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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上山识侠遇乡吏 进府献策见美人

话说绣帕飞去,究竟会飘向何处?此暂不道来。且说在这三春时候,柳放花明,晴光潋滟,一派好风景。王昌懿与莘经济俱手持折叠西川书生白扇,边指看周遭风景,边还互相聊些话儿,亦不觉累乏地步就了六七里路,左拐沿着乡野一阔道,进入了城北形似凤凰展趐的“凤凰山”。

这地方,山势玲珑,石色如黛。苔痕鲜媚,路旁尽绽翠花繁,林间飞鸟旋翔,塘中游鱼穿梭……香车宝马,往来女貌比神仙……绿茵平坡之上,绣帐高张,锦幄透香,更有许多王孙贵客,阀阅娇娥,各取胜处,游玩的游玩,饮酒的饮酒,任情取乐……男男女女,群群拨拨,游人不绝,撒满漫山遍野,处处语笑声欢,真乃踏青赏玩、放飞纸鸢的人间真福地。

此好时节,最热闹处当属清风观前宽坪上的一年一度的“射箭赛会”。此会举,可溯至三国蜀汉所辖时,刘备之子刘禅少年儿时曾于此设置“学射台”习练箭技,故此处又谓学射山。因此这遗风流传民间,未湮灭下来。

此间时际,真个儿人挨人挤,水泄不通。二人好不容易进得赛场,观得雄姿昂扬,劲腕膂力的五六男子,各色骑驹,持雕弓束箭囊,成横排数百步开外;其凝望前箭靶——横杆上红绸儿系悬之大瓷盘状的方孔铁钱,皆晓得是“矢”之“的”,即是将射箭穿过其方孔,方才会得主会者赏给贯钱奖激。“当”的一声锣儿响,一骑汉子催着马,箭搭拉弓,“倏”声过耳,未射中,偏了。又一出骑,挽弓搭箭,一羽飞去,哎呀,亦没中的,差甚远……眼见射手将无,人皆叹息不止之际,忽见后场冲出一骑凛凛挟风的高骏红鬃马,其蹄下卷尘嚣扬,倏地飞驰中乘马者忽地勒住缰绳,那良骏昂头立就一声嘶鸣,前蹄高抬扬,又瞬间停蹄落地。

众者方看清,兀立在场上骑者乃是阔口黄脸,剑眉入鬓际,年约二十四五岁的一位年轻后生:头戴英雄结式幞头,穿着玄缎密排扣紧身,腰扎四寸半月蓝绸带子,脚蹬皂缎挖嵌快靴。这身好装束,越发地透出其狼腰虎背、鹤势螂形之好身段;手挽五石檀柘木硬弓,腰悬一柄青锋剑,背身系雕翎箭囊,一副英风锐气,真可敌万人。

有的人言:“耶,好相貌——威风凛凛、英气轩宇赛赵云”还有人道:“呀,这就是走南闯北,行游江湖,武功盖世,人称‘神羽箭’的大侠客,做镖行生意的镖头青云龙么!”又有人再言:“没见过,你没尽着吹嘘……”人群中争议纷纷。青云龙身立马上,拱手道:“众看家!看我青云龙的好箭,把箭射来!”一听侠士言,众皆打眼凝望,场间瞬刻肃静。他使主场判者又移的靶一百多步外。他约在两百步儿多些勒马驻停,抽得背后箭囊中一枝羽箭,正弓矢搭,扯个满月,只听得“绷”地声儿响,箭似流星赶月,直穿过方孔不沾一边儿,飞逝不停……接着又几箭,皆无落空,众观者一阵欢喝:“好箭……好箭法……神箭了得!”末了,他得了一贯奖赏钱时,扯断串钱线索,捋着散钱子,抛撒出去,道:“多谢看家们,好捧场!”

却说王昌懿这番看得,甚有英雄惺惺相惜之感,与莘经济讲,欲去邀得青云龙,借山中酒店吃些酒食,交个朋友。莘经济也正有此想,二人一拍即合,共快步至欲牵马而去的青云龙身前,抱拳道出了此思想。青云龙膲他二人盛意美美,亦为爽性之人,拱手回礼,愿随陪。

三人来到一高崖坡上立木桩搭棚篾、柳荫飞絮的沽酒铺,桩上拴马,择一张搭几粗木凳子的矮桌儿坐下。正欲叫菜、上酒,有一青春妇人手牵个鼓劲儿地哭泣的孺子过来,径直到他仨跟前,急求,言:“三位相公,我这淘气小儿,放飞纸鸢,线儿挣断,纸鸢飘落在坡崖林中,我乃缠着瓣莲脚儿,步窄弓鞋偃蹇,偏逢欲难下崖,将不得去取它来。望相公些,有个心热,帮衬一下寻来,断了我这小童儿的哭闹,可好?”说罢,她遂裣衽,上前道个万福。见这情状不好的母子,王昌懿立抢着于二位前,道:“二位仁兄待坐一会儿,我就帮妇人取来纸鸢儿则个!”他不容二位回言,撩衣扎袖,随母子二人到得崖边站得,顺着妇人手指处,见下林边地上果有一彩绘纸鸢。他便手拉着崖边几棵杂树,到了崖底,拾起那只纸鸢;眼前一亮,怎的?看得——那脚处小草丛里端端儿躺着、已丢失许久天日的那方绣帕儿。自己觅寻无处,端它时就有意儿找他来的,你道奇不奇哉?莫不是眼儿花了,再揉眼睁大又细瞧,莫得错,就是令他心许久歉悔、待还那丽人的帕儿!心激动不已,从草丛轻揭去帕儿,藏袖了,又捋又按一阵,生怕不牢藏,再丢将它去……攀爬崖边,举纸鸢递给妇人。妇人极喜,对身旁童孩,道:“快谢谢先生!”

恰妇人、童孩离了崖边际刻,王昌懿正欲上崖,哪知,脚下一踩滑,一骨碌滚下崖。这下可好,弄得泥土沾脸,身衣不整。他就到崖边溪水,手掬水洗脸,伸抻衣裳,正欲转身再上崖得。俄尔忽听身后传来有呼他的老人声气,回头看得,侧旁、蒿草荆生的一条小道上,正走来一位白发苍苍、把着竹杖的乡野老妪。

王昌懿近前,问她唤为何事?老妪道来,她此间得去侄儿同春和家去,请吃其庆二十四岁龄,属龙本命之年生日酒。估摸时候天已近晌午,怕赶不上。晃眼得王昌懿,请托他在前牵杖,径直快到得她侄儿家。王昌懿听来,怎好拂却老人心,毫不推辞,即右手白扇儿掉左手,腾出右手把持杖之底端,杖头把交老妪握住,自己在前引老妪随他而行。

走完一段路到尽头,果见那林间篱花盛开的竹林几间瓦舍,其房前小院坝上已坐满七八桌的喧笑男女;桌上盘盆菜肴热气腾升、碗杯粗酒香气盈溢……这边有个粗眉海口、吏人打扮的年轻汉子,见他二人,忙上前拉着老妪就叫:“老孃孃,请上坐!”

王昌懿一看,送老妪也及时,未误得她上席桌的好口福,辄放心了,欲拔腿,转回莘、青二兄那相聚的沽酒铺。那吏人一把抓住他手,笑颜开,语气直爽,道:“小弟先生,你没走得脱,俗话说‘赶喜,莫如撞喜好’,今儿个是鄙人同春和诞生,时届满二十四岁的喜庆日,我亲老孃孃多费你手脚,亲送到席间,做下好心人之举。这般怎好,恁地让你离去?不就让别人笑我这等无礼数!”说罢,便将王昌懿按就在他座旁的长凳坐下。王昌懿实无奈,只好“既来之,则安之”,领情再不好起座,心想,那山上青云龙,自有莘兄相陪着,思他也不会怪我慢待的。

这方,人家庆生,怎好白吃?王昌懿一听,遂从怀中取得替莘经济商作,仅带有的一两纹银月薪,双手敬递给同春和,道:“不知公人喜望生日,权作小弟王昌懿之薄礼,讨下杯酒水喝。切望你笑纳!”同春和一见,摆手,坚持推却:“不可、不可,使不得,这、这……”又一番推就,同春和甚过意不去,纳下这锭纹银置手心,掂几下笑言:“……王先生,你这礼也忒重了!”说着还一阵唏嘘,抬手恭谢。

推杯换盏,筷举箸拈,席间十分闹热。在他人道贺同春和庆生言语里,王昌懿晓得庆生人是凤凰山管、府城县衙中一位拦纳税赋的乡吏。许是酒力催发心性儿,遇之豪爽王昌懿,际时,同春和是对他另眼高看之,热络得很,高兴一阵,拍着王昌懿肩儿,自得地言出:“不瞒你说,王先生,我职乡胥之差事,不像一、二等富家子弟自然而混得,而凭本事,依官家招募而竞来……虽挣来的月俸薄些,可能为乡亲做些事,我亦图心乐。”桌上挨坐于座位上几乡野小贩、叟农听他一说,纷纷就接上话头,对着王昌懿,有人递上夸言:“同乡胥,实诚行端,从不拦纳过额赋税钱。”还有人奖曰:“他家亦下等户底,虽日头过得不宽绰,也未见他恃仗公人之势,讹诈他人钱财,装自己囊袋,是个好吏!”众人这些赞语未尽时,同春和道:“承情众位誉抬小贱吏,实不敢当。公事,尽本分职差而已……”

接下,他前还平和的脸色,反倒无奈起来,语气无奈一叹,道:“……恐我这乡胥差事,也干不长久了!”众皆愕然,不明所以,顿时面面相觑。王昌懿道:“同乡胥,为何这般说来?”同春和回言:“实不敢相瞒诸位,我往县衙纳状,今春上,保就我职领辖地内、补足去年应收纳赋税的全额钱。可最后交纳赋税缺额限期就这几日……否则,就会丢差事,再就不可跑腿,为黎民担得些人情,服侍官家收纳得赋税……唉,也罢!”又喟叹一声。

王昌懿就似刨根寻底于先生之书里事一般,忙追问:“难道这赋税端得就这般难拦收?”同春和道:“先生,你有何不知?在这凤凰山管的地面上,多为下等户。有几这等人家,田地又多瘠薄旱田,去年水之欠灌,收成甚不好,家境常是有上顿、无下顿,粮断就息炊烟火……哎,我于心何忍,再就难为逼税,去雪上加霜?我亦想得,卖就我家几亩薄田,替代纳了官赋税……唉,我几家口,又何有生计……唉,真逼死人了!”同春和一说三叹,听得王昌懿皱眉,忙讲道:“那上等户、富家不就不兴多收几个,也好抵得这应收上交的亏欠之赋税?”同春和言:“不可。这拦纳赋税犹似你写文,笔下不可乱草,否则何得锦绣文章?一介公差,将赋税条律,国之纲纪……若皆胡乱施行……此坏法儿,断不可使!”

王昌懿仅协理商坊生意没几多时日,自不谙宋国商肆律条。他感语出唐突,不好意思起来;为小乡胥有这般胸襟识见,心生佩服……同春和话未尽,愤然道出:“虽上等户一般都年交赋税未怠惰,可我拦纳赋税时,也有个例……道说他家,就那二三千沃亩、搞私贩生意,赚下的高墙峻楼大庄园,圈养得无数骡马,娶下三四个妻妾,成群婢仆服侍,锦缎华服,驾车辐辏,宾客川流,是极尽奢侈的大户人家,使人看得是眼花缭乱,羡恨交集,可人家年纳户赋税,仅就一下等户数额!”王昌懿听得,补上句说:“你道得这豪户,是不居城北天回镇的恶少侯齐之家?”又问:“何这侯家是等低数额的赋税?”同春和对此呆愣书生之问,也不笑他不识官与商之勾扯些秘事道道,为不便当众明言,他伸出大拇指,意味深长,又无奈地道:“就是这暴发之富家。人家恃势有靠山,背后硬得很咧!”

王昌懿心思下他话,也就明白些:官场非清水,亦有污浊流呵;做个好役吏,也难得作端为。这时,同春和端起酒杯连喝几下,竟捋下头上吏帽,掷下地,立身激愤起来,高声道:“罢,罢了!我也不想干这拦纳赋税,还净得罪人的狗差事了!”

众皆见状,只好劝他又坐下喝起闷酒来。王昌懿思忖得,这同春和,乃一介性情耿直、做人清白的良吏,我想法儿,若帮衬得他补足落在其头顶上那笔差额的赋税钱,拔去他的苦处,仍由他续作乡胥,吏人中岂不又多一个品行端正的好人?世间亦不就少了一穷困户民?当他问得同春和那缺额赋税钱数时,同春和怕说出数额,万一座间客人,解囊各就相帮上一把,心上又怎落忍这些家境仅够维持生计的乡里乡亲,再掏出些钱儿来……就把王昌懿拍到一旁,思他样一介穷书生,也不会有钱儿。现今,将此闹心事,横竖告诉他也无妨,遂对他伸出三指头,道:“折大铁钱三百贯!”

恁地这么多,王昌懿心一惊。不过,时际他心中早打定主意,对同春和道:“同乡胥,你甭急,也不要撂了这乡胥差事,百姓还望你为其办事儿,官家还望你管好差事哩!这缺额赋税,过几日到我住处,你自来取得去补上,就算我高攀你这好吏人……”

这同春和也不知其心揣着甚好想法,心想,多半人家不忍看我这等急难、尴尬,宽慰一下,也就随意苦笑,似诺:“多承王先生美意、美意!”他回到座,还装笑颜,给众客道:“那钱不多,就不去劳烦各位,亏有这王先生给言帮得这桩泼烦事。”众人听来起声道:“好、好、好,帮衬上就好!”还有言夸他:“王先生,你啊,好心人定有好报的!”

待王昌懿转回崖上酒铺处,眼瞧莘、青二人的饭桌上,早已无存杯筷,撤了盘儿,抹了桌子,二人正吃着闲茶话聊。莘经济一见他来,忙问他吃饭没,到哪儿闲溜许久?王昌懿一一答毕。就一桩事,当着适才相识的青云龙,便将出钱欲助同乡胥渡过棘手难了之事瞒下不谈。因此事,只须给莘经济讲之,由其答应得才行。

店家添来碗茶,三人闲扯话儿不尽。眼前夕晖晚照,青山独明,鸟儿归林,人渐稀少,闹热渐去。王昌懿、莘经济同起身,礼别青云龙。青云龙将桌上的雕弓、箭囊、宝剑上身带停当,一个飞身上马,又抱着拳,别语殷勤道:“二位老弟,愚兄暂告别。有请二位仁友,若得闲暇,就径到城东郊木兰山庄‘天下行’镖行找我!”二人目送挥手,见他一抖缰绳,马蹄奋奔,踢踏如风,消失大道飞尘里。

王昌懿在入城途中,虽当时打包票儿般承诺给同乡胥找得钱,时也想这事由自己作伐,实让莘经济去做成这件好事,多通络一个生意上朋友,好走道。此乃一箭双雕、可解扣儿的好法子;时未给同乡胥挑明,怕饶舌多,反引同乡胥嫌麻烦。于是,今乘莘经济幸遇青云龙,还沉浸喜悦的当儿,就给道出此事。哪知,莘经济乍地一听来,心性使然,却也暗喜:我这贤弟办事不差,即解了同乡胥的眼下之“围”,又给他今后有求官家搭得了“桥”。

心乐不在脸上,他却偏想逗逗这王昌懿,马上苦脸,佯装生气道出:“景升弟呵,你好糊涂,莘兄固有这份善心,也无这份力。三百贯钱……这等多,我无这闲钱。怎么办呢!你又应承下同乡胥,这怎生是好?”话罢,还攒眉搓手,饰得个真。

因王昌懿才处莘经济不久,实不知底;见他为难,遂拱手,失望道:“经济兄,望谅愚弟做个事太不周全,未虑得细。原看你生意般好……谁知道,你是‘八月瓜棚子——空架子’的……”莘经济一见他着急上火儿样,赶忙呵呵一笑:“贤弟,我适才就是耍一个逗趣儿,真别恼气。定给同乡胥三百贯钱送个人情,使得的!待兄回转身备好就是。”王昌懿听他这一说,顿就将皱眉舒展,笑道:“莘兄真会个耍人!”莘经济敬服地回道:“适才,我这权作闹笑玩儿,贤弟想的才是仁善之举哉!这怎可误下。”

不觉二人一路说笑间,已近府城,端望见前面太玄门之城墙垛楼上,红艳灯笼高高悬,人影晃晃过吊桥,忙将步儿紧几步,进了城门。此际,武担山虽是黑黝黝一片,但之脚下衢道街巷,却是灯影繁烁,笛笙琴瑟楼台闹,男女款款兴游逛。

这时刻,莘经济打眼前望一下,似想得什么,驻脚一拍额:“哎,我差点忘了这事!”说着,步迈得快。王昌懿一看他忽惊乍,不解,问:“莘兄,甚事?瞧你急得。”这莘经济也不瞒他,就道来。说前几日,在城东开设锦庄之郦府主家、做丝绸生意的郦泉琮商友,找得他,邀他到府上坐坐,且有桩头疼、托他想想法儿的么事。前不远即是郦府。可这天太晚些,莘经济又觉上郦府叨扰,冒昧不妥,话意即明日再去。

时王昌懿猛一听来他前半截话,自然高兴,心想,郦府……我何不乘此时机去,寻得美人,将帕归还小姐,不就去了心中挂碍,甚好的;可其后半截话,遂令他担心起来:目下,莘兄踌躇不行,欲半路搁撂……机缘复去难又回?这说“明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又时道不定,又生甚事来,再一弄丢帕,怎归还得成她?他会心谋,找了茬理对莘经济言,友人相托,解人急难,犹消弭无情水火,耽搁不得;嬉游凤凰山踏青许久,已就觉口渴乏累,不如进郦府讨得杯水喝,既得暂时憩息顺了气儿又办了事,岂不两全其美。一番饶舌弄簧,急急撺掇,弄得莘经济自不晓得他已捡拾了那方绣帕,此作乃其另有别意,遂乃心顺了他的言说,就又走下去。

二人走到黉堂街郦府大门,轻叩门环,一仆启门,莘经济道明来意,仆人遂进去通知。进得门里时,单方老仆提灯笼迎住二人,前作引导,下里院石阶,绕走得丈五尺高的石屏挡墙,步过花木荫浓,雕栏红柱的一井院,走回廊过了几厢房厅,约进了三进院,又到一方天井时,见前立于纱灯红、绣屏张、桌凳陈、字画布的花厅阶前光映下,年约四十四五,头上戴峨冠,身着大袖儿、镶边紫色锦绸缎直裰衣,方脸温和色,眼瞳有神,急趋步下阶的儒雅商人郦泉琮,近前忙拱手,一把拉住莘经济的手,高兴道:“莘老弟,你脚步真稀罕,偏老兄想你得苦,可等得你来了!”莘给郦引见了王昌懿。

三人入厅依宾主序分坐下,茶饮一会儿过,仅须臾,一桌儿酒菜摆上桌。一位婢女持壶侍候,听着使唤。三人酒酣耳热,言语投机,亲近十分。这厢王昌懿却暗思度,又何能见那小姐,将绣帕归还她?这须做得既不失冒昧,又契合人情?可端又不见那郦千金影儿?若将帕儿递她父收下,他又恐人猜忌,反倒说不明道不清……正左思右想之际,其所想被莘经济在言之“郦大哥,你前道,有事儿托愚弟给想个辙。究竟甚事啊?”

郦泉琮放下酒杯,道:“咦,对。莘老弟,是这样,你也知,我做绸缎生意,经纪十多载,手下主办伙计也有十余人,各把进丝、染色等诸环节,人人都在行,个个皆能干。偏中有一年轻人叫颜忠的,管进出土丝的活作,几年也未看得有拐摸、手脚不干净的毛病。却出乎我意料,他竟犯了那龌龊事!成了家贼!”莘经济问道:“郦掌柜,俗人言‘抓贼抓赃’,你手中可有凭证?”

郦泉琮长叹一声,道:“有,怎没有呢?听我慢慢讲来。”他似难言其苦楚,气恼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就叙道:“前几日我去城南一位商友家吃罢酒席,回家转,正巧打开轿帘看街景,倏地晃见前不远处,颜忠手提一大包东西,匆匆进了半边街,那家叫甚黄记土丝生意的商铺。我觉他行迹蹊跷,即下轿子,快步赶上,从其铺侧悄悄张觑,原他正在打开包裹,干窃锦庄土丝偷卖勾当。时我万分恼怒,真个有思忖将他捉下,扭向官家究问。但又想,如这般,他将丢尽颜皮,遭人嫌弃,乃就强压心头愤火,罢了。待他取得数贯卖丝钱出铺,背得褡裢去了。我适才进铺,多花些价钱,将那他偷卖的三十把土丝,给买了回来。”

听到这,在郦泉琮几声叹惜中,莘经济亦甚气忿,长眉一竖,将手中杯一叩,道:“这可不能惯坏他!保不定今日小偷针,明日里大盗牛。这可简单,索性给打发算了。害群之马,焉可留他,且没坏了商道条章!”可郦泉琮笑一下,言:“如弟想,恁地就这般简单,还请你来做甚?”莘经济问:“那是又如何作难的?”郦泉琮道:“他若是一般力人,照此办,何难?皆因他丝行识货,等次、价格拿捏得稳准,又是个扛得起事儿的好坯材,我怎舍得呢?离了他,我锦庄就会塌半边,转不起来的。这亦是我不便打发他走的苦衷哟!”

郦泉琮话说时际,还又长叹了口惋惜之气,起身揖礼夸赞:“莘老弟,你不似我,不常走动,惯守着绸缎铺庄,没甚见地。你多行四方八面,积厚识、博广闻,就给一不伤他面,又能留住人的好法儿,让我去使。”言了,又一拱手:“容愚兄就此先谢过呵!”这下,搞得莘经济被‘将了一车’,陷在这腹无良谋的焦烦境地,左右不是,抓耳挠腮好一阵,也端不出妥帖之策。

在旁的王昌懿却扇面遮脸,嘴儿笑,觑视一下莘兄,恰得二人目光相碰。莘经济一瞧他模样,像他有了妙主意似的;即想,我真是犯了浑,却就那般愚钝得——忘了这智睿慧海的景升贤弟呀!于是,手把扇子一指王昌懿,对郦泉琮道:“我端无甚智识,可这给你带来这位儒雅博学、腹藏妙计的景升老弟,他是高人,定替你有了解‘沙滩上行船——进退两难’的高招儿!”王昌懿谦逊地道:“郦大掌柜,景升不才,想有一法,就试讲来,好、坏你自个儿揣摩,用与不用由你掌尺度。”郦泉琮急切地回言:“使得,使得,你就讲来!”

可正王昌懿话说间,俄就飘飘般走来、伸柔荑拈花指把着花瓷酒壶、溢兰香味的美人到得桌前,对众裣衽礼数罢,娇一声:“爹爹,容孩儿敬酒两位相公,承谢仙临敝府。”郦泉琮笑诺,喜颜,道:“二位兄弟,这是我家独苗犬女,郦鸣凤。”适间郦泉琮亦正思想,女儿终日守闺阁,不出门半步,多不识些人事。今有机会,让她见得这有教养学识、年轻有为人士,受些濡染,端是好的。正待他欲唤来,巧是女儿自出,他自然乐意。顷时,王昌懿眼儿忽亮起——丢却绣帕美人已在眼前,不知怎么,心儿就“怦怦”般的跳来。

郦鸣凤放酒壶,眉眼低垂,闪柳腰,脸羞色,吐娇柔儿声:“二位相公,小女子这厢有礼呀!”她即上前,好拜个万福。你道郦鸣凤缘何掐捏时准到得桌前?原来在他三人把盏吃酒间,厅上婢女入闺房已告诉小姐“有客人来”的事儿。她好奇猜想,是甚样的人才?遂与荷香入厅,躲在厅中美人图屏风后,觑得好阵,见二人虽皆上等人才,唯是这王昌懿之气宇轩昂、丰伟俊美、玉貌堂堂模样,却端钻进她女儿心、落入她丽人眼:

颀长英伟飞神采,

肤白唇红眸子明。

宋玉潇洒儒雅来,

潘安倜傥风流临。

行为磊落阔襟怀,

举止大度挟风云。

途程寄得鹏飞举,

人世难觅奇材君。

红粉佳人,目不转睛,芳魂出窍,荷花在旁见状掩嘴哧哧直笑,俏语道:“小姐,你该出去见见他,躲落于此,怎知他是否为情意郎君?”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错过夙缘,懊悔莫及……当她这刻立于灯下,近而观之,王昌懿犹如新见,与前番于绣楼一瞥不同。花容月貌,柔媚玉姿,遍体绮裳,道不尽佳人别样风情。见者魂销,遇者魄散。端有言证:

螺髻乌云金钗摇,

脸生春色粉白鲜。

眉黛柳叶凤眼闪,

颊齿生香梨涡旋。

秀颈雪肤衬抺胸,

窈窕柳腰裙裾翩。

朱唇轻启百媚生,

微步轻移露金莲。

疑似凌波仙子来,

恰得嫦娥降人间。

二人对眼凝目,你送情来我还意,恍惚入二人天地,忘了厅上人。这莘经济觑得王昌懿痴情眼目,已明白八九分儿;郦泉琮瞧得王昌懿专情眸子,已晓得大半事儿,看上情窦初开了的豆蔻女娃。局外二人皆想,人事非偶然,皆是缘分来牵,今后可促成这对佳人缔结良缘,这当儿,此紧要事还未办——莘经济持筷轻敲桌儿,郦泉琮将袖遮脸,轻咳声气。二人刻间,于倾慕情思中忽有猛省:王昌懿忙低头就暗地轻笑,郦鸣凤急就扯袖掩饰羞红面。

王昌懿打从妙哉情状中脱却出来,陡想起给出计较的事,对郦泉琮接续说:“倘如尊甫讲之情状,又言他是个性喜面皮,不是一个坏心之人,这桩事要留得颜忠,则又不能伤其面皮,还得顾及了你尊甫势威,不在伙计面前丢了主家的身分,两全其美,是这意思么?”郦泉琮道:“正是。”王昌懿再言:“颜忠虽是偶犯偷事,但得查其因,然世人皆晓得脸面儿重,不喜伤。这事得‘打人不打脸’,给颜忠一递上个梯儿下,免他丑事端在人前无得颜面。这留得人来,更使他生服膺你的心,用‘不战而屈人之兵’主意……”如此这般、这般地道说,情理其中,倒是主意高妙,听得郦泉琮直点头称妙,莘经济连连“啪”声拍于掌;更令郦小姐闻来,芳心暗地佩服这书生出计,喜怀万分,笑靥春风满,眼眶秋水荡。

众人皆十分欢喜时,任由郦鸣凤斟酒,喝下。偏巧美人又持壶已近跟前斟酒,含羞绛颊,敬捧杯,慌得王昌懿起身接过,然其手把不稳把杯歪,酒洒出,濡湿美人的雪腕。也是他情急生智,何不乘机将绣帕还给她?瞒得众人眼,物归原主,既少得费自己之口舌、周旋工夫,又不给美人落窘、羞难,王昌懿想来即就捏出袖里帕儿,递上……郦鸣凤是何等机敏智慧的女子,原还生些无奈心儿的,这方绣帕飞去,似无踪影,这刻,何不识得自己绣的、就美少男拾的那方鸳鸯帕……心儿似蹦出兔儿慌急,玉指拈拿来帕儿,捏在手心里,羞红着脸颊,遂下个万福,媚眼波盈,柔声软语言:“王相公,烦你有心上帕,腕之滴洒酒痕,待我下去拭净了。”说罢,美人对他回眸一笑,只听她的裙裾拖曳地窸窣去,王昌懿眼儿亦随她追到美人图屏风后……

晚间熏风拂,月上柳梢头,酒席散讫。王昌懿、莘经济步出郦府,值逢这静夜良景,郦小姐翩如惊鸿的丽姿风韵、含笑情溢的花容月貌,时又幻现王昌懿眼前……又何时,再见得眉目情传的翘楚美人?莘经济思来的乃王昌懿那几瞬间的钟情痴眼,眷顾再三,他竟动了月老心思:怎就作伐,牵下二人红线,好成姻缘?

亦此良宵,郦泉琮乃思量,席上观瞧得少男俊女情状,这真应验了那句“哪个男子不多情,哪个女子不怀春”的世间俗言。女儿似钟情王昌懿,是她怀春留恋美男子的好兆端,为父当然万分高兴。却心犯难,经他一番藻鉴,端满意:王昌懿一表人才,谈吐儒雅,情志高远,为世间男儿极致人物,但可奈何,他寄身莘家,足下无可立锥之地,身不名一文。我女儿虽非皇家公主之身,端亦是富家独千金,倘如女儿嫁他,难道让她过寒窑清苦日子?如何来办?一时费踌躇;此良辰,郦鸣凤下坐绣房,倚花窗,望月钩,沐和风,思慕起王昌懿眉目英秀,风度翩翩,言谈斯文,行止智敏,暗透风情的这般妙样,犹就影儿宛现在眼前。不知待多久再能见得他——美相公!

四人思谋如何了结,且听下回分解。 fLLrw53ZmAyq534mz71Lues41kAkb+KdwDgyqRtKrMIV/CvC7jwfYPkOPkYG67v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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