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地说,艺术和我们的现实生活关系不大。所谓“关系不大”,是说艺术并不能改变我们的生活,至少不能直接地改变。一个现实中的灰姑娘不会因为看了一出童话剧,就会有王子骑着白马来娶她;生活中的城市和村庄,也不会因詹姆斯·希尔顿的小说或陶渊明的散文而变成香格里拉或桃花源。画饼不能充饥,望梅不能止渴,艺术与生活不能划等号。以为只要读诗、读散文、读小说、看电影,多开音乐会或者多办画展,世界就会奇迹般地变得天堂般美好,那就比痴人说梦更可笑。艺术对生活的影响其实是潜移默化甚至微乎其微的。很少有人会因为一件艺术品的出现,就改变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
只有一种艺术例外,那就是设计艺术。
1946年,美国人在一个名叫比基尼的珊瑚岛上进行了一次核试验。十八天后,一个名叫路易斯·里尔特的巴黎服装设计师推出了他新设计的三点式泳装,并注册为“比基尼”。比基尼用料极少极薄,据说叠起来可以装入一只火柴盒,穿在身上则近乎全裸。然而,正是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玩意,其影响却比美国人在比基尼岛上进行的核试验还大。曾永祥先生说:“比基尼没有出现以前,文明的程度是以衣服对身体遮蔽的多少为标志的,但比基尼出现以后,敢不敢大胆地暴露身体成了检验文明程度的重要标准。”(《比基尼》)这可真是“天翻地覆”。传统的价值观念、道德观念和审美观念都遭到了挑战。
的确,如果回头看一看,我们就会发现,半个世纪以来,在世界范围内,人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许多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但说了,做了,而且做到了。1907年,一个名叫安妮特·凯勒曼的澳大利亚人,还因为把露出了胳膊和大腿的泳装穿到波士顿海滩上,而被法庭控告犯了公共场合猥亵暴露罪。现在怎么样呢?不穿泳装反倒不能进浴场。半个世纪以前,哪有男人留长发的?现在呢,男孩子如果不留长头发,好像就不酷了。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男孩子都留长头发,正如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穿比基尼。问题并不在于留不留长头发,穿不穿比基尼,而在于无论你留什么头发穿什么衣服都没人在意了。这个变化才是巨大的、具有特殊意义的。这当然并不能完全“归功”于比基尼,但比基尼无疑是一个契机,一条底线。是啊,如果连比基尼都敢穿,哪还有什么不敢穿的?如果什么都敢穿,哪又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设计艺术就是这样介入并改变着我们的生活。
因此,我们必须讨论设计艺术。
设计艺术又叫艺术设计。到底应该叫什么,学术界还有争论。叫“设计艺术”,是为了把它与其他艺术(如雕塑艺术、绘画艺术)区别开来;叫“艺术设计”,则是为了将它与其他设计(如工程设计、交通设计)相区别。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承认:第一,它是一种设计;第二,它是一门艺术。而且,作为一门艺术,它的核心是设计。
人类很早就会设计。早在数百万年前,人就开始设计自己的生活了。说起来那也是迫不得已。那时候人刚刚走出森林,来到平原。他赤身裸体,赤手空拳,一无所有,既无法与草原上那些职业杀手比试高低,也不能像那些食草动物一样随遇而安,只好两栖于食肉食草之间,在夹缝中求生存。好在人比所有的动物都聪明。他不但会用牙咬、用手撕、用石头敲骨吸髓,还会玩刀弄斧。具体的做法,就是将砾石(鹅卵石)敲去一头,使之露出尖利的锋刃。锐利的一头用来切割和砍削,圆润的一头用来把握。这可真是刚柔相济,文武兼备。在这里,产品的功能和形式实现了高度的统一,你能说不是一种高明的设计?
设计,使人类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
以后,人又设计了许多东西。他设计了房子,用来遮避风雨;他设计了仓库,用来储存粮食;他设计了衣服,用来御寒遮羞;他设计了车辆,用来代替步行。从此,人的日子越过越好。本来,人是事事不如动物的。他力大不如牛,行速不如马,望远不如鹰,深潜不如鱼。但是,因为他会设计,会创造,结果,牛搬不动的他搬得动,鹰看不见的他看得见。他能一日千里,走遍天下,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鱉。
设计,使人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这也正是人与动物的区别。动物永远生活在现实状况中,人却能把现实状况变成理想状况,并为此进行设想和计划。设计,就是将现实状况改变为理想状况的设想和计划。
不过,人又是懒惰的。一种设计一旦成功地进入生活,人们就会相沿成习,不大想到要去改动它。日子只要过得去,大家也就懒得再动脑筋。事实上要动也难。所以,在前工业社会,人们更多地是沿用过去的设计,在前人设计的文化环境中生存。而且,历史越是久远,一项设计延续的时间也就越长。比如旧石器文化就延续了两三百万年之久,占整个人类历史的99.8%。直到十九世纪末,设计对人类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影响,还不十分明显。没有人想到设计会是一门学问,更没人想到它会是一门艺术。
设计变成一门科学和一门艺术,是在人类进入工业社会以后。
工业社会的一个特点,就是过去只能在手工作坊里依靠简单的工具慢条斯理生产的东西,现在可以在流水线上用机器批量生产了,而且同样一丝不苟,甚至更加巧夺天工。再细的线条机器也刻得出,而且要多直有多直。再硬的石头机器也切得开,而且要多平有多平。工艺的好坏已不足以代表产品的水平,生产的快捷便利又使消费者有了更多的选择余地。为了争取更多的市场份额,生产商必须另打主意。
打主意,想办法,也就是搞设计。当然,这里包括广告宣传设计、营销策略设计、企业形象设计等等。但如果没有好的产品,所有这些都是废话。
产品,是设计的第一对象。
设计一开始是从产品的外观即造型入手的,因此也叫“工业产品造型设计”,或“工业产品造型艺术设计”,简称“工业设计”。这当然自有它的道理。因为在功能、质量、价格相差不大的情况下,美观新潮的造型显然更能赢得消费者的欢心。是啊,同样能扇风,同样能变速,同样能摇头,价钱又差不多,那我为什么不买一台漂亮一点的电风扇呢?要知道,像手表、电扇、冰箱、音响这些东西,不但是实用品,也是装饰品。就连咖啡壶、热水瓶、榨汁机、吸尘器,也一样。更不用说家具、衣服和鞋了。它们本来就有很强的装饰作用。如果外观很差,比方说,很“笨”,很“粗”,很“土”,就摆不到柜台上,也摆不进家里面。
事实上当消费者走进商场时,造型独特美观、视觉冲击力很强的产品,总是一下子就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尤其是女性消费者。对于她们来说,漂亮不漂亮,绝不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问题。相反,一件产品如果造型很好,外观很漂亮,那么,即便它一时半会还用不上,可买可不买,她们也会忍不住要把它买下来。高明的商家总是把眼睛盯住女人和儿童,即便是出于商业利益,他们也会对产品的外观提出要求。这些要求不但包括形态、构成、色彩、肌理,还包括质感和手感。也就是说,要看上去漂亮,摸起来舒服。
这就不能光靠工程师,还要靠设计师,靠艺术家。
值得庆幸的是,在这个重大的历史转折关头,相当一批艺术家,包括像康定斯基这样的大师,都自觉或不自觉地投入到新创造的行列中来,“屈尊”让自己的艺术天才和灵感为“卑贱”的、“不登大雅之堂”的工业生产和商业销售服务,或者为这种服务培养人才。这是一场深刻的变革,白天鹅变成了丑小鸭,艺术家变成了设计师。艺术创造与科学发明、工程技术、工业生产和社会生活之间的界限被打破了。艺术不再是高居于奥林匹斯山上的女神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它坐上了工业文明的战车,并随同这辆战车一起与时俱进。
然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
精明的厂家和商家在初战告捷之后,又产生了危机感。他们发现,仅仅只靠外观和造型的新潮美观显然是不够的。工业产品,尤其是生活日用品,毕竟首先是用的,其次才是看的。如果中看不中用,就仍然难以争夺市场。因此,产品的设计,不能只在造型上做文章,还必须在功能上下功夫。
也就是说,必须方便、适用。
于是,一大批方便适用的新产品被设计制造出来,比如高压锅、电饭煲、微波炉、方便面、随身听、易拉罐、透明胶、创可贴、傻瓜照相机、电动剃须刀、纸巾、手机和太阳眼镜等。太阳镜的好处是不但能够遮太阳,还能够遮别的东西,比如目光和想法。在没有太阳或不想遮蔽眼睛的时候,女士们还可以用它做发卡。这样的设计,岂能不大受欢迎?何况,注重方便适用,并不等于不要漂亮美观。事实上,任何一款新潮的设计,总是伴随着同样新潮的外观一起出笼的。时髦人士绝不允许他使用的产品外观粗俗老气不时髦。他们也不会只满足于一种款式。拥有不止一款时髦的太阳眼镜是时髦人士的标志,而不停地换手机则是时髦青年的普遍嗜好。艺术造型设计师仍然有用武之地。而且,应该说,在这个新时代,他们更有用武之地。
有谁不喜欢既方便适用又新潮美观的东西呢?这些时髦的新产品自然大受青睐。加上它们无一不可在流水线上批量生产,造价相对低廉,便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涌进千家万户,不由分说地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潜移默化地在不知不觉中,实际上是强制性地改变和再造着人们的生活方式。比如高压锅、电饭煲和微波炉,就不但从根本上改变了千百年相沿成习的烹饪方式,而且改变了人们的口味。方便面和易拉罐则不但改变了生活方式,还改变了生活观念。对于所谓“新新人类”而言,认识一个人并和他成为朋友,然后再把他忘掉,就像泡方便面一样容易。人际关系则像别针和拉链,可以随意别上或者拉开。甚至就连情人也有易拉罐式的,可以像纸巾一样用过即扔。
人们的审美观念也在变化。只要对照一下18世纪的机床、机器和现代家具、建筑,就不难看出这一巨变。精雕细刻、字斟句酌已经过时,简约明快成为时代的旗帜。在这面旗帜下,建筑、雕塑、绘画、文学,乃至音乐、舞蹈、戏剧、电影,纷纷上演着自己的“老兵新传”,而旗手和领头羊,则是设计艺术。
设计艺术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的同时,也在扩大自己的地盘。
首先是工业设计已不限于产品,还包括视觉设计(又叫“视觉传达”)和环境设计(又叫“环境艺术”)。视觉设计包括商标设计、包装设计和广告设计,环境设计则包括室内设计、建筑设计和城市设计,后者又叫空间设计。其实叫“空间设计”是不够准确的。因为它考虑的并不完全是空间问题。比如在日本叫做“造町”,在台湾叫做“社区总体营造”的社区设计(Community Design),更关心的就不是空间,而是生活环境、自然生态、地方文化等等。它的目的,是“让市民更像市民,让生活更像生活”,或者说,让人更像人。在这里,人际关系比空间关系更重要,人情味也远比色彩、线条、造型和质感为重要。
这就不是“为商业而设计”,而是“为人而设计”;也不是“设计产品”,而是“设计文化”了。如果说,20世纪的时代特征,是设计开始大量地直接介入人们的社会生活,改变和再造着人们的生活方式,那么,在21世纪,设计则将成为人类十分主动和相当自觉的行为。大至建筑、街道、社区、城市,小至饮食、服饰、车辆、用品,总之,人类的一切生存空间和生活方式,都要经过精心而富有创意的设计,而不再是惰性的、随意的、粗糙的和杂乱无章的。人类将生存在一个经过了设计并被不断设计着的文化环境和文化氛围之中。与此同时,设计师也将充分地意识到,他设计的,不仅是一件产品,一种包装,一个路牌,一座电话亭,一排垃圾筒,一条街道或一幢建筑物,而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一种文化。
这个新时代,无妨叫做“设计文化的时代”。
在这样一个新时代,不懂设计艺术,将同不懂法律、不会电脑、没有谋生能力一样严重。没有谋生能力,你不能生活。不懂设计艺术,你不会生活。因为尽管新时代的生存空间和生活方式,都将经过精心而富有创意的设计,但我们总不能坐享其成。设计既然是一种能够改变我们生活的艺术,那么,与其被动接受,不如主动进行。即便你并不动手,坐享其成,也要懂得欣赏,能够选择。何况,从19世纪到20世纪,无论产品设计、视觉设计、环境设计,还是别的什么设计,其总体趋势是越来越人性化。设计人性化的必然结果,是设计的个性化。在新时代,没有个性的设计也是没有品位和格调的;而保证设计具有个性的最佳方式,则是自己动脑,甚至自己动手。
我们能不为这新时代的到来未雨绸缪吗?
*本文系为丁朝虹著《这不是一只烟斗:关于设计艺术》一书撰写的导言