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
正是夏日里一天最热的时候,各家各户都紧闭门窗在家午睡,路上连狗都没有一只。
王小二叼着根狗尾巴草,头上盖着外衣遮阳,趿拉着双破布鞋,慢悠悠地走向客栈。
他昨夜一直在照顾患了伤寒的老母,寅时才睡。等到醒来时,天已然大亮,他竟一觉睡到了下午。
好在客栈门庭寥落,一年到头接待不了几个客人,东家又是个好脾气的闷罐子,一天说不到三句话,也不会和他计较。
不对,王小二突然想起来,昨晚上来了客人,还是个罕见的美人。
客人晨起要用饭用水,必然要找小二,到时一看小二不在……
王小二赶紧加大步伐,越走越快,到最后,干脆一股气跑到了客栈门口。
王小二推门进去,就看见三个人站在客栈大堂。王小二心道坏了,这是那个女客人在向东家告状呢!
他连忙三步作两步地走过去,急道:“东家,您听我解释。”
陆鹤轩制止道:“不必解释。”随后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递给王小二,“这银子是你的工钱,你拿了……”
“不!我不拿!”王小二就地一跪,一把抱住陆鹤轩的大腿,哭得撕心裂肺,“东家!您别不要我!我上有七十岁老母要赡养!我……我还没有娶媳妇儿……哇……您别不要我啊……”
陆鹤轩:“……”
“可是,你不走的话,就会没命,那你更娶不到媳妇儿了。不过我听闻坊间有冥婚一说,你可愿娶个鬼媳妇儿?”平澜躬下身,笑眯眯道。
见王小二一脸惊恐不得其解的样子,她一指被他抱着的陆鹤轩,好心解释道:“你东家,欠了债,正被人追杀呢。你若执意要留下来,他怕你暴露行踪,便只能杀你灭口。”
她的话才说完,陆鹤轩只觉腿上一松,手上的钱袋被拿走。下一刻,客栈的门被推开,王小二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远处。
叶逊侧耳听了片刻,道:“跑远了吧?行,我们这就启程吧。”
平澜问:“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定陵。”
定陵?
陆鹤轩瞥她一眼:“怎么,你不是要去定陵?”
叶逊抚掌笑道:“如此甚好,老夫老早就想尝一尝定陵的女儿红,走!出发!”
且再说那王小二,他早早跑出几十丈远,气喘吁吁之余,回头望了望客栈,却见客栈的方向浓烟滚滚,竟是起了大火。
依稀可闻街坊四邻的奔走呼告之声,王小二精疲力竭,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愁眉苦脸。
“这可叫个什么事儿啊?”
头顶的烈阳总算西移,平澜停下脚步,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撑着膝盖微微喘着气。
夏日行路真的是折磨人,平澜虽然有一个喜好尝试新鲜事物的爹,每逢狩猎必定带着她,是以平澜的身体要比那些公主贵人强健一些。
但再怎么强健,她也是用金陵城的细米温养出来的金枝玉叶,跟着叶逊、陆鹤轩行了半日路,到底是扛不住了,脚下怕是生了血泡,走一步疼一下。
前方叶逊和陆鹤轩见她停下,也随之停下来等她。
说来也是奇怪。
叶逊眼睛看不见,拄着一根盲棍,却能似平常人一般行路。平澜好几次看到他脚下有石子想要出言提醒,他却次次轻巧避过,就好像他还能看见一样。
可能真的是习武之人五感通透吧。修为高深到一定的地步,看不看得见,便不再那么重要。
平澜因此更加敬佩起叶逊来。
叶逊听见平澜的喘息声,关切道:“丫头,没事儿吧?”
平澜摆摆手,又突然记起叶逊看不见,只得出声回答道:“叶伯伯,我没事儿。”
叶逊道:“还是先休息下吧,正好也进点水米,那帮人应该暂且追不上来。”
平澜不知为何,竟下意识地去看陆鹤轩的表情,好在这位主儿没什么意见。
平澜泄了口气,直接毫不讲究地坐到了地上,身上的衣裳不仅染上了灰尘,还被划破了几处。
要知道,雍王爷对女儿极好,平澜的每一件衣裳,都由内务局精心打造。就好比她身上这套,外衣由天蚕丝制成,蚕是宫中养的春蚕,每日用最鲜嫩的桑叶喂养,吐出的丝亮而坚韧,再由江南最好的绣娘一针一线地缝制。
可她没工夫注意这些,她实在是太累了。
陆鹤轩拿出干粮饮水递给她,目光不经意停留在那几处破痕上。
平澜接过烙饼,啃了几口,虽然很干硬,但她饿坏了,竟吃出了绝世珍馐的滋味。
叶逊笑道:“你这丫头,听声音像是个娇娇女,倒是挺能吃苦。老夫猜你家中似乎颇为富裕,本应无忧无虑,为何出来自找苦吃?”
平澜咽下口中的饼子,道:“银钱上不用忧虑,自还有旁的事忧虑,这世上哪来真正的无忧无虑之人,不过是众生皆苦罢了。”
叶逊大笑:“你小小年纪,何以说话如此老成?”
“叶伯伯,我今年十八了。”
“哦?”他这倒没想到。
“那可有婚配?”
平澜满头黑线,果然,全天下的长辈都喜欢关心小辈的终身大事。
“尚未。”
叶逊这下来了兴致,两眼放光道:“那你看我徒儿如何?长得标致,厨艺了得,会……”
“师父!”陆鹤轩出言警告。
叶逊不理,继续道:“酿酒,人虽然是闷了点儿……”
“那个……”平澜觉得自己不得不提醒他,“你徒弟他在捡石头欸。”
叶逊:“你听我说,但这样的人宠媳妇儿啊!你要做了他媳妇儿,我保证你骑他头上去都行。”
然后,平澜眼睁睁看着陆鹤轩扔掉了手上鸡蛋大的石块,换成了一块更巨大的石头。
为了避免叶逊血溅当场,平澜不得不开口打断道:“叶伯伯,您别说了,我不嫁他。”
叶逊道:“为何?”
平澜左思右想,最后憋出一句——
“我怕他杀我灭口。”
陆鹤轩:“……”
平澜觉得,陆鹤轩手上那块石头,可能最终要在她身上派上用场。
“不过,我很好奇。”平澜转向陆鹤轩,“你是杀了何人?惹上了弦月神教这样的仇家。”
陆鹤轩眼底都是讥诮,纠正她道:“你不该问我杀了何人,我杀的——可不止一人。”
平澜一怔。
叶逊静静听了半晌,笑道:“丫头,怎么,怕了?”
平澜摇头:“不怕。”
叶逊这下来了兴趣:“你这丫头也是古怪,旁人若听了,定吓得跑都跑不赢,你却还有兴致和我们一块儿闲聊。”
平澜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叶逊师徒俩不仅怕不起来,而且还有一种天然的信赖,这感觉来得玄妙,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又问:“那为什么弦月神教能找上你们呢?”
陆鹤轩的神色复杂起来。
叶逊忍不住发笑,这丫头胆子奇大,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问问题倒是句句问到点子上,戳人心。
他清清嗓子,为她指点迷津:“丫头,你可知中原武林,有多少世家门派?各家又以什么见长?”
这个平澜十分清楚,在金陵时,她便常去天香楼听书,武林之事她如数家珍。
“中原武林能人异士无数,抛开寥寥几个逍遥散侠不说,武林一共两大世家,青州潜阳轩辕世家,铸剑名门,以剑术见长,前任武林盟盟主,便是出自轩辕家。北疆凉州楼氏,专于音律,尤擅用琴,琴音可传千里,杀人于无形。
“此外还有三大门派,无极门涵虚掌闻名天下,门主宫隐更是武林盟盟主,峨嵋一派以鞭法独步武林,少林则擅长棍法。”
叶逊听得频频点头:“唔……说得都不错,不过,你少说了一个。”
平澜谦逊地问:“叶伯伯,我少说了哪一个?”
叶逊拄着竹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顾左右而言他道:“是不是天色快暗了?走,我们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他说话说一半藏一半,把平澜的胃口高高吊起,却又不给个回答,平澜只得锲而不舍地在他耳边追问:“叶伯伯,您说呀,我少说了哪一个?”
问了七八遍,叶逊只一味装聋作哑,最后是陆鹤轩忍不下去平澜的聒噪,不耐烦地告诉了她:“祁门。”
平澜锲而不舍的追问声停了下来:“什么?”
她看向陆鹤轩。
天气太热,外袍被他解下来系到了腰间,显出一截劲瘦的腰,他白皙的脸也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红,倒让他看起来更有人气了。只是脸上的表情依旧懒怠,像是别人倒欠他八百两。
“交州西岭祁门,你忘了说。”
他冷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