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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邪不成诗

孔子的文学观是什么?简单却不易说清。

春秋时代,文学未如后世发达,就已知而言,明显的作品,只是一批诗歌,在此之上,自觉的观念还没有形成,圣如孔子,也不可能凭空构想出没有对象可以依附的理论来,何况孔子从不擅长搭建概念体系。另外,在可信的范围内,孔子传下的言论非常少,涉及文艺的更少,从只言片语中可以归纳或谨慎推论出的观念,不太可能是丰富的。作品稀少,形式简单,不属于时代的中心焦虑,未引起过足够规模的辩论,亦未因其在理论体系中的位置引发哲人独特而深入的思考,在这样的文学时代,简单的文学观才是合情合理的。

但后人,包括我们,越来越认为简单以及不连贯的精神活动是难以接受的。何况什么是“文学”,意见从不统一,从最广意义上的一切写作,到修辞性强的写作,再到想象性的写作(我所使用的定义),范围可宽可窄。文学作品并非只接受“文学批评”,绘画可以拿来糊窗户,诗歌也可以派作许多用途,比如求婚,比如颂圣。对诗歌的观念,自然也可以有多种角度,比如可以以颂圣为纲、以皇上开心程度为标尺写一部文学史。这样的文学史读来一定很奇怪,但并不是不合法的。我们提到“文学观”时,总是想到那类关注使文学区别于其他人类活动之特征的思维。但我们知道,在人类的观念史里,这反倒是稀少的,如果要写一本“纯文学”的观念史,厚度和版税都可忧。我们见到最多的,还是混合的思考与考察,这类文学思想史,只要作者心存着将文学当文学看的一点气概,并不会因为其不够“纯”而减少价值,因为纯粹的文学进程只存在于想象或抽象的层面。在实际中,既然文学活动如此广泛地与其他活动掺和在一起,接受哪怕是目不识丁之人的吹嘘与刺击自是命运中的应有之义——只是这样一来,当考察孔子的文学观时,所需注意的事情就多了,话也难讲了。

现代汉语中的“文学”一词,出处便在《论语·先进》篇,为孔门四科之一,但原意只是多读书,善于润饰,言行都很精致。所谓“文学游夏”,用现在的口语说,就是这二人“有文化”,是“讲究人儿”。

文者,纹也,似乎是表面功夫,而孔子特重之。孔子批评子路,说他“喭”——这个字的意思和“质胜文则野”的“野”相近,指一种粗糙的作风。孔子又曾对子路细细地讲:“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这几种弊病,即“不文”的表征。“文”“学”连用,因为在孔子看来,“文”作为一种修养,来自学习,如孔圉“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孔子便说他配得上谥“文”。

所谓学,就是取得对事物的广泛知识,“博我以文”,不博无以成文。文质之辨,是中国的一个古典命题。我的感觉是,从《论语》来看,孔子对“文”这一概念背后的一些特质有所感觉,然而没有机会充分阐述,也许,文质相对,并不是探讨这一精神现象的最好门径。孔子确已意识到“文”与博学,不只是表面功夫,对意识来说,事物的细节,不一定只是局部或过渡,甚至迷障,而简单性法则,更未必适宜拿来引导人的精神进步。下文将要提到,孔子的文学观是实用的,但孔子重文,强调对事物本身的兴趣,已经为进步留下了一扇门,至于这扇门是如何被他的所谓后学陆续关闭,则是另一件事了。

谈论孔子的文学观,人们最注意的是他议论《诗经》(这里《诗经》是省事的说法,在孔子时代,诗虽有结集,但多半不是我们今天所见到的《诗经》的面貌)的两句话。第一段是《阳货》篇中的:“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在一些实用功能之外,谢天谢地,孔子说到了“兴”。什么是“兴”?各家所解不同,但大致上同意“兴”涉及情感活动。而情感是最难规范的,特别是对帝王及其御用哲学家来说。古代的帝师或“自干帝师”所从事过的最凶险的理论工作,便是研究如何统御人的情感——之所以说它凶险,是这一工作在理论上危险(难于成立),在实际中凶恶。他们或引孔子为同道,其实孔子只是想用礼义约束情感,还没想过要从源头上把它统一到什么上来。孔子甚至倾向于将道德视为“个人激情的自然表达”(麦金太尔语),而非视为憎恨激情的一种发明。

从《论语》看,孔子对诗歌的主要态度是实用的,评价尺度非政治即道德,这也许与当时诗的地位有关,但我倾向于相信孔子对诗的力量不会没有感觉,只是诗没有像音乐那样感染过他。

孔子对音乐,自然也持实用的态度,以之为教化的手段(顺便说一下,孔子评论诗,应是连相配的音乐一同谈着),所以他要“放郑声”,所以他到武城听到弦歌之声便莞尔而笑,但他确实曾被感染,以至于“三月不知肉味”,感慨说没想到音乐感人之深,竟到如此地步。

孔子的常用词之一是“礼乐”。他曾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前两句相当于“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而音乐的地位如此重要,至于放在礼的后面,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如果可以胡乱猜想的话,我会说,也许音乐中有他老人家自己也不理解的力量,故崇拜之。

再看孔子的另一句话,来自《为政篇》: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思无邪”这三个字争议很大。第一,《诗经》中“邪”诗不少,所谓郑卫之音,何得谓无邪?第二,“思无邪”是孔子引自鲁颂中的《駉》,而在原诗中“思”是语气词,那么,孔子是仍旧将它做虚词用,还是转义为实词?

且不管它,只注意“无邪”二字。这既是道德的,又是政治的,说到底,是权力的评判尺度。孔子删诗之说,流传两千多年了,而今天看,恐怕只是传说,而后世之人,删诗、禁诗,那可是风起云涌。删而不净,禁而不绝,该怎么办,则是古老的重点研究课题。让所有诗歌语句,一归于纯正,自然好,如若做不到,还有更好的,是让读诗的人无邪,如朱子所说,“彼虽以有邪之思作之,而我以无邪之思读之”。“文化大革命”中出版过一点封资修大洋古,特别注明供批判用,便是此意。朱子毕竟是书生,有点迂腐,试想如果邪诗满地跑,读者“思无邪”也有点难,看来还是删之禁之,方为上策。

孔子为什么说诗三百都无邪呢?我想有几种可能:第一,原因不明;第二,只是跟弟子聊天时的即兴之语,不必较真;第三,他所说的三百篇与今本《诗经》的篇目不同;第四,他确实认为无邪;第五,他喜欢诗,虽然觉得有点杂音,还是选择用“无邪”来给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好打掩护。

文学的价值或力量何在?在我看来,在人类的多种叙述方式中,它是最难使之“纯正”的一种,它天生需要细节,需要变化,需要异常,虽然不断受到观念,特别是政治及哲学观念的侵入,然而不堪造就,滑不溜手,总能挣脱束缚。事实上,在人类历史上若干个精神黑暗时期,文学往往为越狱之先锋。从人类的共同经历,到个人精神的变异,甚至当历史叙述都屈服于权力或抽象概念的统治时,文学总能偷偷摸摸、或多或少地留下一些杂驳的记录。它可以是王公的花园,也可以是孤臣孽子的自我流放之地,人类之进步或与文学无关,进步而仍为人类则与文学(以及其他若干种活动)有关了。

《乐记》里有这样一个故事。魏文侯问孔子的弟子子夏:我正襟危坐,聆听古乐,立刻就想睡觉,可一听通俗点儿的,毫无倦意,这是为什么呢?

子夏的回答了无新意。不过也怪不得子夏,这是个千古难题。假如我来设计一种完美的社会管理制度,王权与哲学的完美合作是不难实现的。但在拥有了抽象概念与皮鞭这两种最强大的教化工具之后,我会发现还有些东西,实难驾驭,文学、艺术、音乐,都是如此。固然可以推广纯正文学,但世界上还没有一种纯正文学是“好看”的,而好看的,又没有纯正的。而人们又偏要好看,实难矫正,看来只有请出生物学来共治天下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有句名言: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这是冤枉了小说家,特别是五十年代的小说家。只是小说这东西,天性顽劣,说不定还是禁绝的好,或者用计算机来写,再让计算机来读。

回到《论语》。《子路》篇中,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这是句很有意思的话,却没有引起相应的重视,也许是孔子太爱讲君子小人,以致注释家也只向人心上说解。如果《国语》的相应记录是可靠的(看来像是经过后人的增益修饰),这一思想出自西周末年的史伯。《郑语》中,郑桓公问周朝是不是不行了,史伯说肯定不行啊,一大原因是“去和而取同”。

史伯说:“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和”是不同事物的调和,“同”则是纯正无二。“和”的思想并不像听起来那么有趣,“同则不继”,则是相当高明的认识。史伯又说:“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物一无讲。”翻译过来就是:如果只有一种声调,肯定不好听;只有一种颜色,没什么看头;只有一种味道,不会好吃;只有一种事物,无从知其高下精劣。这道理很简单,又很深刻。

孔子的文学观似是实用的,但既然他讲“和而不同”“博学于文”“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便相信,起孔子于地下,看到当今的纷繁之象,他多半会喜欢的,甚至会天天守着电视看,也未可知。 yqAKCzeK+1nhBATHOxKAZrcgUCA7N7s2UM3/c/zQrc0mMT6LUBi6CzKNyaU/9x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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