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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天
恐慌
2010年5月18日 大麻磨坊

21

您一定已经知道了,我的卧室和洗手间都在高层,在大麻磨坊的主塔塔楼。那是一个带木筋墙的小塔楼,只有两间极小的屋子。除了我这个老疯子,任何人都不会愿意住在这儿的。

我慢慢地扎起头发。我已经决定好了,我要出门。今天早上我要去见见帕特里夏·毛赫瓦勒。我恶狠狠地看了看木地板上的污迹,昨天葬礼上穿的那些衣服大部分都还没干,我把它们挂在了客厅,它们整晚都在滴里耷拉地滴着水,昨晚我太累了,都没注意到。今天早上,水滴汇成一片“池塘”,我用海绵吸了吸,那也白搭,有一块木头已经被水浸透了。我意识到地板上的污迹不过是水而已,地板早晚会干的。只是,那块污迹让我耿耿于怀,它就在我的《黑色睡莲》下方。

您可能会说,这个老太太真是老得病入膏肓了。我没说错吧?是的,这一点,您说得没错。我向窗边走去。我的塔楼至少有一个优点:在整个吉维尼,都找不到第二个更好的观察点了。从我的鹰巢向外眺望,整个埃普特大街尽收眼底,从草原一直到荨麻岛、莫奈花园,从罗伊大街一直到圆形广场,所有场景一览无余……

这里就是我的观望台!有时候,我在这儿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看得我都感到恶心了。

谁能想到我会成为这样的人呢:一个一生都躲在灰色方格窗后的泼妇,窥视着邻居、陌生人和游客……

吉维尼村的看门人。

就像一只刺猬,但并不优雅。

事实就是这样。

有时候,我都厌恶了川流不息的小汽车、大客车、自行车和罗伊大街上的行人。这里是印象派朝圣者到达圣殿的最后几米路。

有时候也并非如此无聊,因为偶尔还会冒出一些惊喜,如刚才。

一辆摩托车减速下来,想从磨坊后面转向进村,驶上鸽舍大道,我是不可能看不见这辆摩托车的。

骑摩托车的是洛朗斯·塞内纳克警官,他独自一人!

我在角落里观察着,没人看得见我,没人会怀疑我。就算有人识破了我的把戏,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老太太爱八卦,再正常不过了!这个老太太日复一日,每天早上都在探究着窗外的每一个细节,就像一只鼓起眼睛的金鱼,在广口瓶里游上一圈,就把什么都忘了。

谁会不相信这样的一个证人呢?

就在这时,警察的摩托车驶上了鸽舍大道,塞内纳克警官回来了,他在为之前的那场惨剧而奔忙。

22

洛朗斯·塞内纳克把摩托车停放在市政府广场的一棵椴树下。这一次,他可没想制造什么“偶遇”。他按计划在放学几分钟之后来到学校门前,在克洛德-莫奈大街上又遇到了几个孩子,那几个孩子对他的悍虎T100欣赏了好一番。但对孩子们来说,这辆摩托车只不过是一个摆设之物罢了……

斯特凡妮背对着他。她正在一个大纸袋里整理着孩子们的画作。他决定先开口说话,他觉得这是让自己说话不结巴的最好方法——在她回过头来之前,在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到无限风光之前,他决定先开口。

“你好,斯特凡妮,我回来啦。按照上次的约定,我是来取孩子们的名单的。”

女教师满脸真诚地微笑着,伸出一只柔软的手。这微笑就像会客厅里拘留犯的笑容似的,塞内纳克心里这样想,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袋里会浮现出这样的画面。

“您好,警官,我都为您准备好了,都在那儿呢,在办公桌上的信封里。”

“谢谢。我要跟您说,我有个助手,因为在热罗姆·毛赫瓦勒的口袋里找到了这张生日贺卡,他便坚信这是一条线索。”

“坚信这是一条线索的,难道不是您吗?”

“我也不知道,您比我更有资格说这话。不瞒您说,我的助手猜测热罗姆·毛赫瓦勒可能有一个十一岁的私生子。您的班级有没有这样的孩子……”

“就这些吗?”

“这些还不够吗?在您的学生中,没有符合这个条件的孩子吗?”

斯特凡妮伸手去取白色信封,然后把信封放到警官胸前。

“打探我的小宝贝儿们的私生活,那是您的工作,不是我的!”

塞内纳克没有坚持。他观察着这间教室,好像在大脑中搜索着接下来应该说点儿什么。实际上,警官非常清楚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在他从维农警局到吉维尼来的一路上,大脑中左思右想的都是这句话,就像嚼烂了的口香糖一样。他盯着墙上的水彩竞赛海报“未来之星绘画大赛/国际小画家挑战赛”。他发现“罗宾逊基金会”这个字眼也出现在教室墙上的另一张海报里,这张海报用英文赞扬着加的夫国际画廊,背景是西斯莱画的《荒原》。沉默片刻之后,塞内纳克终于开口了:

“斯特凡妮,您熟悉这座村庄吗?”

“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啊!”

“我想找一位向导……怎么说呢,我想感受一下、了解一下吉维尼……我觉得在这场调查中,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个了。”

“观察和想象,就像画家画画那样?”

“没错。”

他们都笑了。

“好的,那我就为您效劳好了。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就来。”

斯特凡妮·迪潘在她那稻草黄色的连衣裙外面披上一件羊毛外套。他们一边聊着,一边沿着克洛德-莫奈大街走了下去。他们走下花园大街,向中央大街转去,又穿过河流,走到罗伊大街的另一侧,来到了大麻磨坊的前面。斯特凡妮接送班里的孩子们到吉维尼的各条街道不下几百次了,她知道很多发生在街上的各种奇闻趣事,她把这些事一一讲给警官听。她说,吉维尼村的每个街角、每栋房子,甚至每一棵树,都被绘制成了油画,在地球另一端著名的博物馆里被人保护着、欣赏着,作品外镶着保护罩,边框上涂着油漆。

那些受到保护的原创作品!

它们来自吉维尼。在吉维尼附近。在诺曼底。

“在这里,只有石头和花朵会搬家……居民才不会搬走呢!”斯特凡妮带着一种略显古怪的微笑说道。

他们穿过罗伊大街。桥下的河水从砖石的圆拱下流过,流向了大麻磨坊,给人带来一缕清凉。斯特凡妮停下脚步,他们在磨坊前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栋奇怪的房子一直吸引着我。真的。我也不知道因为什么……”

“我能提个建议吗?”塞内纳克问道。

“好啊……”

“还记得您给我的书吗?阿拉贡的《奥雷利安》,我读了一个晚上。奥雷利安和贝蕾妮丝……他们之间是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在那些有关吉维尼的章节里,贝蕾妮丝就住在一间磨坊里。阿拉贡虽然没说是哪个磨坊,但从目前来看,只能是这个啦。”

“您相信吗?您相信阿拉贡就是在这间磨坊里苦苦等待着忧郁的、在理智和真爱之间被撕扯成两半的贝蕾妮丝吗?”

“嘘……别告诉我结局!”

他们继续向前走着,向木制的大栅栏门走去。大门敞开着,一股清风沿着山谷吹了过来。斯特凡妮微微发抖。洛朗斯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将她揽在怀里。

“斯特凡妮,我为阿拉贡感到遗憾,但是作为一名警察,对我来说,这间磨坊却是离热罗姆·毛赫瓦勒的凶杀案最近的地方……”

“那就是您的事啦……我的职责仅限于为您做向导……如果您真想知道的话,这间磨坊的历史十分悠久……如果没有这间磨坊,莫奈的花园就不可能存在,也就不会有《睡莲》啦。其实,这条小河之前是一条引水渠,是中世纪的僧侣挖的,就是为了给这间磨坊提供水源。这条小河在田地的上游,几个世纪以后,莫奈把这片田地买了下来,修建了自己的池塘……”

“然后呢?”

“这间磨坊一直归约翰·斯坦顿所有,他是一位美国画家,似乎他的网球打得比画画还要好。但是一直以来,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村里的孩子们都说这间大麻磨坊是巫婆的磨坊。”

“这……”

“看呀,洛朗斯……顺着我指尖的方向。”

斯特凡妮牵起他的手。他就任由她牵着,内心十分欢喜。

“你看院子里这棵巨大的樱桃树呀,它可是一棵百年老树呢!世世代代,孩子们的游戏就是跑到院子里去偷樱桃……”

“那警察不管吗?”

“等等,您再看看。您看到树叶间阳光闪耀的光影了吗?那是银丝带。就是用寻常的银色布条剪成的。真蠢啊!那些银丝带是用来驱赶鸟儿的!这群樱桃猎食者可比街角的孩子们危险多了。但是对村里的小男孩儿来说,偷樱桃这个行为本身,比从樱桃树上偷到樱桃更具有骑士风度……”

斯特凡妮淡紫色的眼睛里闪耀着奇幻的光芒,就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似的。她是莫奈最灿烂的一朵“睡莲”!她眼神中的忧伤似乎一下子消失了。不等警官发话,斯特凡妮又继续说道:

“骑士会去偷几条银丝带,把它们献给心中的公主,给她扎头发用。”

她一边笑着,一边抓起洛朗斯的手,又猝不及防地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发髻上……

“把它们当作定情的信物,警官……”

洛朗斯·塞内纳克的手指在她那栗色的秀发之间不知所措。他迟疑着要不要把手收回来。斯特凡妮不可能没有发觉他的慌乱。

她想干什么?哪些行为是她临时起意,哪些又是事先设计好的?

斯特凡妮头发上的银丝带在他的指间窸窣作响。他像是被火烫到了似的,一下子将手指抽了回来。他微笑着,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是好,像个傻子。

“斯特凡妮,你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孩儿……真的。你的发间还扎着银丝带!那我就冒昧地问一句,是哪个骑士将这些银丝带送给你的?”

她动作自然地理了理头发。

“您放心,我只能说,那个人不是热罗姆·毛赫瓦勒!他可不是那种浪漫主义少年。警官,您可别自己杜撰故事哦。我们班里的许多小男孩儿都愿意为老师献上自己的礼物呢。咱们继续走?”

他们沿着河水又向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洗衣池对面。这儿正是几天前,发现毛赫瓦勒尸体的地方。

他们一定是都想到了这一点。

他俩都不说话了。斯特凡妮岔开了话题:

“这个洗衣池和城镇里的其他洗衣池一样,都是克洛德·莫奈为村民修建的。他试着通过捐赠这些物资,来得到村民们的认可……”

塞内纳克没有搭话。他向前走了一步,开心地望着河水里舞动的水生植物。他发话了:

“斯特凡妮,我想跟你说,你的丈夫是我们这次调查的重点嫌疑人。”

“什么?”

斯特凡妮眼里的童真,瞬间像受惊的鸟儿一样飞走了。

“我只是想向你了解一下情况。你和毛赫瓦勒之间有绯闻……你丈夫的醋意……”

“真荒唐!警官,您这到底演的是哪出戏?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我和毛赫瓦勒之间……”

“我知道,但是……”

他用脚翻动着河岸边上的泥土。昨天的大雨已经抹去了所有的脚印。

“斯特凡妮,你丈夫有靴子吗?”

“您总提这么愚蠢的问题吗?”

“这是警察会问的问题。很抱歉……你还没有回答我。”

“当然啦,雅克当然有。可是哪个人没有靴子呢?那双靴子现在应该正在他脚上穿着呢,他现在正和朋友们打猎。”

“可是现在根本不是打猎的季节啊……”

女教师的回答干脆利落:

“阿斯塔加尔山间小路的山坡主人——帕特里克·德洛内受命于淡季在猎场外围铲除禁猎区的兔子,兔子在石灰质的草地上繁殖很快。你们可以去考证一下,农业部下发了一份文件,上面列着需要治理的小块土地的名单、有害动物造成的土地损害以及由德洛内提名前去消灭有害动物的猎手名单。实际上,那些猎手都是德洛内在吉维尼的朋友,我丈夫就是其中之一。警官,他们的所有行动都是按照文件指示进行的,他们每年都会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绞杀兔子。”

塞内纳克皱了皱眉,就像在说,虽然他没有做一个字的笔录,但是他可以将每一个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好的,谢谢,我们会去核实的。很快,我的助手,或是另一位警员就会前来拜访你的。放心吧,他们可比我有分寸多了。斯特凡妮,你丈夫在案发当天早上都做了些什么?”

斯特凡妮向河岸边走去,指间摩挲着一片柳叶。

“警官,您把我带到案发现场,就是为了调查我吗?怎么说呢,就是为了让我进入状态?”

塞内纳克支支吾吾地说道:

“别……千万别这样想……”

“那天早上,雅克出去打猎了,”斯特凡妮打断了他的话,“他走得非常早,但是在目前这个时间段,只要是在时间允许的范围内,他通常都会走这么早……您看,我丈夫并没有不在场证明。但是,他也没有杀人动机啊……热罗姆·毛赫瓦勒为我修建了一处秘密庭院,但这并不能构成我丈夫的杀人动机……我们曾在庭院周围散过几次步,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我们讨论着油画,他那个人很有意思,很有教养。我和热罗姆·毛赫瓦勒之间的关系就发展到这一步。您瞧啊,实在没有什么能构成我丈夫杀人动机的。”

斯特凡妮·迪潘的目光注视着河水水流,随后,她转向洛朗斯·塞内纳克。

显得有些深不可测。

“警官先生,您瞧啊。我难免会在这片潮湿的土地上滑倒,如果恰好跌倒在您的怀中。可能有人会发现我们……他可能会窥视着、想象着,并把我们拍摄下来。在我们村,这种行为很常见。然而,我俩并不认为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塞内纳克不禁向四周看了看,他只看到草原远方的几个行人。除了大麻磨坊,他没发现这里有任何人。他结结巴巴地说:

“对不起,斯特凡妮。我……这只是一条线索而已。刚刚我在说‘重点嫌疑人’的时候,可能有些言重了……”

他迟疑了一下,又继续说下去:

“其……其实,据我的助手——贝纳韦德警官说,热罗姆·毛赫瓦勒被杀一案总共有三条线索,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因毛赫瓦勒拥有诸多情妇而引起的情杀;因毛赫瓦勒对油画的热爱而做出的艺术品非法交易;或者是和一个孩子有关的某个秘密……”

斯特凡妮思考片刻。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感到嘲讽的不安:

“如果我是您,我会把我自己当成您的重点嫌疑人……这三条犯罪动机都指向我,不是吗?我和毛赫瓦勒聊过天,我正在组织一场绘画大赛……并且,还有谁比我更了解村里的孩子们呢?”

她抿了抿玫瑰粉色的嘴唇,伸出两只紧握的拳头,做出一副等着警官把她铐走的样子。

塞内纳克苦笑了一下。

“事实正好相反,没有什么证据是指向你的!你跟我说过,你不是毛赫瓦勒的情妇,你自己又不画画……你也没有孩子。”

警官从容的话语突然噎住了。斯特凡妮的双眼突然蒙上了一层黑色,似乎塞内纳克的话激起了她内心深深的悲伤。

就像断了一根弦的小提琴。

就算演戏,她也不可能演到这种程度,塞内纳克心想。他回想着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

你不是毛赫瓦勒的情妇。

你自己又不画画。

你也没有孩子。

斯特凡妮的态度表明,他刚刚说错了话……他的某个论断应当是错误的。

至少有一个是错误的。

那么,是哪一个呢?那个论断会不会与他的调查、与这起凶杀案有关呢?塞内纳克又一次感到自己身陷沼泽,他感到自己掉入了一堆相互之间没有任何联系的细节当中。

他们沿着哥伦比亚大街朝学校的方向走去,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他们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不欢而散。

“斯特凡妮,依据法律程序,我会要求你服从警方的调遣。”

他笑了笑。她强作热情地回答道:

“很愿意,警官先生。想找到我并不难。我要么在学校,要么在自己家,我家就在法庭上方的位置。”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屋檐下的圆形天窗。

“您应当看得出来,我的世界并不宽广……啊,不,三天后的早上,我会带着村里的孩子们去参观莫奈花园。”

她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鸢尾花的淡紫色持续在塞内纳克的思绪中流淌,扭曲了他所听到的全部事实,重新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卷,像是在用扭曲的画笔勾勒着线条。

斯特凡妮·迪潘。

在整桩案件中,她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呢?

嫌疑人?还是受害者?

这个女孩儿让他相当手足无措。唯一一个可以采取的措施,就是放弃亲自审理这起案件,给预审法官打个电话,把这一切都交给西勒维奥或其他任何一个警察来处理。

然而,有一件事他很确信,是这唯一的确信把他留了下来。

对于这种直觉,他既解释不清,也挥之不去,那是一种斯特凡妮·迪潘在向他求救的感觉。

23

我从塔楼向下看,一幕好戏都没有错过。这两个人走到我的樱桃树下,斯特凡妮的头发上扎着银丝带,鞋上沾满了泥土,他们就站在犯罪现场的前面。

就站在我家门前!

我不出门是不对的,您说呢?您不觉得他们之间擦出点儿火花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吗?不知从哪里调来的帅气警官和等待着被人救赎的小学教师,他们都很年轻,堪称郎才女貌。他们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命运就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一切都已步入正轨……

只要再约几次……剩下的事就交给肉体好了。

我骂骂咧咧地离开了塔楼,每走一步,都需要很多时间。还要再花几分钟,我才能锁好三道锁;我还要吃力地锁好橡木大门,这扇门和我一样,又老又笨重。每天夜里,接合处的滚轴都在生锈。您瞧,这里的人都会得风湿病。

我又想到了警察和女教师。是的,这两个人想冲出我视野的画框,冲出界限的约束。他们只要骑上那辆镀铬的鲜红色摩托车,就能冲出藩篱。哪个女孩儿没期待过一场说走就走的私奔,你说是不是?

当然啦,只要有一粒尘土飞扬起来就成。

只要有人敢迈出这一步就成。

“来啊,尼普顿。”

我走着走着,像往常一样,在美国艺术博物馆的停车场停了下来,从博物馆大楼的前方走了过去;像往常一样,一个人嘟嘟囔囔地走过这个建于1970年的奇丑无比的楼阁式建筑。当然啦,我已经得知,他们想建一个大花园,将这个博物馆围起来。几年来,博物馆前方已经摆出了女贞树和侧柏的迷魂阵,大家都管这个花园叫印象派花园。我很想……但是我知道,他们不想在这几块地上修建篱笆来取代现在的栅栏。既然现在法国人从美国人手里将这块地买下来修建起印象派博物馆,那他们很可能将这些树全部砍掉!我要告诉您,如果有人问我怎么看,我会说,我是赞成的。

总之,等这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我早已死去了。从目前来看,他们不过是想在这块土地上,在这座博物馆的后面,堆起四个柴火垛,就像远古时代那样,只不过柴火垛上没有长叉罢了。我总觉得在侧柏后面堆放柴火垛有些古怪,但是归根结底,这些柴火垛也很招人喜爱,因为总能看到一些开心的游客在柴火垛前拍照留影。

我在年轻的时候,也经常爬到博物馆后面去,就在冈布尔画廊身后。游客们对博物馆的植草屋顶倒是不太注意,但那屋顶真是美得惊人。最美丽的风景,要数水之城堡上方的丘陵了。现在我的腿脚不便,也就只剩下回忆了……

我继续向前走着。我的拐杖晃晃悠悠地在石板路上划过。此时,一支五个人的队伍打断了我的思绪,那是五个老人,当然啦,他们并没我老,他们讲着英语。从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是这样,吉维尼和别的村庄一样空旷。只能看见旅行社的大巴……从车上下来的游客有四分之三都讲英文,他们会在克洛德-莫奈大街走上一圈,一直走到教堂,然后再沿着原路返回。去的时候,他们会看看沿途的画廊;回来的时候,他们会买几幅画。周末的景象可就大为不同了,巴黎人蜂拥而至,诺曼底人倒是很少。

前方的队伍落下我很远,我以我的步伐继续向前走着。在走过康提画廊的时候,我通常都会放慢脚步。阿玛度·康提开的画廊是吉维尼村最古老的。

我认识了他三十年,也讨厌了他三十年……

这可真够失败的!

这家艺术商店看起来就像阿里巴巴的洞穴一样。他一看见我,就从门槛迈出来。

“我的小美人,你总像幽灵似的在街上游荡吗?”

“你好啊,阿玛度。不好意思,我今天赶时间……”

他爆发出一阵塞内加尔人的豪爽笑声。据我所知,他是村里唯一一个非洲人。有时候,我会在他的店里多待一会儿,他会跟我聊生意。他的梦想是有朝一日成为莫奈作品的代理,那可是一笔大生意……一幅《睡莲》足矣,无论哪一幅都行。可以做些黑市交易啊,有何不可呢……有时候,他也会到大麻磨坊周围闲逛。阿玛度·康提与热罗姆·毛赫瓦勒做过多次非法交易,我应该保持对他的一贯不信任。我还得知,不久前,他与警察之间也有了瓜葛。

我继续向前走着。对我来说,克洛德-莫奈大街的每一天都显得比前一天更加漫长。我前方的游客向两旁闪开让我过去。有的时候,还会有些傻子把我也拍到照片里,好像我也是风景的一部分……

71号。

到啦!

我又仔细看了看信箱上的名字——“热罗姆和帕特里夏·毛赫瓦勒”,似乎这对儿夫妻还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能理解帕特里夏,要把死者的名字从信箱上除去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按了下门铃,又按了好几次。她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很惊讶。

惊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几个月以来,我和她都没说过多于两句的话,只是在街上碰到的时候,会打个招呼。我走了进来,走到她的身边,我贴在她的耳边说道:

“帕特里夏,我得跟你说……我有话要跟你说,告诉你一些我刚刚弄清楚的事情……”

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发现她面色灰白。长长走廊上的两张巨幅《睡莲》使我头晕目眩。但是,帕特里夏显然更晕,我觉得她随时都有可能晕倒。

帕特里夏之前也总有那么一点儿虚弱。

她嘟嘟哝哝地说:

“你要说的……你要说的跟热罗姆的死有关系吗?”

“是的……这些话我只能跟你说。”

我犹豫了一下。就算我没什么害怕的,但是当着她的面说出这些话,也需要勇气,我希望您能明白这一点。她在客厅的皮沙发上坐了下来,我对她说:

“是的,帕特里夏,确实与热罗姆的死有关。我……我知道杀害他的凶手是谁。”

24

睡莲池里有鳄鱼,这有什么寓意?这个问题西勒维奥·贝纳韦德想了很久。他怀疑这是考巴莫在作画的时候自己发挥的。但是他也暗自思索过,在这背后,是否也隐藏着什么信息?他自我安慰似的数了数画里的鳄鱼,考巴莫笔下的睡莲池里到处都潜藏着鳄鱼,可以看清它们的眼睛、鼻孔和尾巴。

洛朗斯·塞内纳克身后的艺术画廊大门开了,他走了进去。贝纳韦德警官转向阿玛度·康提,释然地笑了笑。

“我不是跟您说过吗,不要迟到!”

阿玛度·康提缓缓地举起双手。这位塞内加尔画廊商人应该在粗略估算着这两位来访者的身高。他身穿一袭宽大的长袍,上面印着杂色方格,这种印花图案不太像非洲的风格和色调。

“我之前没有紧张起来,警官,很抱歉,您的时间可比我的珍贵多啦。”

康提的画廊就像一个巨大的杂物仓库,大大小小的画布堆放在房间的每个角落,看起来就像一个堆满杂七杂八的博物馆。这家乱七八糟的画廊大概也会给内行的游客一种可以讨价还价的感觉吧。

阿玛度·康提可真是个老滑头。

两位警官找了个能立脚的地方停了下来。西勒维奥·贝纳韦德坐在两个纸箱之间的台阶上,洛朗斯·塞内纳克坐在一个大木箱的边缘,他的屁股被分成两半,木箱里放着许多木炭石版画。

“康提先生,您和热罗姆·毛赫瓦勒熟吗……”塞内纳克首先发话了。

阿玛度·康提仍然站着。

“熟啊。热罗姆热衷于丰富多彩的绘画艺术,我们之前讨论过,我也给过他建议。他是一个非常有品位的人……我失去了一个朋友。”

“您也失去了一位好顾客。”

塞内纳克突然掏出手枪。请相信,也许是因为箱子硌得他屁股疼,他才会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康提的脸上依然挂着牧师般的微笑。

“如果您愿意这么想的话……警官,那是您的工作,您可以这么想。”

“好吧,那么请您原谅我的直接。热罗姆·毛赫瓦勒之前跟您说过,他曾想让您帮他寻找一幅《睡莲》,是吗?”

“您做得对,这是您的工作。”康提一边说,一边低声笑了起来,“特别是刑侦工作,您做得很棒。是的,是有一天晚上,热罗姆让我在市场上给他弄几幅克洛德·莫奈的作品。”

“是《睡莲》吗?”

“是的……这宗买卖没什么希望,热罗姆是知道的,但是他就是喜欢疯狂一点儿的游戏……”

“那他为什么选中了您?”贝纳韦德打断他的话说道。

阿玛度·康提转过头去。他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还站着,站在两个警官中间。

“什么意思,什么叫‘为什么选中了我’?”

“没错,为什么毛赫瓦勒找到您,而没有去找其他艺术画廊商?”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警官?您不觉得我是个名副其实的行家吗?”

康提苍白地笑了笑,他的瞳孔都放大了。

“如果是普通作品,那倒也没什么,但是如果让一个塞内加尔人去寻找印象派画作,就有些说不通了……”

“放心吧,警官,热罗姆还让我帮他寻找过一种奇幻瞪羚的羊角呢……”

塞内纳克直起后背,爽朗地笑了起来。

“康提先生,您可真是个滑头,同事们提示过我们这一点。但是我们的时间很有限……所以……”

“但是您刚才可不像着急的样子哟……”

“刚才?”

“刚才。一两个小时前,您从画廊门前经过,我一直当心着不要打扰到您,您当时似乎非常专注地在听您的‘向导’说话。”

贝纳韦德一头雾水。塞内纳克任由他说着。

“康提,你可真是个滑头。”

“吉维尼可是个小村庄,我们这儿只有两条街。”画廊商边说边转向门的那边。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这就说得通了,警官,您真够坦率的。我注意到的可不是您,而是我们吉维尼美丽的女教师。我正好看到了你们,当时我还心想,‘这家伙可真够走运的’。您知道吗,我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去,就是为了每天早上能碰见斯特凡妮·迪潘。”

“就像您的朋友毛赫瓦勒那样?”

康提后退了一步,好像是为了同时看清两位坐着的警察的眼睛。

“热罗姆可没有孩子,”画廊商回答道,“警官,您也是个滑头啊。”

他转向西勒维奥。

“哎哟,您可真八卦。你俩都可以唱双簧了。怎么形容你们这个二人组合呢……猴子和大食蚁兽,这个可好?”

塞内纳克转了转身,换了一边屁股坐下。

“您经常发明非洲谚语吗?”

“是啊,这么讲话非常具有当地特色,我的顾客都很喜欢。我会为一对儿夫妇创造谚语,也会给先生和女士用动物的名字取外号。这是我做生意的小技巧。你们绝对想象不到这招儿有多灵。”

“这招儿对警察也适用吗?”

“我觉得没问题。”

塞内纳克觉得很有趣。贝纳韦德似乎有点儿烦了。他用双脚猛踢着楼梯的第一级台阶。

“您认识阿丽颂·米雷吗?”他突然问道。

“不认识啊……”

“您的朋友毛赫瓦勒可认识她。”

“啊?”

“康提先生,您喜欢听故事吗?”

“太喜欢了,以前,我爷爷会在睡前给我们整个部落的人讲故事。后来有了电视机。以前,我们睡前会烤蝗虫……”

“康提,注意别扯远了。”

贝纳韦德抓住楼梯的栏杆,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他给画廊商递过去一张照片,阿丽颂·米雷,在萨克岛的海边,躺在热罗姆·毛赫瓦勒的身旁。

“您能看出来吧?这是您的朋友热罗姆·毛赫瓦勒的一位密友。”西勒维奥解释说。

阿玛度·康提一副行家的样子欣赏起照片来。塞内纳克接过助手的话,继续说道:

“从照片上来看,米雷小姐可真是个大美人,可实际上,我们这位阿丽颂的脸颊并不讨喜。倒不是说她看起来像个坏人,可是她实在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洛朗斯一边说着,一边看了西勒维奥一眼,“正如你所说,我们是滑头警察,既滑头又八卦,我们觉得,在阿丽颂和热罗姆·毛赫瓦勒的其他漂亮女人之间,有一些说不通的地方。康提先生,这很奇怪,是不是?为什么热罗姆·毛赫瓦勒会同这位在纽卡斯尔保险机构的会计部门工作的平庸女士调情呢?”

阿玛度·康提将照片还给了警察。

“或许是您的审美能力出了问题吧。这位女士是英国人……”

塞内纳克又一次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险些在装满石版画的箱子上失去平衡。贝纳韦德赶紧扶了一把。

“康提先生,如果您愿意听的话,我还是继续给您讲故事吧。阿丽颂家有一位祖母,她的名字叫凯特·米雷,她一直住在萨克岛的渔屋里。那是一间日久失修,破损得非常严重的贫民窟。在凯特·米雷家里,只有一些不值钱的老家具、小摆件、次品珠宝,一堆没人愿意要的古画、一套破碎的餐具和一幅莫奈《睡莲》的复制品,那是一张60×60的小画布。凯特把这些东西都摆在家里,并不是为了炫耀什么,而是因为这些就是她的全部家当。我跟您说起凯特,是因为热罗姆·毛赫瓦勒跟这位年轻的阿丽颂·米雷一起去过好几次萨克岛,借此机会,他肯定与阿丽颂的祖母也建立起了感情。我们是八卦的警察、是大食蚁兽,所以,康提,您看,我们心里会冒出这样一个问题:热罗姆·毛赫瓦勒去那该死的萨克岛,到这位英国老女人家里,到底搞的是什么名堂?”

25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目送着那个黑色的、驼背的身影离她而去,渐行渐远。老妇人朝大麻磨坊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拐杖都会在克洛德-莫奈大街的沥青路面上擦出声响。走到接近“好房子”房屋中介的时候,尼普顿与她会合了。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心里估算着这次超现实主义的见面到底进行了多久。

差不多半个小时?

也就半个小时吧。

我的天呀!

要推翻之前她所确信的一切,半个小时已经足够了。帕特里夏·毛赫瓦勒实在想不出刚刚听到的一切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她会相信这个老疯子的话吗?现在她又该做些什么呢?

她穿过走廊,刻意不让自己的眼睛触碰到墙壁上那幅长长的《睡莲》。应该把这个说给警察听,没错,应该去报警……

她又犹豫了。

然而,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她应该相信谁呢?

她看了看日式花瓶里凋零的花枝,回想起塞内纳克警官每次前来的所有细节,想起他审问式的目光,想起他欣赏墙上每一幅画的表情,想起他在看《睡莲》时的不安……天啊……她又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了——她到底应该相信谁呢?

帕特里夏坐在客厅里,对刚刚和老妇人之间的对话,她又想了很久。实际上,现在她只想问一个问题:目前所发生的一切还有挽回的可能吗?她还能扭转事情的发展方向吗?

帕特里夏径直走到一间小屋子里,这间屋子几乎只能摆下一张办公桌和一台电脑。电脑的屏幕是亮着的。屏幕上显示着一张洒满阳光的吉维尼风景画。最近几个月,帕特里夏突然对网络产生了兴趣,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对电脑键盘和屏幕痴迷到如此程度。可是……她就这样对电脑“一见钟情”了,从那以后,她就把大量的时间都用在了电脑上。正是因为有了电脑,帕特里夏才重新认识了吉维尼——自己的故乡。如果没有电脑,她怎么会发现:只要一点鼠标,成千上万幅吉维尼图片就触手可及了呢?那些图片一张比一张迷人。如果没有电脑,她怎么能看见游客们在世界各地论坛上的评论呢?这些评论,一条比一条热情洋溢。几个月前,帕特里夏被一个叫作“吉维尼新闻”的网站上的美景所震撼,从那以后,她就没有一个星期不上这个网站、不朗读上面的“每日诗歌”了。

可是今天她却没有登录这个网站!

此时此刻,帕特里夏正在电脑屏幕上搜索着其他东西。她的鼠标箭头停留在她收藏的网址星标上。她翻滚了一遍菜单,最终停留在Copainsdavant.linternaute.com这个网址上。

几秒钟后,帕特里夏在搜索引擎上点击了一下“吉维尼”。她要找的照片正等待着她。千万别错过那张照片,那是整个网站唯一一张可以追溯到战前的集体照。

确切地说,是1936—1937年。

有那么一瞬间,帕特里夏心想,那些偶然点进这个网站的网友会怎样想?

这张历史悠久的班级合照混到这里来做什么?

谁还能找到七十五年前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的老同学?

帕特里夏仔细查看着照片上学生们乖巧的脸庞。天啊,她对老疯子刚刚说过的话感到非常不安。会是她说的那样吗?这一切是她编造出来的吗?杀害热罗姆的凶手真的是老太太刚刚说的那个人,那个她最意想不到的人吗?

她浑身颤抖,面如死灰,冰冷的眼泪从眼角流出。她迟疑了好一阵,最后终于站起身来。

她知道自己接下来将要做什么,她已经决定好了。她又穿过客厅,机械地将樱桃木餐台上的铜质起床号挪开几厘米。

那么,她现在又在害怕什么呢?

她打开餐台上的抽屉,翻出一个黑色的日程本。她在一个皮沙发上坐了下来,在无线电话上拨下了一串电话号码。

“喂,是洛朗丁警官吗,我是帕特里夏·毛赫瓦勒。”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我是热罗姆·毛赫瓦勒的妻子。毛赫瓦勒被杀,就是那个眼科医生,他在吉维尼被人杀害了,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这次,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快地回答道:

“是的……当然,我知道。虽然我已经退休了,但我还没得老年痴呆……”

“我知道,我知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给您打电话的,我在当地的报纸上经常看到您的名字,尽是一些赞誉之词……警官,我需要您的帮助……怎么说呢,帮我重新做一次调查。和官方的调查同步……”

电话的两端都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赞誉之词……

电话的另一端,洛朗丁警官不禁想起他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起案件。当时,他在加拿大。1972年9月,他接手了蒙特利尔艺术博物馆被盗一案,那是史上最大的艺术品失窃案。十八幅大师的作品被盗,其中就包括德拉克洛瓦、鲁本斯、伦勃朗、柯罗的作品……他于1974年回到维农警局。十一年后,也就是在他退休的三年前,1985年11月,他接手的最大一起案件,便是马尔莫丹艺术陈列馆的九幅莫奈作品失窃案。其中就有著名的《日出印象》。正是他——洛朗丁警官,会同负责此案的艺术部警察——“打击非法文化财产中心办公室”,于1990年在日本黑帮舒泥池·福吉酷玛家和在韦基奥港的一群科西嘉强盗家找到了那些失窃的画卷。当时,这件事轰动了全世界,所有报纸上都是黑色的大标题……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最终,洛朗丁打破了沉默。

“毛赫瓦勒女士,我已经退休了,一位退休的警员可没有什么价值了。但是您能想到我,我还是挺高兴的。请问,您为什么不找私家侦探呢?”

“警官,当然,这个我也想过,但是在艺术品非法交易这个领域,没有哪位私家侦探比您的经验更丰富了。因为这一点在这起案件中,是至关重要的……”

洛朗丁的声音变得更加惊讶了:

“您想要我做什么?”

“警官,我激起您的好奇心了,是吗?我承认,我倒希望是那样。我给您说说,您听听看,您不觉得那样一个年纪轻轻、缺乏经验,又愚蠢地爱上主要嫌疑人或主要嫌疑人妻子的调查员是在胡言乱语吗?您觉得他会一直公正理性地调查到底吗?您觉得我们可以相信他会将事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吗?”

“他不是独自一人,他还有助手……有团队……”

“我是见识了他的所作所为才这样说的,我可没有胡编乱造……”

电话那头的洛朗丁警官咳嗽了一声。

“很抱歉,我是一个将近八十岁的退休警察,我已经十年没有涉足警局的工作了。我始终没有搞清楚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好吧,警官,我还要再激发一下您的好奇心。您现在还读报纸,那我建议您在本地版面悼念死者的专栏里写一篇文章,您会感兴趣的,我确信。”

洛朗丁警官用近乎嘲讽的语气说道:

“我会的,毛赫瓦勒女士。您信吗,人是不会变的。您那奇怪的哑谜打断了我的思绪,并不是每天都会有人打扰我这个单身老警察的生活。但是我一直没弄明白,您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您想让我再说得详细一点儿吧?是这样的,对吗?这么说吧,那位年轻警官似乎对绘画非常感兴趣,总的来说,是对艺术感兴趣,对《睡莲》感兴趣……但是对老年人并不感兴趣。”

在警官开口之前,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按理说,我应该为您含沙射影的话语感到高兴才对,不过我的警察生涯早已结束了。说真的,我现在已经全身而退了。您想让我为您重新调查这起案件,我觉得您可能找错人了。请您联系一下艺术部的警察吧。我有一些更年轻的同事,他们……”

“警官,”帕特里夏打断了他,“还是您亲自调查一下吧,就当业余爱好嘛。您都不需要推理,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不求您别的,您会看到……好吧,我给您留一条线索,但愿这条线索可以激起您的好奇心。您上网,登录一个网站,一个叫‘旧友’的网站。如果您有儿女或者孙子,他们肯定知道这个网站。点击‘吉维尼,1936—1937’。我觉得,对这项调查来说,这会是个有趣的起点……这可以让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问题,您看一看就知道了。”

“毛赫瓦勒女士,您的目的是什么呢?您想报复,是不是?”

“不,警官。哦,不。我也是平生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恰恰相反……”

帕特里夏·毛赫瓦勒挂了电话,似乎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她透过窗子,看着远方的太阳缓缓地从塞纳河山坡上落下来,这条每天都会出现,却又昙花一现的落日轨迹,凝结成一条耀眼的印象派弧线。

26

在阿玛度·康提的艺术画廊里,贝纳韦德警官感到非常吃惊,这个大个子塞内加尔人对他们的话居然没有做出明显反击。他越看这家画廊,越觉得它跟别的画廊不一样。一般来说,艺术商店的墙壁都是洁白无瑕的,展现出一种整洁、素雅之美。但康提的画廊却恰恰相反,墙上的漆皮鼓了起来,画卷也鼓了起来,棚顶还缺了几个灯泡,瓷砖像是用灰尘而不是用水泥粘在一起的。可见,阿玛度·康提是费了好些功夫才把自己的商店装饰成“洞穴”的。西勒维奥继续说道:

“我来总结一下吧,康提先生……我们现在聊的,是一个没有魅力的情妇、一个没钱的祖母和一座多雨的盎格鲁-诺曼底小岛。您不为您的朋友毛赫瓦勒感到吃惊吗?”

“我就喜欢他独特的一面……”

“那萨克呢?”

“什么萨克?”

“康提,您也很喜欢萨克呀。”

贝纳韦德任由这片刻沉默蔓延在他们之间,随后,他继续说道:

“最近几年,您每年都去萨克岛不少于六次。您是在热罗姆·毛赫瓦勒结识阿丽颂·米雷之前去的萨克岛,这似乎是个巧合。”

塞内纳克看了看自己的助手,心想,西勒维奥会不会模仿大食蚁兽或者大食蚁兽的叫声呢?他总是那样不慌不忙。几秒钟内,阿玛度·康提第一次显得有些松动了,太阳穴间的皱纹看上去有些沧桑。贝纳韦德进一步追问道:

“康提先生,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句,您去萨克岛干什么?”

阿玛度·康提看着克洛德-莫奈大街上的行人,像是在寻找着用来招架的办法,随后,他转过身去,又找回自己那大言不惭者特有的微笑。

“警官,你我都明白,萨克是欧洲的最后一个避税天堂,我去那里是为了洗钱啊,这一点我就不想重申了。钻石、象牙、香料,这些东西都很值钱,您或许不了解。瞪羚角就更赚钱了……萨克是英国的海外省……您知道吗,它是一个殖民岛屿。”

西勒维奥耸了耸肩,继续说道:

“康提,实际上,阿丽颂和她的祖母凯特都有法国远亲的血统。我们甚至有理由猜想,他们的祖先就是欧仁·米雷。我觉得您至少应该知道欧仁·米雷是谁吧?”

“既然您这么问,我想,您肯定知道我是地区文化事务机构指派的专家,是我清点的米雷收藏品吧?”

画廊商倾身靠在墙面的画卷上,那幅画上似乎是非洲村庄的风景,画风简洁,色彩丰富。他带着开心的笑容站起身来,继续自顾自地说道:

“提到印象派画家,就会提到欧仁·米雷,不是吗?欧仁·米雷是一个钟爱文学和艺术的青年,但现实很不幸,他很穷……他热爱艺术,后来成了画家和收藏家,他试图过更好的生活,便在巴黎和鲁昂当起了面点师……在欧仁·米雷的有生之年,他比自己的大多数画家朋友都富有,如凡·高、雷诺阿、莫奈,他曾帮助和支持过他们,甚至还给过他们吃的,可真是个仗义的人啊……他自己也画画,可如今,还有谁记得欧仁·米雷呢?”

阿玛度·康提将那幅非洲画放在两位警官面前。

“另一件事是,从1893年到1895年,欧仁·米雷隐居到非洲画过两年画,并带回来满满几箱子画卷。如果您有点儿品位的话,就会发现,米雷是一位优秀的着色画家,他那印象派和朴素派相融合的风格看起来淳朴自然,但又不乏让人惊叹之处……”

洛朗斯·塞内纳克把屁股靠在了箱子上,他带着一种惊讶的专注欣赏着这幅画。西勒维奥·贝纳韦德依然全神贯注。

“好的,谢谢您,康提先生。我们已经了解了米雷祖先的一切——欧仁,画家、甜点师、收藏家。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就言归正传吧:阿丽颂和凯特。这两年,萨克的领主威胁凯特·米雷,说要把她赶走。没错,没错,我也感到很震惊,但是在萨克岛,法律的确还是由领主制定的。您以为怎样?避税天堂的生活还是很艰辛的。凯特应该翻修一下她那破烂不堪的房子。这房子让她的邻居和游客们都很难堪,要么干脆舍弃这个房子算了。就在这时,热罗姆·毛赫瓦勒出现了。他经常去看望凯特的小孙女,并在这位老祖母家里过了几个周末,可想而知,这几个周末应该过得很甜蜜。我们可爱的毛赫瓦勒想帮凯特·米雷一把。他借给她五万英镑。这笔借款没有利息,完全出自两个人之间的情谊。这很难以置信,不是吗?”

“热罗姆这家伙可真仗义。”阿玛度·康提评价道。

“是吧!凯特·米雷给她的小孙女阿丽颂打电话,对她说,她的好朋友热罗姆·毛赫瓦勒可真是个有魅力的男人啊,他不仅借给她五万英镑,还那样委婉地不让她感到难堪,她提议,作为对这笔钱的回报,就把自己那幅古老的画卷送给他吧,也就是那幅巨大的莫奈《睡莲》的复制品。”

“我刚刚说什么来着?”阿玛度·康提狡黠地评论着,“机智又慷慨,热罗姆就是这样的人啊。”

塞内纳克的眼神终于从米雷那幅非洲村庄的暖色调中游移了出来,他接着助手的话说道:

“他是个圣人,这点我们都同意。我们的阿丽颂虽然长着一张不讨喜的脸,可是她并不愚蠢。这个建议使她惶惶不安,她还找来一位专家,我想说的是另一位专家,不是您,康提。”

画廊商也只是笑了笑。

“您不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什么了吗?”塞内纳克继续问道。

“先生们,我迫不及待地想听后续!再多练练,你俩现在故事讲得都跟我那当隐士的祖父一样棒了。”

塞内纳克“噌”的一下从箱子上跳了下来:

“那幅凯特·米雷的《睡莲》,其实是莫奈的真迹,并不是复制品!那幅画的价值要比毛赫瓦勒拿出的那点儿钱高出成百上千倍……”

画廊四周的墙壁上回荡着康提豪放的笑声。

“好一个热罗姆啊!”

“您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吗?”贝纳韦德一边说,一边笑得快要背过气去,“当然啦,阿丽颂·米雷与这位热心的法国绅士断绝了一切联系……老祖母凯特既失去了孙女女婿,又失去了一个朋友,她拒绝卖掉这幅画,但是最后她还是被人赶出了房门……两天后,我们找到了她,她在断崖桥上,从悬崖高处跳了下去,那是连接两座岛屿的海峡。您知道最终她还剩下什么了吗?”

康提靠在刚想收起的米雷画卷上,没有说话。

“一个板凳!”西勒维奥喊道,“一个刻着她名字、出生和死亡日期的板凳!这个板凳就立在她跳下去的那个悬崖对面。这是萨克的习俗,没有墓地、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刻着萨克逝去的居民名字的木板凳。那是一个公用板凳,要把它放在面朝大海的好地方……临死前,凯特留下了遗言,说她会将这幅画捐赠给加的夫国家博物馆……”

康提站起身来,依然面带微笑。

“警官,从这件事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萨克的凯特得到了一个板凳,加的夫国家博物馆得到了一幅《睡莲》,热罗姆·毛赫瓦勒却得到了一个与他那最丑的情妇分手的理由……”

他不由得减小了笑声的分贝。

“康提先生,”贝纳韦德表情坚定地说道,“您是诺曼底文化艺术机构官方指定的米雷藏品专家……”

“那又怎样?”

“当我们得知毛赫瓦勒给您下达过寻找《睡莲》任务的时候,当我们得知您了解米雷藏品的时候,当我们得知您去过好几次萨克的时候……”

“我可能跟朋友们说过,凯特·米雷的《睡莲》不是复制品……你们想说的是这个吗?”

“有可能。”

“虽然你们猜测是这么回事,但是我这样做违法吗?”

“没有,这样做没问题。”

“那你们想怎样?”

西勒维奥·贝纳韦德登上了楼梯的第三级台阶,这样,他就和阿玛度·康提一般高了。

“毛赫瓦勒的死,像是由某种复仇的动机引起的。”

“是阿丽颂·米雷干的吗?”

“不,案发当天早晨,她有不在场证明,她当时正坐在纽卡斯尔的柜台后面……”

“好吧,然后呢?”

“然后?”贝纳韦德继续说道,“毛赫瓦勒就放弃了寻找另一幅《睡莲》,放弃了在您的帮助下继续寻找另一个猎物,这说不通啊,康提。”

阿玛度·康提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西勒维奥。他的两只眼睛,有一只眨了一下……

“警官,如果我找到了那幅《睡莲》,我现在就不会待在这间惨不忍睹的画廊里了,我现在就可以花大价钱在佛得角半岛的达喀尔买一座岛屿啦,在那里宣布独立,建立起我自己的避税天堂……”

阿玛度·康提露出一口洁白的大牙笑了笑,他继续说道:

“你们是想让我泄露职业秘密吗?”

“是为了让杀害你朋友的凶手有挫败感。”

“我们严肃点儿。您瞧啊,警官,我到哪儿去给你们找莫奈的第二幅《睡莲》呢?”

两位警官都没答话。贝纳韦德和塞内纳克用同样的姿势站起身来,他们朝门口走了三步。

“还有一个细节,”塞内纳克突然说道,“确切地说,凯特·米雷并没有真的把那幅画捐赠给加的夫国家博物馆。在这起事件中,西奥多·罗宾逊基金会得到了这笔合法的遗产,罗宾逊基金会随后把这幅画卖给了威尔士国家画廊。”

“那又怎样?”

在画廊橱窗上张贴的所有小广告当中,洛朗斯·塞内纳克发现了那张“未来之星绘画大赛/国际小画家挑战赛”的海报,和斯特凡妮·迪潘贴在教室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怎样?”塞内纳克回答道,“我觉得这个西奥多·罗宾逊基金会在整个事件中出现的频率太高了……”

“这难道不正常吗?”画廊商回答道,“这个基金会是一家著名机构啊!尤其在我们这里,在吉维尼……”

康提在海报前面沉思了好一会儿。

“西奥多·罗宾逊,美国人对印象派的热情,他们的美元……谁敢想象,如果吉维尼没有这些,会是什么样子?”塞内加尔画廊商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臂,“您敢想象吗,警官先生?”

“不敢。”

“说到底,我和欧仁·米雷一样,在我的店铺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杂货商贩。但是如果能够回到从前,您知道我想干什么吗?”

“甜品师?”洛朗斯脱口而出。

这一次,阿玛度·康提爆发出一阵毫不矜持的哈哈大笑。

“小滑头,我真的很喜欢您。”他打了两个饱嗝儿,“爱管闲事的大食蚁兽,还有您。不是的,警官先生们,我可不想当甜品师。我要说,我真想回到十岁,回到还在校园的年纪,我多么希望美丽的小学教师说我是个天才,说我也可以和别人一样,去参加罗宾逊基金会的小画家潜能测试。”

27

太阳就要落山了。法奈特加快了速度,她要在天黑之前完成这幅作品。她的画笔从来都没有移动得这样快过,她画着白色和赭石色的阴影,画着磨坊和不规则的塔楼,画着院子中央红彤彤的大樱桃树和银丝带,画着夕阳投射在微波粼粼水面上的太阳圆轮。今天她很专注,詹姆斯反倒在不停地跟她说话。

“法奈特,你有朋友吗?”

那你呢,詹姆斯,我也问过你,你有朋友吗?

“当然啦。你觉得呢?”

“你总是独来独往……”

“是你跟我说的,要自私一点儿。我不画画的时候,就和他们在一起啊!”

詹姆斯慢慢地走在田野上,他将画架一个接一个地折上。每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都是按照同样的顺序整理东西。

“但是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吧。他们很烦人,尤其是文森,就是那天你看到的那个男孩儿,他窥视我们,就像胶水一样黏人……”

“是油漆吧!”

“什么?”

“油漆。对画画的女孩儿来说,油漆可比胶水有用多了。”

有时候,詹姆斯总觉得自己很风趣。

“还有卡米耶,他这个人啊,总喜欢自吹自擂。他总觉得自己生来就聪明过人。你瞧,就是会有这种人。在我们当中,年龄最小的是玛丽,她总是哭。她很爱讨好人。我不喜欢她,就是这样。”

“法奈特,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我说什么啦?我什么都没说啊……

“千万不能说什么?”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法奈特。你是受到大自然眷顾的孩子。没错没错,别埋怨那些不了解这一点的孩子。你就像甜心一样可爱,又聪明又调皮。你有让人难以置信的绘画天赋,就像仙女在你身上撒下了金粉似的。但是你要注意呀,法奈特,在你的一生当中,都会有人嫉妒你的。他们嫉妒你,是因为他们的生活远没有你幸福。”

“胡说八道!你简直是胡说八道。总之,唯一一个我喜欢的朋友,就是保罗。你还不认识他。过几天放学,我会把他带来的,他也同意了。我们会去周游世界。他会带上我,这样方便我作画,我们会去日本、澳大利亚、非洲……”

“我真不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男人……”

有时候,詹姆斯也很烦人。

“有的,保罗就是这样的人!”

在詹姆斯转过身去收拾自己画箱的时候,法奈特对他做了一个鬼脸。

有时候,詹姆斯真是什么都不懂。另外,我对他的做法也不理解,可以这样说,他都被困在自己的画笔上啦。

“你不高兴啦?”

“没有,没有。我挺好的。”

他面露不快。有时候,詹姆斯可真奇怪。

“你知道吗,詹姆斯,参加罗宾逊基金会大奖赛我想画些别的,我不想画巫婆的磨坊了。你说让我重画一次特罗尼翁老爹的作品,我对此并不感兴趣……”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西奥多·罗宾逊已经……”

“我有自己的想法,”法奈特打断了他的话,“我想画一幅《睡莲》,但不是用莫奈的老方法画。我要画年轻人的《睡莲》!”

詹姆斯看着她,似乎她刚刚说出了最不堪的话。

他满脸通红,我感觉他快要爆炸了。

行啦,不要像特罗尼翁老爹那样板着脸好吗?

法奈特哈哈大笑起来。

“莫奈……难道他画的是《老年人的睡莲》吗?”詹姆斯气得喘不上来气。

他在大胡子底下咳嗽了几声,随后用教师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说道:

“法奈特,我试着跟你解释一下吧。你知道,莫奈游历过许多地方。整个欧洲他都去过,他受到过世界各地名画的启发。你要明白,那些作品都很独特,我们不能用一种眼光看待事物。莫奈明白这一点,他研究过日本的油画。因此,从那以后,他就不需要再去游历了,也不需要再去别处了。一池塘睡莲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三十年间,这一池塘什么都不是的睡莲,却足以震撼全世界的油画界……受到震撼的还不只油画界呢。法奈特,莫奈改变的是人类对自然的看法,那是一种放眼世界的目光。你明白了吗?吉维尼至少有三百米的睡莲池!而你却说,莫奈是老年人的眼光……”

吧啦吧啦吧啦……

“那我呢,我偏要和莫奈不一样,”法奈特一字一板地说道,“我生在这里,但这不是我的错啊!我会以这一池塘睡莲为起点,走向世界!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的《睡莲》会有多么特别,连莫奈都不敢这样画,我要把睡莲画成彩虹!”

突然,詹姆斯低下头,把法奈特抱在怀里。

他又变得奇怪了,他又是这副奇怪的忧心忡忡的样子,这副神情和他一点儿都不搭。

“法奈特,你说的肯定是对的。总之,你才是艺术家,你什么都懂。”

他抱得太紧了,弄疼我了……

“别听别人的,就听从你自己内心的声音,”詹姆斯继续说道,“甚至连我的话都不要听,你会赢得罗宾逊基金会奖项的,法奈特。你听见了吗,嗯?好啦,我们走吧,天都黑了,你妈妈还等着你呢。别忘了带上你的画!”

法奈特在这片麦田中渐渐走远。詹姆斯还在她身后喊着:

“扼杀你的天赋,才是最大的罪过!”

有时候,詹姆斯的话可真是奇怪。

詹姆斯见法奈特纤细的身影跑远了,他又弯下身去看了看自己的颜料盒。等法奈特消失在桥头,他颤抖地打开颜料盒。在法奈特面前,他总是故作淡定,可是现在,他却大滴大滴地流着汗。他感到一阵恐惧。他那苍老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颜料盒连接处生锈了的滚轴发出微微的“吱吱”声。

詹姆斯读了读刻在软木颜料盒上的文字:

在这里,她是我的

现在是,永远都是

这些刻在颜料盒上的字迹后面,是一个“×”,两个简单的线条交叉在一起。詹姆斯明白了,这是一种威胁——一种死亡威胁。他感到自己瘦弱而苍老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那具死尸还没找到凶手,警察们在村庄里到处搜寻着线索,他对此深感不安。整个氛围都使他闷得喘不过气来。

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两行文字,是谁刻在上面的呢?

这字迹看起来笨拙而匆忙,刻字的人一定是趁他睡着的时候将这句变态的威胁刻在他的颜料盒上的,做这事并不难。法奈特不来找他的时候,他就经常头顶着星辰在田野里睡觉。这意味着什么呢?是谁写在上面的呢?他需要把这些威胁放在心上吗?

詹姆斯看到杨树的帘幔一直垂到草原的地平线。此时,这些文字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镌刻在他那柔软的额头上一般: 在这里,她是我的,现在是,永远都是。 现在,他又有了另一个烦恼,从今往后,这个问题总会萦绕在他的心头,比想知道是谁在他的颜料盒上刻了字更让他烦恼。他的手指还在颤抖着,他连一支笔、一把刀都握不住了,什么都握不住了。

在这里,她是我的,现在是,永远都是。 居然用这种穷凶极恶的语言。这些文字在他的脑袋里转个不停。

这些话是对谁说的呢?

他向四周望了望,就像会有野兽从麦田里蹿出来似的。

到底谁会有危险呢?

是法奈特,还是他自己?

28

我终于走进了磨坊的大门。拄着这根该死的拐杖,我的膝盖疼得都要爆炸了,右胳膊也是。通常尼普顿都是在我身旁一路小跑,这一次,它居然等我了。

真是一条好狗。

我掏出钥匙。

我又想到了帕特里夏·毛赫瓦勒。我在想,刚才我跟她说的关于杀害她丈夫凶手的事情,她会怎么想呢?她能抑制住报警的冲动吗?虽然现在已经太迟、太迟了,谁都挽救不了了……凶手的阴谋已经得逞,警察也没有回天之力。

就连我也没有办法了,如果我是她,我会怎么做呢?

我抬起头,看见远处的小法奈特,她正在田野里奔跑,穿过了铁桥。她的美国朋友站在麦田的正中央。他一定又给她讲了磨坊里老巫婆的故事、食人妖魔夫妻的故事,说这里的房主不喜欢莫奈,还想砍掉杨树、清除柴火垛、把睡莲池的水吸干、在草原上建一家淀粉厂……我对这些蠢话早就习以为常了。傻子!都这把年纪了,还讲这样的故事吓唬孩子……

他每天都在那儿,没人知道这位美国画家到底姓什么。他每天都站在同一个位置,站在磨坊对面。大家都说,他是风景的一部分,似乎天上的艺术之神画过他;这位艺术之神也画过我们所有的人,最后,他想把一切都抹去,大笔一挥,咔,大家都不见了。

詹姆斯每天都目视着法奈特离开,随后,他会在麦田里睡去,直到第二天天亮。

晚安,詹姆斯。

29

法奈特回家了。她奔跑着,她很喜欢吉维尼街上亮起的路灯,路灯照亮了前方的路。

真是神奇的魔法!

可是现在时间还早,太阳刚开始落山。法奈特住在水之城堡大街一间塌陷的小房子里。她倒也不在乎,从不抱怨,她知道妈妈已经尽力了。她妈妈在村子里的富人家里起早贪黑地做家务。

村里的富人还真不少呢!

能够住在村子中央,距离莫奈花园一百米远,即便是一间破房子,她还有什么奢求呢?

她妈妈在厨房安排工作的展板后面等着她呢,那是一块挂在瓷砖上的普通石灰板。看到法奈特,她露出一抹疲倦的微笑。

“天都黑了,法奈特。你知道的,我不希望你晚上在外面游荡太久。特别是现在这样一个时期,前几天刚刚发生了一起命案,凶手还没有抓到……”

妈妈总是这副沮丧、疲惫的神情。她总是穿着那件难看的蓝色工作服择菜、煮汤。都喝一个星期的汤了,她总说我不怎么帮她干活儿,她说她在我这个年纪,我应该……如果我给她看我的油画,或许……

“我画完啦,妈妈。”

法奈特将油画举到妈妈工作日程表的高度。

“等会儿,等一下。我手脏。先放那儿吧。”

她总是这样……

“不管怎样,我要再画一幅。画一幅《睡莲》!詹姆斯跟我说……”

“詹姆斯是谁?”

“他是一位美国画家,妈妈,我跟你说过的……”

“没有啊……”

削掉的胡萝卜皮落到粗陶碗中。

“说过的!”

说过说过说过说过。我保证!你是故意这样说的,妈妈,没有别的可能!

“法奈特,我不希望你跟陌生人待在一起!你听见没有?不能因为我独自一人抚养你,你就到外面乱跑。别傻乎乎地戳在那儿啦,拿把刀过来。就我一个人在这儿做饭,有一个小时了!”

“妈妈,我们老师说有一个比赛。一个绘画比赛……”

只要是老师说的,妈妈就不会发表任何评论。她真的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手里的青萝卜看!

法奈特直挺挺地站着,继续说道:

“詹姆斯说……呃,大家都说我能赢得这个比赛。只要我努力,就有机会获胜。”

“能赢得什么啊?”

她手里的青萝卜随时可能掉下来……

“在一所美术学校学习的机会啊,在纽约……”

“什么?”

妈妈的菜刀朝着这个青萝卜的中心砍去。这个萝卜是无法复原了……

“法奈特,这个竞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会是在东京、圣彼得堡、堪培拉……”

我确定,她并不知道我说的那些地方是哪里,但这依然让她感到害怕……

“还可以赚很多美元呢……一大笔钱!”

妈妈叹了口气。她开始削第二个萝卜。

“如果你的老师再继续往你的脑袋里灌输这样的思想,我就找她去……”

我才不管呢,我还是要参加比赛的……

“还有你的詹姆斯,我得跟他谈谈。”

法奈特妈妈“哗”的一下,把菜板上的青萝卜和胡萝卜一股脑儿地倒进水池里,溅了她一身水。她又弯下身去,将一袋子土豆拎到菜板上。

她甚至都没有让我去帮她,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她嘟哝着说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我让她大点儿声,再说一遍。

“法奈特,你想离开我了,是不是?”

她这就开始了……

我要爆炸了!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没人能理解这种感受,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要爆炸了!我保证!妈妈,我可以洗碗、可以摆餐具、可以擦桌子、可以拿一块抹布到处擦、可以拿扫帚扫地再把它摆好、可以做一切小女孩儿该做的事,我什么都可以做,不会抱怨、不会哭泣,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行,只要让我画画就好。只要让我画画,什么都可以。

我的要求过分吗?

妈妈总是用一副不信任的眼神看着我。我什么都不做的时候,她不高兴,但是如果我做多了,她又会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想,刚才应该是说到纽约,她就受不了了,其他城市也是一样,尤其是当我向她解释说还有日本、俄罗斯、澳大利亚这些国家的时候!

“只有三个星期的绘画课程,妈妈!三个星期也不长啊。这不算什么啊。”

她看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一个疯子。

我们吃完饭,她就再也不说话了。她做出了沉思状,她沉思可不是个好兆头。我从没见过她沉思后还能说出什么让我高兴的话来。

就在法奈特整理抹布的时候,妈妈站了起来。这次,法奈特用夹子把抹布平整地挂成一排,并没有像平常那样往绳子上摇摇晃晃地随便一搭。她的话使整间屋子冷得像个冰窖:

“我已经决定了,法奈特。我再也不想听到关于绘画比赛的事情了,我也不想听你再说美国画家什么的了。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会去找你的老师谈谈。”

我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没哭,任凭愤怒在我体内滋长、沸腾。我知道妈妈为什么这么说,她已经跟我说过一千次了。

都是大段的套话。连篇累牍,我都能背下来啦。

那是一串牢骚的圣歌:

“小女儿啊,我可不想让你像我一样浪费生命。在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我也相信这些,我也有梦想,我也很漂亮,男人们都对我山盟海誓。

“看看吧!看看现在!

“看看房顶上的窟窿,看看这发霉的、潮湿的、一股霉菌味儿的墙壁;你还记不记得今年冬天玻璃窗上的冰凌;看看我的手,看看我这双可怜的手。以前是多么优雅,就像仙女的手一样。法奈特,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多少次听别人说,我这双手简直是仙女的手。

“这双仙女的手,现在却在给别人擦汽车!

“法奈特,你可别最后落得跟我一个下场。我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的。法奈特,别相信别人,你只能相信我。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不管是詹姆斯、你的老师,还是别的谁。”

我愿意,妈妈。我愿意听你的话。我也愿意信任你。

但是你可不可以把一切都说给我听,一切。包括那些我们从来都没有探讨过的事情,那些我们从来都不敢提及的事情!

说啊,说啊。

法奈特拿起一块海绵,慢慢擦拭着灰色的石板,石板上写着青菜的采购清单。

她等石板干燥一些后,便拿起一支白色粉笔。她知道妈妈正从她的肩膀上方看着呢。她用娟秀的圆体字写着,那是她老师的笔体:

我爸爸是谁?

下面又写道:

是谁?

她听到妈妈在她身后啜泣起来。

他为什么会走?

我们为什么没有跟他一起走?

在石灰板的下方还有一些位置。粉笔头儿在石灰板上摩擦得咯吱作响。

是谁?

是谁?

是谁?

是谁?

法奈特将她画的“巫婆的磨坊”翻转过来。她将这幅画放在椅子上,随后,整个房间就再没有人说一句话了。她听见妈妈在低声哭泣,像往常一样。

妈妈,哭泣可不是回答哦。

法奈特知道,明天,这一切都会结束,她们都不会再提起这一切,她妈妈会擦掉石灰板上面的字迹。

现在,天色已晚。

大概快到午夜时分了吧。妈妈应该睡着很久了,她明早还要早起去做家务。通常,在我起床的时候,她已经出发又回来了。

我房间的窗户朝向水之城堡大街,这条大街的坡度很大。虽然是在二楼,我的房间离大街的地面还不到一米。如果我想跳的话,随时可以跳出去。晚上,我经常趴在窗子上和文森说话。文森每天晚上都在大街上游荡。他的爸妈才不管他呢。保罗晚上就出不来。

法奈特哭泣着。

文森在大街上,他看着我,不知所措。我真希望在这里的是保罗。保罗,他懂我。保罗,他会和我说话。而文森呢,他只会听着我说。他只会这么做。

我跟他说起我的爸爸:“我只知道妈妈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怀孕了。有时候,我觉得我是画家的女儿,是一位美国画家的女儿,是爸爸遗传给我的绘画天赋。妈妈曾赤裸裸地站在他的面前、站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她很美,妈妈真的很美,楼下的相册里还有妈妈的照片呢,也有我的,那是我婴儿时期的照片,但是连一张爸爸的都没有。”

文森听着,他只是握着法奈特从墙上垂下来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继续说着:“我觉得我的爸爸和妈妈曾经疯狂地相爱过,他们是郎才女貌,一见钟情。因为我爸爸要去别处了,妈妈没有挽留他。或许是因为妈妈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了吧?或许妈妈连我爸爸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或许是因为她太爱我爸爸了,不愿意挽留他。我觉得我爸爸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个很诚实的人,他本想留下来,如果当初他知道我的存在,他一定会把我养大的,但是妈妈太爱他了,她不想让他成为笼中的困兽。”

“文森,我想得有些复杂,但是也没有别的可能了,是不是?否则,我这总想画画的疯狂愿望是从哪里来的?这种想要放飞自我的愿望又是从哪里来的?还有谁能赋予我这满脑子的梦想?”

文森拉着法奈特的手,他握得很紧。他手腕上一直戴着一条该死的手链,这手链夹在他俩的胳膊间,紧紧地卡在小女孩儿的肉里,就像在珠宝上刻着字一般。

有的时候,在夜晚,我看着云朵覆盖着月亮,就会想,我的爸爸可能是个很有钱的大胖子吧,我妈妈就在他家做家务。当我在克洛德-莫奈大街上遇到他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就是我的爸爸,而实际上,他自己却知道。或许他是一头强暴过我妈妈的大肥猪,是他强迫妈妈和他发生了关系。或许他还会一点点地给我妈妈钱。有时候,当我在街上看到有人斜眼看我的时候,我感觉快要疯掉了,那种眼神让我感到恶心。太可怕了。但是这些,我没有和文森说过。

今天晚上,云朵没有纠缠着月亮。

“我爸爸是个过客。”法奈特说道。

“别担心,法奈特,有我在呢。”文森说道。

“一个过客。我和他一样。我应该离开,我应该去放飞自我。”

文森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我在呢,法奈特。我在呢。我在呢……”

在水之城堡大街上,不远处,尼普顿追赶着夜蝴蝶。 Oy/uwu6fY5OSo6lncwYGh7Of6S+xwBWecizpp88+9tMZHbTi9/NH5N40w/u3wpA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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