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二回

寄得身儿显身手 攥着绣帕痴美梦

话说王昌懿愣愣怔怔行时,偏也天公为这可怜落泊人儿把泪洒,恁地将春雨潇潇至,一时间天已灰蒙如盖,村落原野一片模糊混沌;脚下泥泞湿滑,路断行人稀,没了踪迹。

此际心绪低落如海底,横遭落泊气神伤的王昌懿被雨淋,稍清醒呆立路上时,那压抑许久悲怆之情,顿喷吐出怀,仰天双手抓将,又冲腔猛地号啕:“老天爷啊!你何不睁眼,端降好人大祸头啊!”一阵万般无奈、痛彻五脏六腑的宣泄,似乎扫去些许心中的梦魇垒块。

顷刻间雨更猛,何处躲来?他四处一望,见路旁一破庙,手撩蛛网踏进,抹得一脸雨水,就供神龛案桌下散乱的一堆稻草上坐下,倚龛案桌的木腿儿,憩歇下来。胸中愁思:下步怎行来?现身落窘,上无片瓦,下无卓锥,我向甚么处立?到师傅处,有何面目对师诉丧失科考良机,即讲得,于事又何补?倘如去告诉贤兄莘经济与自己周济,人若视我前还端好齐整,今若见我落泊潦倒样儿,颜面往哪儿搁?想寻娘、妹,再觅兄将天降祸事诉,商拿主意,可手无一文钱盘缠,亦不知他等去往究竟在哪个细末地方,识不得路径?再找……唉,穷愁方知世事艰难,人遭横祸方晓天不公道。

正他愁思不解之际,忽间有女子从神庙屋檐雨帘中冲来,入了庙门。她头戴斗笠,还手握一顶斗笠,径到他跟前,摘下斗笠放在旁边。见得横卧稻草里,怀抱书袋、眼正眯盹的王昌懿,立顷杏眼粉泪洒,啜泣嘤嘤道:“景升哥,你怎得了哩?”又忙蹲下,抚其肩,轻唤王昌懿。

王昌懿蔫儿搭搭无神地一睁眼,见是舒香,先是一惊,却刻就神情黯然下来,道:“舒香妹,你不知么?我家蹊跷地遭了大火,一遭烧得片瓦不存、根木不立,仅一把灰末,精光光的呀!”话罢,长长地叹一口气:“徒奈何,天,怎不佑人哩?”

舒香看他眼睁话语来,接道:“我从镇上人口中已知晓大火,你家遭了灾事。”还宽心道:“这不,我冒雨,好久才寻得你了。有甚焦烦的,你无居家,就到我家住下。凭我做些女孩家活计,也要供你,过些年再科考,谋得好前途。愁甚?到我家去!”说着,硬拉拽起王昌懿就走。王昌懿这时已清醒,心忖镇上单老爹家亦就不去了;舒香在眼前,怎好却人之美,似这般雨中赠伞情,寒中送衣意,听善言将人抚慰,意志也就随了她,歇住得她家再说。两人各戴斗笠,步出庙门,肩挨肩儿地、齐步高兴地于雨雾中,取路径往舒家去。

这舒家是本分诚实乡下人,为豪民的旁户,不会生意,守着郊野租佃来的薄田十余亩过生计。居于竹木荫绿、篱栅绕花的四五间茅草房,舒父、舒母与女儿一家三口日子虽过得清淡寒苦,生计却是无甚烦忧的。

王昌懿自进舒家,舒香对他是甚为尽心、体贴,除外接下些手工针黹或浆洗衣服的活儿来家做,忙完手中家事后,一有空闲,就到他屋,让王昌懿给念读卷书。她时而给王昌懿磨墨铺纸、添上杯热茶、披衣挡风冷,俄尔又剔下油灯烛花……王昌懿于她给的几许关心慰藉,甚为感激,又见她春色常晕脸庞,一抹红衫儿胸上着,露雪白肌肤、掩得突兀双乳……

娉婷丰满乡女在眼前,使得王昌懿不免思儿女之情。君子本凡人,亦就色目自然,然也不可唐突,坏了礼规。他时言语露,欲娶她,愿入赘舒家。谁知人家舒香,嘟嘴意拒,有言:“急甚?待相公金榜题名,我就全身儿交给你,我就做个官家人妇,你就坐下鸣锣官轿,怎好不风光,羡煞人得!”说完,还挨碰他身儿,娇媚笑靥,发嗲声儿道:“可好么?”

听这话由,他想来,舒香的眼界儿高;万一未考中,名落孙山,被朱佩紫化幻景,我又焉能娶得她?原初识时节听来她讲来激励自己之语,甚觉理端。今多番重新听来,也许心儿成长熟些,始觉来话味儿甚冲,不是滋味。不过,他紧着往人家好处去想,亦就不恼怒形于色,毕竟人皆有“人往高处走”之望,此乃人之常情,就任由她语叨了,不与舒香搭白,遂捧书遮掩自己不乐态。

这日,他教导舒香读书一阵,且书写么事毕,乏困倦怠,欲小憩会儿,遂随步出房外,正于林间踱步松身儿之际,见林间路上来一骑,渐近。他望得马上乃是姿态翩翩、意气洒脱的贤兄莘经济。他兴致出林,迎上前去。莘经济勒马而下,歉意而直率道:“景升贤弟,寻你好苦。为兄才知你家遇了大难,怎不告诉为兄一声?个人背下这山重似的苦处!兄这方来迟了……也怪你思虑过头,看轻了兄台……你就太好面皮,不该耶!”话罢,还泪盈出。王昌懿这时亦动情,轻声道:“荷兄台心念贱弟……”

莘经济一看这乡野清苦之地,内心为王昌懿不忍。这番他来,即想将王昌懿请将到他府城家中去,换下好境况或免些许弟之忧恼;他亦想:找这个事故,编得理由,诓哄贤弟来代主家照看着生意,免他觉欠我人情,不上我家待得。他这般思度,便将话出:“贤弟,近日,我意涉远贩回一批瓷货,请烦劳你看住敝坊,承分为兄之忧,可使得?”

王昌懿听来,原本打算不去寻友朋依靠,可今莘经济诚挚来请,态度谨恭,暗想此前对他猜忌实不该的,盛情难却,遂定下:“去得。一则因看舒香家供衣供食于己,其父多累耕耘,其母女上厨洗衣,皆汗水淋淋十分苦辛,然己就是一个吃白食的书生,给这家添几多累赘。如去,则不少了舒家丁口之负担。再就是,到得殷富的兄台家,他也承担得起;在他处看店、念书两件事亦不误;亦好暂寄身儿于此,今后若有机会寻得生业,落得生计,再作打算不迟。”他想此罢又思忖,不尽然地把语出:“莘兄,端你坊柜生意,听你言,不就有孙东儿等熟手打理,何须我这不会生意白丁去做?”

莘经济忽愣,没想他会问到这一层。他心也活泛,忙淡淡一笑,答:“孙东儿数伙计,对瓷陶识这辨那,拉客砍价实不差,可为兄一这趟长久走,就少了一个台面人作支撑。你若去,就是应酬一下那些大客,至于生意怎做,有孙东儿等去挡。”这番解释,倒使得王昌懿去了担忧心,他手起一拱,笑道:“那我这老弟却之不恭,就去替兄做一回‘东家’了!”莘经济见他应允,心想对付这老弟,还算这会应对过,讨得了他进城,亦忙拱礼:“为兄此先谢过景升贤弟!”

莘经济牵着马儿,在舒宅屋外寻棵树系了。二人皆走进舒家房内,仅只见得舒香正紧着做针线活儿。王昌懿遂将莘经济好友引见给舒香,并给她道出自己到城内,去帮衬莘经济的事儿来,并讲多亏舒家老爹、老妈和舒香的照顾、伺候,不胜感激,万分感谢的甚多言语……

时际舒香,见他意决,从里屋拎出王昌懿的书袋,至跟前,甚不舍,眼眶红来又泪珠儿盈,殷殷言情,恳切道:“王相公,无了小妹伺候身旁,念书不可劳乏伤体。妹心我望你珍摄身儿,防早冷晚凉,适时加衣……”听着这些贴心的暖话儿,差点让生恋恋不舍情的王昌懿回心转意来。为防自个儿乱了方寸,他赶紧颔首,惜怜语出:“舒香妹妹,多谢叮嘱,为兄谨记下了。”

话别后,王昌懿紧忙从舒香手中取过书袋,上了马身,与莘经济同坐马背颠骑。走一段路,莘经济扭头,逗趣相问:“那舒香,该是贤弟的‘红袖添香’靓乡妹么?”王昌懿也不回避,凭兴来答:“瞧你这兄台,多不正经的……”“哈哈……呵呵……”二人于马上真个笑语不停,轻鞭策马,缓缓而行。舒香不舍含泪,送那骑马人渐远去,还挥手不停,声儿连连:“王相公,我会进城来看你!……看你!”两人在路过青龙镇时,王昌懿把去莘家的地方落址,嘱咐得原自家友邻的一位老妪,言她若见自己的母娘、兄妹回镇,烦转告之事相托下。

马驮着二人一路踢踏,过得府城西门内犀牛河上三拱石砌“柳磴桥”,于河岸仅数十步之莘经济的宅院门前二人坠镫下马,进得二三十间数屋舍错落有致、花木漏荫、蝶飞鸟鸣、帘栊疏影、曲池鱼戏、景明幽静的好居院。

二人前脚刚一进院门,有几男仆婢女紧忙上前恭肃敬诺。莘经济款款将王昌懿领进有书画呈堂、桌椅齐整的大客厅,分主宾于二把高椅上坐下。二人啜饮茶水间,莘经济使名唤莘朴的老院管到跟前,一番吩咐。

不多时,男、女家人皆至客厅。莘经济就先将自己父母及其他有名有姓者引见给王昌懿。后跟脚莘朴,王昌懿便进得已拾掇好的二楼一间宽敞雅洁、轩窗鲜明的大房安顿好,窗外碧波漪涟,往来舟船穿梭于犀牛河,岸上那好景色亦调剂心境,此处息卧、念书两兼得。

午饭后,与莘经济一并,王昌懿到得那陶瓷器件卖坊。待坊间账房先生丛森、伙计孙东儿等杂作于柜前,莘经济当着众人面,将自己外出些许时日,买卖事暂由王昌懿做主打理事儿讲个明白。王昌懿甚觉无力担当,亦就对众人正冠巾,作拱手,惶恐诚言:“承谋莘掌柜高看。可我乃一介书儒,未懂生意……多凭大家熟手在行道上多指领,分承生意事儿!”道罢又揖一礼。

这却不说莘经济外出之事,得道王昌懿闭门读书之一日午上,在锦官瓷宝坊门前石阶下,停有两架拉货马车,从车上跳下着粗布短褐、头裹布帕的四五个年轻汉子,径自走到坊内,其中一位红脸膛汉子对正柜上主办伙计孙东儿,大气地言:“你们这卖陶瓷的,有么上等吃饭用白瓷碗、摆件大花瓶、盛油陶釉缸……我家富主新置庄院,添物什……买个上百过千件的啊!”

这孙东儿一听,这桩是不常见的大买卖,赶紧将他们请进东侧净室,安排坐下,奉茶,殷勤礼敬,旁立恭道:“客家,不瞒你说,这儿有府城数一数二的精瓷细陶器品,难道还缺你碗、缸、盆、瓶样件么?那还不笑话则个!”说间,他唤来伙计,将买家叫的货样,一一搬至他跟前查验。

那汉子拿一端二地瞧看、摩挲,对所买货样甚满意,大嘴笑咧、挺爽脆地道:“照样点货,计数装车,付钱店家!”又从车上抱下装钱木箱,放置柜台,从中取出整整串串、有近百贯的铁钱在台面上堆似成小山。喜得账房丛森忙点数贯串,“对数、对数”地言语。也不多时,店上伙计手抱肩扛将买家瓷陶器品一一搬来码到车上,绑扎齐整。钱货两讫,正欲“嘚儿驾”声去。

偏这时,打车后一挑有两笼雄鸡的黄脸膛贩鸡汉子走得急,没存神却撞在后车横杠上,扑爬在地,竹笼盖顿打开,随着几声“扑啦、扑啦”声儿响,二十来只脱笼雄鸡四处跑窜乱飞。虽言黄脸汉手忙脚乱去逮捉,大多捉回,重塞入鸡笼。可有几只却振翅扇羽上得货车高端,打鸣亮嗓,尽拉着稀屎巴儿。这方可急坏了买家人,这不就污秽了货、留下臭气味儿?几人忙挥赶吆喝,鸡也似逗着好玩儿,灵活地跳蹦,东窜西躲,一时间撵逐不了。

这卖鸡人从地上爬起,也看急眼来,忙就抽起竹扁担一阵地对着货车顶的雄鸡胡乱挥打。谁知,这汉子手一下失了准儿,只听“啪”的一声脆如裂帛响——“遭了,瓷器打烂了!”——红脸汉惊愕叫得声响。双方就你凶我恶地自然哄骂不止,这方说,瘟鸡乱飞……赔我好瓷品,可走得路!那端道,胡乱停车,碰磕着我……还我好雄鸡,方可罢休!红脸汉与黄脸汉互挽袖缠手不放,皆噪嚷着要告官到县衙……孙东儿等伙计亦上前劝止,看热闹人群也哄哄不止。

恰这时,循例,书念罢来打望坊铺上生意事的王昌懿翩翩走近,挤进人群,一观一听,明白了是怎的一回事。却想这桩堵街面、影响生意的麻烦怎了断,得息事宁人,罢了纷争。告官,哪有这等细末事让衙门来判的?一阵思忖,有了。

他上前把孙东儿拉出圈外,道:“这等闹事任其下去,也不是个事儿。虽说事生双方,与我坊何干?可人家在我们地面闹,也搅着我们做清静生意。依我看已打毁得几瓷陶卖件,不如坊上给买家倒赔补上;坊柜上再支几个钱,就那跑丢的几只雄鸡给它算个价,亦就打发得了贩鸡的汉子。你看如何?”

孙东儿拧眉不解地言:“先生道得,这端是行得。可坊自打开张至今,从未有这样做买卖的,不就坏了规矩?莘掌柜回转理事,晓得了,还不责罚得我们这些做事的伙计?恐大使不得这法子!”王昌懿呵呵笑来,对着苦脸又搓手儿的孙东儿,又言:“规矩也是人定,可人是活的。今这桩大生意也赚了不少……即使这事莘掌柜问得,事我来担承,与你全无干系,因事所赔之约五百文钱财,全算在我头上,在我月俸金中扣就是了。无须多虑得。”

孙东儿听来,他把全责担承下,也就放心地拨开人群,拉开扭缠着的二人,将王昌懿的主意说将开来。二人始觉一愣,我俩瓜葛事与这店坊有何牵涉?忽又明白地想,端的这坊会做好人,赔给钱财,何乐而不为呃?大家看得柜上伙计蹬爬上车,捡损毁坏的几件陶瓷片儿,遂又将完整器件填补装来;众人瞧得孙东儿将钱数得叮叮作响,将赔卖鸡汉跑丢的几只鸡钱,一一地径落入其手心里。

一阵罢了,红脸汉、黄脸汉皆有羞惭之色,对王昌懿、众伙计皆拱手,齐感激道:“谢过贵坊王掌柜大器,不计在下之过,还蚀了钱财!”红脸汉率领车驾,扬长而去;黄脸汉担挑鸡笼,悠晃着身儿上路。众观者对王昌懿善行化解纷争,皆赞叹。

不几日,那红脸汉还领来三五货主,又到柜上买下几批陶瓷器物,还说:“贵坊仁义生意,舍得蚀财,甚过意不去,今番引见几货家来购办得补上,以表酬谢之心!”由于王昌懿打理生意做事得体,方法灵便,竟一月间,陶瓷销量较往日成倍翻,只见钱子儿哗哗地流进柜台……这真是:

多半生意场上人,

一叶障目重芝麻。

破财善做似无为,

暗藏玄机大财花。

离开坊已过月余,莘经济打外回。这日,满装各型瓷陶器件,吆喝着入铺进库。罢了,他问得账房先生丛森、主办伙计孙东儿生意来着,二人喜形于色,言之凿凿地纷纷给道王先生如何这般会做生意,俱似一个行家里手,办得的生意大涨!莘经济暗喜在怀,慨叹曰:“想不到啊,给他管坊之主事原本作玩儿的,讵料得从未染指买卖的、一介儒生还将生意弄得风车斗转的?哟,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他回家舍,来看得了观花亭中捧书正念得的王昌懿,忙拱手喜声道:“多亏景升贤弟给兄台看顾下好生意!为兄好此谢过!”复对坐。王昌懿握书卷,似俏皮地笑道:“经济兄,吃住你家,不做下些事、给你赚几个钱子儿,岂不真成了寄生白食虫否?”莘经济也笑指他,打趣道:“你呀,你呀,经几天生意,嘴就练得这般乖刁,还得挖苦愚兄才成?”

两人言语一时,莘经济因对孙东儿道得那“红脸汉、黄脸汉之事”甚感兴趣,转上话题,认真地问起王昌懿为何那般好做得,怎想的?这实为莘经济,乃思想讨他的识见。王昌懿微笑,也确乎真真答来:“其实事到临头,我是一味想如何消弭那桩扰事,施下的法子。我这几日也多想得来,实做生意人,要从那钱方孔中看到另外的天地,有许多事可做;经业生意,定须时扬‘人之初,性本善’之良风,替他人想得,宽仁生意做,天下亲和之,推己及人,解得他人悬难,己心和,他也身安。事本因果,意料外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好事,保不定冥冥之中降给你的。”这些理正非凡的见地,对于浸淫生意场中多年的莘经济是头次听得,顿有得醍醐醒脑之感念,又联想前酒楼他撰书的那抒怀生意人情状之诗言,愈加生叹,这书生若不去做生意真的可惜了!

话说这阵际,莘经济言出,邀王昌懿出城近郊野玩游。王昌懿却不过莘经济盛情之意,也想借此释乏倦读之身心,遂放下手里卷书,与其结伴而去。二人正往城外走,揽名胜觅佳景去。正走间,王昌懿忽然远瞧得太玄城门下,人群中斑斓锦缎著身衣,粉色镶玉冠帽头上戴的侯齐朝城内走来。当侯齐走近他二人时,不觉扭头瞧得王昌懿。咦,恁地奇怪啊,今日侯齐一见王昌懿,全没了往日里蔑视傲慢的神气劲了,反倒似鼠见猫般,埋下头脸,遂撩腿风般地往人群中钻去,溜得那快。王昌懿见状,此思忖,恐是被我哥前那一阵铁拳给打怕了的,不然他那身上蛮横闹事儿的劲头怎就没影了呢?他是这样想的。确如是么?这得在书中,见笔下之交代,兹暂不表之。

此暂不提他二人如何城外瞧得好景观,却得表侯齐为何好装扮进城来之事——

读者已见前说,那方绣帕之事,倒还未笔下作完结,这就接着叙之。王昌懿于酒楼掉落的绣帕,难道果真“丢”了么?不然,在此将这绣帕的故事脉络延续下,即道它,端先惹出一桩怪诞事来。

却言这方闺阁姝丽之精绣巧作的绣帕,时在那聚贤酒楼几商家在传看间,到得粮商阚瞻手中。他拿着绣帕,眯眼瞧下,端的还将帕细细嗅,似有脂粉香;揣测帕上两只彩绣鸳鸯,保不准是丽女、美妇春心荡漾之时绣下……宛如抛媚眼勾魂魄之小娇娘已临眼前……若不是有座者唤他“喝酒”,还只顾沉迷幻影中。乘人互喝劝酒时,将帕藏匿起来。王昌懿本就在头晕眼醉,怎又注意绣帕端的被人偷去事?

阚瞻缘何窃绣帕?他么,本就是一个好色性淫商人,赚得钱财大半儿去迎娶娇娘,几端做新郎,好贪闺房乐,惯偷香窃玉,喜横陈肉香,享艳福已至四十,虽得霸下二三妻妾,但那淫贼性根,偏时如瞧着帕儿,又好似睹得芳龄妙女样,兴惹他骚根之蠢蠢起劲……酒席毕,众人出门作别,散讫不题。

却道阚瞻急匆匆回家后,可又心多地思想,其绣女是粗丑、还是姣妍?若为丑妇,就似敝履不穿足下;乃若是丽女,就似骊珠探取入怀。何能找得刺绣帕之女人?接下,他有法儿,遂支使一个精干男仆,在府城全打听谁家有刺绣美娘?

没几日,男仆跌扑地径入府告他,查访得刺绣帕之女,乃是做丝绸生意、家住五担山处那“郦府”中尚待字闺中的郦泉琮之掌上明珠——美貌非凡的郦鸣凤。阚瞻闻听,顿莫名兴奋,忙从房中取些行脚钱、大礼钱,欲去会会这小娇娘。可他怎知,钱箱早已被他挥霍得见底了。吼得跛脚账房先生到厅前,叫出些钱来,有紧要用度。谁知,跛脚伸踮脚儿、哭丧脸道,仅有早备得欲补修仓廪、将囤放夏麦的那些动不得的钱。可欲火中烧,思美人儿心痒,抓挠难禁,就催他取那要紧的钱,供自己支销。账房跛脚一踩一蹦至前,扯住他袖头,央告他不可取走那些底本钱……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际,早进大门候在厅外的青龙镇盖陶掌柜,此人与阚瞻有生意交往,进城找他买些麦豆做酱原料,时却听觑得真切,一阵思忖,心中另生了一个想法;一撩脚过厅槛,站于厅中,笑谑几声,抱拳对阚瞻言:“阚兄,我给你送‘钱’来了!”这阚瞻一听他“送钱”二字,眼笑得成了缝儿,斥走跛腿账房,叫茶奉座。

阚瞻道:“盖老弟,快叫你带钱伙计进来,让为兄早‘见钱眼开’。”这盖陶呷着茶,缓缓道:“我今来与你商购些粮做酱,这无假,先商讨才使得。”阚瞻道:“粮么,我给备着,但得给笔定钱!”盖陶言:“钱么,有的。”阚瞻急往外望,问:“甚的,那带钱的怎不进来?”盖陶答:“端今日我是身无一文,更未有拿钱伙计随着。”阚瞻不高兴,眉毛竖起:“呔,你耍哥子嘞!”盖陶接上:“待落定籴你粮食,货钱岂不给你?……我知老兄想急钱,别急得,待我讲些话儿,就‘钱’字上,准你称心欢意……你就是‘见着女人就走不动’的一个饿色鬼——我早就从你府上那男仆口中得知,你有一方绣帕……还使仆人去探得佳丽郦鸣凤……是否此刻须钱去郦府见美人?其会面钱、聘娶钱,不要我出钱,也不要你出钱,钱就长飞脚进你鼓囊、涨得满满的。”

阚瞻催他往下说。盖陶即把交往的侯齐少爷好色德性、其家乡野豪绅如何富裕得流油、如何钱多得长毛,免不添些作料道了一通,又要把那绣帕去交侯齐,换得大钱,不就解了阚瞻偷摸佳人勾当之难的主意言来。闻这一说道,阚瞻爬满鱼尾纹的眼角顿舒张开来,好生笑道:“我已晓那美人儿门径,留帕何用?使得,将帕丢给狗小子侯齐,使得他寻美人儿也须些时日,乘隙我就搞弄些计较,捷足先登……保不得先‘尝新’得美人儿哩。”说着,赶紧抹了下口角流下的馋涎滴水,忙从袖中取出绣帕递给盖陶。盖陶接帕袖,抽身便走。阚瞻紧上话:“老弟,就看你的招数,能否让老兄早亲得芳泽……”盖陶洋洋自得回语:“那侯少、色小子脉经我掐得准,诓骗他还不是须臾间事?你这将枕高些卧,美梦即成。在家等好,待老弟做下好事,专报你好信讯!”

盖陶此作,也是有人嚼黄连,有难吐之言。这得说起盖陶自打与侯齐有识后,这小子有事无事走动他家,愈见频繁起来,可当他爱女盖飞燕出现当儿,侯齐放肆地将那鬼眼珠儿盯着面颜丰颐、身段苗条的盖飞燕身上;乘他不在,还偷入得女儿房,对爱女动手动脚,要不是他女儿会些拳脚,其结果可令人想去。

久处之,他对侯齐之丑陋身坯、品性低劣、又甚俚鄙倒是看得明白。即使他家富阔,自古就有“色窟难填”一说,单就侯齐色欲附心、赌博成瘾之恶性难改之劣为,定不准随时将其家当因祸灾或色欲给蚀损得个水冲光似的……心里这般想来其后果,实令人生怕。倘若将花骨朵儿般的女儿嫁得这样人户,岂不是睁起眼睛往崖下跳——坑害了女儿家的终身。

为此,他欲引开这色狼心欲,才忽地想出了此无奈之举,让他与阚瞻争风吃醋、拼个死去活来,给自家一个消停时日,再寻好人貌、好作为、好家势的公子,将女儿嫁罢,少得麻烦。这缘由下,还有他心中一算计,反正这侯齐给耗去了他家不少吞吃酒食的钱数,何不就此亦哄赚来侯齐的多些钱财,二一添作五,钱落囊,得下些好处做下弥补也好。

如此这般想来,盖陶转出城门,找得侯齐,一抖帕儿,编话儿是自己拾来的,还将绣帕人——闺秀郦鸣凤的美貌道得真真的,其府宅何处也给话得明明白白的。并套话探侯齐底儿,还说,若他不买下此帕、去见那女子,将另卖“识货”人……这侯齐听得郦府有美若天人、丽似仙娥的女子,早就色心如火熊燃、意马心猿难羁勒,恨不得马上就手。他急将绣帕抓在手中摆晃几下,毫不迟疑,大话道:“得抱美人,给金山也可!你说要丁点银两二百,作买得这见美人的信物,这帕儿钱,好说,我这就回庄院,讨爹要去。”下来,闲话休提。

当盖陶得下这银两,扣下一半于己,余一半交给了阚瞻。谁晓得,偏这阚瞻得了重风寒,咳嗽不止,一时疗病未愈,下不得床,更就备不下表礼,往郦府探风观色,觑得情况;这边猴急的侯齐持着绣帕,一番的色新打扮,倒先“捷足先登”,奔进了府城,一心想早些睹得郦鸣凤的美貌是否如盖陶道得那般好,再作打算。

话接前再表来。前有叙王昌懿所见入城的侯齐,端他乃是为这桩想得美之事来的。这侯齐一步三摇晃着身儿,心儿得意地走街串巷,正朝前走着,忽听有“大官人,来呀么,会称你心的……”“哟,大相公,端进来,保如你意得……”闹喳喳的、娇滴滴的人声儿传来。他打眼四处张望,得见一门楣挂“怀香渡”横匾、数盏灯笼悬的勾栏。倚在门儿的那几个脂浓艳装、狐媚妖冶的雏儿,正花枝乱颤地招呼着嫖客。他见状,不觉色色地盯了一会儿,若不是怕误了早寻得郦小姐时机,早就抬脚去偎抱得玉体,解泄身儿去了。他一摸袖中帕儿,好不恋舍地离了那娼寮地。

前行不多时,他拐走,到得郦府。见大门紧闭,也不讲斯文,扣着朱门上虎兽型大铜环“咣当、咣当”地一阵儿响。“吱呀”一声,扇门双开,立就腰系宽带青衣、戴皂色高帽的白眉老仆单方,他对方才将门环乱重扣、如拍破门的侯齐早生气恼,板脸没好气地问:“你寻谁?究竟何事?”侯齐头一仰昂,不屑地瞅他一眼,从袖中掏出绣帕一扬,道:“快去传来,我侯齐——少爷,捡拾得你家郦小姐绣帕,今个儿好心来还她。快去,少啰唆,快去!”这单老仆从他手中拿过绣件,看罢,心想,这不是听婢女荷香前些日讲,风吹走的小姐刺下的鸳鸯绣帕?他看来人,丑陋鬼相,就一个浮滑纨绔子。就他端去见丽姿清婉的小姐,怕不时污了小姐秀眼,还添了院子秽气。这端想来这端作,欲将绣帕塞进袖,来个闭门谢客。

侯齐也忒贼,伸手抓过绣帕,脚一撩挤进门,朝院中慌急来。后颠颠老仆跟不上趟,嘴呼喝:“你、你这横人怎这……没礼数……”他边吼喝着,边抄近道去见小姐,告知一个无赖徒要见她。侯齐过了前院,绕得回廊,再进后院,走得疯急。郦鸣凤之贴身丫鬟荷香在花园,正欲给小姐攀摘些鲜花插瓶,忽听前门儿那边传来单老仆与一个陌生男子的高嚷声,谁个野蛮泼赖在府闹腾?她惊疑着想看个究竟,便走出花园,赶脚而来,正好双手拦挡下侯齐。

侯齐眼见俏美女娃,以为是郦鸣凤,顿就觑眯眼微低首、假正经地拿着手中帕儿,还道声:“小姐安!”忙又递上下句:“……我,乃侯齐少爷,非见得你小姐不可,得亲手将帕归还你,乃君子为……三生有幸……”荷香乃伶俐聪明丫鬟,听这还自称“君子为”却无君子风度,对单老仆乱声嚷叫……仅为外罩华服浪荡子。她前也听小姐说,丢了一方心爱绣帕,为此她芳心悔恼,还叹惜数日哩。瞅眼下来归帕之男子,她也打从心里瞧不起。心揣想小姐质洁心傲,还知她想不想见这粗浊世物呢?略思忖,眼儿一转,有了,答:“你眼拙,我就是婢女荷香。你想亲手将帕还小姐,可我尚不知小姐在府不?我去内寻觅,再予你回言。你就在此候着。”

荷香过得凉厅,径往香阁掀帘入时,看得坐绣凳、傍着小桌儿、纤纤笋指轻捻书卷、凤眼凝神阅读的郦小姐,上前将侯齐来归帕之事说了。郦鸣凤轻放下书卷,朱唇轻启,轻言:“荷香,你来得正好!适才我在厅内帘后,亦听他言,挑帘已暗窥见了那浮浪人归的帕是真。”荷香问:“小姐怎知,帕是真的?”郦鸣凤将话言,将前刻时,从单老仆人口中早得知那绣帕真假的事,告诉了荷香。接着,又恼道:“这人,他相貌不整,眉眼不端,气质粗疏,举止仓皇,自头上看到脚边,浑身上下就没有一根雅骨,定不是善辈……我思下,不见为好的。可帕还得你去取来,免这泼烦劣徒赖下,再生出甚样的幺蛾子来,搞甚么鬼祟把戏……还得让他死了心才好。”说着,掩口一笑,附在荷香耳边,如此这般。

荷香一阵窃笑,指下小姐:“你真鬼精的啊!用这妙法儿打发他,不仅管叫这混子断了贼念,还真会给吓掉魂儿哩……”话间,荷香已开竹帘移步出了阁房,过了厅屋,见得在原处待着、正将眼瞅四周的侯齐,走上前去,双手儿搭腰就说:“我家千金小姐答应了见你,可由要看你手中帕儿真是不真?若是哪家小野蹄子的,小姐断不见得哟!”

侯齐一听,人已进院来,那“梦中人”应了欲见我了,将帕归她又如何,还担心美妞跑了不成?想得好了,就伸爪儿将帕提起,欲落荷香手中时,谁知又是暖风骤地旋来,将绣帕吹来飘升空中去,荷香伸手抓,怎的得了?眼见得绣帕在半空中若似彩蝶翩翩飞去。

此际,郦鸣凤在厅门看得二人情景后,步下厅阶,到了井院中,在其大柳树的阴影下款步来,柔语道:“荷香,那帕儿丢了,就让它去罢!”她话一落止,莲步却停在这片浓荫下不走了,又变尖声叫来:“侯相公,你想见我真容——我乃美貌非凡,似就瑶池仙女儿……你么,只可远观呀!你瞧过来罢——”

侯齐伸细脖,眼瞪得小黄眼珠儿快就爆出眼眶般,手搭凉篷儿,朝荫蔽幽暗地儿端细瞧去——妈呀!穿得花花绿绿,披头散发,黑白鬼脸儿,还向他怪笑地招着手儿——哎呀!甚‘美’呀、还‘仙人儿’哩,恁地就像一跳神婆、吊颈女鬼哟!侯齐一抽冷气牙打颤,浑身顿起鸡皮疙瘩,张嘴恨恨地“啐”一口,又羞又恼,大叫一声:“我上当了!”遂掉头撒开腿就跑出大门。在旁荷花抿嘴直笑得花枝颤摇,踞前后仰。她跑到小姐跟前搂着身儿,还呵呵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姐哟,你这饰鬼戏,演得真好哩!快去卸下鬼装饰的。”小姐也被逗得笑出银铃声儿“咯、咯、咯”响来一串串。

这乃是郦鸣凤与荷香前耳语,商定下吓唬狗侯齐之嬉闹之计。这真是:

蛤蟆想吃天鹅肉,

佳丽讨嫌法儿排。

侯齐出了府门,定下个神儿,原一心想见的那个“仙女”,原是一个嫫母再降世,恶心死了;时恼怒又升,自语骂道:“今儿个晦气……我真晦气,大白天撞见鬼!倒霉透顶了……还白送出去了二百两银子……”走着,抬头见前是“怀香渡”勾栏,他遂心喜起来,脚下那步倒风快,踹进了那扇娼妓门,去消遣散心。

时际空中之绣帕,还再远飘着、远飘着,其影子渐隐没了……

难道这绣帕儿,就真个儿飘忽渺渺,不知又去了哪儿?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nIEuh0btbqbrW0MHUgHFBXQPQnQTRztvMBiuriatgeJjLmvq85k57kDvQPQnWHXf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