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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迎接面市谋行语 捉襟见肘入官银

话说王昌懿为行作泉潭长生库生意,四面张罗,忙碌万分,多方照应,直到仪典酒席散罢。时虽到那浸濡得朦胧月色、街灯星点,夜阑人静的二三更天,然辄,那泉潭长生库后院中,王昌懿的卧房却灯烛纱笼,依然透亮,紧要人物却未敢歇息,桌案上一摞摞典契整齐堆码,其侧置桌上一方砚、几狼毫、数张笺纸;瓶插秋菊傲然怒放,金黄灿灿。王昌懿与黄玘老对坐在屋当中小方桌前,谋划着泉潭长生库,明日面市启开之事项,一一在心中似过着筛,看有没有不周全的地方。

自存放当件地儿想到柜台迎客、从唱得当件到呼出当件值钱数的架式等诸多事,两人皆如时对着场景思忖、演示。忽王昌懿一拍额头,道:“黄老伯,我这才想起,有一桩事。”黄玘放下手中茶杯,问:“甚事?”王昌懿接上讲:“适才在聚贤楼开市夜宴席上,莘兄他告诉我,前半个月有一家府城南门处的长生库,因不善经纪,倒闭了。”黄玘问:“那其恶因是甚?”王昌懿言:“其主要有——”说着,从桌案上取一张典契放置桌上。复坐下,凑近黄玘,指着典契上应由柜上填空白处道:“如此处所纳当件物品名、数之字皆规正按常作古正经地填写,孰料持当者耍了手段,时当件改为另当件、小数儿涂成大数目,或来冒领,弄得当柜主办无法辨清真伪典契,造成亏空,他怎不关门歇业?”黄玘又问:“那我泉潭如何防得此糟心事儿的发生呵?”王昌懿道:“若真真地防得摹仿、篡改、伪造,应依俗语‘当店字有头无耳’之说,而机巧作下,千万不可草率行之。”

这又如何智出?王昌懿不觉地拿起桌上一卷东汉许慎创制的《说文解字》,有了!他心忽开亮窗,翻着书,给黄玘再道:“如这‘棉’字合体皆由二字生成,就可弃去部首‘木’之,择其偏旁‘帛’用之,以此类推,而单体字无部首的,典契填物件名亦少用,可据其字情况增或减少笔数即可……这样行来,端可杜绝作假典契的出现。再有,黄老伯填典契其字,当用草书体字书写,形字风格,端他人是难辨识、施伪耍诈不来的。收当件、出当件,你一人验讫支、存两联典契……典契上均押库名、掌柜红印章……总之,一票出得,须得稳当方行。”黄玘听来,十分折服。

正他二人接续议事之际,有人轻叩房门。王昌懿起身拉开,见是笑吟吟的郦鸣凤,手托食盘,其上一对花瓷碗中热气腾腾醪糟荷包蛋香醇气味直入鼻翼。只听她细软声,语:“相公,我这送夜宵来,你与黄老伯尝吃则个。”王昌懿甚惊喜又诧异,时席上觥筹交错,酒喝得多,少挟口菜,几未食饭,有感腹饥,她正在他俩大闹“空城计”当儿,甚掐准时儿的送来了夜宵。这又是何端倪?原郦鸣凤在席间,对王昌懿是挂在心尖儿般地关心,瞧着他的一举一动,怎不晓得他进食少哩?席散时,她揣着怕消损得相公身子的心思……却告诉父母,自己欲与王馨梅姐同床夜眠,不会归家去,便聊些女儿家的私话儿。经二老允,就留宿得长生库。

这千金夜深未睡,本不会做厨食,便唤醒王馨梅,撺掇作引导,亲手做了这营养汤羹,奉来。这不知情由的王昌懿还为这幸福突至而一刻愣怔——郦小姐又一声:“相公?”把王昌懿唤醒过来。他即让她进室内。他二人确实饿慌饥腹了,各端着碗、对着口,猛地“呼溜”地吞食;郦鸣凤看着王昌懿他失了君子架儿,狼吞虎咽样,抿着笑口上前,于王昌懿其背扬着粉拳轻叩来似娇娘拍打婴孩,如劝带哄,话儿绵软道:“耶,相公,又没人与你抢得,慢点吃,看噎着!”要不是黄玘看他俩亲密样而拈须笑出声来,这姝丽端不会就停下亲昵动作的。

在二人碗净、净嘴后,她想着与自己的意中相公多待会儿,亦就坐凳上不走。王昌懿忽听街上传来头陀敲木鱼鼓儿,报五更;此际天将曦亮,城门开、启市肆时辰。他心疼地催郦小姐转房卧息。郦鸣凤却耍趣道:“相公,让我再待会儿,瞧你们怎琢磨长生库的事?我也学学哩。”王昌懿笑,道:“那也好!我正愁柜上用甚外人听不懂的春曲(行话),仅我伙计们能晓得密语唱词呢?你给想想,凑上几句。如我这手上棉袍当件,另叫个你我心里明白的名儿。”郦鸣凤听得,好思忖。倏地穿过窗棂的一阵股凉风拂着她的香面鬓发,她随手将宽袖来挡,心突然开窍,离座起身,举着袖子挡颜,莞尔施笑,道:“相公,你瞧,我在作甚?”王昌懿答:“遮面!”郦鸣凤又问:“还有的,你再猜!”王昌懿再答:“挡风!”郦鸣凤艳唇开来气如兰地又笑言:“这不就有了。相公,叫‘棉袍’谓‘挡风’,如何?”王昌懿一听,一叩桌:“好的!”随即,他起身,平身一拜,谐趣俏皮地笑:“尊俏美小姐,容在下小生,道谢你生好主意!”

三人心中各思想,你一句我一言,全集成了长生库的春曲有:棉袍为“挡风”,裤子称“又开”,狐皮称“大毛”,羊皮称“小毛”,长衫称“幌子”,戒指称“圈指”,桌子称“四平”,椅子称“安身”,金刚钻称“耀光”,珠子称“圆子”,手镯称“金钢箍”,铁钱称“皂货龙”,铜钱称“黄货龙”,银子称“软货龙”,金子称“硬货龙”,花瓶称“翠子”,玉如意称“润心”,古画称“彩牌子”,古书称“黑牌子”,宝石称“云根”……还将口说从“一”至“十”数,分别唤作“喜”“道”“廷”“非”“罗”“抓”“现”“盛”“玩”“摇”的行话也定确了下来……一款一章,全自他三人心智出,落在纸上。首得王昌懿、黄玘二人记熟诵用。在房中他二人就来回徘徊,摇头晃脑地唱念起来……天将亮,郦鸣凤出房,到王馨梅屋去睡;黄玘亦就地卧息;王昌懿还在思忖动手记得明日待办之事,毫无倦意。

泉潭长生库行将面市的第一日来临时,夙夜未眠的王昌懿,推开室窗,凝目远望:东方亮白,旭日吐辉,红艳飞彩;一座灵风惠水、甲第星罗,闳宇崇楼,比屋鳞次,紫气袅绕,众声海潮,且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华夏重城,它又沐浴着缕缕霞光,再瑰丽妆扮,展现出了它一派气象万千、云蒸霞蔚的西南大都壮美景象。

泉潭长生库的主办、伙计等诸人皆早在日约过半竿头,就启开铺门,迎新纳瑞;洒水扫铺前街面、一片洁净;拂掸柜台、一尘不染……随即王昌懿神色肃穆地站在典铺柜台侧,领队众伙计二十余人,面对北壁墙上一约高两尺五寸许、阔一尺六寸余的窟龛内嵌进的木制敷彩财神、赵公元帅叩拜,点烛上香于小香炉中,且唱祷有词:“天官大仙从天降,长生库来鸿运光;新张伊始喜气扬,平安如意当吉祥……”这番罢了,回转身。随手排队头的黄玘老,亦高声唱喏:“请刘金打幌子!”站一旁的刘金即擎举着约一丈二尺外的“Т”型木制杆儿——上横木两端各悬挂一个木制有径二尺的方孔圆钱,其穿孔扎就的吊穗子大红绸之幌子惹招眼目,好似燃火迎风飘。

刘金把铺门挡客官等人于外,因这隆重的开业仪式并未完结。黄玘主办又请演示下一程序,高声:“请王掌柜开市!”王昌懿待挂在外房头的炮仗炸响了,在柜台里,手举算盘在柜台上叩击三次,又走至铺门处,朝外再响摇三次,口中还唱道:“泉潭行磊落,休来恶煞神;典肆为便民,利息定三分;遑论子钱硬,票写十足银……”时围在门外石阶下来的人众踮脚伸颈打望稀奇,朝里瞧得又一好看景……三伙计妆扮童子,手抱着的假作彩饰三件“宝”,依次上柜台作“当”,想讨得个口彩:首抱大个“银翘元宝”的童子,置柜台上,道声“当!”立在柜台内的王昌懿,假样细看,口朝内叫:“软货龙,喜件。开张旺市!”站在他侧的王昌德忙接过其“宝”入内。相继抱大花瓶的童子上前,“翠子,喜件。平安吉祥!”第三个童子递上一柄三镶如意,“润心,喜件。吉祥如意!”

由于昨日泉潭长生库在成都府城的开市仪典盛况消息如潮水,荡激在四面八方,似流风吹拂于天南地北。在日上两竿头时,排在典铺门首的当者犹似长龙:有华彩鲜衣的豪门贾贵,有脸染菜色的穷户贫民……有的抱持裹藏着大件,有的甩手提拎得小件……人众色相,皆各有神态;其两中年富者各抱持着押当物,对着话,一人悄声道:“我这包珠定玉器,就冲着泉潭比其他典铺月息要低一分至三分息来的。还听得,当件存放处墙厚柜严,高手武卫看得紧,不会丢了当件,多放心的。”另一个一晃手中沉甸甸的袋子,也低语:“不瞒哥倌,我这多硬货寄放泉潭,就图王掌柜那光明磊落样,示晓条章不含糊,不似有的典铺藏着掖着,如贼鼠般见不得光。”又听得队中两穷者掰话,一位讲:“唉,我这件皮袄,是我度寒过冬的东西。当了罢,家中老母病重,得紧花钱去寻医抓药。”另一人言:“我是因田里禾稻遭雹灾,不然,怎就将祖上传下的这件几件铜烟袋、铜锁、梨花檀木的匣子作当得。唉……”

……

正式开张面市,泉潭柜台内立站的是刘金协办,接当件、查验当件;内坐的黄玘主办,估价当件、填写典契、收纳当件;内门里站着的乃王昌德,接纳保管当件;王昌武带三四武功伙计,各处转走,逡巡守卫着长生库里外;再入内院,王昌懿端坐客厅,专候典铺生意的贵客接访、担承事要,行议决等大事项;王馨梅仍打理厨膳;其余十多伙计亦各司其职,有条有理,依序来做。进到柜台前的典当者,一个接上一个,递就当件,有手镯腕钏或金钗玉簪或琥珀珊瑚等贵重之物,也有褙裙袄袍或匣盒桌凳或瓷碗陶盆等家什品物,五花八门,诸样繁杂,只见接押当件人手如环转不息,给典契者的典契似雪片飞飘……典当众人中富者也罢,一般人也罢,所押当件,皆作半价儿付钱,统一对待,毫不欺瞒,公道典当,取钱者皆道实诚生意;穷人当件,铺上因依王昌懿善心施惠之意,对当件高估价些,得当钱者皆生欢喜。

从雄鸡司晨到倦鸟归林的整日里,王掌柜、黄主办及一干伙计等人忙碌一天的泉潭长生库生意,又于晚饭后皆纷纷座在客厅。王昌懿扫眼众人,微微笑来,道:“承蒙众伙计上下力作,我等之泉潭开张纳当首日,圆满收官,绩业不斐。”说到这,他随手拿起账簿对众讲:“我与黄老伯主办,管当核点逐查物件、抠着算盘珠儿,笔笔兑清,典契合数,收纳各种当件一万零二百件,支予所当铁钱一千三百余贯……”有一座上伙计小声对另一伙计窃语道:“嚯,今天生意,来当典的,真个是牵群打浪,似来抢饭怕晚了样!”那伙计也应声:“泉潭这好势头,恐怕得抵上同行典铺的一两个月的生意!”……在大伙高兴地议论时,王昌懿也把每个伙计人等人的月俸作了公布,还讲生意旺时当鞭策激励,论功分赏。遂对大伙拱手,称言,望在座众位,同心协力,保持旺盛劲头,做出府城“天字第一号”的长生库!

过有十天余,王昌懿与黄伯老在客厅对账时,都感到虽然生意顺是好事,但未曾料到它似柴薪旺燃这般红火,又如潮涌金门这般雄劲生猛。可押当件档期乃是三至十八个月,未有赎当,更无死当件可拍售。钱似流水去,只出无进,不得回笼钱。本就家底薄浅,徒就弄得渐将囊匣见底,再不敢大肆接当。有的当件者抱着当件高兴而来、败兴而归,口喷的怨语骂词不断,甚是难听:道甚长生库,是个空瓤子,还有言称甚拉大旗作虎皮……叫官家来管管等。眼下长生库将如何渡过难关?

这日,王昌懿在客厅焦急得心中如油煎火燎——这当钱无力得付,崩了盘口,关门歇业,捅了个天大的娄子,让天下人耻笑诅咒,倘若不好,还会惹得自己糟衙门讼事!目下,这长生库亟须许多的钱财,如何筹措方好?又告贷莘兄?不可再为,前借给同春和胥吏,去完官事所补的赋税钱,尚未予偿还,这不可行;打郦泉琮处去想?这也使不得,权因经办泉潭,他亦帮衬房屋,舍却了许多攒财的机会,又补来些钱作开市场典,怎能再行“剜”其“肉”来“补”己“疮”之事,那不就自己成了颟顸混子。唉,苦煞我也!

正此刻有一伙计叫一声:“掌柜!”随即,见他领一个带刀公吏至王昌懿面前。伙计退下。那吏人对他一拱手,王昌懿还揖。那吏人遂道:“通禀王掌柜,小的是值日头役关真。现特奉我县李大人之差唤,请你到县衙去一趟!”这一告,王昌懿心中大骇,犹十五个水桶七上八落。长生库缺钱……难道县令探知了?我祸事将犯?他沉吟半晌,也罢,干脆来个“图穷匕首现”,早作了断,由尔等将我先办去大牢!这吏催着道:“王掌柜,休迟疑,外头接轿还候着嘞!”王昌懿心中一横,去就去啊,还派轿子驮我,假惺惺,诓哄谁耶?

王昌懿坐上小官轿,从嘉缘街北头转西武担山,再拐到天御街南首的成都县衙,约几盏茶的工夫,便悠悠摆摆,到了坐北朝南的官衙地儿,落轿。轿旁的关真打开轿帘。王昌懿出轿打眼从近及远往前瞧去:“八”字红墙张两边,青砖石屏立眼前;桧柏两排入青云,一双石狮镇四方;飞阁流霞溢彩,翘檐脊兽吻云;黑漆大门双扇开,立身门吏好肃杀。王昌懿随脚关真,登石阶跨门槛,进了大门,从东首房置放的喊冤鼓架过来,后沿着中轴线方砖铺的长约十丈甬道,绕过屏墙,入得第二道仪门。关真回退。此刻,李县令已站在面阔三间的正中大堂的滴水檐下。王昌懿由于早就抱定“进衙坐牢”的思想,见了官老爷在前,心就无了恐惧,平静闲定地大步趋上打恭。李县令还礼,道:“今烦劳王掌柜到衙门,实为——”不待他说完,王昌懿因时未听得县令发呵叱声,使衙役提铁链、拎木枷上前来办自己,心不解,眉打结:“请问李县令,这,为哪端?”李县令见他状,以为他心中害怕见官家,一脸茫然,忙一抖公服,呵呵大笑,言:“王掌柜,真乃儒生性子,我这小县令有何吓唬你的?我端请你到敝衙门来,要托你替我办一件紧要事的!”哎哟,这县令不为我长生库的事……王昌懿这般想来,时还绷紧着的身心,顷刻间如释重负,轻松从容起来。

二人上得了堂上,王昌懿见其两抱柱上刻楹联是:

为政克己,须息息乃得省身所作,

当官忠国,思事事是否民生相关。

公堂上三尺公案上面放着审案用的文房四宝,堂木,筒装红、绿头的签子;案头两侧立有“肃静”“迴避”四面衙牌;正面屏风上绘的是《海水朝日图》,闪亮的一片,艳彩光射;房上端绘彩横梁悬五尺“明镜高悬”额匾,令人看得目不转睛。此刻乃已退堂,故公堂无人。县令引王昌懿从大堂后一角门入后进了一书厅。书厅雕花窗格,虚光幽寂,盆草吐香,条案横陈,书排架柜,轴立卷缸……整个就是一清雅精致、私议密事儿的地方。

二人坐定,待侍候内吏奉上茶,退出房后,李梓文去却官帽搁帽筒,身带解下置桌上,显得随和些。二人客套些话,县令陡地兴奋站起,对王昌懿绘声绘色地讲出托他欲办的一段好故事。此故事开头,即是他前些日在荣临泉潭长生库开市仪典上,有衙役禀报有人击鼓鸣冤之事。他接下道:“一位妇人披发跪地,粉泪儿抛撒似断线珍珠;一双膝着地的男子凶神恶相,气儿咻咻骂内人。原本官当堂曾断过此案,责其男人好生待妇人。谁知,该恶男积习难改,整天在外混,赌嫖耗光家中财,恶打妻子。她遍身伤痕,搂着小童喊天叫地皆无应——哭声真是个断肠催肝。”

县令还若在堂上般,背着手儿房中踱方步,又自言自语道:“好为难!你叫本官怎断此讼案?”王昌懿搭话:“谨禀大人,景升斗胆言,怎么棘手案难判?将坏男子、弱女娘俩掰开,不就作了断!”李梓文道:“王掌柜,若这般,恶男惯世混,我倒不焦他,怎混也有法。可你不知?吾心不忍啊!我独怜悯的是那双孤儿与寡母,田地无分厘,又举目无亲可靠,何能生计!”王昌懿甚为同情良妇处境,更为县令悲悯苍生而生感动。忽而,李梓文大笑道:“苍天有情开眼。我遣县衙役访察得,这顽劣之徒还鸡鸣狗盗,窃财越货,端藏一笔大钱于他处。这大宋刑律,岂能饶他,偷盗犯科,丢去大牢;那盗窃资财,端判偿给良妇孺孩,便有了长久生计。大美哉焉!”

道到这,端起茶盏,呷咂一口,接着神秘而言:“你猜猜,本县官此案断完否?”王昌懿不知他又何讲,只好摇摇头。这县令仰天一笑,哈哈:“这恶男,遭不得大堂之脊杖之打,竟还招供了蛇鼠一窝的坐犯。本官将几十贼盗拘捕,且搜出尔等藏匿得贼赃金银上三万余两的大数……”王昌懿道声:“好!”县台此刻,似装有心事却道:“好哉、是好哉,这除却案办之项,余然不知净剩三万两往哪搁?”王昌懿一笑,道:“这还不好办?具下账目,去入帑库。”县台微笑一下,倒苦言:“这倒也省事。王掌柜你有所不知,我这州治眼底下的县官难做的哪。”

说着,他摇摇头,用茶盖沿儿拂下杯中茶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是鸡肚子不知鸭肚子事啊。其它不讲,单说本县辖府城界面、乡郊之地,甚么拦纳赋税、抓捕盗贼、防火防灾、修堤固桥……诸项公事多如牛毛。办事、办事,就要人去办,可人哩?就那县衙限额人册上二三十位,那是远不够的。这怎办?补差人、役吏了。这县所雇白役二百余人,他们皆有父母高堂、妻妇孺幼,一家老小生计怎过?定予他等各色差役的俸金补之,这是本官吏职内之事。但偏府有定规,缴没之财,得入府之帑库。进了府帑库,那我县这多公人、差役用度费,这钱又从何出?就得多想些道辙……”

此李县令薄唇翻出的好一阵话儿,倒使王昌懿听得理通,但又有些犯糊涂,这又与我有何干系?他禁不住站起身,一拱,问:“告禀大人,今寻来小可,究竟须办何事?烦请尊口就谕示下!”李梓文请他复坐,即道:“王掌柜,这大笔银钱来头本官业已厘清——那我看你是爽快人,就直说了。本官欲想暂瞒上府,端地由汝长生库暂存得那三万两金银,图些旁实利息,便好县衙收取,亦好支予些那拨未属本县籍公吏的雇役人员之俸钱,可否?”

王昌懿一听,心下何不百倍欢喜?恰逢泉潭长生库进退维谷、无计可施之际,李县令犹似天降神人,真是解了民之倒悬,开了济困解危之大恩;又似久旱之禾苗逢遇甘霖——自己恰好借此拨金银续开当圜转。这,怎不令他万分感谢再三。当然,万不可将此心机说破,若他收回成命,那就真是汉王逼项羽于乌江,下场惨然哉!他此时佯作诚惶诚恐,赶忙离座,抻正身衣,躬身长拜,道:“县令尊台,忒荷你之属信不才之景升,将重事托我。我确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替你看顾好这拨官府藏帑。切望大人放心,待此拨赀财到了泉潭,我定当将之月利亲奉县衙,你不必忧虑,存金随时得取,完璧归赵,不会失却分毫。”李梓文呵呵一笑:“我怎不信呵?我观人无差,你乃标格磊落、气志清明之商材,又兼大气派作场的长生库,资财丰厚,还缺我那区区三万两么?”李县令说罢,一剪手背,仰天大笑。王昌懿则长躬身谦礼道:“承大人高看景升,愧不敢当!”接下二人坐不,将商议所存银数额、期限、利息、支取等细项作议,给定之。李梓文还令一吏急去泉潭铺坊,传王昌懿之话,使泉潭黄玘老先生携长生库印章来衙门,不得耽搁。

待李梓文使役吏去唤主簿靳贵堂,至“大仙阁”等候的吩咐话毕,王昌懿跟他出了书厅,到了县衙内西侧大仙阁处。阁门内值印吏员早已开门专待;靳主簿带一书吏、黄玘背着铺印包袱皆已等在那里。门外五人会齐,进入阁房里。李梓文给靳贵堂在一边耳语;靳贵堂手摸着下巴几根乱须,却眼眯成缝,有贼思般点着头应诺;书吏坐在条桌前,铺好素笺,备好笔砚;值印吏员持钥匙开启了重柜,取出放置铜制印章的一大一小的两个玉匣子和封泥印盒儿,端着立在一旁;王昌懿、黄玘恭慎地等在一侧,静候此大事的棋子敲定落在棋枰。一会儿,李梓文开口,书吏笔下挥舞,须臾成了一式两份合作文契。李梓文拿其一份看之,道声“甚可!”王昌懿也细观一份,说道“好哉!”李县令即启印匣子取出官印、私印;王昌懿刻解开包袱皮,取得铺用印章,遂又从怀中掏出私印一方。桌上各展平一纸文契,将“成都县印”“李梓文印信”与“泉潭长生库印”“王昌懿之印”的大、小印各蘸上封泥,交错钤印在二纸文契之上。王昌懿执一份,交了黄玘,叫他须妥收于铺;李梓文手拿一份,交书吏并示下好生归藏。二人皆十分高兴做下了这档紧要事,皆躬身施礼,很有同声相应、气谊相投的谦逊君子样子。

日头趋西渐降下,倾射万道辉光。此刻几公吏抬着六箱三万两金银,分别搬上了停在县衙大门前的三辆骡马车上。在几个佩剑弓手的护卫下,随着两车夫一抖缰绳挥筋鞭,“嘚儿驾”声出口,三匹栗色刚鬃套车马驹,各拉车子,抬蹄疾驰而去,径送存寄银钱到泉潭。此好事得言曰:

自古创业多艰危,

是成是败瞬眼间。

焉知非命福中带,

场面感官放帑钱。

此暂不表泉潭之事。却道李梓文、靳贵堂时在县衙门首瞧着银车去后,李梓文回了县衙之宅第;靳贵堂却踽踽独行,步至西街柳巷。此巷僻静,多为小户人家,亦间杂妓女落脚居处。纱灯檐下微微红,夜风习习侵人怀。他停下,站在一处租房,其树掩门扉前,轻敲几下。只听内一阵楼梯声响,一个粉面桃花,发髻巧挽,金簪晃荡,著杏黄襦衫裙裾,胸衬红抹纱,鸳鸯带莲花裤腿微露金莲,岁数约十五的窈窕女子启开门来,对着靳贵堂一闪小腰施礼,口出莺声:“靳大官人,辛苦!”

待靳贵堂进门里,她关门上了木闩,又紧搓弓鞋步,遂赶上,挽就靳贵堂的胳膊到二楼下绿柱花窗的暖阁间,妆台上的两盏琉璃灯光映照下,红纱帐牙床横,鸳鸯枕锦褥被;圆杌子靠紧小方桌,桌上置了几小盘儿香卤牛肉、酥鸡脯、脆果子等吃食,杯、筷、碗全备成双摆,一个银壶酒瓶正溢香。

这女子替靳贵堂去掉官衣,取下官帽,甚殷勤地又给他披上大氅。此女子纤指拈杯,酙酒。两人坐下,眉眼相对。她言:“官人,红榴敬杯酒,请喝了!”自称“红榴”的实是靳贵堂背人从娼家私包的娼妓。靳贵堂接过杯酒,仰脖一吞,也不言语,端阴沉脸拧着眉头思忖着甚?此时,妓儿红榴可不高兴了,赶紧故扭捏娇态,欠得腰身坐入他怀,嘟着艳唇,言:“哟,我的大官人,我红榴有甚侍候不周,得罪你得,你就说来哩!别窝在心里,说出来,别竟黑着脸,吓唬得奴家心儿怦怦跳。”说着,还假装捂着胸口撒娇:“你讲哦,我的心肝把儿……”禁不住这她的纠缠,靳贵堂对红榴欲将说出他心中贼话;这些话足亦惊嚇得人死而魂魄散。

究竟靳贵堂说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7MsacrXBDbbL5hlONEtLX5KTTbqptLJZeejDkfDiB/FGBa5tG/nQXQqmkXWcDO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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