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主东宫,是李从嘉从未意料到的。兄长与皇叔之间的那场血雨腥风犹历历在目,他想要的,不过是万顷波中得自由,然而世事难料,皇权加身,从此自由成空,这一生的时光,都将与家国天下紧密相连。
不过,从李从嘉入主东宫,到他继承大统,中间还间隔了两年。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两年,应该是他一生中最幸福惬意的时光。在这两年中,他不必再像以前一样时刻担心兄长的猜疑与加害,也不必像后来那样因国事而心力交瘁。父亲的羽翼尚能护他周全,他是皇储,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他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还可以是真真正正的李从嘉,而不是李煜,更不是违命侯。
李从嘉喜欢写诗填词,他的生活始终缭绕着缱绻的墨香。他热衷于书画,总是想方设法去搜集各方名家墨宝,世人大多知道他是位才华横溢的词人,也知道他是位落墨生香的书法家、画家,但是鲜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位目光敏锐的收藏家。
收藏家为了得到想要的藏品,总要费尽心力。对于李从嘉来说,天生的高贵血统为他在收藏之路上带来了极大的优势。为了能得到那些名家真迹,他不惜重金,甚至常常亲自上阵,那种痴迷,就像小孩子对玩具永无休止的渴望一样。
他的藏品非常丰富,后来成为南唐皇帝,更加拓展了他在收藏界的疆域。据南唐建业文房藏书《阁中集》第九十一卷《画目》中记载,李煜收藏上品99种,中品33种,下品139种,其中包括画中珍品《明皇游猎图》《奚人习马图》《卢思道朔方行》《杨妃使雪衣女乱双陆图》《猫》等。
他曾费尽心力地找到了梁元帝的《金楼子》一书,毕竟得来不易,他感慨万千,并为之作序:
梁孝元谓王仲宣昔在荆州,著书数十篇,荆州坏,尽焚其书。今在者一篇,知名之士咸重之。见虎一毛,不知其斑。后西魏破江陵,帝亦尽焚其书,曰:文武之道,尽今夜矣!何荆州坏、焚书二语,先后一辙也。诗以慨之曰:
牙签万轴裹红绡,
王粲书同付火烧。
不是祖龙留面目,
遗篇那得到今朝?
梁元帝萧绎自号金楼子,南北朝时期南朝梁代皇帝,与李从嘉颇为相似,是个才华横溢的文艺皇帝。他喜读诗书,工于书画,尤其擅长绘画外域人的形貌。他也是个收藏家,宫中珍藏了大量的名家墨宝。然而在江陵(今湖北武昌)城陷之际,为了不让自己珍藏多年的墨宝落于他人之手,他竟将所有藏品连同自己的作品付之一炬。
那场熊熊大火,曾令多少人惋惜不已,李从嘉也一直耿耿于怀。若不是那场大火,许多珍品必然能流传于世。那时的李从嘉目光清澈如水,二十岁刚出头的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多年以后,当他面临与梁元帝一样的形势之时,竟也做出了同样的举动。
或许只有真正面临绝望,才知道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才真正懂得了梁元帝在熊熊大火面前,心中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李从嘉为了保存各方收集来的名家墨宝,特意将这些作品进行了系统的归纳,后来继承大统,还曾特意命翰林学士徐铉将这些墨宝进行编次摹勒精拓,并将拓本命名为《昇元法帖》。《昇元法帖》在书法史上有着重要意义,它比被誉为“历代法帖之祖”的《淳化阁帖》出现的时间还早,而且收藏的作品也非常丰富。
李从嘉对书香的痴迷几近癫狂,每当他得到一幅作品,总要亲自为之撰写题跋,并用朱红色的印泥加盖“内殿图书”“内合同印”“建业文房之宝”“内同文印”“集贤殿书院印”等篆文印章,再用墨加盖金印“集贤院御书印”,待到墨干,便用昂贵而精美的丝帛加以装裱,最后用黄经纸鉴帖。后来当了皇帝,他将这些宝贝统一交由后宫保仪黄氏进行保管。然而保存得越是精细,毁灭时也越是无所遗漏。金陵城破时,他命黄氏将那些装裱极尽精美的书画悉数焚毁,任谁都会为之扼腕叹息。
爱武之人,对刀枪剑戟总是爱不释手;喜文之人,对笔墨纸砚更是情有独钟。李从嘉的生活离不开诗词歌赋,对文房四宝自然有着别样的追求。作为一个收藏家,李从嘉所收藏的珍宝当然不仅限于书画,笔墨纸砚更是他所青睐的对象。
南唐富庶繁华,经济的发展大大地促进了文化的发展,各种文化用品也非常考究,其中李廷圭墨、澄心堂纸和龙尾石砚极负盛名,甚至被时人誉为“天下之冠”。而这些珍奇之物,自然也成了李从嘉收藏的对象。同样热衷于文墨的李璟曾在饶州(今江西波阳)、歙州(今安徽歙县)、扬州三地特意设置专门官员督办墨务、砚务和纸务。有了当朝皇帝的大力支持,南唐的制墨业、制砚业以及造纸业得到了迅速的发展。后来李从嘉即位,在父亲的基础上进一步促进了文化产业的发展。虽然李璟、李煜父子在政治上没有什么作为,但不得不说,他们为文化事业以及文化用品事业做出了重要贡献,这种文化高度,是很多帝王所难以企及的。
南唐之笔同样久负盛名,当时很多有名的笔匠都是南唐人,如宣州的诸葛一族,诸葛高、诸葛元、诸葛方更是笔匠中的翘楚。他们的制笔工艺讲究尖、齐、圆、健,宫廷中尤其推崇诸葛笔,周娥皇甚至非诸葛笔不用,还特意为这种笔取名为“点青螺”。
谈到南唐之笔,就不得不谈到南唐之墨。南唐的李廷圭墨与诸葛笔同列,是当时很多文人争相追捧的文房宝物。史载李廷圭墨“落纸如漆,万载存真”,李廷圭家世代制墨,唐朝末年,为了躲避战乱举家迁往新安江畔的徽州(治今安徽歙县)城里。李家的到来,也带来了先进的制墨工艺。
李廷圭墨用料非常考究。该墨以松烟为基本的制造原料,并添加麝香、犀角、冰片、樟脑、珍珠、巴豆等十几味防腐、防蛀、除臭的药物为辅助原料,墨质细腻,并散发淡雅芳香。李廷圭墨不仅质量上乘,在造型与包装上更是匠心独运,有乌玉玦、剑脊龙纹圆饼、双脊鲤鱼、蟠龙弹丸等等,墨锭镌刻着二龙戏珠、海天旭日等精美别致的图案,每一个细节,都渗透着制作者的智慧与用心。
李廷圭原姓奚,因为李从嘉十分喜爱这种墨,便为其赐姓“李”。在那个皇权至上的封建社会,君王赐姓是何等荣耀。在李从嘉的推崇下,李廷圭墨更是声名远播。
李从嘉喜欢用李廷圭墨写字、绘画,而娥皇则点蘸少许用以描眉。宫中女子见状,也纷纷效仿。从此,李廷圭墨不仅备受文人推崇,更成了女人们的宠儿。
时光清浅,流转于缱绻的墨香中。李廷圭墨虽然昂贵,但物有所值,因此经常供不应求,时人以“黄金易得,李墨难获”来形容李廷圭墨,可见其珍贵。李廷圭曾为之赋诗道:
赠尔乌玉玦,泉清砚须洁。
避暑悬葛囊,临风度梅月。
关于李廷圭墨还有很多动人的传说。据传曾有一少年手持李廷圭墨赏荷,清风徐来,一股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不知是花香,还是墨香。正陶醉时,少年手一滑,那墨锭竟掉落池塘中。若是寻常墨,掉入水中必然化掉了,少年扼腕叹息,以为墨锭已经不存,便离开了。数日后,少年与家人在荷花池旁饮茶,不小心又将一件金器掉入池中。他赶紧叫人打捞,没想到不仅金器打捞了上来,前些天滑入池中的李廷圭墨竟然也被打捞了上来,而且墨质如新,就连芬芳的味道都没有减少。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人们愈发喜欢李廷圭墨。对于李从嘉来说,光有诸葛笔、李廷圭墨当然远远不够,他书房中的每一件用品都极为考究,纸张、砚台同样如此。
在李从嘉的书房中,永远准备着充足的澄心堂纸。这种纸坚韧细腻、光润吸墨,《徽州府志》中记载:“黟歙间多良纸,有凝霜,澄心之号,后者长达五十尺为幅,自首至尾匀薄如一。”纸张的存放不同于笔墨,对环境的要求更高,尤其到了潮湿多雨的季节,纸张很容易受潮。李从嘉为了更好地贮藏澄心堂纸,还专门建了一座“贮纸堂”来存放纸张。后来李从嘉登基,还特意将澄心堂纸规定为宫廷书画专用纸,这更加使澄心堂纸声名远扬。
至于砚台,李从嘉最喜欢的是龙尾石砚。龙尾石砚又称歙砚,与前文所提到的诸葛笔、李廷圭墨、澄心堂纸并称为南唐文房“四宝”。龙尾石砚质地坚韧细腻,不吸水、不耗墨、易洗涤,时人誉之为砚台中的和氏璧。龙尾石砚不仅质地上乘,外观也格外精美,上面雕刻着各种精美的图案,有神龙戏水,有仙猴摘桃,更有丹凤朝阳、青蛙莲叶等等。每一个细节,都渗透着砚工娴熟的刀法。
李从嘉曾收藏过一座罕见的宝石砚山,砚山径长不满一尺,前面参差错落地耸立着手指大小的三十六座奇峰,两侧稍缓,中间平坦处被设计成了砚池,砚山后面,龙尾石天然的金星排成龙尾状,雕琢精细,可谓巧夺天工。李从嘉爱如至宝,甚至为那三十六座“山”挨个取了名字:华盖峰、月岩、翠峦、方坛、玉笋……
后来南唐亡国,这座价值连城的砚山几易其主,最终失去踪迹,令人叹惋。
人间万物,本来也没有什么永恒。年少的李从嘉还不知尘世沧桑,在他身居东宫的那段岁月里,许多美好的年华悄悄沉淀,如同照彻湖底的月光,明朗而澄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