”他一声客气的称呼,拉回了平澜有些偏离的注意力,她急忙想要回话,却不小心撞进了他深邃如古井的瞳仁里。

“我和师父,就送你到这里。江湖险恶,还请你尽早归家去。”

平澜再度发起愣来,这话如此耳熟,像是在多年以前,也有这么一个轮廓深邃、眉目英挺的高大男子,在漫天黄沙的玉门关城墙下,拱手一笑,朗声道:“太子殿下,陆某与内子,便只能送您到这里,此去险恶,还望殿下珍重。”

他身旁站着一名头戴幕离的女子,薄纱垂至足踝,遮去了她的容貌身形。

女子手中,牵了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孩,男孩的衣角被一只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攥住,俊秀的脸上满是无奈。

那女子弯下腰,冰冷的嗓音从幕离底下传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小丫头,快随你父亲回家去吧。”

虽是冰冷的温度,语气却浸满了温柔。

就在平澜发愣之时,门口传来一阵犬吠之声,一道男声在客栈门口响起,嗓音含笑,温润动听:

“原来你在这里,倒叫我好找。

“陆凛,你可认识我?”

门口那人的眼神越过重重人头,落在平澜身后,陆鹤轩的身上。

“啪”的一声,平澜手中的青花瓷盏,再度跌落在地,碎成八瓣。 WEiLsdL/yyjLVpGG8OblmNFT3OSWy4Hb1L2BcXTUYt4is+UzyGspkPDY1kg8lOp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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