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金晶: 那您考进安大后,怎么仅仅过了一年又想到要到南大去考研究生呢?
莫砺锋: 又是一个不由自主的选择。我在农村读书时,对英国的诗歌比较感兴趣,也看过一些英文和中文的翻译,对英诗中译有一点点兴趣。所以我进了安大外语系后,就想将来要朝这方面发展,因为我对中国的诗歌比较熟悉,现在又学了英语,想将来尝试着走翻译英诗这条路。
我们1977级大学生实际上是1978年春天入学的,读到1979年的春天,也就是第三个学期,安大外语系有一些不安分的同学要想提前考研。我原来一点都没这个想法,那个时候英语系招的学生比较多,班也比较小,共有7个平行班,我是7班的。平行班中6班是一个快班,学生的英语水平最好,有好几个是北京知青,从小就有口语能力,他们学得比较快,要想提前考研。一开始学校不许,经他们反复申请,学校就开了口子。正巧,我们7班有一个同学因为口语特别好,第二学期就调到6班去了。他还住在我们宿舍里,回来通报说6班有几个同学要提前考研,他劝我也去考。他一向认为我读的杂书比较多,知识面比较广。我本来不想提前考研,但是那时候我就靠每月18块助学金生活,除了买饭票就所剩无几,经济窘迫。这个家伙便怂恿我考研,说研究生助学金每月有35块。我一听便有了动力,我说那我也考吧。
那时候没有电脑,只有省教育厅公布一份全国各个学校的招生目录。我们一起跑到省教育厅去查,我重点查了南大的英国语言文学专业,南大英语比较强,那时候有范存忠、陈嘉等老先生。据《目录》上说,英语专业都要考二外,看看其他学校也是一样。安徽大学的外语系,第二外语要到二年级下学期才开,我们还没开。南大的二外是德语、法语任选一门,我连字母也不认识,就没法报考。6班有几个同学已经先学过了,他们能报。为了我们7班的集体荣誉,我不能直接打退堂鼓。人家都知道7班也有同学去报考的,结果还没报名就回来了,岂不是太丢面子。我就想既然外语不能报,能不能报其他专业呢?南大的专业都印在一本册子上面,我翻到前面几页就是中文系,一看有一个古代文学,而且那一年的招生方向就是唐宋诗歌研究。唐宋诗歌我在农村大概背了有好几千首了,心想这个专业也许可以考一考,当场就报名了。
4月份报名,6月份就考试,一考也就考上了,然后就到南大来了。说实话当时我根本不知道导师程千帆是什么人,从来没听说过世上有这个人,我对中文系的情况一点都不了解。报过名以后回去到图书馆找资料,好不容易才在南大的学报上看到一篇程先生的文章,进了南大才知道他是从武汉大学调过来的。
许金晶: 那您看到程先生第一篇文章还记得是什么内容吗?
莫砺锋: 是写唐代边塞诗中地名的方位、距离等问题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读一篇学术论文,以前从未读过任何论文。程先生是1978年才到南大来的,第二年就在南大学报上发了一篇文章,他从1979年开始招生,正好就把我招到他名下去了。
许金晶: 您刚才提到报研究生之前,大概背了有几千首的唐诗宋词,这个主要是“文革”十年背的呢?还是之前背的?
莫砺锋: 主要是在乡下背的,以前语文课上有的全都背过,其他都是到农村背的,在农村有很多空余时间,可以不惜工本地背诵作品。
许金晶: 也是作为一个生活的调剂。
莫砺锋: 我背过好多东西,《孙子兵法》十三篇,从头到尾背过,《古文观止》大概背了有三分之二,当时没其他书看,就翻来覆去看那些东西。
许金晶: 因为我们这本书正好也是想做我们新中国的第一批博士,作为我们中国第一位古代文学的博士,能不能介绍一下您当时博士学习、训练的情况,大概是怎么样的?
莫砺锋: 我们正好属于中国研究生教育的先锋队。五六十年代也有研究生,那个时候学苏联,叫作副博士研究生,像我的老师周勋初先生当年读的就是副博士研究生,不久就停掉了。我们1979年考到南大的时候,还没有《学位条例》,没有什么硕士生、博士生,就笼统地叫研究生。我们的老校长匡亚明,因为是老干部,地位高,知道国家的一些决策。我记得很清楚,开学典礼上他说你们现在来读研究生了,国家马上要制定《学位条例》了,以后就有硕士学位、博士学位了,你们要努力,争取成为第一批硕士、第一批博士。我们读了两年就毕业了,1981年底毕业的时候《学位条例》公布了,所以我们毕业的时候就成为硕士生了,就得了硕士学位。第一批硕士生毕业以后,南大才开始考虑招博士生,那时候有资格带博士生的老师叫作博士生导师,是国务院评审下达的,南大全校文理科加起来共有28个导师。1981年年底学校开始考虑招博士生。学校说不用28个先生全招,先试验性地招一批,于是从全校的导师中遴选了10个人。文理科加起来10个老先生,每人招一个博士生,我的导师程千帆先生被选上了。我们第一届博士生入学以后,我跟化学系、计算机系的学生住在一起,因为中文系就我一个人。我从1982年初开始读,读到1984年10月份,两年零十个月,读完以后我们中文系才招收第二个博士生。那时没有课程体系,也没有学分制,学校连规章制度还没制定,导师指点你读什么书,你就去读。我觉得程先生带我的那个方式有一点像手艺人带徒弟。他还请了三个老师做助手,四个人管我一个人。我一直对我的学生说你们现在多轻松啊,一个导师带好多学生,那个时候是四个导师带我一个人,我被他们管得死去活来。
许金晶: 那另外三位老师是哪三位?
莫砺锋: 一个已经不在了,是郭维森先生。周勋初先生还在,快90岁了,还有一个吴新雷先生,也还健在。他们三个人是做程先生的助手,组织了一个指导小组,主要是程先生管。
许金晶: 您看我们现在文科,尤其是一些社会科学里面,可能就是以读文献、读论文为主。当时程先生主要是让你们读哪些书呢?
莫砺锋: 读典籍,我们古代文学的特点就是读典籍、读古书。程先生主张从先秦读起,我1979年报考的专业方向叫唐宋诗歌研究,这也是程先生治学的主要方向。但是我跟他读博士以后,他指定读的书籍中一本都没有唐宋的,唐宋文学是研究对象,要自己去读,指定的书通通是唐以前的。从《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开始一路读过来,读到《昭明文选》,都是唐以前的。
许金晶: 读完了之后是不是让你们做一些笔记,有一些讨论呢?
莫砺锋: 他基本上每本书都分派给一个老师来指点,《文心雕龙》是吴新雷老师管的,《史记》是周勋初老师管的,我读完以后就写一个札记交给他们,有的是小论文性质的,后来也有三篇作为单篇论文发表了,其他的就是札记,读书的心得。比如说《史记》是郭维森老师管的,我写了一百条札记交给他,都是我认为《史记》里面值得探讨的问题,后人的注释注得不清楚的,或者有什么疑义的,他看了我的札记,觉得可以了,就给个成绩,打个优或者良,就算过了。
许金晶: 我看前几年好像葛兆光先生还专门把他读先秦诸子的这种札记出版了,我不知道您这些札记现在还保存着吗?
莫砺锋: 我保存着呢,因为上面有老师的批语,有程先生的,也有其他老师写了批语,然后程先生写一个“阅”字,再签上名。
许金晶: 现在您怎么看待很多媒体说您是新中国第一位古代文学博士,这样一个身份有给您带来什么影响吗?
莫砺锋: 没有任何影响,正巧我答辩比较早罢了。我不是第一个古代文学博士,我是第一个文学博士,在整个文学学科都是第一个博士,我是1984年10月22日答辩的,当时的报纸有报道。
许金晶: 当时你们博士,后来包括答辩、包括学位授予典礼的时候是不是很隆重啊?
莫砺锋:
答辩是很隆重。因为这是南大第一个文学博士,而且研究生院也知道这是全国第一个,所以系里组织得很隆重,在鼓楼校区老图书馆的报告厅进行的,省电视台、市电视台都来人了,系里还组织了师生去旁听,到场旁听的有300多人。江苏台当天就在省新闻节目中报道了,央视新闻联播第二天转播了江苏台的报道。当时我的妻子还说这个事情好像蛮重要的,你到省台去买一盘录像带回来作个纪念。我说要它干什么,当时没去买,过后也就找不着了。学位授予典礼根本没有举行,因为全校就几个博士生,不成规模。研究生院通知我去取学位证书,证书拿到手就算授予学位了。
许金晶: 程千帆先生在治学、为人、生活等各个方面,对您有哪些影响?
莫砺锋: 应该说影响非常非常大,因为我原来没想过一辈子要来搞这一行。考研究生也是临时起念,从4月份查招生目录看到了程千帆的名字,9月份到南大来报到,就走上这条路了,他是我的领路人。到南大之前我是读了不少作品,但是论文、论著从来没看过,不知道什么是学术研究。来了以后到底怎么做研究、怎么写论文,完全是程先生一步一步手把手教的。还有一点,用现在的说法叫专业思想吧,我以前也没有什么专业思想,1977年高考的时候我只想离开农村,随你让我读什么,让我读兽医也好,读工科也好,什么都可以,只要让我离开农村,给我一个出路,什么都可以的。但是程先生用他一生的经历告诉我,古代文学研究还是有意义的。后来我留校任教,就开始干这一行,一干就干了半辈子。
这里有一个小插曲可以讲,因为程先生原来也不是想学中文的,我跟他这一点是很像的。程先生的本科是金陵大学,就是南大的前身,他当年考上的是化学系。他在中学碰到了一个化学老师特别棒,他崇拜那个老师,就决定要学化学,报考金陵大学时志愿就填的化学系。金陵大学是教会学校,各个系的学费不一样的,高低相差很大。他来报到时找到化学系,一看一年的学费要一百银元,他家里比较穷,交这么多学费有困难。化学系报到处的旁边就是中文系,他一看中文系只要十几个银元就够了,因为不用做实验,花费少。他就问我能不能改上中文系,那个老师说你反正考上了金陵大学了,你要改就改吧,他当场就改了,从此他就学中文了。
我在南大读博时,化学系有一个老院士叫戴安邦,他的学生就跟我住一个房间。戴安邦先生是金陵大学的化学老师,那时候刚从美国回来的。程先生因为原来想考化学系的,进金大以后还选了一门化学方面的课去旁听,他晚年在南大校园里看到戴先生还称老师的。我对程先生说我以前也想学工科的,师生两个人从事中文专业,都有一点偶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