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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知青路

许金晶: 您是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考到安徽大学外语系的,能不能介绍一下您在1977年之前,将近30年的人生历程呢?

莫砺锋: 从1966年讲起吧,因为那年我高中毕业。我的母校现在叫苏州中学,那个时候叫苏州高中,没有初中部,校名就是江苏省苏州高级中学。我们那届大概是最倒霉的一届,学校里已经让我们填高考志愿的草表了。我们先填一个草表,班主任看了以后修改修改,再填正式的表。草表都填好了,忽然中央通知废除高考,因为开始闹“文革”了。“停课闹革命”一闹两年,当然也有人真正地在闹革命,我们学校还有同学闹成烈士的,他在进攻另外一派据守的医学院时中枪丧命了。到了1968年秋天,我们全部下乡当知青去了。

恢复高考已是1977年冬天。我先在苏州的太仓县插队六年整,之后自愿迁到更艰苦的安徽泗县去了,恢复高考时我正在泗县农村。1977年高考是分省组织的,因为来不及组织全国统考。1977年12月,我穿着大棉衣,走进泗县第一中学的考场,那时我已经虚岁29岁,然后就考进安徽大学了。我在农村待了整整10年,已经人穷志短了。原来在苏高中填志愿草表的时候,我野心勃勃,前面三个志愿全填了清华,到1977年我只敢填安徽大学了。我连宿县师范专科学校都填了,第一志愿是安徽大学,最后是宿县师范保底,心想考上个师专也好,读两年后可以做中学老师。因为当时像我这种所谓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所有的出路全被切断了,只有走高考这条路才能离开农村。所以我前30年的人生历程很简单,就是小学、初中、高中,然后就当农民。要说有什么能耐?就是种地,我种庄稼已经很内行了。

许金晶: 我看了一些资料,您当时还是想报清华,想学工科的,为什么经过这十年“文革”,反而对文科感兴趣了呢?

莫砺锋: 苏州中学有一个特点,好像现在还在,整个学校有重理轻文的倾向。我前几年回母校去看看,校史展览馆里展览的杰出校友全是院士,文科很少,大概就有作家陆文夫等少数几个人,基本上全是理工科的,那个时候学校的传统就是这样。1966年我们班里不光男生,连女生都想考理工科,首选是工科,要当工程师。我们苏高中的同学还是比较喜欢读书的,所以刚下乡的时候大家还带了一些书,想自学。但是那个年代的农村,你要想自学理科的知识几乎是不可能的。第一没有人指导你,第二你也找不到合适的书,因为大学教材那时候是搞不到的,你想买也没有。我们想尽办法借,就搞到可怜的几本,也不系统,断断续续的。自学理科的知识,完全没有人指点,非常困难。因为你碰到一道坎,没人指点你,你就是不懂。要是换了牛顿、爱因斯坦,当然是没问题的,我们普通人则不行。苏高中有同学一直坚持到五六年的,也有人下去不久就放弃了。我坚持了一年多,后来觉得不行,就放弃了,以后在务农之余胡乱读点书,就偏向于文科了。

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1977年恢复高考,安徽省教育厅出了一个报考条件的文件,明确规定考生不得超过25周岁。25周岁以上的考生必须学有专长,要不就不许你报名。我那时候照户口本上的年龄已经28周岁了,再过一个月就29周岁了,那我就没法报名。那时全公社像我这种1966年高中毕业的知青基本上都离开了,有的招工了,有的当工农兵学员进大学了,最不济的也在当地当上民办教师了。下乡快10年了还在当农民,只有我一个人了。公社里连续两年把我评为“扎根农村积极分子”,不是我想要扎根,我是没路离开啊。公社的干部都认识我,我去报名时遇到困难,他们就帮我想主意,说你说自己学有专长就行了。我那个时候很老实,说我哪有什么专长?因为我在苏高中的各科成绩很平均,一点都不偏科。那时候我正在公社农具厂当“亦工亦农”的农民工,有的干部到厂里来看到我老在看英语书,他们把它叫作“曲曲弯弯”的洋字。他们说你不是经常看曲曲弯弯的洋字吗?你就说特长是英语好了。于是我在表里填写了特长英语,前面三个志愿都填了外语系,然后就考进了安徽大学外语系。如果没有这个插曲,我也许还是报数学系或者物理系,当然不是想当数学家、物理学家,就是想大学毕业后当个中学数学老师或物理老师。但是当时不让我报,只能报英语。所以我觉得这一辈子走的路都不是我自己做主的,而是别人替我决定的。

许金晶: 北岛、李陀他们编过《七十年代》那本书,他们就讲他们那些北方的知青在内蒙、山西那些地方,也偷偷地读很多文学名著,包括还偷听一些古典乐电台之类的节目。

莫砺锋: 我看过他们的书,他们跟我们情况不一样,他们还是属于社会上层的孩子,具体说就是京城里的孩子。因为“文革”期间,北京还是出了一些所谓的黄皮书、白皮书,主要是外国名著,不是公开出版,要达到一定级别的人才能看。那些人的父母大概都是高干,我们平民家的子弟绝对看不到。所以我们在农村基本上处于无书可读的境地,他们读的那些书,我是进入大学后才看到的,那时在农村里想都不敢想,根本不可能接触到。

许金晶: 那您这十年有限地读的一些书,现在还有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些吗?

莫砺锋: 我离开苏高中以前从学校图书馆偷了几本书,那时候图书馆的门都被撬掉了,我们实际上就是去拿书,还从苏州其他的学校扫了几本书来。我大概带了二三十本书下乡,很快就看完了。后来就是千方百计地到处去借书,零零星星,很不系统。假如那十年有一个图书馆供我用,也许我现在会比较有学问。那时年轻,记忆力好,看了书能记住,但就是没书看。我自己的知识构成,都是零零星星的材料拼起来的。比如说《论语》,这里看到了一条,那里看到了一条,后来自己把它拼起来,也没拼全,直到最后才看到全文的。

那十年我还不算完全荒废,因为我一直想看书。有一些比我境遇好一点的同学,知青当到第三年以后就招工进工厂了。有两个同学招工回了苏州,进了街道工厂,过两年就成家了,那时没计划生育,等到恢复高考时家里已有仨孩子了,就不参加高考了,又过了几年就下岗了,命运很悲惨。因为我一直没能离开农村,当然也不可能成家,高考对我来说是唯一可以离开农村的机会。

许金晶: 那十年里面有没有一些反复读了几遍的书。

莫砺锋: 有啊,有几本书属于我的,《宋词选》《古文观止》等,我从图书馆拿来的。凡是古典文学的书,因为反复看,基本上就从头到尾背下来了。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我做梦也没想到日后到中文系来当老师,那时候没这个可能性。

许金晶: 当时您读完了书有没有写一点读书笔记之类的东西呢?

莫砺锋: 那时候不敢写,写这类东西会招来祸害的。那时候叫作“封资修”,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你写这种东西被人家看见了,就觉得你思想不好。那时候大学的英语教材,三年级的俗称《许国璋英语》,我是从头到尾抄的,恭恭敬敬地全用印刷体抄了一遍。我只抄书,没有写任何东西。自学了诗词格律也不敢写。 RQj1KKp8cEPF7WlJnCQtXE0TRm+pmO5mP0f9j1Z7A1MCm7u2Ut14Q/Jh6C0qbHD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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