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平澜端着个豁口海碗,坐在客栈门槛的阴凉处,一口一口吃着阳春面。
这碗面是陆鹤轩给她做的,十文一碗,面条绵软,混着猪油香,上面撒了绿油油的葱花,还卧了一个香喷喷的荷包蛋。
平澜耷拉着宿醉后的肿胀眼皮,一口蛋一口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门口大娘们的闲聊。
一个大娘捂着嘴小声道:“听说,陈家湾渡口那儿,死了人呢。”
平澜吸面的动作停了下来。
大娘继续道:“而且还死了一船人,现在天气热,太阳一晒,那气味能飘出二里地,今儿早上还把狗给引过去了,陈家湾的人觉着奇怪跟去看才发现死了人。死人的脖子上还都被割了一刀,那血流的,啧啧啧,江水都给染红了。”
另一个大娘接话道:“这莫不是仇家寻仇?那些个江湖人,成日砍砍杀杀的,今日我杀你全家,明日你扒我祖坟的,没完没了了。”
“应该是。”
大娘点点头,道:“我听我男人说啊,昨儿个夜里,邻村来了一群穿黑衣的男人,腰上别着弯刀,一直在打听一个穿青衣的男人,估计是跑了一个,正在找呢。”
“这不是大海捞针吗?天下穿青衣的男人那么多,难不成见着一个就杀一个?”
“所以嘛,那群黑衣人还说了,和那个青衣男人在一起的,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以及一个瞎了眼的老头子。”
众人听得瞬间睁大眼,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指了指平澜身后的客栈。
平澜端着碗,当机立断地起身,转向跑进客栈,在厨房里找到了陆鹤轩。
她把碗放在灶台上,表情凝重地道:“出事了,船上的人,死了。”
陆鹤轩生火的动作停了下来。
平澜便将方才听来的闲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陆鹤轩。
陆鹤轩听完,皱着眉头问:“你说他们都是喉间被划了一刀?”
平澜不知他为什么关注这一点,点了点头。
他又问道:“黑衣人腰间别着弯刀?”
“是。”
他的眉心压出一道深深的褶子,放下手中的木柴,站起身。
“疯狗教。”
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平澜闻声望过去,看到叶逊拄着竹棍从门口走了进来。
“手执弯刀,门下豢狗,杀人时爱割喉,一刀毙命,尸体扔给狗吃,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疯狗教依然这么没品。”
平澜十分惊喜:“叶伯伯,你果然是江湖人士!不过江湖上好像没有疯狗教这么一个组织啊?”
叶逊冷哼道:“听闻十年前中原武林有一个年轻人入了疯狗教,并为其改名成什么弦月神教。哼,换汤不换药,改了名也掩不住他们疯狗教的臭名声。”
平澜道:“这就对了!弦月神教,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魔教,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人人得而诛之。不过,他们不是一向在玉门关外吗?为何这次突然入了中原?”
叶逊也好奇,转而问陆鹤轩:“你可是露了什么行迹?”
陆鹤轩静默不语。是有的,他救平澜时使出的那一招摽梅手,便是最大的蛛丝马迹。
不过月光镇偏居一隅,出行极其不方便,因此镇上居民自给自足,少有出世,他当时也是心怀侥幸。
“这已经不重要了。”陆鹤轩沉吟片刻,又道,“师父,这里留不得了。”
叶逊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快去收拾东西,这客栈也留不得了。走前还得要全烧了,不然他们的狗会循着味道跟上来。”
平澜觉得自己越听越糊涂,怎么突然就要跑路?还要烧房子了?
“稍等,各位,我不太明白?为何留不得?”
叶逊转向她说:“是这样的,丫头,我们师徒俩早年欠了些债。现在要债的来了,所以我们得赶紧跑人。”
平澜说:“欠了钱吗?我有钱,可以先给你们垫一垫。”
“不不不,这债银子可还不了。”
“你同她啰唆什么?”陆鹤轩皱眉不耐烦道。
叶逊不假思索道:“这当然要说清楚啊,她以后就是我们逃亡路上的同伴了。”
“什么?”
“什么!”
两声惊呼出自陆鹤轩和平澜,不过有些细微的不同。
陆鹤轩有些疑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难以置信地问:“你是不是昨夜的酒还没醒?”
叶逊没好气地说:“说什么呢?老夫醉过吗?难不成你还不带上这丫头?你可别忘了,疯狗教指明了,要找一个青衣男人。”
他指了指陆鹤轩。
“一个瞎眼老头子。”
他又指指自己。
“最后是什么?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老夫看不见,也不知平澜丫头到底美不美?你自己说说,人家美不美?你说?人丫头美不美?”
陆鹤轩:“……”
他突然生出一股弑师的冲动。
平澜对自己容貌还是有点自信,最后只能默认了这个自己初出江湖,刚摆脱掉自家父亲的重重排查,从青鳌帮手下争回一条小命,还未在武林扬名立万,就不得不踏上躲避仇人追杀的逃亡之路的事实。
更憋屈的是,这还不是她的仇人。
平澜无语望天,心道她的个皇叔欸,还有比这更惨的事吗?
叶逊问:“你不会真打算不带她走吧?”
陆鹤轩不说话,但答案已经很明显。
还真有更惨的事,平澜心道。
叶逊气得抬手就给陆鹤轩来了一竹棍,陆鹤轩躲也不躲,棍子打在身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指着陆鹤轩的鼻子骂道:“你如今是怎么了?陆鹤轩,我为你取字鹤轩,是希望你如鹤般品性高洁,鸿轩凤翥。若你今日把这丫头扔在这里,她必定会死在疯狗教的弯刀之下,你这便是见死不救,老夫且问你,你可会良心不安?”
陆鹤轩“呵”了一声,反唇相讥道:“见死不救?我若真的见死不救,昨日便不会返回去,更不会使出摽梅手,让人家找上门来。师父,今日种种,皆是因为我做不到见死不救,才造成的。”
叶逊一愣。
他家徒儿说得好有道理。
他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何不送佛送到西?”
陆鹤轩才不理会他,欲出去收拾行囊,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弦月神教的人已经找到邻村。
然而,他的衣角却被一只素白纤长的手给拉住了。
垂眼一看,是平澜。
平澜看着他道:“那个……你若不带我走,我留下来了万一被那些人抓住,他们对我严刑拷打,那时我可是会招得一干二净的哦。”
她又冲他露出一个略微羞涩的笑容,两颊染着红云,双眸亮晶晶的,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毕竟我有些怕疼,受不得酷刑呢。”
陆鹤轩:“……”
“你是在威胁我?”陆鹤轩剑眉一挑,嘴角倏地勾出一个笑,显出几分桀骜。
平澜摇头,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那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你灭口?”他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低头直视平澜的双眼。
“阮姑娘,你还不知我欠的债是什么吧?我告诉你,我欠的,不是银子。”顿了片刻,他一字一句道,“是人命。”
平澜不合时宜地心想,他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
眼皮薄,瞳仁墨黑,眼尾微微上挑,宛若燕尾,半垂时显得冷淡,抬眸看人时便带出几分撩人。
标准的桃花眼。
莫名有些熟悉,像是在梦中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