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自战国以来，社会上出现了一种追求统一的文化趋势，儒家学者较早提出了这种理想，《诗经》中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另外，在《公羊传·隐公元年》中，说到《春秋》采用周天子的时间记录，“王正月”，用意在于“大一统也”。
王正月，追求的是一种统一的政治理想。其实不光儒家学者讲统一，祈求统一、盼望统一，法家学者也讲，《申子》里说“一言正而天下定”。“天下”这种说法很早就出现了，在战国时期，“天下”的使用非常频繁，在《韩非子》这部书里，“天下”这个说法可能出现了260多次。
那么，怎样实现统一？《孟子》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孟子谒见梁襄王，出来后就跟大家说他见到了王，王看起来不像一个君主，并不威严。但是，王突然问孟子：“天下恶乎定？”天下怎么才能安定呢？孟子回答说：“定于一。”天下统一了，就会安定。对方又问：“孰能一之？”谁能够统一天下呢？孟子回答说：“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不喜欢杀人的君主就能够统一天下。就是说孟子期望君主通过和平的方式，以仁政、以王道来征服人心，实现统一。这是儒家的理想。孟子还说，“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统一自然就可以实现。很可惜，秦最后虽然实现了统一，但不是以这种方式，而是通过军事方式，通过流血的战争实现了统一。
经过了战国时代，在秦始皇时代，秦实现了统一，这是秦王政在位的第26年。这个君主在执政的第17年灭掉了韩国，在执政的第19年灭掉了赵国，随后又灭魏、灭楚、灭燕。在执政的第26年，他灭掉了最后一个东方国家齐国，真正实现了统一。这是中国历史上一次非常重要的变化，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
那么，秦为什么能够实现统一？为什么是秦而不是别的国家实现了统一？我想从几个技术性的角度来探讨秦实现统一的原因。秦人在几个技术层面表现出明显强于东方六国的优势，比如水利经营、交通建设、机械发明、动力革命、技术管理等。
秦人非常注重水利开发，因为关中地区的水利条件非常好。“水利”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吕氏春秋》这部书里。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是农耕经济最重要的生产条件，而秦人尤其重视经营水利事业。我们都知道郑国渠、都江堰，还有灵渠，灵渠是秦在统一战争中开发的把湘江水系和珠江水系联系在一起的体现出高度智慧的水利工程。
郑国渠是韩国的一个水利工程师到秦国来建议秦人修建的一项工程，最初的目的是使秦国大量消耗国力，以延迟对韩国的军事进攻。但是，韩国人的设想和阴谋后来败露了。秦王政，就是后来的秦始皇，就把韩国派来的这个工程师郑国抓住，郑国承认他们最初的动机就是消耗秦的国力，但是他说这个工程如果完成，会使得秦人享受千百年的利益。于是秦王政释放了他，仍然任命他做这个水利工程的总工程师，完成了这个工程。因此，这个工程就用这个韩国间谍的名字来命名，叫作郑国渠。这是中国古代用人名来命名水利工程的一个较早的先例。
我们再说说交通建设。秦人对交通建设非常重视，秦人早期经历过游徙生活，经历过长距离的迁移，所以秦人祖先的很多事迹都体现出他们在交通活动方面的特长。比如，秦人的祖先里有为商汤驾车的传说人物。还有一个跑得非常快的人物，叫作飞廉，所谓飞廉善走，也是秦人的祖先。特别是周穆王西行千里会见西王母的传说中，为周穆王驾车的就是秦人的祖先。
秦人立国也直接和一次重要的交通活动有关，就是秦襄公以兵马护送周平王东迁，周平王才封秦襄公为诸侯。《诗经》的《秦风》，就是秦地的民歌里，有很多体现秦人喜欢车马的诗句。在祭祀天地、祭祀神的时候，秦人是较早用车马的模型来作为祭品的，这体现出车马在他们的信仰世界中的重要性。在秦人的风习中，富人出行的时候，会有大队的车马随行。
我们都知道“秦晋之好”这个成语。在春秋时期，秦国和晋国曾经保持过较好的外交关系，两国之间的黄河上曾经架设过临时的浮桥，这是秦人的经营。历史上黄河的第一座常设浮桥也是秦国在秦昭襄王五十年的时候修建的，这是黄河上的一座非常重要的桥梁，以桥梁建筑实现了通行。
我们再看着车辆的发明和制作。比较早的车辆是单辕车，西周时期的车辆通常都是这种形式，一般需要至少两头牲畜来牵引，或者需要四头甚至六头牲畜。秦人发明了双辕车，我们在陕西凤翔的战国秦墓里看到了出土的双辕车的模型，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双辕车，只用一头牲畜比如一头牛或一匹马就可以牵引，它对道路的宽度的要求也大大降低。
还有独轮车。相关文字记载和图像资料告诉我们，独轮车是东汉时期民间非常普及的车辆。后来有学者告诉我们，独轮车的发明年代可以上推到西汉晚期，这是非常重要的考古学发现。但是，我们从近年陕西临潼秦始皇陵兵马俑2号坑工地的发掘报告里可以看到，每个地层中发现的车轮痕迹，有很多只有一道痕迹，没有平行的另一道痕迹，这告诉我们独轮车在这个时候已经发明了，而且已经应用在工程运输活动中，这应当也是秦人的发明。秦人曾经组织过一些大规模的运输工程，比如向晋国运送粮食，史称“汎舟之役”，《左传》里有明确的记载。在秦昭襄王十二年，秦国曾经给楚国运送了5万石粮食，《秦本纪》里记载“予楚粟五万石”。按照汉代运输车辆的载重标准，一车装载25石的规格来计算，运送这5万石粮食需要2000辆运输车辆，这是一支规模非常宏大的运输车队。
交通能力对战争的胜负有非常重要的影响。秦人比较善于远攻，历史上长距离远征的记录是秦人创造的。秦在统一战争中调动数以十万计的大军连年出击，这是需要强大的运输能力保证后勤供给的。
《孙子兵法》里说“师者远输”，秦人在这方面体现出了优越的能力。我们看到天水放马滩秦墓出土的战国晚期的木板地图，上面绘制了交通道路，甚至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的里程也记录下来了，其中还用特殊符号标示出关隘。
秦统一以后的交通建设，在中国历代王朝中也是比较突出的。
再来看看机械发明。甘肃礼县圆顶山秦贵族墓出土了一件器物，即车型器，就是青铜制作的一个小匣子，它下面有四个车轮，车轮是可以转动的，做得非常巧妙，上面四个角各有一只鸟，鸟也是可以旋转的。当四只鸟的头部转向中央的时候，匣子上面的两个盖子就锁住了；当四只鸟的头部都朝外的时候，匣子上面的盖子就可以打开了。
秦人在机械设计方面的优越能力，我们还可以通过这样的事例进行说明。关于秦始皇陵，司马迁留给我们两三百字的记录，说“令匠作机弩矢”，让工匠制造用机械引发的弓箭，如果有盗墓者进入，可以自动发射弓箭，射杀这些盗墓者。另外陵墓的地宫里“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用机械方式让水银制作的江河湖海的模型流动起来。
车型器
这段记录还说到，秦始皇安葬之后，有人说“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这些工匠熟知地下的这些机械构造，于是就把他们通通关在墓里了。两三百字的记录里出现了三个“机”字，一处是“机弩矢”，一处是“机相灌输”，一处是“工匠为机”，这告诉我们秦人的建筑设计非常重视机械结构。
那个时候，机械之变都是与军事生活有关的。比如弩机，驽机的发明对战争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马克思在给恩格斯的一封信里讲到通过军队的历史来验证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联系。他说，一般来说，军队在经济发展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大规模运用机器首先是从军队开始的。我们今天也知道，最尖端的技术首先应用于军事，应用于国防，在秦的历史中也是如此。秦的兵器中还有一种叫作连弩，就是可以连续发射的弩，秦始皇曾经使用这种连弩来射海中的大鱼。这种连弩应当说是当时最先进的兵器，而这种兵器在汉与匈奴的战争中也被应用，我们能看到相关的历史记录。古人对甲兵器械的重视，告诉我们机械制作、机械发明对军事的意义。
还有一点就是动力革命，秦人在这个技术层面上也体现出和东方六国相比的优胜之处。秦人重视自然力的开发，利用自然力来节省人力，这是生产方式进步的一个重要条件。这种动力革命对推动历史前进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秦人非常重视养马，曾经在汧渭之间为周天子养马，马大蕃息，于是受到周天子的信用。另外，对于引入一些中原人原先没有见过的所谓的西方奇畜，秦人也有先行的经历。李斯在《谏逐客书》中说到了
，他说秦的宫廷里有骏良。郑国的事件发生以后，秦王下令要把外国人统统赶走，李斯是外国的客，于是他就上书说明客卿的重要，这就是非常有名的《谏逐客书》。他说如果所有外国的东西陛下您都不要，一定要秦国之所生才可以采用，那么就不能享用外国的美女、外国的非常好的音乐舞蹈、外国的珍宝了。另外还说到“骏良
不实外厩”，就是也不会有良马
，很多学者认为
是骡子，这是中原原先没有的一种动物。
另外驴的大量引入是在丝绸之路开通之后，《盐铁论》里说“骡驴馲驼，衔尾入塞”，但是我们看到比较早的战国时期的资料，就是从鄂尔多斯地方征集到的带有驴的形象的青铜铸件，应当和秦文化有关。
关于动力革命，《战国策》里有一个说法，《战国策》记录赵国的社会上层在讨论要不要和秦人决战的时候，说到了秦人“以牛田，水通粮”，所以不可与战。一个叫作赵豹的贵族告诫赵王，秦这个国家非常厉害，他们用牛来耕田，用河流来运粮，不可跟他们作战，希望您一定要慎重考虑。
著名历史学家徐中舒曾经指出，牛耕是在战国时代由秦国普遍推行的，如果没有牛耕，秦国也就不能抽出更多的壮丁和积累更多的粮食来进行长期的战争。如果没有水通粮，就是后来的漕运，秦人就不能把积聚的粮食输送到远方，去征服其他国家。这种动力革命是非常重要的。在天水放马滩秦墓出土的木板地图上，我们看到很多关口设置在河流的两侧，这告诉我们这些河流当时一定是可以通航的，所以在一定的地方设置了关卡，来控制运输行为。
最后，秦人在技术层面表现出优越性的一点还有技术管理方式的提升，这对于秦的生产力的进步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战国时期有一种制度叫作“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就是在一些产品上要刻上质量责任者的名字，比如工匠的名字、工长的名字、车间主任的名字，甚至监制者，丞相一级的官员的名字，以便于质量检查。这个制度在战国时期的其他一些国家也有，但是我们看到比较确切地记录这个制度的文献是《吕氏春秋》，是成书于秦国的文献。
另外，秦的工程组织也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准。举一个例子，陈胜吴广发起反秦暴动之后，几十万大军攻到关中，秦二世非常惊慌，从远方调动兵力已经来不及了，怎么办？有一个官员叫章邯，他建议说骊山有几十万修建秦始皇陵工程的劳动者，可以发给他们兵器，让他们组成一个新的军团来作战，于是秦二世采用了这个建议。章邯成为这支部队的首领，结果这支部队竟然击败了几十万农民军，又向东进军，击败了楚国的主力。楚国名将项羽的叔父项梁的部队在定陶之战中被击破，项梁死在了定陶。这支部队成为秦王朝末期最强大的一支主力军。我们疑惑的是，这些在进行土木施工的工匠，为什么拿到武器马上就能作战呢？我们的一个推想就是，他们在工程进行期间是以军事化的方式组织起来的。他们的组织方式可能有些类似于现在的工程兵、铁道兵，或者说是生产建设兵团，所以他们拿到武器，马上就可以进入战争状态，而且成为常胜军团。
秦的统一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按照李学勤先生的说法，他说继此之后，汉代创造了辉煌的文明，秦统一的影响范围绝不限于亚洲东部，我们只有从世界史的高度才能评估它的意义和价值。
那么，为什么秦能够实现统一？以前有学者认为是因为秦的社会制度比东方六国先进，秦的商鞅变法进行得比较彻底。这样的看法现在看来是有问题的。李学勤先生说，必须重新描绘晚周到秦社会阶级结构的图景。他说有的学者认为秦的社会制度比六国先进，我们不能同意这一看法。从秦人相当普遍地保留野蛮的奴隶制关系来看，事实毋宁说是相反。秦的社会制度，从很多迹象来看，并不显得比东方六国先进。应当说，我们讨论秦的社会形态、秦的阶级关系、秦的社会制度，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秦统一的原因，可能还需要做进一步的工作，而从一些技术层面来分析、理解秦统一的原因，也可能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