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金晶: 您刚才也提到像朱熹,包括苏东坡,包括您后来在匡亚明老先生的《中国思想家评传》里面有一本《杜甫评传》,像杜甫、苏东坡、朱熹这样的人物,既是您常年研究的一个对象,其实也是我们中国人都非常熟悉的历史人物,您能不能谈谈您对这些人物的认识和个人评价?
莫砺锋: 我热爱杜甫。唐代诗人中,我在跟学生讲文学史的时候也说李杜是同样伟大的,但是我自己绝对是偏好杜甫的。我本来就喜欢这个诗人,正好程先生也是崇拜杜甫的。我们进南大读书以后,程千帆先生给我们在大教室里开的课就是两门,一门是校雠学,一门就是杜诗研究。他说第一门教你们怎么找材料、鉴定材料的真伪,第二门课教你们怎么分析作品。上完以后他说我的本领全教给你们了,你们自己去干吧。我们那一届就三个同学,但是听课的人一间五十人的教室都坐不下,南大和南师大的中青年教师和他们的研究生都来了。我们要录音、要记录,第一排中间三个位置是固定留给我们的,其他的老早就被抢掉了,就这样上了一年课。程先生讲杜甫不是像一般的人讲作品,他是讲问题,就是在杜甫研究上面还有什么问题。我毕业以后他就跟我还有我的师弟张宏生合写了一本关于杜甫的研究著作,是一本论文集,从那个时候我就开始研究杜甫了。
匡亚明主编的“中国思想家评传丛书”,一开始杜甫约了校外面的学者,好像是约南开大学的罗宗强先生写的,后来罗宗强先生没时间,把选题退回来了,一时找不到人,就交给我了。写完《杜甫评传》以后,我又零零星星写了一些杜甫的论文。后来我自己也在中文系开杜甫研究的课,在广西师大出了一本《杜甫诗歌讲演录》。那本书完全是照课堂录音整理的,是同学帮我记录、整理的,我本人审阅记录稿,只删掉了一些口头语,“这个这个、那个那个”,其他的内容一个字都没改。书里附有录音光盘,可以跟文字对照。我也喜欢苏东坡,前前后后也写过十多篇论文。朱熹则是原来想做博士论文的,材料都看过了,毕业以后也看到了钱穆先生的书。十年以后,我就写了一本《朱熹文学研究》。
许金晶: 您能不能对这三个人点评一下?
莫砺锋: 三个人都是历史文化名人,是古代的大人物。我一直认为传统文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它对我们今天还有意义的主要是其中的观念文化,就是古人的意识形态、古人的思想、古人的价值判断。这些东西当然是由那些重要的学者、文学家来阐释的。有的对象我虽然喜欢,但不敢研究。比如说孔子,我是崇拜儒家思想的,我觉得孔子、孟子非常了不起,但因为研究成果太多了,汗牛充栋,我觉得很难有突破。我自己研究的这几个人物我觉得还是有探讨空间的。我觉得他们对现代还有意义,他们不光是古代文化的代表,在我们建构现代文明时也有意义。朱熹是思想家,我不敢讲他。杜甫跟苏东坡是文学家,我经常在一些公益性讲座中讲到他们。
许金晶: 那您觉得他对于我们现代人的生活、现代文明的具体意义是哪些呢?
莫砺锋: 杜甫是儒家精神最好的阐释者。儒家精神我们读《孔子》《孟子》《礼记》这些书也可以得到的,但那都是从伦理学或者政治学的学术角度来讲的,是一种理论的阐发。杜甫的作品是诗歌,本身是一个审美的对象,很美,我们读的时候有审美愉悦感,会在审美感动中不知不觉地获得熏陶。儒家精神在伦理学上就是仁者爱人,政治学上就是仁政爱民,也就是孔子说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孟子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儒家的道理是很单纯的,是根于人心的,杜甫用他的作品把这种精神形象地展现出来了。我相信只要一个人好好读杜甫,对精神境界一定有提升作用。
苏东坡是那种在风雨人生中间不折不挠,从容淡定走过来的一个人。人一辈子总会受到一些挫折,像我们这一辈人最大的挫折就是“文革”,高中毕业后叫你到农村,过了11年才让你高考,这个挫折未免太大,有很多人就被毁掉了。苏东坡的意义就在于,他证明了在这种情况之下,人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他一生流放三次,前后长达九年零十一个月,那么艰难困苦的境遇,但是他挺过来了。现在有些年轻人太脆弱,碰到一些坎坷、一点小不如意,就沮丧、放弃,非常可惜,所以我就强调大家要读东坡。
朱熹是个大学者,一生都在那里学习、思考。我为什么想研究朱熹,还写了一本书呢?我原来对理学并没有太大的好感,但是看到朱熹的情况以后很感动。他老人家去世之前两天,还在那里修改他的《四书集注》,还在修改《楚辞集注》。最后实在不行了,回到楼上,过了一天就死了。我当年跟程千帆先生讨论过这个问题,我说朱熹怎么有这样的一种献身精神,程先生说是类似于宗教的狂热。他就是用了教徒般的虔诚态度来对待他的学术思想。
许金晶: 所以说像这三位这种生平、这种思想,是不是也对您个人的生活,包括您的性格都产生了影响?
莫砺锋: 我在插队的时候不了解朱熹,没看过他的著作。当时我读过的书很少,杜甫和苏东坡的作品是读了一些。现在的人对知青有很多误解,我的学生也是,他们看电视剧《北风那个吹》之类的,说你们知青生活还蛮有意思的,成天谈谈恋爱。其实哪有这个事情,我们当时很苦闷的,当时有一个政策性规定,知青谈恋爱结婚,招工回城的机会就没有了,所以大家都不敢结婚的,要谈恋爱都是偷偷地谈。插队到第五年、第六年以后,有些知青伙伴都颓废了,开始抽烟、打架,连偷鸡摸狗的都有。我没有同流合污,我务农之余就是读杜甫、读苏东坡,读了以后心情比较淡定。我考到中文系读研是临时起念,是误打误撞转到古代文学来了,但是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缘分在里面,是我在农村时与杜甫、苏东坡他们结下的缘分。
许金晶: 像您这一代的学者,很多都是有过多年的工人、农民的职业经历之后,再回到高校来求学,包括您自己。你们这一代学者这样的一种知青的经历,包括跟社会现实广泛接触的这种经历,对您现在的治学都有哪些影响?
莫砺锋: 我觉得它首先是对生活态度有影响。怎么说呢?有一句唐诗叫“曾经沧海难为水”,你经过了十年知青的生活你就不怕苦了。我在生产队的时候村里没通电,晚上黑灯瞎火的,点灯的煤油是计划供应的,凭户口本,一家人一个月买一斤,要到了下个月才能买第二斤,要是想晚上看点书,一斤煤油五天就点完了。我为什么背了很多作品呢?我白天读书,背作品,晚上睡在床上就回忆这些作品,这样晚上的时间用来消化白天读的东西。我觉得这种环境都经过了,后来工作待遇、生活待遇差一点都无所谓,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还有一点,知青生涯使我们接近社会底层,知道底层百姓是怎么想的,他们生活中间的乐趣在哪里。我自己当了那么多年的农民,后来到安徽又当了几年的农民工,跟那些社员身份的工人住在一个屋檐底下,我觉得我比较能够理解他们。我的价值取向不会太脱离群众,我的人生态度会比较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