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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沉重的、丰富多彩而又极端古怪的生活一旦开始,便以惊人的速度流动起来。我每每回忆这段生活,都觉得这是一个严酷无情的童话,我觉得这个童话是由一个善良而又过于诚实的天才讲出来的,并且讲得非常好。时至今日,我回顾往事,有时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当时的一切居然会是真的,有许多事情我想反驳,加以否认。“一家子蠢货”的生活是阴暗的,充满许多残酷的事实。

然而,事实高于怜悯,因为现在我不是在讲述我自己,而是在讲述那个令人压抑的、充满着阴森可怖的印象的狭小的天地。普通的俄罗斯人曾在这个小天地里生活,而且至今还在生活着。

外公家里,人与人之间充满敌意,这种相互敌视的气氛像炽热的雾气一样弥漫着,毒害着大人,也影响着孩子,连孩子们也热心参与这种敌视。后来,外婆多次讲起这些事,我才知道,我母亲回娘家来的时候,正赶上她的兄弟向父亲闹分家,那几天吵得正凶。母亲突然回到娘家来,更加剧了他们要分家的愿望。他们害怕我母亲来讨要嫁妆。外公本来为我母亲预备了一份陪嫁,但因她“私自成婚”,违背父命,陪嫁就被外公扣下了。两位舅舅认为,这份陪嫁应该由他们两人平分。其实他们早已结下怨恨,为了谁在城里开染坊,谁到奥卡河对岸的库纳维诺镇去开染坊吵得不可开交。

我们来这里不几天,吃午饭的时候,厨房里就爆发了一场争吵:两个舅舅忽然跳起来,把身子探过桌子,直冲着外公吼叫起来,满腹怨恨地龇着牙,像狗似的浑身直打哆嗦。外公用汤勺砰砰的敲打着桌子,满脸通红,像公鸡似的尖叫起来:

“我让你们全滚出去讨饭!”

外婆的脸扭歪了,痛心地说:

“全分给他们吧,老头子,分了你也清静一些,给他们吧!”

“呸!你还纵容他们!”外公叫道,眼睛闪着凶光。说来奇怪,外公个子很小,喊叫起来却震耳欲聋。

我母亲从桌旁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走到窗前,转过身去背对着大家。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忽然挥起胳膊朝他弟弟脸上打去,对方吼叫一声,一把揪住米哈伊尔舅舅。于是两人在地板上滚作一团,声音嘶哑,哼哼唧唧地相互辱骂着。

孩子们哭起来,怀着身孕的娜达丽娅舅妈不顾一切地喊叫着,我母亲连忙走过去,抱着她把她拖走了。生性快活的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从厨房里轰出去。椅子翻倒了。肩膀宽宽的年轻帮工小茨冈骑在米哈伊尔舅舅背上,而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师傅正在心平气和地用毛巾捆住米哈伊尔舅舅的双手。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是个秃脑瓜,留着大胡子,戴一副墨镜。

米哈伊尔舅舅的脖子伸得老长,又黑又稀的大胡子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声音嘶哑地喊叫着,怪吓人的。外公围着桌子急急地踱步,一面用抱怨的语气喊叫着:

“亲兄弟,啊!骨肉亲情!唉,你们这些人啊……”

吵架一开始我就吓坏了,连忙爬到炉炕上。我躲在那里观望着,又害怕又惊奇,只见外婆正在用铜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洗脸,雅科夫舅舅的脸给打破了,满脸是血,一边哭一边跺脚。外婆沉痛地说:

“这些该死的东西,亡命徒,清醒清醒吧!”

外公把撕破的衬衫往肩膀上拉了拉,冲外婆喊道:

“老妖婆,瞧你生的这些野兽!”

雅科夫舅舅走了,外婆跑到屋角里,令人激动地大声祷告着:

“圣母啊,求求你,把理智还给我的孩子们吧!”

外公站在她身旁,侧身望着桌子,桌上杯盘狼藉,汤水流得满地都是。外公轻声说:

“老婆子,你要留心他们俩,当心他们会欺负瓦尔瓦拉……”

“得啦,上帝保佑你!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上……”

外婆用两手抱着他的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他比外婆个头矮,只好把脸在外婆肩上贴了一下。

“看来,该分家了,老婆子……”

“是得分家啦,老头子,是的!”

他俩谈了好久。起初两人谈得很投机,后来外公开始用脚沙沙地蹭地板,像一只准备斗架的公鸡,伸出指头指着外婆,吓唬她,压低了嗓门大声说:

“我太了解你啦,你比我心疼他们!可是你的米什卡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而雅什卡是个虚无党!他俩迟早会把我的家产换酒喝光的,迟早会挥霍干净……”

我在炉炕上笨拙地转动一下身子,不小心把熨斗碰翻了。熨斗哗啦哗啦地顺着梯子滚下去,“扑通”一声掉在泔水盆里。外公闻声跳了起来,冲到梯子上,把我从炉炕上揪下来,仔细打量我的脸,仿佛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是谁把你放在炉炕上的?是你妈?”

“是我自己。”

“你撒谎。”

“不,是我自己。”我当时吓坏了。

他用手掌在我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放开了我。

“真像你爸爸!快滚蛋吧!”

我跑出厨房,心里乐滋滋的。

我清楚地看出,外公那双绿莹莹的眼睛既聪明又敏锐,一直在注意着我,所以我还怕他。我记得,那时我一直想避开这双灼人的眼睛。我觉得,外公为人凶狠,不论同谁说话,他都带着嘲讽,盛气凌人,故意找碴儿,惹恼了对方他才甘心。

“唉,你们这些人啊!”他常常这样感叹,尾音拖得特别长。每次听见他这样感叹,我都感到心里烦得很,浑身起鸡皮疙瘩。歇工的时候,或者吃晚茶的时候,我外公、两个舅舅和伙计们从作坊来到厨房,一个个累得疲惫不堪,两手被紫檀染红了,被矾烧得不像样子,头发用带子扎起来,那模样活像厨房角落里那个黑乎乎的圣像。在这一时刻,我总是提心吊胆的,外公就坐在我对面,这使得他的孙子们很羡慕,因为相比之下,外公同我谈话多一些。外公身材匀称,瘦瘦的,看上去很精干。他那件丝线镶边的圆领缎面坎肩已经很旧了,有的地方已经磨破。那件印花布衬衫皱巴巴的,裤子膝盖上有两块补丁,看上去很显眼。但是,同穿着西服和胸衣、脖子上围着丝巾的舅舅们相比,我仍然觉得外公穿得更干净,更漂亮些。

我们到下新城之后,过了几天,外公就让我学念祈祷用语。别的孩子年龄都比我大,已经在学习识字了。教他们识字的是圣母升天教堂里的一个执事 。从外公家的窗户里,可以望见那座教堂金黄色的圆顶。

娜达丽娅舅妈教我念祈祷词。她是一个文静的女人,胆小怕事,生就一张娃娃脸,那双眼睛清澈透亮,我似乎觉得,透过这双眼睛可以看见她脑后的一切。

我特别喜欢看她的眼睛,一看就是很长时间,目不转睛。她的脑袋转来转去,微微眯缝着眼睛,几乎像说悄悄话似的小声恳求我:

“来,请快点念:‘我们在天之父……’”

有时我问她:“‘雅科,热’是什么东西?”她便小心翼翼地四下里瞧瞧,低声劝我:

“快别问了,这些东西不好乱问的!我怎么说你就怎么说:‘我们在天之父’……怎么啦?”

我安不下心来:为什么这些东西不好乱问?我觉得,“雅科,热”这个词的意思含糊不清,我就故意把它念成别的词,于是这个词就变成了:

“‘雅科夫这人’,‘我在皮肤里’……”

可是舅妈总是耐心地纠正我,这时她脸色苍白,仿佛变得软弱无力了,她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

“不对,你就简单地说:‘雅科,热’……”

然而,不论是她本人,还是她说的话,都让我难以理解。我对此十分恼火,也影响我背诵祈祷词。

有一次,外公问我:

“喂,阿廖沙,你今天做什么事了?玩去了!瞧你脑门上那块青斑,我看出来了。脸上落一个青疙瘩,算不上聪明!‘主祷经’记住了吗?”

舅妈悄声对他说:

“他记性不好。”

外公嘿嘿一笑,快活地扬了扬棕红的眉毛。

“既然这样,就该挨鞭子!”

接着外公又问我:“爸爸抽过你吗?”我不明白他问的什么,就没有吭声,而我母亲对他说:“没有,马克西姆从来没打过他,也不准我打他。”

“这是为什么?”

“马克西姆说,靠打是教不好孩子的。”

“那他就是个傻瓜,傻透了,这个马克西姆,他死啦,我不该说他,上帝宽恕我!”外公生气地说,口齿很清楚。

我对他这番话大为不满,他立刻察觉到这一点。

“你为什么噘着嘴?你这小东西……”

说罢,他抬手理了理他那花白的棕红头发,又补了一句:

“等着瞧,为顶针的事,这礼拜六我非抽萨什卡不可。”

“怎么抽啊?”我问道。

大家哄然而笑,我外公说:

“等着吧,你会知道的……”

静下心来,我暗自琢磨:抽,就是把人家送来染色的衣服拆开 ,而抽和打大概是一回事。对马、狗、猫都用“打”这个词。在阿斯特拉罕,我看见过巡警打波斯人,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打小孩。不过,在这里,舅舅们有时在自家孩子的脑门上或者后脑勺上弹几下,孩子们对此不当回事儿,只是用手搔搔被弹过的地方。我多次问过他们:

“疼吗?”他们总是勇敢地回答:“不疼,一点也不疼。”

为顶针的事闹起的一场风波我是很清楚的。每天晚上,在晚茶和晚饭之间的一段时间,舅舅们和格里戈里师傅就把一块块染好的布料缝成一整块,然后在上面缀上硬纸标签。米哈伊尔舅舅想拿半瞎的格里戈里开个玩笑,便吩咐九岁的侄子把师傅的顶针放在蜡烛上烧烫。萨沙照办了,用剪烛花的镊子夹住顶针放在蜡烛上烧,把顶针烧得滚烫,然后悄悄地放在格里戈里手边上,自己就躲到炉子后面去了。可是正巧外公这时走过来,坐下来就想干点活,便把那只烧烫的顶针往指头上戴。

我记得,当我闻声跑进厨房的时候,外公正用烫伤的手指抓住自己的耳朵,可笑地一蹦一跳的,大声叫道:

“这是谁干的?你们这帮坏良心的家伙!”

米哈伊尔舅舅弓着腰,俯在桌子上,用一个指头拨动那只顶针,一面对它吹气。格里戈里师傅心平气和地在缝布料,烛影在他那光秃秃的头顶上闪跳着。雅科夫舅舅跑进来,躲在炉炕后面的角落里,在那里轻声笑着。外婆在用丝刨把生土豆刨成丝儿。

“这是雅科夫的儿子萨什卡干的。”米哈伊尔舅舅冷不防说了一句。

“你胡说!”雅科夫从炉炕后面跳出来,大声喊道。

这时,屋角里传来雅科夫的儿子的哭喊声,他边哭边喊:

“爸爸,别信他的,是他出的主意,是他教我这么干的!”

两位舅舅对骂起来。外公却马上安静了,他在手指上敷了点土豆末,什么话也没有说,就带着我走了。

大家议论纷纷,都说这事怪米哈伊尔舅舅。喝茶的时候,我自然要问外公:该不该抽他?

“该抽。”外公斜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说。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拍着桌子对我母亲喊道:

“瓦尔瓦拉,好好管教你的小崽子,否则我就揪掉他的脑袋!”

我母亲说:

“你试一试,你敢动他……”

大家都不做声了。

我母亲很会说话,短短的几个词就把人打发了,仿佛把他们甩得远远的,使他们自己也感觉没趣儿,不敢再来惹她。

我心里明白,大家都怕我母亲,就连我外公同她说话语气也柔和些,不像对别人那样粗声粗气。这使我感到高兴,我常常自豪地向表哥们夸耀说:

“我母亲最厉害!”

表哥们没有异议。

可是,礼拜六发生了一件事,稍稍改变了我对母亲的态度。

在礼拜六之前,我也犯了一个过错。

大人可以巧妙地改变布料的颜色,这一招使我特别着迷:他们把黄布料泡在黑水里,黄布料就变成了深蓝色——行话叫“宝蓝色”。把灰布料放在棕红色的水里泡一会儿,它就变成了红色的了——行话叫“樱桃红”。做起来很简单,我却无法理解。

我很想亲自动手试一试,就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萨沙是个很认真的孩子,喜欢在大人眼前转悠,待人和气、亲热,随时准备为大家效劳,并且会想办法。大人都夸他听话,聪明,但外公却不拿正眼瞧他,总说:

“这孩子是个马屁精!”

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瘦瘦的,黑皮肤,眼睛像龙虾似的向外突起。他说话很快,声音很小,有时被自己的话噎得气喘吁吁的,总是神秘地朝四下里张望,仿佛打算逃跑,躲藏起来。他的栗色瞳仁呆呆的,一动不动,但他激动的时候,瞳仁就跟白眼珠一起颤动。

我不喜欢他。相比之下,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却给我留下深深的好感,他笨手笨脚,不大引人注意,是个文静的孩子,生了一双忧郁的眼睛,脸上总带着和善的微笑,很像他那位温顺的母亲。他长了一口难看的牙齿,所有的牙齿都向外突起,上颚长了一圈龅牙。他对自己的牙齿很感兴趣,经常把手指放在嘴里,晃动里面一排牙齿,想把它们拔下来。如果谁想摸摸他的牙齿,他也满不在乎,任凭人们去摸。但是,在他身上,我没有发现更有趣的东西。家里每天都挤满人,他却很孤独,喜欢一个人坐在幽暗的角落里,晚上就坐在窗前。有时我同他挤在一起,默默地坐在窗前,整整一个钟头,一言不发,心里却很愉快。从窗户里望去,可以看见一群群乌黑的寒鸦在晚霞映红的天空里,绕着圣母升天教堂的金色圆顶盘旋,上下翻飞,有时飞得很高,又落下来,像一张黑色的网似的,忽然遮蔽了渐渐暗淡的天空,随后就消失了,留下一片空寂。眺望这一切,你会默然无语,心头充满甜蜜的惆怅。

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不论对什么事,都能像大人一样,讲出道理。听说我想尝试一下染匠的手艺,他就给我出主意,叫我从橱柜里拿一块过节用的白桌布,把它染成蓝色。

“白布最容易上色,这我知道。”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从橱柜里拽出一块沉重的桌布,抱着它跑到院子里,但是,我刚刚把桌布的边缘放进宝蓝色染桶里,小茨冈不知从什么地方朝我扑过来,一把夺过桌布,一面用那双大手拧着桌布上的水,一面朝着躲在门洞里望风的表哥喊道:

“快去叫奶奶来!”

接着,他幸灾乐祸地摇晃着满头蓬乱的黑发,对我说:

“等着瞧吧,干这种事,有你好受的!”

外婆跑过来,哎唷唷地叫苦不迭,甚至气哭了,连声骂我,骂得很好笑:

“哎呀,你这个彼尔米人 ,盐腌的耳朵,恨不得摔死你!”

后来,她又去劝说小茨冈:

“凡尼亚,你别告诉他外公!这事我包了,就算过去了……”

小茨冈一面用花围裙擦手,一面忧虑地说:

“我倒没什么,我不会说的。要知道,就怕萨沙嘴不把门!”

“我给他两戈比铜钱。”外婆说罢,把我领回屋了。

礼拜六那天,晚祷之前,有人把我领进厨房。厨房里很黑,静悄悄的。我记得,过厅的门和通往各个房间的门都关得严严实实。窗外簌簌地下着小雨,秋天的黄昏灰蒙蒙的。在黑魆魆的炉灶门口,小茨冈坐在一张宽宽的长凳上,一脸怒气,完全不像他往日的模样。外公站在屋角里,紧靠泔水盆,他在水桶里挑选了几根长长的树条,量了量它们的长度,在空中飕飕地挥了挥,然后一条接一条地把它们摆整齐。外婆站在暗处,咝咝地闻着鼻烟,唠唠叨叨地说:

“这回得意了……就会折磨人……”

雅科夫舅舅的儿子萨沙坐在厨房中央的椅子上,用两只拳头揉着眼,吓得变了腔调,像个年迈的乞丐似的,拉长声调哀求说:

“看在基督的分上,饶了我吧……”

米哈伊尔舅舅的孩子——我的表哥和表姐并肩站在椅子后面,像木头人似的。

“先抽你一顿再饶你,”外公说罢,拿一根长树条在手心里捋了捋,“好吧,快脱掉裤子!……”

外公的语气很平静。在这间昏暗的厨房里,在这低矮的、被烟熏黑的天花板底下,不论是外公的说话声,还是萨沙在吱吱作响的椅子上扭动的声音以及外婆脚擦地板的沙沙声,任何声音都没有扰乱这令人难忘的沉寂。

萨沙站起来,解开裤带,把裤子褪到膝盖,弓下腰,两手提着裤子,磕磕绊绊地走到长凳跟前,那副惨样真叫人看了难受。我的两腿也颤抖起来。

然而,更为糟糕的是,他老老实实地趴在长凳上,凡尼卡用宽宽的毛巾把他从两腋下和脖颈处捆在长凳上,然后向下俯下身,用两只黑乎乎的手握住他的脚踝。

“列克赛 ,”外公对我说,“靠近点!……喂,听见没有?……过来瞧瞧什么叫抽人……一下!……”

他稍稍抬起手,挥起树条照着萨沙的光屁股“啪”地就是一下。萨沙一声尖叫。

“你骗人,”外公说,“打得轻,不疼!这一下才叫疼呢!”

一树条抽下去,萨沙身上便立刻肿起一道红斑,表哥直着嗓子嚎叫起来。

“不好受吧?”外公问道,一边均匀地挥动胳膊抽打着。“不喜欢吧?就为了那个顶针!”

外公的手向上一挥,我的心就随着提起来,他的手落下,我整个人也好像跟着落下来。啊,萨沙可怕地尖叫着,他的叫声有点令人讨厌:

“我再不敢了……桌布的事我都承认了……我都承认……”

外公像念圣诗似的心平气和地说:

“告密不能证明你清白!告密者应该先吃鞭子。这一下是为了那块桌布!”

这时,外婆朝我跑过来。她把我抱起,大声喊道:

“你不能打列克赛!我不让你打,你这恶魔!”

外婆开始用脚踹门,叫我母亲:

“瓦丽娅,瓦尔瓦拉!……”

外公朝她扑过来,把她推倒在地,从她手里把我夺过去,提着我朝长凳走去。我对外公又蹬又踹,揪他的红胡子,并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嚎叫起来,使劲揪住我,恶狠狠地把我扔在长凳上,摔破了我的脸。他那野蛮的喊叫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捆起来!我要打死他!……”

我至今还记得我母亲那张惨白的脸和她那双惊恐的大眼睛。她在长凳旁边跑来跑去,声音嘶哑地喊着:

“爸爸,别打!……饶了他吧!……”

外公把我打得昏了过去,此后我病了好几天。我背朝上趴在一张宽大的床上,床上很热,这是一间只有一个窗子的小屋,屋角里的神龛里,摆着许多圣像,神龛前面燃着一盏通红的长明灯。

生病那几天,是我一生中难忘的日子。在那段时间里,我似乎长大了许多,而且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特别的感觉。从那时起,我便产生了一种对人们的恐惧和注意,仿佛有人撕掉了我心上的皮,所以对任何屈辱和痛苦,不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我的心都变得极端敏感。

首先使我感到吃惊的是外婆与我母亲的争吵:就是在这间狭窄的小屋里,穿着黑衣裳、身体胖大的外婆朝我母亲扑过去,把她逼到墙角里的圣像跟前,压低嗓门狠狠地说:

“你为什么不把孩子夺过来,啊?”

“我当时吓坏了。”

“瞧你这么大的个子,白长了!也不害臊,瓦尔瓦拉!我是个老太婆,都不怕他!你真不害臊!”

“快别说了,妈妈,我恶心……”

“不,你不爱他,你不可怜你的孤儿!”

我母亲沉痛地大声说:

“我自己这辈子就是孤儿!”

后来,她们俩都哭了,坐在墙角里的箱子上哭了很久,我母亲边哭边说:

“要不是为了阿列克赛,我早就走了,走得远远的!这个家是地狱,在这里我无法生活,无法生活,妈妈!我忍受不了……”

“你是我的亲骨肉,我的心肝。”外婆低声说。

从此我就记住了:我母亲不是最厉害的,和大家一样,她也怕我外公。我妨碍她离开这个家,在这里她无法生活。这一切使我感到难过。时过不久,母亲真的从这个家里消失了。不知到什么地方做客去了。

有一天,外公突然来了,仿佛是从天花板上跳下来的。他在床边坐下来,用那只冰凉的手摸了摸我的头,说:

“你好,乖孩子……你快说话呀,别生气啦!……唉,你这是怎么啦?……”

我真想拿脚踹他,可是身子一动弹就疼。外公那头棕红头发似乎比过去更红了,他的头不安地摇来摇去,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好像在墙壁上寻找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用蜜糖做的山羊、两只糖角、一个苹果和一串绿葡萄干,把这些东西都放在枕头上,摆在我的鼻子跟前。

“你瞧,我给你带礼物来了!”

外公躬下身子,在我脑门上吻了一下,然后用他那只粗糙的小手轻轻地抚摩着我的头,他的手染得黄黄的,特别是那些像鸟爪似的指甲尤为明显,他一边抚摩我一边说:

“我的确是对你过头了点,小老弟。那时我心里直冒火。你咬了我一口,还把我的脸抓破了,唉,我也是很恼火的呀!话又说回来,你多挨了几下也不算是坏事,对你会有好处的!你要明白,自家人打你,亲人打你,这不算受委屈,这是教育你!要是外人打你,那你不要放过他,自家人打几下没关系!你以为我没让人打过?阿廖沙,我挨的打呀,那才叫厉害呢,恐怕你连做噩梦也没有梦见过。我受过的屈辱你是想象不到的,恐怕连上帝看见了也会流泪的。结果怎么样呢?我是个孤儿,母亲是个乞丐,熬到现在这个位置,当上了行会的会长,也算是人们的长官啦。”

外公那干瘦但却匀称的身躯偎依着我,他讲起了自己童年时代的艰苦岁月,他用词很粗鲁,难懂,但他讲得很流畅,有条有理。

他那双绿莹莹的眼睛充满着热情,闪闪发光,金色的茸毛欢乐地竖起来;他那尖尖的嗓音变得又粗又重,对着我的脸吹嘘起来:

“你到这里来坐的是轮船,是蒸汽送你来的,可是我年轻的时候,得靠自己的力气拉纤,在伏尔加河上逆水行船。船在水里走,我赤着脚在岸上拉纤,踩着又尖又利的碎石子,就这样从日出到黑夜,不停地拉呀,拉呀。太阳晒得后脑壳直冒油,脑袋里像烧化的生铁似的,可还得不停地拉,腰弯得头点地,弯得浑身的骨头格格响,汗流满面,汗浸得睁不开眼,看不见路,心里直想哭,眼泪不住地流。阿廖沙,你要知道,什么话也不能说!只能埋头拉纤,不停地走。有时候滑脱了纤索跌倒了,跌个嘴啃泥,这倒该高兴,力气都用尽了,跌一跤也能喘口气,歇那么一小会儿。你瞧,这都是上帝亲眼看见的,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就在仁慈的我主耶稣眼前!……就这样,我沿着伏尔加这条母亲河的河岸走了三趟:从辛比尔斯克到雷宾斯克;从萨拉托夫到这里;又从阿斯特拉罕到马卡里耶夫的集市。这三趟足足有几千俄里 !到了第四个年头,我就当上了驳船上的工长,因为我向老板显示出聪明能干!……”

听着外公讲述,我仿佛觉得他像一朵云彩似的迅速地长大,由一个干瘦的小老头变成了童话中的大力士,他一个人用纤绳拉着一条巨大的灰色货船沿着伏尔加河逆流而上……

有时他从床上跳下来,神气活现地挥动双手,给我表演纤夫们拉着纤索走路的样子,表演纤夫们如何从船舱里排水,一面低声唱着纤夫的歌谣,后来他又像年轻人那样纵身跳回到床上,一举一动都变得优美异常,他的声音更加深沉、粗重了。他继续讲下去:

“你听着,阿廖沙,当我们停下来,休息歇脚的时候,那情景就不同啦。夏天的傍晚,在日古里镇附近,我们通常是在那座绿山脚下找一个地方,生起篝火,在篝火上煮稀饭,一个穷苦的纤夫唱起了心爱的歌谣,所有的人也都跟着他嚎叫起来,喊声震耳,让你听了浑身直打颤。这时,伏尔加河的流水就仿佛流得更快了,河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腾起来,直冲云霄!这时,一切的痛苦都像尘土似的随风而去。有时候,大伙儿只顾唱歌了,锅里的稀饭溢出来,那个专管煮饭的纤夫头上就得挨勺把子。玩耍的时候可以尽情地玩,但不能忘了该做的事!”

有人朝屋里探了几次头,叫外公出去,可是每次都被我拦住了,我请求道:“不要走!”

外公总是微笑着朝人们挥挥手,说:

“再等一会……”

外公一直兴致勃勃地讲到天黑,后来他亲切温和地同我道了别,才离开了我。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外公并不是个凶恶的人,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怕。但一想起我曾惨遭毒打,我就难过得流泪,这件事我总也忘不掉。

外公来看过我之后,所有的人都敢来看我了,从早到晚,总有人坐在我床前,想方设法为我开心解闷。我记得,即便这样,也不是每次都能让我开心和快活。外婆来看我的次数最多,夜里睡觉时她也守着我,同我睡在一张床上。然而,在这些日子里,小茨冈给我留下了最为鲜明的印象。他长得方方正正的,宽宽的胸脯,大头,一头鬈发。一天傍晚,他来看我,打扮得像过节似的,上身穿一件金黄色的丝绸衬衫,下身穿一条绒布裤子,脚上穿一双带皱褶的吱吱作响的靴子。他的头发油光锃亮,那双向外斜视的快活的眼睛在浓重的眉毛下面忽闪忽闪的,他的小胡子又黑又细,雪白的牙齿在唇髭下面闪闪发光。在长明灯柔和的红光映照下,他那件丝绸衬衫仿佛着了火似的。

“你瞧瞧这里,”他卷起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赤臂,对我说,“你瞧这红肿的地方,本来肿得还要厉害呢,现在已经好多了!要知道,你外公当时气疯了,挥起树条就要打死你,我赶忙伸出这只胳膊挡了一下。我以为,我这一挡,就把树条给折断了,外公再去换树条的时候,外婆或你母亲就可以把你抱走了。谁知那树条折不断,是经水泡过的,有弹性。不过,你总算是少挨了几下,你瞧瞧,这是多少下?要知道,小老弟,我是很狡猾的!……”

他说罢笑起来,笑声柔和、亲切。他又看了看红肿的胳膊,笑着对我说:

“我心里好心疼你呀,我差点哭起来。我一看就知道要坏事!他抽起人来是很厉害的……”

他像马似的打了个响鼻,摇晃着脑袋,谈起了染坊里的一件什么事。我马上感觉到,他是一个可亲近的人,像孩子一样单纯。

我对他说,我非常喜欢他。他立即令人难忘地回答说:

“是啊,我也同样喜欢你呀,正是因为喜欢你,我才为你挨打呀!要是别人,我管过吗?我才不去多管闲事呢……”

后来,他不时地回头朝门口张望着,低声教导我说:

“下回再挨打的时候,要记住,不要缩头缩脑的,不必收缩身子,明白吗?你缩紧身子,会加倍地疼。你要全身放松,轻松自如,让身子软软的,像果冻似的趴在那里!不要憋气,要深深地喘气,拼命喊叫。我说的这些你都要记住,这很有用!”

我问他:

“难道还会打我?”

“怎么不会呢?”小茨冈平静地说,“当然会啦!说不定你会经常挨打呢……”

“为什么要打我呢?”

“你外公总会找出理由的……”

接着,他又满怀忧虑地教导我说:

“他要是自上而下地打,就是说,树条直着落在你身上,这时你就平静地趴在那儿,全身放松;他要是用力抽你,就是挥舞树条边抽边拉,想抽掉你的皮,那时你就朝他翻转身子,随着树条翻动,明白吗?这样会好受些!”

他朝我挤了挤乌黑的斜眼,继续说:

“在这方面,我比警察局长都高明!小老弟,我身上的皮早给打出趼子啦,可以拿去缝手套啦!”

望着他那张乐呵呵的脸,我不禁想起外婆讲过的伊凡王子和傻瓜伊凡的童话。 cFol/x+qMWqBpW+LoHk69bpkB2novT55PWhb00AM62oKY1TDF0hK4iLsZjcBt/F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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