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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诸事备办举仪典 众人共贺长生库

话说这几日,王昌懿兄妹、莘经济使家院管家遣来的家仆几人,忙着张罗长生库的事。在锦庄,有的看顾得匠人填土平整、砌砖打垛、上漆换色……有的自个量尺挂红、悬吊灯笼、抹灰掸尘,擦拭窗门……众人真是劳作勤繁,鼓劲施技,热汗涔涔,依序井条,各司其职,热火朝天。诸多事项进行得顺顺当当,满人心意。瞧这方,三条石磴阶上,抬眼见王昌懿,所持毛颖书下“泉潭长生库”遒劲的五字,试挂在门檐下高楣上,阔、长各三五尺的黑漆作底镏金字横匾,真个熠熠生光。看过来,两侧黑漆门柱上各铜钱型框中翠字刻饰的、亦由他握管彤撰的佳联——

无远勿屈无孔不入解急难,

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宏裕德。

恰在众者观得这出自高手才子、不但字体工稳且道文意畅达的联字,发出“啧啧”赞叹声一片的当儿,忽王昌懿被人拍身一下,他回头一看,惊见按其身的:犹似天降下的丢弃百结鹑衣、打狗棍儿,一改垢面蓬头、不整边幅之相,一位头顶方帕,身着葛衣腰系带,脚蹬鼻儿黑布鞋套布袜,颜光精神,颏下一部花白胡须,数年不见的黄玘老伯,并还有一清瘦身板,头戴青布头巾,青中衣披青布夹袄,白袜青鞋,脸庞长,白中带青,两道斗鸡眉,一对瓯口眼,颧骨高,颌下轻髯,年约三十有过光景,似伙计的人偕同在侧,皆立身前。王昌懿大喜,遂刻就招呼其兄妹几人,分外亲热地簇拥着黄玘,跨门槛绕过一大“押”字当中的实木屏风,过栅子台柜,径入铺后内房,请出母亲与黄玘相见。

客自远方来,岂能虚待,也时到正午,王昌懿吩咐馨梅在母亲相帮下,到厨灶前,置办酒食,好招待黄玘二人。在一间雅致清静,桌椅相陈,香炉紫烟、书画满壁的待客厅间,茶茗香溢,列座诸人。从叙阔别之情话儿间,黄玘将随他在堂厅的中年人名姓刘金者,引见给王昌懿等兄弟相识。王昌懿从黄玘口中知晓,黄老伯这些年端走四面八方,在嘉定府与一位珠宝商相识,给一铺行讨生计的活儿……因他念想王生茂老弟,想回成都府城来,恰同行伙计刘金嫌主家薄待他,欲到大府城碰运气,有高月俸的活计干,也就相随。黄玘先至青龙镇,从他人口中亦晓知,王生茂已遭飞殃走祸,不在人世,其心甚哀。又进府城一番打听王家,就寻到泉潭长生库。他就这番道罢。可巧,王昌懿这几日,也忧愁何处寻得着长生库当典珠宝玉器时,依自己笃信可靠、辨识熟悉的行家来做把关中枢之人。

这刻,他如刘皇叔拜见诸葛先生,似燕昭王尊贤于郭隗客卿的模样,将身起座,端服理巾,对黄玘把身长躬,言:“黄老伯,愚下景升叨你大驾,恳托你做泉潭长生库主管先生,可否?”又一拜揖。黄玘顿就面颜舒展,手捋其长须,呵呵笑来,道:“我老朽虽不才,闻你办长生库,亦早已有此想法。多承蒙景升青眼,不曾嫌得。下着我定相帮衬你一二,也是老身乐为之事。”他又觑看刘金一下:“刘金也会此技,汝可留下他作长生库伙计得?”王昌盛道:“黄老伯识荐,这,有何使不得?使得!使得!就随你做个跟手。”刘金相机抬手拱一下,不冷不热,说声:“多谢王掌柜给活儿做。”

随手,王昌懿即将馨梅唤进厅。众事人归集。他遂将近段时想好的典当事项作了铺排:“黄老伯为柜主管,理账簿、估价、把脉贵重器;大哥昌武职是护货、防盗事务;二哥昌德作库务之守职,专掌纳、出银钱;妹子馨梅,打理厨中膳食;刘金伙计,看行铺、就鉴识当典之件的活儿;我么,近日还需招得几能干伙计进长生库……”听得他的安排,厅中寂然无声,众皆心明,默认下自己的所担职事。

他正道完,厨灶间其母亲使个厨工来传唤,冷荤热炒,饭熟菜香,干鲜果品,熟酿酒浆,皆已齐整,请大家进厅吃午膳。王昌懿此时,端又使他想得周全,何不在备长生库开业之事时,请来生意场经营多年、识见丰厚、近在府城的两大恩人:一个是,为己寄身方便,多有相扰的黉门学兄莘经济;一位是,收拢自个生意,损却市利,为我解得长生库燃眉之急的郦泉琮掌柜。这作为,有他道理,一则可听听他等谏言商事,人多主意多,到时杜得纰漏出,此事得圆满;二则,还可相互多熟谙脾性,热络感情。随下,遂使王昌武往锦庄后院马厩,取得一匹,乘骑快去,谨请二位恩家,趁人齐整,共酌薄酒,作些商议事。

不须燃尽一炷香工夫,王昌武已回转,即挂鞭离鞍下马,给请来了二人。早候在库铺台阶下的王昌懿等众人翘首而盼的莘、郦二人出了车轿,大家即就拱手、唱喏;他二人亦抱拳还礼。王昌懿霎时眉眼朗朗,满脸欢笑地迎上前去,引下二位进了客厅。众者散于各桌,坐下。在酒席间,王昌懿将互不识得之人,作了引见。

在大家边吃边聊时,王昌懿对莘、郦二人自是敬酒谢忱再三,后接着谦虚道:“……泉潭长生库眼见开张,因我是‘小媳妇上轿——头一遭’,不知商海深浅,不晓业途易难,望多多点拨才是!”那厢莘经济听来,心下暗想,看此长生库布置的生意台面,就赞叹这学弟在短时儿,规整出了这好境况,也只有推服的心理,端有甚好主意给他的?只是喜笑颜开地给各位斟酒,夸道:“景升贤弟过谦了。你初尝上道,就整出长生库这般新鲜光景,叫愚兄何来挑剔之词,无了,无了的!呵呵……”这方郦泉琮却不同于莘经济这态度,因见女儿万分喜煞这品貌儒雅、才识过人的王相公,自己与内人已初商议下,意选择王昌懿为佳婿,又将来要当岳翁,且他早已将整半个心地放在王昌懿身上。毕竟此时的他自然地与莘经济所处位置不同,想法就多些,遂将喜心捺下,倍儿认真问道:“王相公,不知长生库开肇亮牌时,还要做些什么事?看我能否助些劲儿?你尽管开口!”

王昌懿道:“在‘泉潭’庆贺开场,除却亲眷故交、儒客雅士、缙绅商贾,还得具帖尊请衙门官家等诸人莅临,估摸二百余人众——”不待他停口,座上莘经济却不解起来,疑问:“这做下,得破费多少银钱,值当否?”顿一下:“我观府城诸多经业商家为开铺坊,从未闹这等大排场、大动静。此计作恐费钱费力不讨好。”他的爽性话明明当当,也引来座下有议论。似深思熟虑、成竹在胸的王昌懿微微一笑,又言:“俗话说‘拜山拜水不如人朝拜’,生意当若使兵,全凭壮威气势。要善集聚‘势’为之用……即亲眷之‘族势’、儒者之‘文势’、商者之‘钱势’、官者之‘权势’……皆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生意道上依凭的法器,不可儿戏,更不能等闲视之,生出置若罔闻、唾弃轻贱此之思想。倘如反行之,断然自毁了经业的扩展之道途。”

说着,他又掏出一钱子,指着其道:“这是甚?内方外圆的铁钱。这钱它型有方孔,讲指守得‘规矩’做生意,有‘外圆’,谓得是‘圆满’成生意。我众若乘上述的‘势’,意循世间的‘规矩’而则不悖,蹈‘天地人和’之途,唯胜。俗点谓来,我等不可如井底之蛙,被钱之‘方孔’遮蔽双眼,只看见簸箕那丁点儿大的天……欲将跃跳出井之‘方孔’,观得孔外大天穹的方圆……目下我们欲请邀之客,切不可仅限一般商贾举业开张时节,那等悭吝小气,局限在寥落星稀的几亲戚朋友间,要观长远些,善聚得广大人缘脉气……今虽化去了些小钱,但又何愁期后时我长生库不就路路通来,赚得个缸盆钵满!”他说罢之犹醍醐灌顶,识见非凡的一番高妙言论,座中听者油然而生对他的感佩赞服,还受益匪浅,皆伸出拇指,开怀大赞!

当王昌懿又讲得:“长生库将临降于市肆,还约需雇一百多辆车轿,搭乘宾客到奎丰掌柜开的府城目下不是数一、就是数二的聚贤酒楼尝宴……”这有心想搭进钱儿的郦泉琮忙对王昌懿拱手,递话来:“景升小弟,请给我面子,这甚车轿、膳宴支费粗略心算,将化去的二百贯钱或多些儿,由我承分得你人情,我来够度支!”他怕王昌懿又较真,赶紧补上一句:“你‘泉潭’生落‘锦庄’,我丝绸生意亦将借得旺火人气,便宜的沾了你光。这不就两抹平,谁也不欠谁的了。”王昌懿心甚过意不去,遂言笑谢道:“我就却之不恭了,荷蒙郦掌柜惠施!”郦泉琮似觉还未表尽心意,又讲言,时将店侧一阔大空坝让出,遣伙计费些工夫挪其上杂物,暂为长生库开业应市典仪作场台使用。

一切长生库之开启各事项皆不敢懈怠,人皆妥帖速行。

王昌懿行的主事乃典契的纸质选用、印制。此两件事,本可从他处同行处打听,走下捷径,讨得些实话。然则同行为忌,忧夺去生业。概为私密,不作丝儿缝隙的外泄。这又何难?东方不亮还有西方亮哦。他忖,无非跑腿多累些儿罢。

王昌懿终在府城的偏北墙垣根下,一清波涟漪的河畔,寻得净因寺侧一“尚龙抄纸场(今成都市金牛区铁二院处)”,其约近三十岁的东家封本瑾忙迎上。一番交涉,将封掌柜取得生河边长山间之楮树之皮制作成白绵细韧的名为“竹丝”贵纸几百斤,将作泉潭典契的用纸,作个言明。此桩事刚办停当,他又马不停蹄,人不下鞍,去觅刻印处,便印得典契的事。这儿问问,那儿访访,遍找能精刻板、细末印典契的作铺。

他行在府城西槐花巷时,见右端首门额悬“宏泰刊刻坊”(今成都市金牛区铁二院处)横匾。他一跨入其门,年三十余的掌柜相延闿急迎之,互道些言语后,王昌懿从袖中取出一纸,指其上字对相掌柜言下这典契天头当刻印上“成都府嘉缘街泉潭”字样;其地格应刻印的诸如序号、日期、当现、利息、当责……皆依纸上字做,另刻印的甚实、甚虚处,也皆循刻印典契惯例定规做作,至于墨色、典契样的大小,我看,做将上下两纸联得阔约三寸八分许,长得八寸六分,就好。相延闿一一诺就,道声即刻遵办。

却说王昌懿办妥得两件要事,又亲书写下百数张的邀请贵宾客光临“泉潭长生库举业庆典”红柬帖,分着人即时上门去投送。他亦亲送请帖到郦府、莘宅,留下多张空名的帖子,烦托郦、莘二位自主愿择,代他邀或族亲或友朋到时尊驾开业现场。今有贺庆之事,当不得忘了馆学时予自己作传道授业解惑、亲睦敦和的恩师蒙正。当他十分愧赧地叩开师门,恰从学馆回家的蒙正亦刚进屋。他就拜上恭请老师偕师母的柬儿。师生久逢,情谊相叙。蒙正亦知其学生家遭不幸,也为王昌懿甚痛惜感慨。

当王昌懿道出了经业生意之缘由后,蒙正师世事洞明,激励语道:“观今之吾大宋,诏令天下不限商贾,出画策倡导兴百业,激励黎庶从之……汝走此商道,正逢盛朝英明……列说前朝代,首有越国勾践股肱大臣、称誉为‘商圣’的范蠡作榜样,再有大名儒孔子之高足、端木子贡就善货殖的楷模,这商贾营生岂是耻为,端见得是于朝于民的极其能著大勋、显彰荣光的伟业哉!汝之宿志宏业定可名鼎天下!”道罢,还摸抚着一把白须“呵呵”地大笑不止。王昌懿自是十分感谢蒙正师的鼓励,长躬身且下言:“学生谨谢尊师教诲,定不负师之望!”

奉三弟之遣的王昌武,按王昌懿所述,一路快马著鞭,到木兰山庄、凤凰山、青龙镇郊野,敬奉拜帖,请得大侠青云龙、同春和乡吏、舒香妹家人等,还有他时在青龙镇上熟识得的售卖酱油盐醋及各种厨料的盖陶及其女儿盖飞燕等商贾、近邻诸人。这他还晓得同春和为皂隶,也定多识衙门中人,也备下之数个未填得的请柬,交托给大哥带去,由凭同乡胥处置。

其二兄王昌德径到府城城隍庙瓦肆,请了弄箫吹笛、弹琴拨弦、敲钹响锣、唱曲的一班艺人,时就到长生库开业助兴乐子,造得喧腾闹热的瑞气来。

黄玘更是脚不沾地、气未喘匀,一会儿对铺中摆件这说道那指点,弄得适当整齐;一阵儿又伫立在店门外呼喝出手,扫土拂尘,结彩挂红……

其妹王馨梅包管厨房、烹饪伙食,不在菜市东拣西拣,就在灶台持勺拿铲忙活,未有得丝儿的闲工夫。

刘金领新聘十多个伙计,在空坝上搭台布场。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人等,真个儿忙碌得不亦乐乎,不分早晚,全为赢得泉潭长生库风风光光面市的好喜彩。

就在即诸事俱备,将鸣锣掀开头盖时,乡胥同春和骑马蹄驰到铺,滚鞍下马一拴桩,大步入内见得王昌懿,就立身一抱拳道:“恭喜王老弟,我给你搬来了名头人来!”王昌懿见他风尘饥渴,忙将他到进客厅,待他落座椅奉上茶后,才问:“是怎样人物?”同春和答:“成都县县令居七品官李梓文、成都府领衔从七品的指挥使谷景贵,这一文一武、奉廉公勤的二位大人少有人请得动。这都是人托人地引见,捎上你学识了得、待人诚恳、仁善孝道的诸多好话过耳了,这二位官员才给请上的。”

他喜滋滋道罢,突脸沉下来,似欲言又止。王昌懿见状,道:“同乡胥,好啊,官场显贵来。可我,没你说得那么好……咦,你这怎就秋冷脸了?难道有甚心口难言之事,直说无妨,我心宽着哩!”同春和直劈了当地讲来:“好,我就道了。此人就是前与我与你讲的那天回镇大财主侯易峥的靠山、‘上头’的恶人——成都县衙主簿靳贵堂。我本来未想,将请帖给予他,然我奉帖于李县太爷跟前时,被他觑见,端细问起此事,时还吊着脸子,很不悦地说什么:‘我堂堂一县之靳主簿,就管着商户税钱的么事儿。恁呀,那王昌懿就开一破长生库儿,还尾巴翘天上去了,不请我,哼……哼……’我一听,想这硬茬子不好惹,就待时在底下填帖,就自给他了。端这等官儿来,给你长生库举业就带来了秽臭气。这不是我办得孬事,又怎能使我心有快意生来?”王昌懿听罢,抬手一挥,不然地微微一笑道:“同乡胥,这事么,休再责难自己。我等光明正大做生意,还怕他怎地!来就让他来咧,让他见识见识,我王某是何等样的人,做得是何等样的买卖?”同乡胥一听话头,王昌懿心胸宽广,盛下了这桩事,也就将办差的事、不好给交待的心儿全放下了。

这九月的某黄道吉日,成都府城中心的嘉缘街地方,乃闻见得寺钟祥鸣,晴空祥云,莺飞鹞翔,杏叶灿金,河溪欢波,车辕辐辏,人众颈望,沸沸扬扬地把个街道小巷挤得水泄不通,皆结群成拨地观瞻泉潭长生库开市揭匾典仪。

佳好时刻降临,忽打从街东头传来一阵动地的铜锣响,随即前有衙役喝道、强悍兵卫护得的三辆红顶官轿风光气派而来。其后骑高头大马或坐车轿之宾客也络绎不绝。此行队伍,加上尾跟撵上的坊市众人,其壮观场面就约占得半里路长。随着泉潭铺前一排喜庆锣鼓声的价响,檐下串串喜鞭的燃放,立在石阶下、穿着彩绸红锦之华艳服衣的王昌懿、蒙正、黄玘、王昌武、王昌德、郦泉琮、莘经济、盖陶、王馨梅、郦鸣凤、舒香、盖飞燕、青云龙等商贾、亲眷、友朋、伙计,约五六十众者,皆成两排班列于门首恭肃迎候宾客。

看官轿一一近前落停,有衙役一一掀帘时,紧接上一高个儿官吏长喝声报官名号刻儿,王昌懿毫不迟疑,急步迎上。他首拜伏躬的是头冠纱罩的青色直脚幞头官帽、身着方心圆领翠色公服、腰挎镶宝玉带、脚穿白底衬青缎皂靴、持君子温裕开朗之风、长四方净脸、岁龄在三旬上下的年轻县令李梓文;接后他恭拜的是面如朱涂、耸眉似峰、亮眼睛目、头戴缨盔、身着软甲、腰悬宝剑、凛凛气威、有二十六七岁模样的大帐将领,领衔从七品指挥使谷景贵;再就是生一张骨叉脸、鹰眼深陷、略绰口、几根鼠须、广有机谋、长多冷笑、七尺身儿干瘦得似条杆、官服在身空晃荡、话如鸭公嗓、年在三十四五岁的县衙主簿靳贵堂。王昌懿不敢怠慢,亦给他一请躬……相时,黄玘等众者,也持身礼敬官吏,未有轻慢缓滞。

开市仪典坝场上秋风送爽,旗幡飐扬,人满声沸。王昌懿将迎接人员给官员作了引见,就在台上分两排列坐。台上前排当朝官员正襟危坐,神色端庄;后排显贵宾客中亦有了同春和,皆是屏声敛息,神气端坐。在台下前端却有侯易峥财主及恶少侯齐的身影在打晃儿。王昌懿未请的这父子俩为何也到此处?这乃是县衙主簿靳贵堂“请”的。

恰这时立场中,那个肥头大耳、身如大桶的侯易峥被靳贵堂觑见,岂能让这经常“孝敬”自己的人被冷落下,他也不顾主家的心思,竟“反客为主”地施官家威风,喝着侯财主上台坐;侯齐这恶少,倒不是来混热闹的。因时在库铺前,王昌懿等迎迓官家人之际,侯齐在人众中已一瞧的四位佳人,其中有俩娇女,曾是他贼惦念、还纠缠过的人儿,一个是盖陶已闭门谢客、多时不能见得的盖飞燕,再有是住乡下、久未瞧见的舒香;另两位听人讲,一位是王昌懿之妹王馨梅,原不认识;另一位是郦泉琮之女郦鸣凤千金。郦鸣凤?从他人口中听得,确也令他发蒙、忒怪了,前不久所见,不就是其丑陋堪可比得嫫母无盐的她?可眼前一领群芳,冠绝风华就是这郦鸣凤的么!思来前时那阵……那定是被她捉弄惨了,于是,他就想在人群中欲寻得郦鸣凤,再窥得真,你眼瞧他那幅猎艳渔色穷饿相,乘寻人当儿,纯一滑溜腻歪的泥鳅,还在女人堆里乘人不防,涎着脸伸狗爪,在这女身儿上拧一下、那妇胸前捏一下地揩油调戏。众闺女良妇见他就躲瘟神般地跑开。

他悻然无趣地也只得踱步到铺里这厢来寻找那四佳人,径往其内房一一瞧来。他一听有女儿笑闹声,从那头大树遮阴浓蔽的一间屋中传出,一偷瞄得四下无人,轻踮着脚、轻似腥猫,靠近格窗,口水沾指,往窗纸暗地捅下小洞,细眯眼朝内觊觎,嘿,真给我逮住了——四美妞,皆坐在铜镜妆盒、绣帐珠帘的闺房内。听她们说叨些甚?舒香道:“景升哥,哎耶,做甚生意哩?读书,做官多好!你们几姊妹,也瞧得,今县令几个官儿,那气派、威风,甭提有多眼煞人的!”话尽,眼中还闪着无限向往、羡慕的光亮。这下,倒惹得王馨梅不高兴起来,嘟下嘴,顶回道:“我哥就做得对哩!饱汉不知饿汉饥,气概男儿无家无业怎成事?我看,我哥他们就是做得对咯!”盖飞燕也附和言:“依我讲,人家昌懿哥,端是揆时度势。”话间,倏地起腰身,“唰”地抽出匣中青锋,往下一劈,笑道:“这叫‘抽刀断水’,干净利落,认准的道儿立马就干!”

娴静淑雅的郦鸣凤旁看着三人各讲其理,说得纷争,万一龃龉气恼,岂不糟了,伤了姊妹好情谊。她朱唇开启,一摆手中绣帕莞尔言来:“你几位姊妹,端言在理,皆是为王相公好的。若王相公在此听来,心下不知多欢喜!照我心儿思来,自古伟丈夫志向高阔,尚学则仕途登金殿也罢,或商而利国济民亦可,端是他等大主张,其意志不能夺,脚路不能改。旁人焉能左右得了的!王相公这般经营生意,恰是我等该雨中送伞、雪中送炭,办下些好事的时候。若我几姊妹还在此争论不休,若他晓得,那还不等似凉了他的心?”这番于情寓理的话,入心灌耳,徒使得时喧声的屋中寂静下来。“谁,你贼甚?”从房那边有伙计呼喝声传来,被惊怕的侯齐拔腿一溜风地跑去。侠女盖飞燕甚手脚敏捷,提着宝剑,急开门儿,见影似狗侯齐,知己追得何益?那不,徒就搅扰了长生库的开市场面,这事端不可做。于是,她气愤地拔脚又进闺房。

此处得回叙举业长生库之仪典场面境况。随着台后铙钹笛箫一般的音器同奏,欢快乐声不断传来。在黄玘老作司仪的唱喝下,两伙计抬着结彩披红的长生库之匾额上台。接着的是县令李梓文、府城衙门的指挥使谷景贵,二人气宇轩昂,阔步上前揭其额匾红绸布——匾上镌刻“泉潭长生库”的五大金字映霞飞彩;台下观者好一阵欢动喝彩。

在众人捧场喝声里,王昌懿拉整衣冠,红光满面,精神抖擞走到台口,立在置桌上大匾旁,声出清脆洪亮,道:“承蒙府城父母官光临鄙人长生库的开门应市仪典……多谢市众贵脚莅临此库铺,我王昌懿一介初出茅庐的末微儒商,其在胆识、才识、见识诸事上虽全然不足矣,吾辈乃一大宋堂堂之子民,中兴其泱泱之国,善利济民众福祉,皆有责在肩、事在身,不得推卸……于兹我当众人,公示泉潭长生库之铺作商之十条,以作众者监督:一则恪守吾国之律条,不得擅犯;二则对当典者,无论其男女还是穷富,一律公道对待,不得欺哄蒙骗;三则决不得收取盗窃私拐,一切来路不明财物作押当;四则凡做库工的大小伙计,不论亲疏,若发现触犯当行规矩者,皆酌情处之,不得宽宥……”

十条长生库之规条,清楚而宣,落声如钉,引来的是全场众如潮好评声。这处有人言:“哟嚯,这年轻贾商,有这等胸襟,不出其右,定成大器……”那端有者道:“瞧,人家做生意,敢把作商条规示告众人,鲜见,今若有当物,就去他处……”

再说台上对王昌懿言词精当、慷慨激昂的话讲,座上有几位感叹者击节而赞:“壮哉!说文精彩飞扬!”“妙哉!好一个经商的大宋人才!”可妙曲中也有杂音,就金谷里亦混稗子。打细瞧去:从长着酒糟鼻、泡肿脸,傲然而不屑地望着天儿之侯易峥大财主,却撇着嘴发出“哼哼……”的怪声可知,不就是个来搅林子的,此刻心里早就不满、正阴着脸的靳贵堂冷笑一声,却发出尖酸刻薄话:“一个迂腐儒生能翻多大商浪,说些唬人的大话,算哪门子货色?……”这端戳人心的讥嘲狠毒话,不就是不识正道扯拐人么,多扫兴众人心。

他俩丑恶嘴脸,县令李梓文毫不理会,只觉小人之动作,差等见识何足与其质评,搅了场面的黄。可眼中容不得沙子的谷景贵,却“呼”地起身按着剑,走到二人身后,猛一拍其肩。二人惊悚得扭头一看,只见谷景贵横眉瞪眼,切咬牙帮,低声呵斥:“这王昌懿的生意台场,一个大人、一位富翁,你们就不能斯文点、语好听点、样好看点么?”真如卤水点豆腐,二人被这凛然霸气给镇住了,故不敢再出怪声道恶话,都绷起个假笑脸来。

待王昌懿在台上讲罢,台上者搬移座位于场下就前瞧艺人们的艺演;唱曲声韵妙转,弄箫音发悠扬,影戏纷纷登场……醉饱了场上众者之眼福,皆呼好看过瘾。陪座李梓文侧的王昌懿听其他耳语赞:“王相公,今我目之你的商作举为,肇了成都府城生意场的先河,开了新风,真为我县增彩添光呀!”王昌懿虚怀道:“敝人承蒙大人褒奖。今后还须仰仗大人顾看。”正二人谈得兴头上时,忽间有一吏慌急入场来,到李县令身旁,小声地道些甚。李梓文一听,口道:“甚的,她又来击鼓喊冤。好,回衙门去!”说着,辞谢王昌懿,即鸣锣开道乘轿而去。

此暂不表李县令回得县衙办甚案子的事,却道府城里坊肆刚送走喧嚣沸腾的白昼,又迎来了灯山如海的夜晚。此际,在聚贤酒楼二楼大厅,灯笼通亮,笑闹一片;二十余八仙桌一抹儿排开,除李县令、靳贵堂等吏人因公事外,和侯易峥、侯齐父子俩见“上头”的靳贵堂不在场了,亦觉对不上王昌懿的道,亦负气而走,二百余宾客皆喜逐颜开,纷纷就座。

席间王昌懿这主桌,上座为指挥使谷景贵,其座者主陪人除蒙正师外,余相陪者黄玘老、郦泉琮等也给精心安排。缘谷指挥使乃一介武将军,为使席桌上聊时有话头,又不使其尴尬、得些话趣,特将王昌武、青云龙、盖飞燕相陪;莘经济主座的这桌,自是与商贾朋友,如奎丰、屈子春、游占元、宫达、柳青钱、盖陶偕同春和搭就;王昌懿之母、郦泉琮之妻杨氏与其他老妪、妇人及郦鸣凤、王馨梅、舒香等也凑成一桌;王昌德等招呼其余宾客,坐得各桌……

桌上各种菜肴色、香、味、型、具俱佳,煎、炸、蒸、煮、炒全来,鸡、鸭、鱼、鳌、肉起上;醁浆佳酿,澄碧透香……热闹吃席间,箸拈杯酌,酒酣耳热,你言我语,山南海北扯东道西,见闻新鲜件件摆。

在王昌懿这桌上,几人讲得眉飞色舞,兴致极高。青云龙道:“我出蜀地为商贾尔等,向西南道贩售丝绸等财货陆路多有护镖行,识见其途不单山水险恶、虎豹狼虫凶残,还掠抢恶杀、剪径劫道者众多,踞寨打旗,夺货拿财……”这王昌武补上,说:“你道得还不够,黎众商户人等受苦难,岂只这些,我闻王小波等茶户恁还受当地官府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压榨得苦哟!与官家争抗时生。”听这二人的言说,谷景贵道:“一听二位言语,百姓黎众确也生计不易,可我大宋江山,几多贼吏噬虫等也断祸灾不了的。”王昌懿道:“我想,任何朝代皆未清静过,但农人稼穑、商贾经纪终少不得的。我等只要守住根本,不移离商贸,即使倘遭兵燹战火,抑或远贸生意,也得寻机而做,岂可畏惧。既可利民,还可赚钱,没甚可阻我商辈行脚的。”众对其言透彻,观世事洞明,雄心俱下,佩服之余,极为称是。众者又为长生库应市,举杯快事,高兴不已。这桩大事岂不令人赞:

儒生智辟生意道,

长生库门大启开。

商聚天地人和势,

天下经济有奇才。

欲知王昌懿如何行做长生库的经业,且听下回分解。 Xy1tmpfyo0nt9y8Cj6NB/PR18hodIptoAZOlq4qd+WnszccsB9ZsNG4UC7NztgZ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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